那家人是和龍一起來的。
1880年2月初的一天,輪子碾過碎石發(fā)出隆隆的聲響,打破了埃文斯頓①小城午后的沉寂。在路中間懶散閑逛的黑豬急著避讓,驚動邊上的雞群紛紛撲扇起翅膀。李屠夫——它們共同的宿敵——正在拐角處一邊笑呵呵地磨刀,一邊注視著那長長的掛車從眼前駛過。鎮(zhèn)上的十幾個華人孩子都叫嚷著跑出來,有的還光著腳丫,爭相窺探那張龐大灰布底下藏著的東西。很快,車的兩旁就跟了一隊大人,不緊不慢地隨它一起朝不遠處的唐廟進發(fā)。
傅九任方向盤在手掌間滑歸原位,對四周羨慕的眼神報以笑容。他帶著一種演員謝幕的姿態(tài)跨出蒸汽車,繞到另一邊攙扶妻子。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從后座下來,怯怯地望著聚攏過來的同齡人。而在后面的掛車?yán)铮拘弊诨也忌系纳倌暌惨徊杰S下,這時才有幾個圍觀的老人搖頭嘆氣,這滿臉塵土、穿著苦力似的舊褲子飛奔到父母身前的竟是個姑娘。
傅家的五口人就這樣在唐廟后院的小屋里住下了。先是兩個和傅家老二玩熟的男孩兒發(fā)誓說看到了帆布底下閃光的尖爪,再是一車剛從石泉城采來的煤被直接運進了廟里,那個總穿褲子的大女兒將煤一點兒一點兒鏟進被帆布遮蔽的膛腔。負(fù)責(zé)籌劃春節(jié)慶典的代表們都把傅九視為貴賓,結(jié)伴來拜訪、宴請,圍著那塊布嘖嘖贊嘆。就連白人報紙都刊登了引人遐想的消息:“龍年春節(jié),華人群體邀請埃文斯頓居民來唐人街觀龍?!?/p>
那是怎樣一條龍啊!當(dāng)鞭炮炸響,刺鼻的火藥味取代了往日彌漫的煤煙,戴著帽子的白人和拖著辮子的華人一道驚呼,三十米長的巨龍從唐廟正門蜿蜒爬出,口中吐出縷縷灰煙,紅金相間的鱗片在陽光下反射出金屬的光芒,比拳頭還大一圈的眼珠里依稀映出火光。
舞龍是埃文斯頓唐人街每年春節(jié)的必備節(jié)目,但這次不再有赤膊男子頂著龍身前進了。傅家的龍一爪接一爪,就像傅九那滿身綢緞的妻子梅阿香一樣優(yōu)雅地行走,到了大路盡頭,又在傅家小妹的輕輕牽引下轉(zhuǎn)了個直角,繼續(xù)巡游。
“這樣的機械龍,金山市五年前有過!傅先生設(shè)計的!他帶它去過好幾個唐人街,今年終于來了這里!”十六歲的喬治·戈登二世聽到一名華人長者抬高嗓門,比畫著對身邊的記者說。
小販推著車擠到人群前,對各色面孔兜售腸粉、糖人和爆米花。噼里啪啦的油味散開,熏得喬治轉(zhuǎn)身要走。這時,空氣仿佛震動起來,隔壁街道轟隆一響,還沒等喬治扭頭,剛剛還匍匐而過的龍已經(jīng)從連排的平房另一邊騰空飛起,背上展開的兩對翅膀笨拙地上下拍打,金屬部件互相摩擦發(fā)出微弱的吱嘎聲。
突然,它口中噴射出一個方盒,周圍的華人推搡著奔跑起來,追逐盒子墜落的軌跡,直到人群中一只手舉起一把黃銅色的鑰匙,“定了!定了!”
“撿到鑰匙的,就能成為今年唐廟的主持。”那個華人長者趕著向記者解釋,“我們的一個傳統(tǒng)!”不少觀眾剛從搶奪中回過神來,驚魂未定地左右四顧,喬治卻顧不得喉嚨口的燥熱,緊盯著那龍身后聚攏的煙霧漸漸淡去。須臾間,龍盤旋降落在唐廟門口,穿著彩裙的傅家大小姐躬身拍了拍它的腦袋,像在愛撫一條完成訓(xùn)練的小狗。
那姑娘名叫傅靈芳,才十四歲。一個多小時后,當(dāng)喬治的父親——太平洋鐵路托拉斯董事會主席喬治·戈登先生在埃文斯頓市長、警長等人的簇?fù)硐驴邕^門檻,皺著眉頭聽新舊兩任唐廟主持介紹廳堂中央的泥塑神像時,喬治已經(jīng)在后院和她攀談起來。
他本來只想看看有沒有機會近距離觀察一下那條龍,卻撞見已經(jīng)換上工裝的她戴著厚手套跨坐在龍脊上擰螺絲——身體還沒有龍那么寬,因為用力抬起翅膀而把臉漲得通紅。喬治一個箭步上前,從下方把那折疊的鐵板托舉起來。她用純正的加州口音道謝,聽到喬治的贊嘆時毫無羞赧,就像私立學(xué)校里那些富家子弟一樣昂頭道:“謝謝,這是我父親和我一起設(shè)計的?!?/p>
可龍是怎么飛起來的呢?喬治說起南北戰(zhàn)爭中的熱氣球轟炸機、自己在倫敦坐過的飛艇,還有在巴黎試飛成功的雙翼飛機。傅靈芳全都聽說過,當(dāng)喬治對她的博學(xué)表示訝異的時候,她也一臉疑惑:“報上都寫過的,大家不是都知道嗎?”
傅靈芳大大方方地向喬治解釋,傅九在金山唐人街開五金店,跟美國西部許多供應(yīng)商都建立了聯(lián)系,剩下的修理材料也可以回收利用。涂了彩漆的龍身仍然色彩斑駁,就因為它們是由不同材料焊接而成的。驅(qū)動龍前進的引擎今年換了新的,是從一輛出廠不久就出了車禍的1879年款斯賓塞車上拆下來的。
但她卻對喬治關(guān)于飛行原理的提問不理不睬。無論喬治猜是龍翼底下藏了螺旋槳,還是龍身里注入了大量氦氣,她都像沒聽懂似的,轉(zhuǎn)而請他幫忙拎一桶水或者擦一擦煤灰。喬治唯一得到的信息是,今年改造飛龍的想法是傅靈芳向父親提的,因為“既然人都可以飛上天,為什么我們的龍不可以?”。而中國對飛行技術(shù)似乎已經(jīng)研究了幾百年,畢竟“三百年前吧,就有個叫萬戶的人把自己綁在椅子上,想借助火箭的推力,可惜被炸死了”。
“喬治·戈登!”戈登先生嚴(yán)厲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時,喬治正對滿臉向往的傅靈芳介紹自己將來準(zhǔn)備就讀的哥倫比亞大學(xué)礦業(yè)學(xué)院以及太平洋鐵路在懷俄明的煤炭產(chǎn)業(yè),他頭上的帽子不知所蹤,被汗浸透的襯衫上灰蒙蒙一片。傅靈芳在一眾驚愕的華洋面孔下低頭溜到了傅九身后,接著就消失在昏暗的廳堂中。
“實在抱歉,這孩子野慣了……”傅九賠著笑向眾人解釋,但戈登先生沒有搭話,領(lǐng)著白人賓客,外加一個垂頭喪氣的喬治,轉(zhuǎn)身離去。不知是誰丟了一句話,“信異教的野人!”
