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推移
醫(yī)生們恨不得把病人都喊起來干活。
可惜,但凡能拄著拐走動的病人都被勸離了醫(yī)院,剩下都是重癥甚至隨時要進行搶救的病?;颊摺?/p>
醫(yī)院一片忙亂。手術室像老式股票交易所一樣靠喊叫來溝通,里頭同時做著幾臺手術。術后的病人先擠滿了ICU,然后被陸續(xù)清空到普通病房。幸好傷者大多來自同一個部門,彼此礙著或遠或近的同事關系,凡事忍讓三分。不然這令人崩潰的地方早就沸反盈天了。
一位年輕女子手提鮮花和水果籃走進醫(yī)院大樓,但一樓的前臺已被調去當臨時護工,她找不到人詢問,便只好看著指示板上的信息,自行摸到病房。
令她意外的是,要探望的人住的居然不是一個單人間。靠近洗手間那邊的2號床還躺著一個病人,用于分隔病床的塑料簾子半拉著,遮住了病人上半身。
她走向病房對面的護士臺,問1號床的病人去哪兒了。
護士正在準備十幾瓶針劑,恨不得多長一雙眼睛來核對屏幕信息和藥物標簽。“你誰呀?”
“我叫林曉,是黑洞觀測站的,來探望我們主任?!?/p>
“也是觀測站的?”護士抬起頭,驚訝地打量著眼前娉婷的女子,“你一點兒傷都沒有喔。”
“走運罷了?!?/p>
護士告訴她,病人送去了檢驗科。
林曉返回病房,看到1號病床邊的桌子上已擺滿鮮花、水果、營養(yǎng)品,包裝賣相大多好過自己從醫(yī)院對面店鋪買來的,心想:“單位里不知有多少人,搶在我們科前面來探過病了。”
她掏出電話,“主任被送去做檢查,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回來……”她話說得恭謹,眉頭卻皺了起來,“嗯,明白,我留在這里等等?!彼煌峦苼硖酵纤?,本以為只是走個過場,可現(xiàn)在不知要逗留到什么時候。她坐在木椅子上,仿佛漸漸被醫(yī)院那股痛苦與絕望的氣息侵蝕。
護士臺那邊忽然熱鬧起來。在墻壁上藍色的“靜”字標志前,幾個人圍著一個身穿黑色西裝與短裙的中年婦人七嘴八舌,好似在工地上規(guī)劃指揮一般。
中年婦人說:“這層病房環(huán)境還不錯,我看,就選這里吧?!?/p>
有個醫(yī)生聞到婦人身上的木質香水,心神微蕩,他積極獻計,“郎秘書,這里只是普通病房,要不要安排部長也到ICU視察一下?”
郎秘書有股壓倒眾人的風韻,高挑的身材令她鶴立雞群,尤為引人注目的是她脖子底部皮膚上那抹淡紅,仿佛是被誰留下的吻印。她每次說話時,紅印便上下起伏?!斑@樣只怕干擾了你們搶救病人,部長也不希望惹人說三道四?!?/p>
“輻射科呢?最重的病人都集中在輻射科,那邊要不要也去一下?”
聽見“輻射”二字,郎秘書臉色一沉。這一層是外科病房,感染風險低,安排部長來此探望視察,自然是首選。
“我們做事情,不是做給別人看的?!崩擅貢闪四嵌嘧斓尼t(yī)生一眼,轉身離開。
高跟鞋聲伴隨著木質香水味,回蕩在走廊。
病房外又恢復單調瑣屑的嘈雜。
林曉將窗戶打開一條縫,好讓外面的鮮風透進來,驅除積郁的空氣。
天上黑洞的吸積盤已經(jīng)落下地平線。不久之后,漫天繁星就會出現(xiàn),其中還會包括她工作過的大型觀測站。而腳下這顆黑洞行星即將進入長夜,正如醫(yī)院里許多人的生命一樣。
一聲呻吟從半拉的簾子后傳出,低沉而漫長,有如無奈的嘆息。
林曉這才想起2號病床還有個陌生的病人。那人全身被白布纏繞,只有手背腫脹的一角暴露在空氣中,皮膚滿是令人惡心的青瘀,如被火烤過一般。
“木乃伊”三個字躍入林曉的腦中,傳說那是母星地球上的一種干尸。林曉打了個寒戰(zhàn)。不過,越讓人感到恐怖的事物就越有吸引力。林曉不由得又望向2號床,只見那病人身上有幾條電線接著電子監(jiān)護儀,胸口一起一伏,而且越來越急促。
林曉連忙將木椅子搬到病床空著的另一側,避開那似乎隨時準備一躍而起的木乃伊。
說來也奇怪,林曉遠離之后,2號病人的呼吸好像漸漸平復下來了。
林曉定了一下神,又掏出電話,點亮最前面那個俊氣逼人的頭像。“喂,你在干什么呢?”
她耳朵貼著屏幕,沒聽到病房里傳來一身低微的咕噥,仿佛在回答她的問話。
“別拿忙來做擋箭牌。哦,事故發(fā)生后,你是大忙人啦,現(xiàn)在連見我一面都嫌煩了,對不?”
簾子后那病人焦炭般的指尖在動。
林曉側對著2號病床,自然沒有察覺?!肮烙嬆憬裉觳稍L不到部長了,剛才他秘書在醫(yī)院,安排他來這里慰問視察呢。那個郎秘書架子還挺大,將醫(yī)院里的頭頭訓得抬不起頭。嘿,你收風這么慢,怎么混的?不過,你要知道事情經(jīng)過,找我不就行了?我就是從觀測站死里逃生的。哦對,我只是個小小的在線教師。觀測站上的大官、大牌科學家才能入你大記者的法眼,是吧?”
分隔兩張病床的簾子輕輕晃了幾下。
林曉眼前浮現(xiàn)起兩天前的場景,頸窩下那一小片緋紅的胎記微微顫動著。
“太空觀測站出事時,我就在住宿倉B區(qū)。那里是整個觀測站幸存者最多的區(qū)域。畢竟大火沒有燒到那兒,發(fā)電機組又遠在觀測站的另一端。雖然爆炸碎片穿過真空,像炮彈一樣射過來,但B區(qū)的外殼撐住了,只是漏了點兒氣。就像地球古話說的那樣,‘冥冥中自有天意,事故發(fā)生時,我剛結束直播課不久,離開了A區(qū)工作區(qū)。A區(qū)死了九成的人,剩下的大多有嚴重的失壓創(chuàng)傷。
“你在文章里可以這么寫:‘黑色幽默。為了預知黑洞帶來的威脅,人們精心制造出一個太空站來觀測它,但黑洞隨便打個嗝就打破了人類的如意算盤。被災難摧毀的東西,本來是要預報災難的。”
林曉摸著手指上的鉑金戒指,邊緣那圓鈍的星星熠熠生輝。送她這份禮物的人說遇到她,是他一生的幸運,所以要回贈一顆幸運星。
自己之所以能從觀測站死里逃生,大概正是那份報答起了作用吧。林曉輕輕親吻著指環(huán),看著黯淡下來的天空。
在充滿未知和偶然的宇宙里,每當人們以為明白自己的命運時,命運女神就在發(fā)笑。林曉只想珍惜身邊的一切:工作、生活和愛人。
“好了,我要走了?!彼幌朐倮速M時間等下去,便站起來走出病房,對著電話柔聲說,“沒別的,我就想跟你說說話?!?/p>
嗚……
2號病床的電子監(jiān)護儀低聲長鳴。
“走慢點兒?!睏钗鞒赡X子里盤旋著這句話,但喉嚨的肌肉紋絲不動,嘴唇漏不出半點聲音,“等……等等我。”
他感到一陣涼風吹過。
自林曉的聲音響起后生出的那股暖流漸漸消退。
涼意傳遍四肢百骸,他身體漂浮在茫茫的太空中。沒有星光,沒有觀測站,沒有狂野的黑洞。
宇宙化為一塊漆黑的背景板,襯托著一個光芒照人的身影。
楊西成之所以來到觀測站,就是因為這個身影。
一切似只是冥冥之中的偶然。
那天,他在行星大學的電子宣傳欄上看著招聘信息,發(fā)現(xiàn)自己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電信運營商、私營通信公司、互聯(lián)網(wǎng)企業(yè)爭相開出豐厚的條件,但沒一個能吸引楊西成。他只要一看企業(yè)名稱、地點,就能想象出那些辦公室里無窮無盡的喧鬧。
楊西成學的是通信工程,一個旨在縮短社交距離的專業(yè),但他天生最怕的就是拉近與別人的距離。
他每個禮拜跟系里的同學說不上幾句話,出門時永遠是低著頭的,唯恐目光接觸到別人——因為隨之襲來的是僵硬的招呼、言不由衷的寒暄。同宿舍的人曾說:即便問楊西成借他的女朋友,他也只會默默地將人遞給你,又默默地接回去。
沉默寡言可能有利于專心讀書,但更多地,這是無可救藥的失敗,因為全系師生都覺得跟他無法相處。他有著拉開第二名一大截的成績,竟然沒被教授保送博士,最后只得跟其他研究生一樣,在招聘宣傳欄前伸長脖子。
他感覺好像就要被拋入令人窒息的太空。
大家即便知道哪里有合適的工作機會,也不會告訴他。誰愿意跟一塊石頭共事?
這種情形,從他小時候便一直延續(xù)下來。
孤兒院的老師們總能在幾個人堆之外看到一個瘦削的身影,仿似擦過黑洞孤獨飛行的流星。假如有九個人想玩籃球,孩子們寧愿錘子剪刀布選出一個倒霉蛋做觀眾,也不會去邀請楊西成湊成兩隊。
不過,他好像也不在乎。
當別人打成一片的時候,他經(jīng)常抱著一副國際象棋,在桌子旁躲上一整天。
有些高壯的孤兒搶走他的棋盤,他也不跟人家計較,自己找張白紙,分出六十四個方格,用鉛筆畫棋子自我對弈。這么一來,別人以為他故意對抗,便把他踢翻在地,把鉛筆折斷,把紙棋盤撕成碎片扔進垃圾桶,再撒泡尿上去。
楊西成爬起來怔怔地站著,仿佛能看穿塑料桶,將已成碎片的交叉線一條條刻畫在腦子里。
他又能一個人下棋了。這一回,他連紙和筆都不需要。
于是楊西成發(fā)展出一門新的愛好:在意識空間里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小世界。這里沒有虛與委蛇的需要,沒有跟人說話時的壓力,沒有欺凌,沒有世間里他厭惡的一切。
就在這時,新來的郎老師像天上降下的一道光柱,照亮了這個孤獨的孩子。郎老師大聲斥責那些小惡霸,禁止他們接近楊西成。她安慰楊西成,說要是那些人再欺負他,她就狠狠地收拾他們。
從此,楊西成得以過上清靜的日子。
郎老師被調入孤兒院的行政崗,但她依然喜歡過問孩子們的生活和學習。
有個希望升上助理院長的同事嗅到威脅的氣息,于是,她逢人便說郎老師的這些做作全是為了博取名聲,“那個女人搞行政不咋地,就打教學崗位的主意,博出位。”
郎老師自然也聽到這些流言,但她一笑置之。
須知道,區(qū)區(qū)一個助理院長,還不入她法眼。
終日不發(fā)一言的楊西成,引起了她的注意。如果能把那個令教師們頭痛的小家伙帶回正軌,那將是一項可以大書特書的成績。她每個禮拜都將楊西成帶到心理醫(yī)生那里,可惜幾次對話治療下來,效果不佳。但這件事不知怎的傳開了。從此,那班小惡霸見著楊西成便問他“吃藥了沒”。
郎老師頗有點兒失望。
但楊西成沒有。
他發(fā)現(xiàn)生活開始有盼頭了,那就是每周跟郎老師去心理診所。郎老師伸手拉他的一刻,他的臉會像正常的孩子那樣露出笑容;兩個小時后跟老師分開時,他便咬緊嘴唇,又恢復原狀。
后來,心理醫(yī)生委婉地向郎老師提議無須再帶孩子來了,因為他覺得這孩子沒毛病,甚至智力超常。
心理醫(yī)生是錯的。