春節(jié)巡游不那么體面的結(jié)尾沒有影響傅家在埃文斯頓的生活。他們沒像往年一樣拖著龍回金山去,在唐廟借住了快一個月,竟在唐人街外緣找到一間剛被騰空的小屋搬了進去。不多久,門口掛出招牌:“傅記五金修理——金山名店”,里面日夜傳來咣咣鐺鐺的金屬敲打聲,間雜著兩個女孩兒背“四書”的聲音,背錯了很快就有父親糾正。傅家獨子入讀了當(dāng)?shù)匚ㄒ坏乃桔?,梅阿香也邁著她那鄭重其事的步伐,在街上和菜販討價還價。
五金店的顧客絡(luò)繹不絕,從買剪刀錘頭、潤滑鐘表,到替換攪拌機齒輪、改裝蒸汽車輪胎,傅九對任何要求都欣然答允。他的精湛技藝全都寫在粗糲的雙手上——出生在廣東臺山的工匠世家,去村里秀才家念書,都是靠給對方修房子作為學(xué)費,直到十八歲出洋闖蕩,不知何時就傳出“什么都能造”的美名。單身的金山客少有能在異國成家的,他卻頗為順利地結(jié)了婚,趕上太平洋鐵路招募技術(shù)工人,便暫別懷著孕的妻子,去華工苦力聚集的路段奔波。
如今,他參與修建的鐵路已經(jīng)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附近奧美、石泉城等地煤礦的工人,每到休息日總有幾個乘火車慕名過來報到——照理說他們只能在公司商店買工具,但來這里喝杯茶、聊會兒天總是可以的,磨磨鎬和鉆頭只是傅九順手幫個忙而已。
各個煤礦的礦長們對此也心照不宣。一年冬天,石泉城礦上的鍋爐爆炸,周邊的機修工都被叫去支援,傅九也不例外。埃文斯頓的白人社區(qū)也有少數(shù)人看中五金店低廉又優(yōu)質(zhì)的服務(wù),記下“傅記”兩字的形狀,帶著自家需要修理的物什找來。
幾年下來,傅九成了埃文斯頓唐人街最不可或缺的人物之一。運進埃文斯頓的煤炭、金屬和中國進口產(chǎn)品似乎因為他的存在而多了些,而每次他們?nèi)逸d著龍去其他什么地方過春節(jié),唐人街的各位要人總會列隊為他們送行,祝愿他們一切順利,更重要的是,確認(rèn)他們還會回來。幸好他們從未爽約,每到初五迎財神,五金店門口便有鞭炮一飛沖天。
在唐人街的宴席上,常有人問傅九為什么已經(jīng)在金山發(fā)了財還要搬來這座小城。傅九總是不無懷念地說,修鐵路經(jīng)過懷俄明時愛上了這里的空曠,后來去金山鬧市擠了快十年,更想給妻兒一個舒適的環(huán)境。聽者雖然連連點頭,但沒過幾天,看到沙土卷著煤灰從四面包抄過來,又不免對傅九的回答打個問號。
有人猜傅家是被迫離開金山的,也有人像說書似的講傅九如何被卷入金山幾大華人堂口的爭斗,全家遭到追殺,終于躲到了這荒山之中。還有人煞有其事地分析,問題出在傅九的夫人梅阿香身上。她自己向鄰居承認(rèn)過,最初是被父母從廣州賣給金山商人,當(dāng)模特展銷紅木家具,憑著那雙若隱若現(xiàn)的三寸金蓮出了點兒小名,結(jié)果一年不到就突然銷聲匿跡。那是因為她的腳壞了——有人在她背后說得繪聲繪色——看她走路就知道,她從不露出鞋子,因為她其實沒有腳。
傅九對這些傳言一笑了之,照舊在柜臺后面和傅靈芳研究圖紙,津津有味地聽鄰居描述金山堂口最新的一場械斗。梅阿香也一次都沒讓人看到她的腳。
魔法正在逼近石泉城,就連每周主持禮拜的牧師都這么說。魔法來自太平洋的另一邊,那里的人存在了數(shù)千年,說話抑揚頓挫,寫的字像畫出來的方塊符咒。他們像數(shù)以萬計的種子那樣飄散到地球各處,腦后蕩著長長的尾巴,吃肉少,工作起來卻可以一口氣做上十多個小時。他們采礦的速度比白人快了一倍,進入80年代以來,沒有一個在礦上死去。即使1882年的鍋爐事故差點兒炸斷了兩個華工的手臂,沒過一個星期,他們又回到了礦上,搬煤的力氣比以前還大了一些。
牧師不知道魔法就藏在華工們每天挑在扁擔(dān)后頭的小桶里,飯盒上層裝著米飯配雜碎,下面是中餐館煲的濃湯,看似多余的弧形底座則可以拆下,翻個面便是廢鐵打成的小帽,剛好能罩住他們渾圓的腦門。到1884年,幾個常去埃文斯頓閑逛的華工還添了個金絲雀形狀的新玩意兒——他們時不時將小鳥拿出來把玩,偶爾鳥頭突然垂下,他們便狂奔出來要求加大排風(fēng)。白人工頭雖然覺著蹊蹺,但看到這些素來不茍言笑的人們突然慌張地叫嚷,還是只得照做。
每兩三個星期,傅九都會開車來石泉城看看,和工人們吃個早茶,打打麻將。他憶起當(dāng)年修鐵路的時候,天天弓著背固定鋼軌,有時都忘了直起身子是什么感覺,唯一的慰藉是沙漠盡頭的落日景象。他說,從鐵路上回來的華工誰不是九死一生,當(dāng)時他就總是盡力幫大家,現(xiàn)在也希望能為受苦的同胞們減輕點兒負(fù)擔(dān)。他詢問工人們戴頭盔的感受,與他們討論怎么改良錘頭可以更省力。偶爾傅靈芳跟他一起來,男人們聚餐時她只得等在門外東張西望,但傅九每次問起“自動金絲雀”時,總會確保傅靈芳就在近旁。
無論來石泉城做什么,拜訪1882年鍋爐事故中受傷的陳阿發(fā)和陳阿賢是傅家父女雷打不動的任務(wù)。他們會讓茅棚里的其他工人回避,請兩人捋起袖子,動動修復(fù)的傷手。傅九輕敲它們堅硬的外殼、替換磨損的螺絲時,傅靈芳倒不避嫌,站在近旁低頭盯著。有幾次,傅九索性讓傅靈芳發(fā)號施令,就像學(xué)徒正式出師前的考試。每次告別,年過五十的陳阿發(fā)都差點兒跪下來磕頭,比傅靈芳還小一歲的陳阿賢則對著難得一見的少女目不轉(zhuǎn)睛,直到傅九拋下一句,“請務(wù)必保密?!?/p>
“既然陳伯和阿賢都可以用假肢采煤,為什么不造一個假肢組成的假人,代替他們下井呢?”一次在家?guī)湍赣H“洗腳”的時候,傅靈芳轉(zhuǎn)頭問父親。雖有布鞋的保護,梅阿香的鐵腳上還是積了薄薄的灰土,皮膚與金屬咬合的地方略微泛紅。傅靈芳蹲在地上為她擦洗,用小妹遞來的干布抹凈之后,再從二弟手里接過潤滑油,輕輕涂上一層。
“別人還沒看到過你阿媽的腳,就傳說她是怪物。陳伯和阿賢也是處處小心防備,才沒讓人起疑。真造個假人出來,別人會罵我們搞妖術(shù)的?!备稻诺目谖抢飵е妗?/p>
“我看到報上說了,倫敦展覽了會下象棋的自動人,還有巴黎商人的機械動物園。中國不是也有很多嗎?《列子》里偃師造的伶人人偶、《太平廣記》里幫皇后梳妝打扮的木頭侍女,一直有人在做的……”傅靈芳不肯放棄,“為什么只把這些做成玩具呢?有了假人,阿賢他們就不用天天冒著生命危險蜷縮在地下,也不用老是胸悶咳嗽了。阿爸您也想讓他們不要那么苦,才一直幫他們吧?”
“那不一樣,帶自動人下礦的風(fēng)險太大了?!备稻虐逯?。
“不試一下怎么知道呢?”梅阿香插了進來,看向丈夫,“那年,我聽說華埠有個什么都會做的匠人,溜出來求你砍掉我的廢腳的時候,你也說風(fēng)險太大了。后來呢?看這三個孩子都這么大了。阿芳這么好心想幫人家,你應(yīng)該幫她才是。”
傅九受不了看到妻子寬厚的鐵腳,他閉著眼睛都能畫出上面淡淡的磨痕,同時也會想起她頭一次脫鞋時那被纏得扭曲發(fā)黑的尖角、從泛著血光的布簾那頭傳來的號叫,還有他自己將她愈合的傷口嵌入鐵架時的心驚膽戰(zhàn)。
傅靈芳正和弟妹一起滿臉期待地對他仰著臉,從學(xué)手藝到造飛龍,每次她提出什么出格的要求時都是這樣,和梅阿香扶著墻壁重學(xué)走路時的興奮勁兒一模一樣。
“你們倆真是太像了!”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又忍不住微笑起來。
1885年4月的一個黎明,陳阿賢拉著比他矮一個頭的阿弟走進了礦里。幽藍的夜色仍然籠罩著小鎮(zhèn),無聲行進的工人就像一隊隊搖晃的鬼影。在前后礦工的遮擋下,陳阿賢彎腰將阿弟抱進礦車?yán)铮碌浇咏悍康牡胤?,他再將阿弟搬出來,按下一個開關(guān),刺啦刺啦的摩擦聲后,阿弟四肢觸地,露出一條細繩,被陳阿賢牽著在狹窄的巷道里爬行起來。陳阿賢不時回頭去看——他在傅氏五金店和自己家里無數(shù)次演練過這動作,但在漆黑的煤房里與它獨處,依然難以相信自己不是在做夢。
“陳家阿弟”是陳阿賢和傅靈芳一起想出來的掩護。其實工頭從不正眼看華工的長相,就算數(shù)數(shù)時發(fā)現(xiàn)多了個人,都會以為是走神數(shù)錯了。即便如此,萬一有人問起,這個總低著頭、大半個臉藏在兜帽里的家伙就是陳家來幫忙的傻弟弟。
其實它一點兒也不傻。剛開始它只是一攤金屬塊、鐵絲和齒輪,在傅靈芳的巧手下才能走路、爬行、鑿?fù)?。過去一年里,每到休息天,傅家就請陳阿賢去埃文斯頓做客,傅靈芳來石泉城的頻次也更高了,問他采煤的每個步驟、巷道和硐室的大小和分布,還跟他一起去看進出礦井的路線。工友們打趣說陳阿賢找了個管不住的媳婦,陳阿賢只是憨笑。能安一個家自然是好事,可他的眼睛從來跟不上傅靈芳在圖紙上寫寫畫畫的速度,除了礦上的工作,他也不敢多和傅九聊什么私事。
阿弟適應(yīng)得比礦上任何人都快。它在巷道里經(jīng)??牡降淖笙ケ桓稻艙Q掉了一小塊,雖然走路略有點兒歪斜,但不再時不時發(fā)出鈍響了。剛開始它只能鑿開最表面的碎煤,陳阿賢嫌它太慢,常把它推到一邊自己上,回來跟傅靈芳一說,等她拆開阿弟的肩膀搗鼓了幾下,第二天上工的時候,阿弟一錘就砸開了一大片。它的兩套換洗衣服都是梅阿香拿舊布料改的,有什么地方磨破了就被送回埃文斯頓,隔幾天拿回來時已經(jīng)打上了補丁。
它與普通礦工相比的優(yōu)勢也逐漸顯現(xiàn)了出來,從勉強趕上一天十噸的人均產(chǎn)量,到十一噸、十三噸、十八噸,最后幾近翻倍。這些增量被均攤到每個華工頭上,結(jié)算時工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久消息就傳到了白人礦工那里,他們之中最熟練的最多也只能一天采十噸不到,而華工顯然找到了什么更好的采煤方法。
從沒有人破解過華工們的秘訣——從上下班到午休吃飯,他們總是一大群人擁在一起,被分到的煤房也緊挨著,白人礦工經(jīng)過時,只能看到他們揮汗的背影,誰在門口多逗留一會兒,其他華工便會逐漸聚攏過來,擋住他的視線,或者嘟噥著打發(fā)他離開。
“正常人怎么可能一天采十二三噸?虛報的吧!”“采的煤都稱過,真有那么多,準(zhǔn)是中國佬偷了咱們的?!薄罢f不定他們會魔法呢,他們的語言這么怪,誰知道是什么咒語!”8月初,二十一歲的喬治·戈登二世來到太平洋鐵路在石泉城的煤礦時,在白人礦工時常光顧的愛爾蘭酒吧聽到了這樣的議論。他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礦業(yè)學(xué)院讀完大三,趁暑假沿鐵路向西考察。雖然繼承父業(yè)是板上釘釘,但他畢業(yè)后想先尋一個合適的去處,做幾年工程師后再接觸管理工作。
他路過的每個煤礦、工地,幾乎都有華工的傳說,不是挖煤挖得比其他人快,就是損耗的原材料少。他走近觀察過,那些拖著辮子的黃種人沒有太多表情,垂著眼簾躬身勞作,纖細骨架上裹著的肌肉與大地同色,仿佛一列列安靜的螞蟻。
“我們可是造了萬里長城的民族,”內(nèi)華達州雷諾市的一位華埠長老在宴請中慢條斯理地解釋說,“修建宮殿、開辟驛道、治理江河,都幾千年了。修太平洋鐵路的時候,雇了華工的路段不是也比其他路段快嗎?不是因為我們力氣大,而是因為我們有更出色的工匠和更勤勞的人民?!?/p>
也有人給出另一種解釋,那是在斯特拉斯堡路段的俱樂部里,從科羅拉多礦業(yè)學(xué)院畢業(yè)的工程師搖晃著威士忌說:“說實在的,這么危險的工程也只有中國佬做得到,他們天生就是做苦工的,對他們來說這根本談不上奴役,只是一種自然的生活狀態(tài)。他們真是完美的工人,連對付黑鬼的鞭子都用不著,更別提那些不自量力的印第安土著了!”