楊西成只是在跟他相處——確切地說,是跟郎老師相處——的時候,表現(xiàn)出正常兒童的快樂。
郎老師靈機一動,這孩子智商高又木訥,說不定可以培養(yǎng)成另類的苗子。于是,她用孤兒院的經(jīng)費買了一部電子書送給楊西成。
于是,楊西成交上了此生僅有的朋友:數(shù)學。它可以讓他忘掉這顆黑洞行星上的人情冷暖,但更重要的是,這是郎老師叫他學的。那一行行令人絞盡腦汁的定理、難題之間,似乎散發(fā)著郎老師淡淡的木質香水味。
他連吃飯、睡覺時都抱著電子書。
正是那些新朋友,陪伴他熬過了孤兒院坍塌的時刻。
那天,給這些星際移民光和熱的黑洞突然爆發(fā)出巨大的磁場,無規(guī)律地矢量變化的磁力線像撥火棍一樣攪動起行星的地核。磅礴的能量沖破地殼,將孤兒院的主樓震塌。楊西成和郎老師一起被壓在瓦礫下。
一個原本放置雜物的鐵柜救了他們。命運給了他們有限的生存空間。
卻好像沒給足夠的時間。
郎老師剛被瓦礫壓著時,感到血如泉涌的右腿劇痛萬分。但過了一陣子,右腿痛感竟然漸漸變弱,她驚恐不已,因為她知道隨著時間的流逝,右腿正在因失血壞死,即使能逃出生天恐怕也要截肢。
更可怕的是,孤兒院建在河堤不遠處,地震毀壞了河堤。眼下,河水像毒蛇一樣爬向倒塌的建筑。
起先,郎老師還感到慶幸,有水流就意味著生存的機會增加。但隨著水流加大,她開始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她開始自救。這是她擅長之事。此前,她在部里得罪了人,被貶到孤兒院,但她不氣餒,暗下決心從哪里摔倒就要從哪里爬起來,眼看已有自救機會,調回部里指日可待。
她不是隨便認輸?shù)娜恕K谕叩[下摸索,找到一截掉落的水管,拼命撬開了一塊天花板。隨即,黑洞吸積盤的光芒照到了她臉上。
她歡呼一聲,正準備爬出去,卻聽到身邊響起熟悉的聲音,“郎老師。”接著,她看到那張素無表情的小臉。
“沒事,我喊人來救你出去?!钡?,越來越高的水位,讓她也不怎么相信自己的話。
“你什么時候回來?”楊西成的聲音近乎嗚咽。他的身體被幾根鋼筋死死擋著。
“閉嘴!”郎老師覺得右腿快全麻木了,“你是個勇敢的孩子,對不?”
楊西成點點頭。
“而且聰明。這樣吧,你把剛才那道題目做出來,我就差不多回來了?!?/p>
楊西成看著郎老師拖著軟下來的右腿,艱難地爬了出去。
很久,她都沒有回來。
除了潺潺的水流,四下再無別的聲音,連郎老師的呼救都沒有。
“這么久了,老師怎么還不回來呀?”他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然后他聽到內心有個聲音說:“不要哭,郎老師說你是個勇敢的孩子。”
他咬緊牙關點點頭,好像是點給內心那個聲音看。
“因為題目還沒解出來,”內心那個聲音提醒他,“什么時候做完,老師就什么時候回來?!?/p>
但電子書早已不知被壓在哪里了,楊西成只好通過回憶重組那道邏輯難題。他默念道:“有五個球和五個天平……”
內心聲音接口說:“其中一個天平有故障,它跟正常的傾斜方向相反,你要把它找出來……”
身處黑暗,手腳不能動彈,寒冷的河水不斷沖刷著,但楊西成仿佛屏蔽了這一切,讓身心沉浸在一個抽象的邏輯世界中。
當救援人員將他從瓦礫堆挖出來時,他已奄奄一息,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話是:“我知道是哪臺天平壞了?!?/p>
“什么?”對方覺得這孩子已經(jīng)精神不正常了,連忙把他送去臨時醫(yī)療點。
過了十幾天郎老師才出現(xiàn),雖然面色有點兒蒼白,但已經(jīng)不用拄拐了。
“見到你我太開心了。”
楊西成哭了起來。
郎老師把他抱進懷里。
楊西成臉蛋貼著一個溫暖柔軟的胸膛,一滴淚水印在老師脖子底下那塊淡紅的斑上。
“你表現(xiàn)得很棒?!?/p>
“這幾天,我想到一個快一點的方法來找壞天平?!睏钗鞒杉t著臉說,“要是我早想出來的話,你就能早點叫那個叔叔來了?!?/p>
“什么意思?”郎老師愣了一下,推開楊西成。忽然,她眉開眼笑,“你果然是個聰明的孩子。其實我那時只是不想你害怕,才這么安慰你罷了。不過,這也證明了你是個又聰明又勇敢的孩子,對不?”
楊西成臉上發(fā)起燒來。為了郎老師這幾句贊許,他不在乎再來一場地震。
郎老師盯著他,“但是,我們做事情,不是做給別人看的。好比說,一份美德,如果為了求回報,那就不叫美德了?!?/p>
楊西成挺起腰桿,“就像你以前說的,如果為得到夸獎而到處宣揚自己,那就反過來證明這個人不值得夸獎了,對不?”
“真乖。所以你不能跟別人說起咱們受困時的事情,知道不?”
“我一句都不說?!?/p>
但是宣傳部門說了,而且說了很多。劇情是這樣的:一個孤僻的孩子身陷絕境,精神瀕臨崩潰。一位善良而聰明的老師編了個理由安慰他,讓孩子暫時忘卻恐懼,然后她孤身在瓦礫中前行,終于找來救援。這個故事被改編成話劇,在災后重建的星球上四處上演。當女主角徒手把滿身泥污的孩子挖出來抱在懷中時,悲壯的背景音樂叫觀眾直掉眼淚。
順理成章地,郎老師得以逃離孤兒院,被調回部里。
在孤兒院的新樓里,楊西成每天好幾次望向辦公室,卻再也沒看到郎老師走出來。
但她為什么不來看自己呢?
內心那個聲音已然成為宇宙中一切疑問的解釋者,“因為你解的題還不夠多?!?/p>
學了一本數(shù)學,老師沒有回來。
又學完一套物理教材,她也沒來。
若干年來,他不知解開過多少讓同齡人望而生畏的難題,但有個疑問他始終解不開,“她為什么不來看我?”