石泉城的華工甚至把他們在其他地方的同胞都甩開了一截。在卡本的時候,喬治就發(fā)現(xiàn),從礦長到工頭都想調(diào)到石泉城去,說那里準(zhǔn)是礦藏豐富,輕輕松松就能得到超高業(yè)績。到石泉城一翻日志,這里的人均產(chǎn)量果然超過了其他地方,特別是那些兩三個音節(jié)組成的名字,產(chǎn)量竟略高于喬治在課上學(xué)到的人類極值。細問礦長有什么秘訣,卻和其他地方?jīng)]什么兩樣。
喬治戴上工程師專用的鋼盔下到井里,特別囑咐工頭帶他去華工聚集的煤房。黑漆漆的巷道里,一錘一錘的聲音不絕于耳,乒乒乓乓,乒乒乓乓。沒有人講話,壓在頭頂?shù)膸r壁和嗆人的煙塵令喬治感到煩悶。從煤房門口向里張望,那些瘦小的背影并無特別——只是戴著某種形似頭盔的特殊帽子,很少停下休息,鑿擊的頻次相對密集而已。
工頭忍不住咳嗽起來,看著同樣捂住口鼻的喬治,提議趕緊上去。喬治正要應(yīng)聲,卻突然注意到了最靠里的煤房。一對少年正在專注地面壁工作,外面那個汗流浹背,里面那個卻長褲長袖,臉看不真切。
“戈登先生,我們上去吧!”工頭有點兒不耐煩,喬治卻站定下來——里面那個工人捶打的聲音是勻速的,和外面那人夾在一起雖然不太明顯,但聽?wèi)T宿舍樓下軍鼓樂隊排練的喬治分得很清楚,那就像個鐘擺,為巷道里的各路聲響打著節(jié)拍。
外面那個工人聽到聲音,已經(jīng)轉(zhuǎn)過臉來,身體剛好擋住他的視線。“你們叫什么名字,來這里多久了?”喬治試探地問。那人一臉茫然,指指自己和里面的人,再指喬治,擺了幾下手,然后干脆交叉雙臂,連連搖頭。
“他們不懂英文?!惫ゎ^生怕喬治沒看懂似的解釋道。喬治近前一步想看個究竟,那人卻頂了上來,不讓他進去。有幾個華工也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圍在喬治身邊,其中一個用英文開口道:“真抱歉,那是陳家的兩個孩子,力氣大,就是腦袋有點兒笨。”
最終喬治和工頭還是退了出去,坐進礦車的時候,有五六個華工站在原地盯著他們,包括那個擋路的少年?!澳仓溃麄兒桶兹说V工關(guān)系不好,對外人防得很緊,”工頭賠著笑臉,“隨他們?nèi)グ?,保證安全產(chǎn)出就行了。”
進入8月底,白天異常悶熱,夜里的溫度卻驟降到接近冰點。梅阿香說腳有點兒脹,不出門了。休息天來埃文斯頓唐人街閑逛的礦工少了,偶爾來的幾個也是滿臉疲累,長期地下工作導(dǎo)致的蒼白和煤灰沉進毛孔里的臟污混在一起,加上從發(fā)根滴下的虛汗,令他們看起來都病懨懨的。
傅九叫傅靈芳待在家里,自己去石泉城探望,囑咐陳阿賢讓阿弟歇幾日,等天好些了再帶它上工。回來的時候,傅九給家人們看他在礦外撿到的傳單,上面寫著“趕走東方怪物”,畫中的機器長著人臉,細長眼,掛著長辮,卻把煤吞進肚子。傳單落款處畫了個盾牌,里面標(biāo)著“勞工衛(wèi)士”組織的縮寫。
“怕是要出事了。”傅九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望著十九歲的大女兒。
傅靈芳不懂父親的意思,前些日子埃文斯頓市長招待前來考察的太平洋鐵路繼承人喬治·戈登二世時,她還躲在門外偷聽到了喬治對傅九和另兩位唐人街代表的贊許,“先生們,請接受我的敬意,這些華工的紀(jì)律性和精確度可以和最先進的機器媲美,甚至可以說是令人生畏?!?/p>
之后幾天,傅靈芳還常?;叵雴讨卧谘鐣系陌l(fā)言,“……既然機器變得越來越像人,我們也有了反思的機會——是否還要為了我們自己的便利,逼迫外國的國民過一種近似被奴役的生活?生而為人,我們更應(yīng)當(dāng)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管理好機器來為我們服務(wù)。正像文藝復(fù)興時期的皮科·德拉·米蘭多拉在《論人的尊嚴(yán)》中所說,上帝唯獨給予人以自由意志,人能夠隨自己的意愿決定自己的本性,既可以墮落成低等的野獸,也可在神圣的更高等級中重生……”
他說的只有一點不對,傅靈芳想,如果人能自由決定本性,那她為什么不能成為男孩?這樣就能進去同這個“戈登少爺”切磋一番,看看他能造出什么機器,或者干脆去上他的學(xué)校,系統(tǒng)地讀科學(xué),還可以長篇大論,順口引用先賢的名句。她坐在五金店柜臺后的長凳上甩著腳、隨手撥弄自動算盤的時候,思緒時不時會回到這個問題。
9月2日,天還沒亮,陳阿賢就挑著工具和盒飯出了位于地下的住處,在開早市的云吞店與陳阿強匯合。阿強和他來自同村,兩個月前才憑一紙假證明扮作金山商人的兒子入境美國,再輾轉(zhuǎn)來石泉城打工還債,論輩分可以算陳阿賢的遠房侄子。既然傅九叫他最近把阿弟留在家里,陳阿賢便轉(zhuǎn)而與阿強搭檔。正好阿強個頭和阿弟差不多,礦上很多人都開玩笑說阿強才是真的陳家阿弟,還常假裝大驚小怪地說:“原來阿弟也會說話呀!”阿強不知來龍去脈,有時被逗得氣急,握緊拳頭跳起來,陳阿賢只得趕快把他壓回去。
不管怎樣,陳阿賢感覺負(fù)擔(dān)輕了許多,他不用再時刻遮掩住身旁的鐵人,也不用在白人面前扮演不懂英文的傻瓜。產(chǎn)量低點兒不是問題,礦下本來就熱得好似燜燒著一鍋爛肉,人人都焦躁不安。有幾次他看到白人出了礦還圍成一團,有幾個揮舞著手臂,好像在激烈地爭論著什么,稍有誰動作大了一點兒,就吵嚷著推搡起來。陳阿賢總按礦上老人的提醒,避得遠遠的。
他和阿強是最早到五號礦的。下到煤房,他們整理好器具就開工,還沒鑿幾下,身后就傳來威爾士口音的聲音,“就是這小子吧?”陳阿賢轉(zhuǎn)身,兩個握著錘子的白人正走進來,“滾出去,這煤房是我們的。”
陳阿賢正猶豫著要不要假裝聽不懂,阿強已經(jīng)像拿武器那樣用鎬對準(zhǔn)了他們,用生硬的英文吼道:“你們說什么?這是我們的地盤!”
“喲,還能說話??!”其中的胖子吹了聲口哨,“看來真有魔法!”
“我們一直在這里采煤,早就是這么安排……”陳阿賢終于決定開口,但話沒說完,胖子就上前一把扭住了他的領(lǐng)子,“挺靈活嘛,你是用什么造的?鐵?錫?木頭?”那人露出凹凸不平的黃牙,隔夜酒的殘渣和夾著汗味的狐臭熏得陳阿賢一個恍神。
“放開我陳伯!”阿強用中文大叫著沖過來,鎬尖還沒戳到對手,就被另一名高個子打落在地,隨即肚子上吃了一拳。
“軟的,”高個子像是在做報告,“個子這么小,能有多大力氣?”
在阿強帶著哭腔的咒罵聲中,陳阿賢與抓著自己的胖子纏斗起來。以他的身形掙脫出來并不困難,他將對方撂倒在地,彎腰去撿地上的鎬,正看到高個子提著錘頭就要往阿強身上砸,趕快伸出左臂一擋。
“哐”的一聲撞擊,煤房里的四人都怔住了——阿強的手臂沒有流血,而是癟下去了一塊。最先反應(yīng)過來的胖子用力拽開陳阿賢的袖子,金屬打造的堅硬臂膀顯露出來。
“果然!”他哼了一聲。
陳阿賢沒來得及反應(yīng),旁邊就響起阿強的慘叫——高個子不知從哪里掏出一把利刃,直接插進了男孩兒的胸膛。與此同時,刺痛連同一股熱意從陳阿賢的腹部傳來。他愣愣地低頭看,有什么肉狀的東西正從體內(nèi)流出,而同樣持刀的胖子還在往里面一下一下地捅,嘴里嘟噥著:“假的!都是假的!”