不過,隨著年齡增大,這份思念漸漸淡了,或者說被壓入了心底。
他跟別人一道考試、升學。生活像孤獨的行星一樣,沿著固定的軌跡前行。
直到他在一次公開課上遇到林曉。
那堂公開課,與其說是“課”,不如說是一次行星大學和黑洞觀測站聯(lián)合舉辦的科普活動。教授叫人把實驗裝置搬到操場上,讓各專業(yè)的學生來體驗一個在20世紀的地球就有人做過的延遲選擇實驗。
實驗儀器由兩部分組成:首先是兩個一組的光子探測器,接收一個個來自太空的特定光子。這些光子源于飛行在黑洞背后的觀測站的光子槍,光子槍前裝有一組半鍍銀反射鏡和全反射鏡,能使每個光子有兩個可能的角度飛來行星。經(jīng)過仔細調校,這兩個光線方向恰好夾著黑洞,在黑洞的引力效應下,同時匯聚到行星——準確來說是匯聚到大學操場上的光子探測器中。如果光子表現(xiàn)出粒子性,只走了一條路徑,那么它們會交替飛到地面的兩個光子探測器上,探測器就會輪番亮起來。
林曉報了名,跟其他二十個體驗者一起,參加了這個實驗。
校方還給每個體驗者安排了一個專業(yè)學生來指導,帶領林曉的是個俊氣逼人的高年級生。
而楊西成剛好在隔壁的小組。
“一個光子要么從這條路走,要么從那條路走,這不就是牛頓的光粒子說嗎,沒啥神秘的?!绷謺缘纳ひ糇尭舯诮M的楊西成覺得好像一位故人,非常親切。
負責指導她的高個男生說:“但這只是實驗的第一步,你手里還有一個半鍍銀反射鏡。剛才不是說,每個來自黑洞觀測站光子槍的光子,都會在引力透鏡的作用下匯聚到我們這里嗎?對,就是你大拇指這個位置,我們已經(jīng)調校好了?!?/p>
楊西成定睛看著隔壁小組。只見林曉輕輕按上實驗儀器,橄欖形的指甲按出一條粉白色的弧邊。
高個子使盡渾身解數(shù),“光子有50%的可能穿過這個半反半透鏡,也有50%的可能被它反射。經(jīng)過相位調整,這兩束光在左邊這個探測器是反相的,而右邊這個探測器是同相的。所以你猜,你一旦把半反半透鏡插上去,兩個探測器會變成怎樣?”
“反相那個探測器一直暗著,同相那個一直亮著。這也沒什么啊,就是光波干涉嘛?!?/p>
楊西成在旁聽著,第一次羨慕或者說痛恨別人口齒伶俐。
“但你有沒有想過,光子到底是只走其中一條路徑表現(xiàn)出粒子性,還是分身走兩條路徑表現(xiàn)出波動性?本該是它從太空中飛到我們操場前就定下的,可實際上,你加不加半反半透鏡,才決定了這一切。簡單來說,你這一刻的選擇,影響了光子過去在太空飛行的狀態(tài)。因果關系被顛倒了?!?/p>
“你的意思是,我在改變著歷史嘍?”林曉將手上的半反半透鏡一插一抽,仿佛戲弄著那些繞過黑洞到達行星的光子們。
這個問題輪不到楊西成回答,他看著林曉頸窩下那一小片緋紅的胎記,像一只小蝴蝶扇動著翅膀,在黑洞吸積盤的光芒下,飛到自己鼻子上。
沒來由地,他想起了郎老師脖子下那抹紅印。
“你信不信命運?”林曉的眼睫毛很長。
楊西成看著那只蝴蝶飛回林曉頸窩下,他在心里代替那位英俊的小伙子回答:“我也許不信?!?/p>
幻想中的林曉問:“為什么?”
“量子力學否定了決定論。世上沒有百分百確定的事?!?/p>
“如果量子力學是錯的呢?”
“那,我們就生活在一個錯誤的時空,而這個時空錯誤地沒有決定論?!?/p>
“你確定?”
“確定。”
林曉笑了。
楊西成也跟著笑了,不知多少年來,又一次露出笑容,“我剛才說宇宙沒啥是確定的,不是指邏輯上的事?!?/p>
“可是,邏輯不正是宇宙中事物的映射嗎?”
楊西成平日也經(jīng)常與人辯論,但唯一的對手來自內心那個聲音。而今天,他的內心,給另一個聲音留下了一席之地。
林曉把半反半透鏡插入儀器架子上,但兩個光子探測器依然在交替明滅,沒有出現(xiàn)預想中因為光波干涉而造成一明一暗的現(xiàn)象。林曉輕輕皺眉,額頭上仿佛也出現(xiàn)了一只蝴蝶,“怎么?是光子不聽話,還是黑洞不聽話?”
兩個光子探測器既然在不斷閃,證明它們工作狀態(tài)良好,而且從太空觀測站發(fā)射的光子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指定位置。那剩下的出錯可能,只在半反半透鏡上了。高個子拿著半反半透鏡遞給楊西成,“看看在你們這兒正常不?!?/p>
楊西成將半反半透鏡插在這邊的儀器上試了一下。他舌底像被一條筋粘著,“正?!眱蓚€字怎么也說不出口,只好點點頭。
高個子搔著腦袋,“咱們這組所有儀器都沒有故障,但實驗效果卻出不來,到底是什么問題呢?”
“人品問題?!绷謺哉f。
“哈。”
“不過,作為科普宣傳,你們的實驗裝備太復雜了。應該簡化為兩盞燈,如果光表現(xiàn)出粒子性,就一盞燈亮;如果光因為實驗者的操作顯現(xiàn)出波動性,就另一盞燈亮。這就直觀得多了?!?/p>
“很好。今天學院的公眾號,我得把這個寫進去。”高個子微笑道,“那該怎么感謝你呢?嗯,有空一起喝杯奶茶不?”
“不了?!绷謺該u頭。
高個子盡力裝出不在乎的表情,但不太成功。
“奶茶會讓人睡不著,要不橙汁?”
楊西成小組的實驗,倒像事前彩排過那樣順利。他等林曉和那小伙子離開后,走向隔壁的儀器,拿起林曉操作過的那塊半反半透鏡。
上面似乎還殘留著少女的指溫。
楊西成檢查了一番,又抬頭看了幾眼光芒四射的黑洞,皺起眉頭。人類早在20世紀的地球,就曾用太陽驗證廣義相對論,這種實驗是很成熟的。作為引力透鏡,難道黑洞跟太陽有什么不同?
楊西成遠望著林曉的背影,心里大為疑惑。包括自己這個小組在內,其他所有人的實驗都成功了,只有林曉的不成功。這是為什么?她跟其他人唯一的區(qū)別在于光子的路徑。可是,相比起黑洞巨大的視界外圍,操場上這些小組的光子路徑只有極其微小的差異,就像一個氧氣分子從這個細胞,還是隔壁的細胞進入人體一樣無所謂的。但為什么就她的實驗失敗了?
楊西成內心的聲音開始蓋過了操場的喧嘩,甚至整個行星?!肮庠谶@組儀器上一直表現(xiàn)出粒子性。為什么?”
他怔怔地站在操場上,直到教授過來提醒他,要收拾東西了。
他緊盯著半反半透鏡,不客氣地向教授做了個“走開”的手勢。
教授聳聳肩,他再次慶幸自己沒有一念之仁保送這個怪胎讀博。
就在此時,左邊的探測器忽然徹底黯淡下去,而右邊那個卻長亮起來。
“光子的波動性終于出現(xiàn)了。”楊西成面向林曉原本站著的位置大聲說,雖然那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他神色黯淡下來,“不過我完全不明白剛才發(fā)生了什么?!?/p>
“不是你的錯?!笔渲?,內心里的那個聲音安慰他,“世上沒有百分百確定的事?!?/p>
“這句話是不是百分百確定的呢?”楊西成喃喃道。
沒人回答他。
他發(fā)現(xiàn),內心的那個聲音換了聲調,變得清脆動人,聲音主人的脖子底下有一抹緋紅,隨著嗓音上下飛舞。
這個女聲或大笑,或竊語,時而感嘆物理實驗的復雜,時而談論生活的有趣。它會隨著楊西成心情起伏而變幻。但它有著自己的意志,從不屈從于楊西成的希求:它既不會在他開心的時候參與分享,也不會在他情緒低落時溫言安慰。
在真實世界中,這個聲音很少在楊西成身旁出現(xiàn),而每次響起又總會引起他的不適——心跳節(jié)奏不順、喉嚨干渴。
以至于他有時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討厭林曉?
他當然知道答案——在茫茫的人潮間、在校園的大草坪上、在她款款走來時、在那一顰一笑中。
有一天上午,教授叫他將一個糾纏粒子盒送到實驗室。
當他去到實驗室,發(fā)現(xiàn)負責人外出了,只有下午準備來上課的幾個學生在。
其中一個女孩兒的聲音在空曠的實驗室中是那么的明亮,完全不像平時幻想中的那樣。
楊西成在實驗室里逗留了片刻便走到外面走廊上,像被人罰站一般站著。他覺得腹內的器官糾結在一起,產(chǎn)生出強烈的去洗手間的沖動。他喘著氣,忽然對教授產(chǎn)生了怨恨——他為什么偏要派自己來呢?
然而,下午,雙腳像有自主意識一般,把他帶到了實驗樓對面的一間空課室。
隔著窗戶,他遠遠望到教育系的那班學生在做量子糾纏的實驗。
他怕別人察覺他的目光,便只是裝出若無其事地看風景的樣子,一旦林曉轉向這邊,他的視線便立即蕩開。
他發(fā)現(xiàn),自己跟林曉就像糾纏的兩個粒子,總是處于相反的狀態(tài)。
今天是這樣。
未來三年也是。
三年后,這兩顆粒子是時候離開糾纏盒了。它們將被釋放到混沌的空氣中。
楊西成感到很苦惱,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將會飛向何方。
他手機里接收著知名企業(yè)發(fā)來的廣告,但看著招聘函上虛情假意的詞句,他感到十分抗拒。
這天,在學校的電子宣傳欄旁,他心里評估著各個單位,最后篩選到只剩兩個。一個是地球太空軍的值守人員——他們在黑洞附近建立了一個前哨站,但不打算山長水遠從地球派人過來,于是干脆在黑洞行星這邊招聘人手。另一個崗位是黑洞太空觀測站。十幾年前,行星旋轉所圍繞的黑洞毫無征兆地爆發(fā)出巨大磁場,擾動了行星地核,造成了大地震。人們便想在靠近黑洞的安全地帶建立一個太空觀測站,打造一個警報系統(tǒng)。近年來,這個觀測站規(guī)模不斷擴大,功能也從單一的觀測黑洞,擴展到科研、通信甚至太空觀光。每個畢業(yè)季,他們都將橄欖枝拋向行星大學,而畢業(yè)生也以能獲聘為榮。
楊西成正在猶豫,林曉跟一群同學出現(xiàn)了。
林曉指著最上方的一段文字,告訴身邊的同學,她接受了招聘。
同學們都恭喜她,或真心實意,或充滿嫉妒。
等他們散去后,楊西成走近屏幕,發(fā)現(xiàn)那是來自黑洞觀測站的信息。
楊西成內心那個女聲說:“觀測站遠離煩囂的行星,你以后就可以在人跡罕至的太空中工作?!?/p>
他在幻想中不住點頭,“這個機會是唯一滿足我的要求的?!?/p>
實際上,這個理由很勉強,須知道,地球太空軍的前哨站也同樣滿足他的挑剔。
當觀測站最初出現(xiàn)在舷窗外時,楊西成覺得它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車輪,在太空中緩慢地旋轉著。但隨著飛船靠近,觀測站威武的輪廓逐漸增大,最后竟如巨山壓頂般,飛船只能在它的陰影下卑微地前行。
楊西成一行從接近巨輪中心處登上觀測站,那里的離心力很弱,方便各種飛行器停泊。
在落地的抗壓玻璃前,楊西成端詳著這座宏偉的太空建筑。
一個熟悉的身影擋住了視線。隨著觀測站緩慢地旋轉,黑洞吸積盤的光芒灑進,這個身影鑲上了金邊。她的長發(fā)在低重力的環(huán)境下懸飄起來,每一根發(fā)梢都仿佛流動著異彩。
楊西成如同沐浴在一首詠嘆調中。
“這邊A區(qū)是我們以后工作的地方,那片是供電區(qū)嗎?”林曉纖長的手指在玻璃上劃著,忽地轉過頭來,“很多窗戶那邊是B區(qū)的宿舍嗎?”