工頭打著呵欠踏進煤礦大門的時候,被眼前的景象嚇醒了。四個華工將兩具尸體——十八歲的陳阿賢和十四歲的陳阿強——從礦車?yán)锉С鰜頂[在地上,周圍漸漸形成一攤血泊。他們的尸體都敞開著,內(nèi)臟像是掉出來后又被胡亂堆回去的。
接著兩個白人被押了出來——布雷克和威洛比,總讓他頭疼的“勞工衛(wèi)士”持證成員,最近幾次罷工都少不了他倆罵罵咧咧的聲音。他們被捆了手腳,青腫的臉上仍不免輕蔑神氣。
隨后,三個流血的華工一瘸一拐地被沒有負(fù)傷的同伴攙扶出來。據(jù)他們的講述,那兩個白人指控陳阿賢和阿強是機械制造的自動人,尾隨下來捅死了他們,后來的華工聞聲趕到,雖然最終將他們制服,但無奈對方帶著刀,在搏斗中刺傷了幾人。
“你們還有一個小時,”華工們正七嘴八舌地催促工頭報警時,布雷克冷冷的警告聲令他們安靜下來,“滾出石泉城,不然就和他們一個下場。”工頭朝礦外看去,幾個白人正舉著尖刀和來復(fù)槍匆匆跑過,他們都是本該按照排班下井的工人。
石泉城里鐘聲鳴響,正準(zhǔn)備午間開張的商店和餐館匆匆插上了門閂,降下百葉窗,有的好像早就準(zhǔn)備了木板,擋在玻璃后面。唯有槍械店大門敞開,柜臺里幾乎空了。從礦上回來的華工四散開去,很快,唐人街有幾間房屋上就升起了帶有警戒意味的紅布。
工頭亮出腰間的槍把,將兩個兇手鎖進一間空著的儲煤棚,去辦公室依次給外出的礦長、太平洋鐵路、石泉城警局和懷俄明領(lǐng)地政府打了電話,思忖了一下,還是沒有在煤礦逗留,回家頂上了門。
一個小時還不到的時候,成群的白人就出來了,大都是做工的男人,也有因怒氣而面目扭曲的女性、老人和孩子。他們像是有計劃地分成了幾支,封鎖住煤礦出口的橋和道路,然后闖進來檢查每一處礦坑和泵房,見到躲藏的華工就揪出來,有人逃跑就開槍,引來爬到高處的圍觀者一片歡呼。
旁邊的華工營地升起了黑煙,帳篷和茅棚噼噼啪啪的燃燒聲中,偶有辨不清男女的火人嘶叫著從地里冒出來,不一會兒就倒地沒了聲音。唐人街也被包圍起來,一扇又一扇門窗被撞開、打破,揣著大小包裹的華人驚惶地跑出來,有的只穿著里衣,像群被猛獸捕獵的羚羊,在人們的注視和咒罵下出了石泉城,向四面八方奔去。
石泉城里鐘聲鳴響,傳到埃文斯頓已是9月3日。
“中國佬滾出去!”一早,傅靈芳還沒在五金店的柜臺后面坐定,就被叫喊聲驚跳起來。沒等她開口,傅九向她點頭示意,推門出去了。傅靈芳來回轉(zhuǎn)了幾圈,意識到自己不由自主地啃起了指甲,趕快放下手看向窗外。傅九的背影已經(jīng)消失在了拐角,三個衣衫襤褸的壯年華工正搖搖晃晃地走來,臉上不知是血、沙、土還是淚,糊成了泥污的顏色,后面跟了一群從未在唐人街出現(xiàn)過的白人小孩,挑釁地罵著臟話。
傅靈芳毫不猶豫地將那些男子迎進了門,狠狠地瞪了幾個孩子一眼。梅阿香和兩個弟妹聽到動靜也來了,為他們拿來毛巾和點心,聽他們講了石泉城前一日發(fā)生的慘案。前一日下午逃出小鎮(zhèn)后,他們沿鐵軌往西,冒著嚴(yán)寒又累又怕地走了一夜,直到早上在沿途一處小站歇腳,遇到停站的火車。據(jù)說是政府下令,要求沿途火車接上從石泉城出來的華工,統(tǒng)一送往埃文斯頓。
傅九拖著腳步推門回來時,那三個客人正低頭不語,梅阿香神情凝重地?fù)е鴥蓚€孩子的頭,死寂中只有傅靈芳一人的悲鳴?!笆俏摇俏液α税①t!”她撲進父親的懷里大口喘氣。傅九輕拍她的后背,向眾人講述了自己了解到的情況。
石泉城的華人正在四處奔逃,有的沿著鐵軌往埃文斯頓進發(fā),餓昏的、累倒的、迷路的,恐怕不在少數(shù),也有沿著河道往其他方向去的,情況恐怕更加危急。埃文斯頓的“勞工衛(wèi)士”分支也在敲鐘了,恐怕在籌劃如何抵制更多華人涌入,過不了幾天,石泉城排華的最后通牒可能也會在這里重演。
“我得去救他們,”傅九等女兒放開他,轉(zhuǎn)到柜臺后面從鎖著的抽屜里取出兩把手槍,對梅阿香說,“如果連我都不去,那……”
“你必須去?!泵钒⑾愦驍嗔怂?,無須他再解釋。
傅靈芳立刻接口:“我也要去!”
“太危險了,你不能去!”傅九厲聲阻攔,見她又要落淚,拆下其中一把槍的彈匣檢查了一下,又裝好塞進她手里,恢復(fù)了溫和的口氣,“如果你不在家,誰來保護阿媽和弟妹呢?”
一家人目送傅九開著蒸汽車遠去,車后拖著以前用來運龍的掛車,說是萬一需要可以多裝點兒人。與此同時,更多在噩夢中跋涉的華人像一條條小溪,探進埃文斯頓的街道與平房里。
傅家又收留了五人,梅阿香忙著讓眾人吃飯、洗漱,二弟幫忙鋪好床褥,小妹則充當(dāng)信使,前后穿梭送這送那。前屋的店里,傅靈芳一刻不停,麻利地整理各種工具,特別是挑出斧頭、鋸子這樣的利器,藏在不會一眼看見但可以隨時取用的柜臺后面,免費發(fā)給進來找武器自衛(wèi)的華人。每當(dāng)看到陌生的白人面孔路過,她都會撥算盤計數(shù):兩個,五個,九個,十六個……然后看看手邊的槍,回想父親以前拿空槍教她的動作。
不過,傍晚抗議者闖進五金店的時候,傅靈芳還是沒有舉槍,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看幾個白人翻箱倒柜。她記得有一條法律說開槍保衛(wèi)自家財產(chǎn)不會被判有罪,但她不得不計算得失——進來的四人個個揮著槍桿,一旦自己開火,勢必是一發(fā)子彈換來四發(fā),母親、弟妹和家里收留的同胞也將遭到更猛烈的攻擊。她屏住呼吸,仿佛稍稍用力就會打著空氣里看不見的火藥——剛才有幾個華工聽到響動就要出來對峙,但被傅靈芳喝住了,只得擠在里屋的門檻邊強壓著火氣窺探。
“就這么點兒?其他東西呢?”其中一個白人不滿地指著一地零零散散的螺絲、小齒輪和扳手。
傅靈芳答:“賣完了?!?/p>
“你們店主呢?我們要見店主!”
“我就是店主?!?/p>
那人惡狠狠地瞪著她:“就是你們吧,賣便宜工具給那些黃皮工賊,還給他們造省力的玩意兒,明知道公司規(guī)定他們只能在礦上的商店買東西!還有他們的頭盔,也是你們給的?”
“我們都是賣給他們家里用的,和礦上的工作無關(guān)?!备奠`芳依照傅九平日里的說辭,“如果你們愿意來,都可以買到。至于為什么你們的公司覺得頭盔比工人的命貴,我也不太明白,得問你們老板。”
“嘿,等等,這是什么?”另一個在房間角落里翻柜子的人突然叫道。他手里捏著幾只金屬做的小鳥,“我好像聽礦上的朋友提過這個!”
“只是個小玩具而已。”傅靈芳面不改色,望著那人撥動鳥頭上下?lián)u擺。這可以探測氣體泄漏的小鳥也許曾救過他朋友的命。
“狡猾的中國佬……”那人玩得無聊,嘴里罵起來,“你們還打算賴在埃文斯頓多久?”
傅靈芳本不想搭腔,但見他將自己心愛的作品往上拋起又接住,掰掰它的尾巴,又一把拔掉它的頭,想起尸首還不知在何處的陳阿賢和可能已經(jīng)消失在火海中的阿弟,壓在胸口的巨石一點點碎裂開來,“在埃文斯頓‘賴多久?那你們打算躺在我們的血汗里賴多久?你們進出埃文斯頓的鐵路,工廠里燒的煤,取暖用的柴火,家里器具上的鐵皮,報紙上吹噓的黃金,哪樣不是所謂的‘中國佬用傷疤和性命換來的?我們和你們?nèi)魏稳艘粯?,用勞動掙得驕傲,也要求同等的尊?yán)和自由!”
幾個人被她說得一愣,一時無人應(yīng)聲。傅靈芳深深吸氣,她只在心里這么暗暗想過,連在父親面前都沒敢說,更別提是用英文——傅九教她“滿招損,謙受益”“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說這是古老的美德??僧?dāng)他們的辛勞被視而不見甚至被踐踏在腳下時,也要保持沉默嗎?她想好好問問父親,但就是拜這些人所賜,她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再與他團聚。
最終,那些闖入者扔下一句“想活命就快滾”,提著搜刮來的廢銅爛鐵離開了。里屋的人們出來圍著傅靈芳道謝,隨后張羅起晚餐。傅靈芳卻毫無餓意,入夜了也不休息,怔怔地盯著外面終于平息下來的街道,和母親商量了幾句,便轉(zhuǎn)身鉆進后院的工作棚里。在什么東西燃燒的熱氣和煙霧里,敲打、電焊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響了一夜,伴隨著飄濺出來的點點火星。
9月4日早晨,更多抗議的居民向埃文斯頓唐人街進發(fā),幾支人流從不同街區(qū)出來,到唐人街主路匯合。他們還沒喊出第一聲口號,就愣在了原地。唐廟矗立在空蕩蕩的道路盡頭,看上去比平時更為威嚴(yán)。兩尊不知是在玩鬧還是在咆哮的石獅中間,是那條曾在龍年春節(jié)慶典上大放異彩的巨龍。這次它沒有高高飛起,而是緩步踏出唐廟,在一個少女的牽引下吱嘎吱嘎地沿主路向他們走來。從它口中筆直噴出的不再是唐廟鑰匙,而是一簇烈火。
官方公布的傷亡數(shù)字停留在二十八人死亡、十五人受傷。誰也不知道其中有沒有包括一兩周后死去的傷者、沒有被列入礦工名冊的孩童、在回蕩著狼嚎的沙漠中連夜跋涉的逃難者。兩天后,傅九臉色發(fā)青地載著十來個傷員回到了家,他帶出去的食物和煤全用光了,槍里的子彈也少了幾發(fā)。
傅九整整一個星期沒有說話,人們給他講那天傅靈芳是如何操控火龍嚇退抗議者,他也只是疲憊地扯起嘴角,拍拍大女兒的頭。直到警長派人來守衛(wèi)唐人街安全,他終于緩過神,但每次提到在石泉城和周邊地區(qū)目睹的慘狀,他的身體總是不由地顫抖。
克利夫蘭總統(tǒng)派來的聯(lián)邦軍隊護送華工們從埃文斯頓回到石泉城,有些人賭咒發(fā)誓再也不回那鬼地方,而那些想著再去掙點兒錢的人過不了幾天也重新跑了出來,說是夜里一閉眼就看到未能入土的冤魂,況且家都沒了,他們只能住在車廂里。他們有的留在了埃文斯頓,更多的則像埃文斯頓現(xiàn)有的華人一樣,收拾細軟準(zhǔn)備去其他地方碰碰運氣。
傅家向清政府駐美公使的調(diào)查團提供了證詞,送別最后一個暫住的華工后,也在10月初離開了埃文斯頓。唐人街外圍的樓房已開始有白人搬入,往日橫行的雞鴨、叫賣的菜販銷聲匿跡。來火車站送行的只有寥寥幾人,與傅九拱手作揖,但下一刻就忍不住抱頭痛哭。反倒是傅靈芳鎮(zhèn)定地示意母親牽小妹上車,自己和二弟一起將行李外加從龍身上拆下來的引擎,跟著搬了上去。
他們向東去紐約。傅九說,如果到紐約都待不下去,還不如舉家去中國。其實還可以回金山,但最初驅(qū)使傅九離開的因素還在——各大堂口爭著雇傅九為他們制槍械,而他除了防身用的兩把槍外,恰恰是個堅定的和平主義者。紐約的堂斗一樣激烈,但他初來乍到,起碼不會引來過多注意。
“我們應(yīng)該造點兒槍炮的,”傅靈芳望著散落在荒原中的一座座小鎮(zhèn)從窗外閃過,喃喃地對父親說,“起碼可以保護好大家?!?/p>
“然后呢?”傅九反問,“殺了一個,引來更多人復(fù)仇,再和他們打仗?怎么才算完?在其他地方的華人沒有槍怎么辦?國會已經(jīng)禁止新來的華工入境了,再發(fā)一道法令下來,將這里的全體華人趕盡殺絕怎么辦?你出生在美國,但這不是你我的家?!?/p>
“家是什么樣的?我是說……在中國,您和阿媽的家?”
傅九臉上浮起悵然的微笑,“那都在我叫你們背的詩里,是一片壯麗而悲苦的土地……”
他們到紐約唐人街安頓下來,在同鄉(xiāng)會的幫助下盤了一間小店,買了輛二手車,“傅記五金修理”的招牌又掛了起來。曼哈頓畢竟比西部邊疆擁擠得多,在汽車尾氣和中餐館的油煙中,一家五口被塞進一間屋子隔成的兩個小間里。深夜,碗筷的敲擊聲仍不絕于耳,傅靈芳就著燈泡趴在小床上讀報,只是不再漫無目的地翻閱,而是剪下任何提到石泉城、華人和中國的報道,貼進用廢紙粘成的本子里。
石泉城慘案的庭審全部結(jié)束了。布雷克和威洛比被無罪釋放,因為“沒有人看到是他們殺了人,那些據(jù)說曾與他們搏斗的華工也無處可尋”,僅憑當(dāng)天礦上工頭的證詞,無法證明兩人不是在正當(dāng)防衛(wèi)。其他槍擊、縱火事件同樣沒有目擊證人,按辯護律師的說法,“我們甚至無法確認(rèn)這不是一場意外火災(zāi)?!?/p>
清政府拿出調(diào)查結(jié)果向美國索賠,從《哈潑斯雜志》到《美華新報》,華洋報章上不時出現(xiàn)關(guān)于白宮是否要對外僑人身安全負(fù)責(zé)的討論,其中不乏對此前美國要求他國做類似賠償、清政府對外條約體系和中國民間排外浪潮的介紹。一天,傅靈芳在《紐約時報》上看到了熟悉的名字:喬治·戈登二世,哥倫比亞大學(xué)辯論社社長,太平洋鐵路董事會主席喬治·戈登之子。
“……天朝的子民終將回歸故土,他們沒有義務(wù)為了發(fā)展我們的國家而遠渡重洋,冒著生命危險來賺低于常人的薪水?!眴讨螌懙溃拔覀冞@自由而機智的民族,也不應(yīng)被東方那種不加思考的順從和瑣碎庸俗的追求所侵蝕。我們理當(dāng)做世界的表率,去尋找減輕人類苦難、開發(fā)地球資源的捷徑,用機器代替蠻力,用頭腦領(lǐng)導(dǎo)蒙昧。企業(yè)精打細算,并不是出于惡意去盤剝勞工的利益,而是為了將資本用在最緊迫的地方,更新技術(shù)以擴大產(chǎn)出,造福包括勞工本身在內(nèi)的所有消費者?!?/p>
“今年8月,我恰巧到石泉城拜訪。在井下我看到兩個華人孩子,一個十五六歲,一個可能只有十三四歲。他們都不聰明,甚至不會說話,但做起工來卻像裝了馬達,效率超過了我所見過的任何人。我問工頭怎么做才能使他們的產(chǎn)量成為整座煤礦的平均值,工頭告訴我,除非將所有工人都換成華工,或者發(fā)明一種比人更省力又便宜的采礦機器。在我看來,后者才是正確的選擇,因為石泉城已經(jīng)用最極端的方式向我們提示了前者的后果。如今,當(dāng)那個批量生產(chǎn)出機械般的人的異教國度把我們視為仇敵的時候,我們別無選擇,必須將上帝恩賜我們的創(chuàng)造力奉為珍寶?!?/p>
傅靈芳想起曾在埃文斯頓晚宴上偷聽過喬治的演講,他用著復(fù)雜的長句和多音節(jié)的大詞,聲音清澈,好似半神在對凡人宣教,但“庸俗”“蒙昧”“機械般的人”,讀起來卻無比刺眼。如果那些事情從未發(fā)生,誰又會把誰視為仇敵?