這句話讓楊西成心頭正在響起的歌劇登時消歇。
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林曉這句話問的是自己。
這一點,他能肯定,因為在這一瞬間,茫茫的宇宙里有這么一小片空間,里頭只剩下他們兩個。
他不習慣內心一片空白的時刻,里頭沒有林曉的嗓音,沒有從小就響起的聲音,只剩下他自己。
他感到像被人拋進寂靜的太空中一樣,四面八方被極寒包裹著,冷得他不能動彈。
“對喔,你也是新來的?!绷謺孕α诵?,攀著扶手,艱難地飄向其他新同事。
圓環(huán)狀的黑洞觀測站,半徑長達數(shù)千米,絕大多數(shù)都是無人的實驗艙,但為分配資源方便,上千名工作人員集中在A區(qū)工作區(qū)和B區(qū)住宿區(qū)。
出身教育專業(yè)的林曉,負責給黑洞行星的孩子們演示各種實驗,直播間與通信公司的駐點僅相距兩個艙室。
可半年來,楊西成卻與她難逢一面。為便于孩子們收看,教育直播多安排在休息日,和楊西成的工作時間完全錯開。
楊西成在招聘考試中表現(xiàn)出色,所以被分配到通信工程中最尖端的部門——糾纏態(tài)研究室。按照愛因斯坦的經(jīng)典理論,超光速傳輸任何東西都是不可能的。但再權威的理論,都阻擋不住通信公司開拓新市場的野心。在黑洞行星跟母星地球通一次話,一來一回需要數(shù)年,這可比古代兩個大洋之間的傳信還要慢。因此,電信巨頭們明白,在打個手機那么短的時間內,通信信號能傳播到哪里,公司的股價將會飄到哪里。
德布羅意的波只在數(shù)學上有超光速的運算,實際上并不攜帶能量和信息,它首先被拋棄。然后是時空高維折疊。但通信公司明白,要是這項技術真能成事,搞曲率引擎那幫家伙也不會成為猝死率最高的人群了。
看來,量子糾纏乃唯一之選。但是測量導致的疊加態(tài)坍縮是隨機的,人們不能只發(fā)送一堆亂碼就算完成通信了,所以自20世紀至今,量子糾纏仍無法傳遞信息。這一點,通信公司的高管心知肚明,但他們很貼心地為了避免影響股民們的心情,宣布有關實驗已經(jīng)在太空觀測站開展。其實,這只不過是將死馬當活馬治。
而楊西成,則是幫他們治死馬的大夫。
這位大夫與其說很用心,不如說很天真。他雖然是這個科研項目的核心成員,但居然跟散布在地球和黑洞行星的千千萬萬股市韭菜一樣,真心相信通信公司在設法打破愛因斯坦的規(guī)條。
他每天撥弄著那堆糾纏態(tài)的量子,盼望著哪一刻能奇跡般收到遠在地球的通信公司分部傳來的實時回復。
跟楊西成一起奮斗的,只有一套人工智能系統(tǒng),它每時每刻都在全方位收集著信息:通信鏈路的、太空的、黑洞的、觀測站的,也不管有用沒用,一股腦兒全扔給主人,然后每天按部就班地輔助他制訂各種量子糾纏的實驗計劃。其他企業(yè)要做太空實驗,都是在地面安排好整個實驗流程,才把人送上天。但通信公司財大氣粗,干脆連實驗策劃都在觀測站擬定。
楊西成和遙遠的地球上的實驗者一樣,每天隔著茫茫的太空把耳朵豎向對方。
半年下來,他一無所獲。
倒是他從人工智能總結的報告中得知,觀測站的天文學家們發(fā)現(xiàn)黑洞吸積盤上,似乎有時會出現(xiàn)磁力線異常。除此之外,黑洞表現(xiàn)得循規(guī)蹈矩,所以,鑒于其極高的角動量,航天部認為,吸積盤上的電磁現(xiàn)象略有波動,是再正常不過了。
楊西成對此頗不以為然,不過他不是航天部的職員,只能將自己的想法作為實驗日志的附注記下來。他堅持認為,只有微觀世界由于不確定性原理而帶上偶然性,但包括黑洞在內,宏觀宇宙的萬物都是在按照固有軌跡運行的。
這種固執(zhí),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撫慰內心的需要:如果宏觀世界是服從必然性法則的,那么他無邊的孤獨與哀愁,就能被淡化。與林曉的咫尺天涯,本來就是冥冥中已注定的,非人力可改變。
然而他畢竟在血氣方剛之年,他的靈與肉也受到某種必然性的驅使。他會在林曉下班后,走進實驗直播間,聞著她留下的淡淡氣味,想象著空氣分子如何從林曉胸中呼出,又進入自己體內。
他拿起林曉實驗用的低功率激光燈,上面還有她看不見的指紋。他打開開關,激光照在一條狹小的縫隙上,后面的白墻留下明暗相間的衍射紅紋。在想象中,他像觀眾一樣觀看林曉演示——真正的觀眾是行星上守在屏幕前的中學生們。他向林曉提問關于光的波動性與粒子性的歷史爭論、量子力學和相對論的入門問題,然后又讓內心那個依舊帶著少女活潑的聲音耐心地一一作答。
這一天,當楊西成又重復著這種幻想時,災難發(fā)生了。
首先到來的,是沿著觀測站外殼傳播的巨響。
在爆炸聲以三千多米每秒的速度抵達教學直播室前,觀測站的系統(tǒng)已經(jīng)了解發(fā)生了什么事,并且開始向全站上千名工作人員和游客緊急廣播,人工智能的女聲說出的第一個字,和爆炸聲同步抵達楊西成耳中:“警報!發(fā)電機組發(fā)生爆炸?!?/p>
爆炸碎片在真空無重力環(huán)境下絲毫不減速,直射向直播室。幸好觀測站有自旋模擬重力,因此大塊碎片射到時,直播室已轉過了一個角度。碎片砸在直播室兩旁,像夾叉射擊般。這里是最多人工作的A區(qū),隨著雨點般的碎裂聲,觀測站外殼被砸穿。楊西成只聽見一陣陣慘叫,前后的艙室有數(shù)不清的人被吸出了太空。
他們的尸體旋轉著遠去??雌饋?,他們將會在太空中繼續(xù)旋轉億萬年。
慘叫聲越來越微弱,到最后,楊西成看到一個扳著外殼邊緣、身體像風箏一樣橫著飄動的人,張大口,但完全沒有聲音傳出來,恰似拉奧孔的雕塑。但致命的低壓很快便奪走了那人的最后一分氣力,他瞪著眼睛,被離心力拋向黑暗的深淵。
艙室的氣壓越來越低,楊西成只覺得耳朵赤痛。
他扶著實驗桌大聲喊起來:“系統(tǒng),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大多數(shù)職員喜歡給人工智能起個別名,這樣,操作它時,你就好像叫一位朋友、仆人或者寵物一般,人工智能皆坦然受之,反正它是通過語音識別操作者的。但楊西成對這些花哨東西不感興趣,他依舊用著默認的“系統(tǒng)”二字。
人工智能答道:“發(fā)電機組爆炸。事故原因初步判斷為來自黑洞的強力異常磁場干擾?!?/p>
“給直播室提升氣壓?!?/p>
“拒絕請求?!?/p>
“A區(qū)還有哪些艙室是安全的?”