他所提到的兩個華人“孩子”,聽起來就像陳阿賢和阿弟,許是東方人長得太瘦弱,他把阿賢看小了兩歲。難道他看到了阿弟工作,還告訴了工頭?傅靈芳反復(fù)讀那段文字,簡簡單單的敘述中隱藏著某種說不出來的恐怖——工頭知道阿弟,也知道未來的老板有意讓更多工人變得像他一樣;工頭聽說了會有更多華工來代替白人,或者索性將他們?nèi)珦Q成不會偷懶犯錯的機器;工頭記住了他的指示,在某個場合透露給了其他工人,可能是下班在酒吧閑聊的時候,可能是在責(zé)罵他們效率太低的時候,可能是在他們再次威脅罷工的時候……
總之,最后有人知道了那兩個“機械般”的華工,跟蹤了他們,還帶了尖刀,就像過去砸爛紡織機器的英國工人一樣,將他們——被誤會的阿賢和被偶然牽連的阿強——開膛破肚。
傅九聽完傅靈芳的推論,仔細讀了報紙,神情凝重。他說8月的那場晚宴上,喬治確實一直在向唐人街的代表們打探“兩個簡直不像人的華工”,對白人賓客也不諱言,說是一定要找到石泉城煤礦成功的秘密。當(dāng)時傅九叫陳阿賢暫時不要帶阿弟下井,除天氣外,也有一部分是這個原因。
“真正殺死他們的人,是他吧?”傅靈芳問父親,“隨便哪個白人礦工都有可能刺出那刀,只要想到自己隨時都可能丟掉飯碗,就因為他們的上司想‘省力又便宜。”
“你都快二十歲了,還整天想著殺來殺去的。你阿媽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早就生下你了。”傅九嘖了一聲,他早就不指望女兒像其他女孩兒那樣早早嫁人了,但離開埃文斯頓后,眼看著她在慘案的回憶中越陷越深,他開始害怕女兒向他提出的每一個問題。
“阿賢還有其他人就這么白死了嗎?沒有人要負(fù)起責(zé)任?”傅靈芳臉漲得通紅,“不管怎樣,我總得負(fù)責(zé)的,是我造出阿弟,害死了阿賢,還有他們所有人。就算用我的命來償還,也不夠伸張他們的冤屈。我必須再為他們做點兒什么?!?/p>
“別把你自己牽扯進去。你也是為了幫他們,降低他們的危險,讓他們稍微輕松點兒,怎么料得到后來的事?”傅九勸道,但自己聽聽都覺得無力。他攥著手里的報紙,想到喬治說起“人力成本”時理所當(dāng)然的精明眼神。他明白傅靈芳的判斷沒有錯,換作他自己,恐怕此時此刻就要動身。
“只有我可以做到,哪怕您不愿幫我,至少不要阻攔?!备奠`芳的臉上帶著哀求。
傅九深深地望著她,她眼里的亮光令旁邊的白熾燈都顯得黯淡。這么多年來,每次他看向這不肯安分的大女兒,感覺都像在直視太陽本身,總是驚詫于她似乎與生俱來的天分,又被她的執(zhí)著和活力所溫暖。
沒有任何力量能敵過渴望復(fù)仇的太陽,哪怕是最先進的馬達。他的面前有且只有一個答案,“你需要一個幫手?!?/p>
“你需要的幫手不止一個?!泵钒⑾愕穆曇粼诜块g門口響起,不知她在旁邊默默聽了多久,但她顯然聽夠了。
1886年2月4日,丙戌年正月初一。紐約曼哈頓下城的唐人街鐘鼓齊鳴,鞭炮呼嘯著炸開,灑下的紅色紙屑掛在人們的頭上和衣服上,抖落到地下鋪成薄薄的一層。往日不起眼的洗衣工、廚師、皮條客和鴉片館伙計換上鮮艷的新衣,在百老匯大街上悠然游蕩。敲鑼的、唱戲的、舞獅的,爭先恐后地?fù)寠Z著圍觀者的眼睛和耳朵。
喬治·戈登二世與清政府駐紐約領(lǐng)事等一行人坐在茶樓包廂里俯瞰底下的巡游。他是代表父親出席的——太平洋鐵路雇用了大量華工,加上最近的石泉城慘案和賠款風(fēng)波,中方大概想探探戈登先生的口風(fēng),但父親在紐約這么多年從不肯踏進唐人街一步,更不想卷入外交斡旋。喬治本人其實也興趣寥寥,但在哥大校園里偶然看到傳單,說今年唐人街會有特別的機械龍表演和拍賣會。他想起當(dāng)年在埃文斯頓的見聞,便回去主動向父親攬下了這個邀約。
“聽說西部早就有機械龍了,輪了一大圈,倒是紐約落在了后面。”領(lǐng)事對賓客們說,“不過今年我們?yōu)橹С秩A工權(quán)益舉辦拍賣會,有位五金師傅自告奮勇說也想造一條試試。當(dāng)然,還有我們同胞傳家的古董、專程從國內(nèi)進口的頂級茶葉和瓷器,諸位先生如有興趣,等會兒不妨賞光來看看。”
喬治無暇去和旁邊幾位酷愛收藏的舊富新貴討論家中的珍寶,他的視線聚焦到慢慢跟在人群后面的龍身上。和在埃文斯頓那次一樣,龍就像被注入了生命,只需一個孩子牽著就能輕松前進。大概是紐約的街道過于逼仄,它的長度只有十米左右,但色彩更顯濃烈,在刺眼的金色鱗片之間,描紅的邊緣讓人恍惚以為它的體內(nèi)流淌的是真實的血液。
“精彩的還在后面。”見到賓客們傾著身子指指點點,領(lǐng)事得意地笑著,像一個難得有機會炫耀家中寶貝的孩子。喬治卻已經(jīng)料到了將要發(fā)生的事——果然,牽龍的孩子跑開了,龍腔里轟鳴起來,身前的人們向兩邊散去。龍口中噴出火焰,爪子底下的輪子向前快速滾動,跑了不到一個街區(qū),它已全身離地,朝華爾街的方向展開了翅膀。喬治站起身,目光追隨它消失在一棟高樓后面,又在另一棟高樓邊上出現(xiàn)。人群的驚嘆聲就像起起落落的海浪,在龍穿越狹窄的建筑間隙時恐懼地吸氣,又在它成功沖進廣闊藍天時爆發(fā)出歡呼。
無論模仿的是風(fēng)箏、飛艇、自動人還是別的什么神秘技藝,這一飛需要大量實地測算和細致到英分的規(guī)劃,以及足夠強大的引擎。曼哈頓才是最適合這條龍的地方,喬治想,不是在埃文斯頓那片蠻荒之地,而是在這新世界的中心,鋼筋水泥中間,與人類最宏偉的創(chuàng)造并列在一起。他感到自己的胸口也在隨著龍翼震顫,那種感動,就連他去雅典帕特農(nóng)神廟參觀時都未曾體會過。
他憶起在埃文斯頓遇見的那個“馴龍”的少女,她纖弱的身形與龍堅硬的外殼形成了某種微妙的平衡。石泉城排華的時候,她還安全嗎?當(dāng)龍緩緩降落時,他試圖在簇?fù)砩先サ哪腥酥g尋找她的身影??上莻€黃種女孩,不然,喬治無法想象自己會在這樣一個白人姑娘面前做出什么傻事,或者哪怕她只是個普通工人家的兒子,喬治也會很樂意在哥大的課堂上與其相識,資助一點兒獎學(xué)金都不成問題。
喬治去參加了拍賣會,并用兩千美金買下了那條龍。周圍那些“東方收藏家”都笑他竟然花錢買了堆已經(jīng)顯出銹跡的邊角料,話說回來,這個打算親自去礦上做工程師的繼承人本來就有點兒傻氣。戈登先生倒是習(xí)慣了兒子的任性,一接到消息,便命人騰出家宅大廳,靜候龍的到來。
2月6日是周六,喬治從學(xué)校開蒸汽車回到曼哈頓以北的莊園。與此同時,傅家四人——除了等在終點的小妹——也坐蒸汽船沿哈德遜河逆流而上,將龍護送到買主手中。