“只有直播室、糾纏態(tài)研究室未被徹底損毀。”
隨著氣壓不斷下降,楊西成感到皮膚越來越瘙癢?!癆區(qū)的在崗人員……”
“90%已經(jīng)死于爆炸或失壓?!比斯ぶ悄鼙虮蛴卸Y地接著說。
“播放太空站實時結構圖?!?/p>
一幅三維影像投射在楊西成眼前,巨輪狀的太空觀測站上,B區(qū)住宿區(qū)是橙紅的,而A區(qū)半邊環(huán)則被標上了深紅色,只有自己所在的直播室像被兩根發(fā)紅的鐵鉗夾著的一顆黑石子。
他被困在這個巴掌大的艙室里了。
不過幸好,即使存在泄漏,氧氣還是充足的,甚至過剩。因為A、B兩個區(qū)的供氣系統(tǒng)是獨立的。而A區(qū)大面積損毀后,系統(tǒng)自動切斷了損毀區(qū)域的供氣,所以即使發(fā)電機組報廢,備用電力也能給直播室和糾纏態(tài)研究室提供好幾天的氧氣,足夠撐到行星派飛船來救援——毫無疑問,行星當局此刻已經(jīng)通過某種渠道知道觀測站的情況,而從緊急發(fā)射救援飛船到其抵達,估計要兩三天的時間。
明白了自己雖然危險但不致命的處境后,楊西成臉上漸漸恢復往日波瀾不驚的表情。
他在實驗桌旁發(fā)現(xiàn)一個水瓶,看來是林曉的。楊西成取過來晃了晃,發(fā)現(xiàn)里頭幾乎是滿的。接下來他要在這個小地方,靠著一瓶水,熬過兩三天。
楊西成扭開瓶蓋,將瓶內的一絲水蒸氣放到空氣中。水蒸氣嬌娜地扭動著,無聲飄去。楊西成緩緩舉起水瓶,當嘴唇碰到瓶子溫暖的邊沿時,他不由得顫了一下,也不知是因為快感,還是罪惡感。
突然,他全身僵住了,大聲問:“系統(tǒng),B區(qū)宿舍區(qū)沒有被爆炸波及,為什么也會顯示著橙紅色?”
“B區(qū)處于危險狀態(tài)。那里供氣系統(tǒng)損毀,現(xiàn)存氧氣只能供應六個小時?!?/p>
“林曉,直播教育的那個林曉,在不在B區(qū)?”
“在?!?/p>
此刻,林曉和B區(qū)的幸存者們肯定通過人工智能也知道了自己的處境。他們即將耗盡氧氣,然后等待窒息——這個過程也許不會很快。
他能想象蔓延在B區(qū)的恐怖氣氛。死神如同從黑洞中伸出魔爪,漸漸扼向這些垂死掙扎的人。
“系統(tǒng),附近有沒有其他飛船?”
“無人運輸飛船有很多,但聯(lián)系得上的載人航天器只有兩艘:大熊座方向的觀光飛船,距離這里有七天航程;獵戶座方向的一艘地球貿易飛船,航程十八天。系統(tǒng)已經(jīng)自動向它們發(fā)出求救信號?!?/p>
等這兩艘飛船抵達,林曉早就變成一具發(fā)紫的尸體。
但楊西成敏感地察覺到什么,“還有聯(lián)系不上的載人飛船?”
“還有地球太空軍的黑洞前哨站,距離我們只有二十萬千米。但上面還沒有人值守,它的系統(tǒng)無法接收地球軍方之外的其他指令?!?/p>
“用《太空緊急救援公約》的通信碼呼救也不行嗎?”
“呼救沒有回音。那是軍事設備,《救援公約》不起效。調動它的唯一辦法是得到地球軍方的指令?!?/p>
這意味著幾年后才能得到地球的回復。
看來,唯一的脫困方法,就是超距通信。楊西成苦笑起來,他從沒如此感受到自己工作的迫切性。
他通過頭頂?shù)牟AТ?,看向巨輪另一端的B區(qū)。
各個住宿艙的燈仍然亮著。
大概,其中有一盞正照著林曉蒼白的臉,驚惶的她正緊緊扶著床沿,有如握著一根救命稻草。盡管這時氧氣仍是充足的,但在心理作用之下,她應該開始頭暈眼花,感到自己隨時會暈倒在地。她和其他仍然活著的人一樣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這只會加快剩余氧氣的消耗。
楊西成雙眼模糊了,他仿佛看到林曉胸前那只粉紅色的蝴蝶掙扎著離開她,穿過漆黑的太空,停落在自己面前的實驗儀器上。
林曉最后碰過的那支激光筆仍在亮著。一束紅光穿過一條實驗前擺好的單縫,打在后面的感應屏上。
林曉就是用這樣簡單的實驗,向遠在行星上的孩子們講解量子力學的基礎知識。
若干年后,等這場災難在人們的記憶中模糊之后,還有多少個孩子依然記得,有位美麗的老師給他們演示過光的波動性,激光穿過單縫后會……
留下一個圓形光斑?
楊西成盯著白色墻壁上突兀的圓形光點,像看到水往高處流一樣。
他拿開單縫板,那道激光打在墻壁上的形狀絲毫不變;他換上雙縫板,紅色的光點依舊不是幾個世紀前人們就發(fā)現(xiàn)的那種明暗相間條紋。
在這場詭異的事故中,似乎一切都亂套了。
不過在楊西成看來,世上不可解釋之事,只意味著人們思考的缺漏。就好比以前在行星大學公開課上,林曉做失敗的那個延遲選擇實驗。光子在黑洞引力透鏡作用下來到大學操場,但是卻沒有按設想那樣表現(xiàn)出波動性……
啊,沒有波動性!這不跟眼前的現(xiàn)象一樣嗎?