傅靈芳盤起的長發(fā)藏在帽子里,一身學(xué)徒打扮,趴在欄桿上眺望冬日里蒼涼的山林。一切比她的打算還要順暢——兩個月前,母親通過鄰里閑聊層層介紹認(rèn)識了駐紐約領(lǐng)事的夫人,提議由父親造龍參加拍賣;一個月前,小妹經(jīng)同鄉(xiāng)會牽線,頂替正打算永久回國的女傭潛入戈登家;一周前,二弟假稱為洗衣店送貨混進哥大,在礦業(yè)學(xué)院周邊的幾處公告欄都貼上了關(guān)于唐人街春節(jié)活動的傳單。
這一切的基礎(chǔ)是傅九的一句無心之語,“對了,我們來埃文斯頓的第一年春節(jié),你見過那個戈登少爺,他好像對飛龍挺感興趣,在唐廟后院跟你聊了很久?!?/p>
原來就是他。傅靈芳在黃昏的落日下看到喬治大步走出宅邸,禮貌地與傅九握手,對用帆布遮蓋的龍兩眼放光時,她認(rèn)出了那個曾幫她提水、羅列著各種新飛行器還親自飛上過天的少年。這次,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龍身上,沒有看她一眼。
她恨這個滿口“自由意志”,轉(zhuǎn)頭又將華工比作機器的家伙。正是他的比喻,連同他那位被報上的激進派斥為“強盜男爵”的父親,開啟了那場屠殺。
龍被盤起身體,安放在大廳里。按喬治和戈登先生的說法,他們想將這里布置成一座“技術(shù)的殿堂”,以金屬鍛造的神獸為中心,安放他們將來收集的各種展現(xiàn)工業(yè)之美的物品。傅九監(jiān)督兩個徒弟——他的兩個“兒子”——與被召集來的男仆們一起完成了工作,就和妻子站在墻邊不發(fā)一言。直到喬治結(jié)束了與父親的討論,想起屋里還有別人,才轉(zhuǎn)向他們,像對小孩子那樣刻意放慢了語速,“謝謝你們,辛苦了?!?/p>
“這里面還裝著燃料,安全起見,是不是應(yīng)該把燃料和引擎都取出來?”傅九問。
“不急,我還想多研究一會兒,之后自己會拆?!眴讨芜种斓溃蝗灰庾R到什么,遲疑著問,“請問,我們是不是見過?您看上去有點兒臉熟?!?/p>
傅九謙恭地垂著眼睛,“沒有,您一定是認(rèn)錯了?!?/p>
“哦,抱歉,”喬治也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是很擅長認(rèn)……東方人的面孔?!?h3>17
夜深,傅靈芳躲在小妹提前勘查好的隱蔽角落,眼看著大廳里的燈光暗去,喬治輕快地走上樓梯,哼著小曲回到房間,一路留下淡淡的煤味。過了一會兒,從門縫里透出的光亮也消失了,整棟宅子沉入完全的黑暗中。
她躡手躡腳地下樓,進到廳中。龍依然在原位,反射出熒熒月光的鱗片好像經(jīng)過擦拭,比送來時干凈了些。龍腔被打開過,但里面的東西一樣不少,應(yīng)該是想等白天空閑時慢慢處理。
她找到龍頭底下的牽引繩,用力一拽,再往左右搖擺了兩下,繩子自動縮了回去,龍腔內(nèi)的齒輪開始運轉(zhuǎn),一會兒將要摩擦的木條漸漸靠近。她退到大廳門口用手帕蒙住口鼻。
“在另一個更理想的世界里,你們也許能成為伯牙子期那樣的知己,是不是很諷刺?”傅靈芳想起傅九當(dāng)時聽完計劃之后的苦笑,現(xiàn)在她完全懂他的意思了。只有一顆和她一樣的靈魂會落進這個陷阱,她不需要多動腦筋就能預(yù)判喬治的行動,因為她只需想象換成自己會如何就夠了。
她懷里的金絲雀垂下了頭,時候到了。
火球轟地炸開的時候,傅靈芳也滿頭大汗地從樹林中冒了出來,褲腿沾著泥土,發(fā)間插著雜草。候在路邊的蒸汽車發(fā)動了,梅阿香和小妹一起伸手,將她拉上車?!敖Y(jié)束了嗎?”捏著手槍的傅九從副駕駛座回過頭。傅靈芳上氣不接下氣地應(yīng)了一聲?!澳蔷统霭l(fā)吧?!备稻虐l(fā)令道,二弟踩下了踏板。
喬治·戈登夫婦和他們的一雙成年兒女在爆炸中喪生,住在底樓和莊園外圍的傭人們及時逃生,少數(shù)幾個消失了,恐怕是被嚇跑的,反正事發(fā)時確定不在現(xiàn)場。調(diào)查表明,喬治·戈登二世買來的唐人街飛龍因噴火用的氣體泄漏引發(fā)爆炸,而戈登家的主要臥室正好都位于大廳上方。多名男仆作證,戈登父子曾在唐人街師傅面前驗貨,當(dāng)時對方提醒是否要取出龍身里的危險物品,但被喬治拒絕了。傅記五金店老板也向警察展示了設(shè)計圖紙和燃料訂購單,說龍從制作到唐人街巡游都從未出過問題,恐怕是喬治后來自己搗鼓時誤觸了什么東西。
“癡迷技術(shù)的富豪之子意外釀成滅門慘劇?!备鞔竺襟w做出這樣的結(jié)論后,便將注意力轉(zhuǎn)向太平洋鐵路的股權(quán)之爭,每天都有記者穿梭在華爾街的高樓間,到處打探。而就在不到一英里之外的地方,傅記五金店在某天清晨摘下了招牌,五口人坐著蒸汽車離開了。沒有人送別,出攤賣早點的小販經(jīng)過時只是好奇地抬頭看了一眼,便繼續(xù)去忙自己的生意了。
沒有人知道傅家去了哪里。他們的飛龍就像其他那些新大陸的華人故事一樣——?一個為孩子正常上學(xué)將官司打到最高法院的母親,一個用筷子和洋人約戰(zhàn)決斗的學(xué)者,一個隨美國軍艦闖進北極無人區(qū)、在浮冰上放風(fēng)箏的廚師……細節(jié)漸漸模糊,直到成為傳奇。
在之后的那些年,有嘩眾取寵的三流作家臆想出一個來自東方的恐怖發(fā)明家,操縱機械和魔法妄圖破壞白人的世界。有大人嚇唬孩子,不要去偷看老婦人的小腳,說不定哪次掀開寬袍,看到的是一個鐵怪。有記者寫到一個出生在金山的中年女飛行員,健步如飛,目光如炬,孤身回到父輩的故國,投身推翻帝制的革命。
他們和她們的臉龐與姓名就像千千萬萬普通華人一樣,流離于地球的細微角落,消失在翻滾的歷史之中。
【責(zé)任編輯:澤 澤】
辛維木,1992年生于上海,美國耶魯大學(xué)歷史學(xué)碩士,任職于上海媒體。獲“未來科幻大師”二等獎、“她故事”寫作大賽一等獎、華東師大“分眾”中國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年度新人獎等。著有長篇小說《遺忘》,其他作品見于《山西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公眾號等,并被《小說月報》《新華文摘》選載。
①埃文斯頓(Evanston),美國西部懷俄明州的一座小城,歷史上因19世紀(jì)美國橫貫大陸鐵路的建設(shè)而建城。曾有相當(dāng)多的華工居住于此,形成了一座小“唐人街”,以盛大的春節(jié)舞龍活動聞名,但在“排華法案”下,華人人口在20世紀(jì)初逐漸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