在這命懸一線的關頭,感到一切努力都無濟于事的楊西成,又沉浸在內心的思維世界中——正如他小時候被困在地震瓦礫中一樣。
他無論怎么擺弄那幾個實驗器具,激光總是頑固地在墻壁上打出一個集中的光點。
受到毀滅性打擊的觀測站,主電機組雖然停止了工作,但它在角動量守恒的作用下仍默默旋轉著。黑洞吸積盤的光芒從側面的舷窗射入,熱辣辣的,像火槍打在楊西成臉上。
“無論觀測者怎么介入,光都只顯示出純粹的粒子性?!彼路鹂吹搅謺悦夹妮p皺,額頭上的蝴蝶呼之欲出。
他默默答道:“這不可能?!?/p>
“可是,這么簡單的實驗裝置,是不會出錯的,”內心的她說,“錯的一定是別的東西。”
“錯的是物理法則?但物理法則決定了冥冥中的一切,包括我們的存在。如果物理法則是錯的,邏輯也跟著垮掉,我們這一刻應該立即灰飛煙滅才對?!?/p>
“可是,我們在討論哪一套物理法則?在牛頓的法則體系中,光本來就該是這個實驗所呈現(xiàn)的樣子,只是后來波動說漸漸成熟,到20世紀量子力學誕生后,舊體系才被摧毀。”
楊西成久久不說話。
“我同意你,物理法則沒錯?!被孟胫械牧謺砸呀?jīng)失去了臉孔,聲音也變成了楊西成的。
“只不過是換了一套,”楊西成恍然大悟,“此時此地,我們又活在了牛頓的體系里?!?/p>
他打開觀測站對黑洞磁力線的數(shù)據(jù)記錄,又比照著自己實驗日志的附注,靈機一動,命令人工智能在全息屏幕上顯示每次磁力線異常的記錄。
他雙手在空中揮舞,一個個撥開那些三維檔案,最后站在一份十六年前的數(shù)據(jù)前。他拉開影像的右下角,看到當時在黑洞行星上的大事記。
果然,其中就有大地震。
而那次地震的主因,就是黑洞爆發(fā)出的巨大磁場。
楊西成還留意到幾年前一條不起眼的記錄,那次黑洞異常的時間非常短,以至于沒引起觀測人員的留意。楊西成搜索當年在大學操場做延遲選擇實驗的時間,兩者赫然匹配。
楊西成將所有這些記錄組成一串,內心的聲音清晰無比,“黑洞會不時出現(xiàn)異常時刻,這些時候總是伴隨著不同程度的磁場畸變。按道理,磁力線是閉合的,紊亂磁力線來自何方、歸于何處,我們沒法知道,也不需要知道。關鍵是,這些異常時刻會顛覆我們熟悉的物理規(guī)律,黑洞像開出一小片看不見的缺口,這片有限區(qū)域內會短暫地回到經(jīng)典的牛頓體系?!?/p>
楊西成好像眼睛上的鱗片掉了下來一般,看到世界一片光明。
在這個時刻,事物的不確定性被掃除一空。
微觀世界的所有粒子都循規(guī)蹈矩地呈現(xiàn)在時空中,像力學課堂上的牛頓擺一樣服從著必然的規(guī)律。
糾纏量子庫里頭的每一個粒子都不再以飄忽不定的疊加態(tài)出現(xiàn),也不依賴于觀測者,而能被扎扎實實地擺弄。
只要將量子狀態(tài)人為排列好,通信公司的地球分部就能立刻收到這里的求救信號。在同一套經(jīng)理物理法則下,他們也能打破愛因斯坦相對論的限制,瞬間回傳信號——畢竟這是牛頓老爺子的體系。
這樣,地球方面就可以實時發(fā)出指令,讓軍方的前哨站駛來救人。
楊西成歡呼一聲。
突然,舷窗一片漆黑。觀測站已經(jīng)轉過了一個角度,光芒萬丈的黑洞吸積盤看不到了。
楊西成打了個寒戰(zhàn)。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漏了關鍵的一環(huán)。
他想出了跟億萬里外的地球聯(lián)絡的方法,卻沒辦法聯(lián)絡上糾纏態(tài)研究室。
因為糾纏態(tài)研究室的負責人,他,在外面。
而觀測站給他登錄人工智能系統(tǒng)的權限,操控不了通信公司的實驗儀器。他必須親自去到日常工作的研究室。
糾纏態(tài)研究室跟這里只隔著兩個艙,但問題是過道墻壁損毀,現(xiàn)在處于嚴重失壓狀態(tài)。短短幾十步的距離是一段死亡之旅。
楊西成心潮起伏?,F(xiàn)在觀測站飛過了黑洞的異常缺口沒?如果已經(jīng)過了,自己即使成功沖到研究室,瞬間通信也會無法實現(xiàn);如果還沒過,那意味著觀測站還是處于命定論的時空之中??墒亲⒍ǖ乃廾鞘裁??自己死在過道上,還是成功進入研究室?即使僥幸操作起糾纏量子,是向地球呼救成功,還是實驗失?。考词棺约旱脑O想是正確的,能與地球實時通信,太空軍的前哨站是否能調動過來?是否能拯救B區(qū)的人?從打開這扇直播室的艙門,到林曉得救,中間有漫長的鏈條,每一環(huán)脫節(jié),結果都是自己無謂犧牲。
他把直播室和研究室之間的結構圖放大,又縮小?!拔疫@時候沖出去,不是為了拯救幸存者,而只是為了讓心理更加平衡?!?/p>
“魯莽無濟于事。”他不知輕輕地跟誰說話,“一定還有更好的方法?!?/p>
“黑洞的異常區(qū)域轉眼就過去了。”對方提醒道。
楊西成心血一熱。
他將三維影像拉到橙紅色的B區(qū)?!艾F(xiàn)在我們十有八九還處在命定論的時空中。如果我走出去,但失敗了,那也是冥冥中注定的。”他走到艙門前,仿佛看到林曉就站在門外,一直默默等待著?!暗绻也蛔叱鋈?,我就注定是個懦夫。”
楊西成擺脫了自由選擇給他帶來的沉重壓力,忽然覺得輕松無比,頭腦也靈敏起來。
他環(huán)顧四周。側面墻上掛著一塊用來做背景的布幔,他把布幔扯下,把自己從頭頂?shù)酵炔抗饋?,雖然明知起不到保壓作用,但至少待會兒能抵銷一下軟組織的腫脹,不至于令皮膚破裂。
他心里將整個流程編排了一遍,突然放聲大笑,直到脖子上青筋漲起,感到肺部已被肋骨榨到一絲空氣都不剩,這才猛地拉下艙門開關。
他被旋風卷出直播室,但腳下立即被什么東西絆倒,整個人摔在地上。只見地面上瞪著自己的,是一具眼球爆裂的尸體。
他趕忙爬起來往前跑。
那塊布幔已然松脫,里頭僅存的氣體漏得比扎穿的氣球還快。
往前跑!
臉、手臂、胸前、背后各處皮膚,似有無數(shù)蚯蚓涌動著要撐破出來,舌頭像被火爐烤著,水蒸氣滋滋地往外蒸發(fā)。他聽到耳道血管里的氣泡在翻騰。
往前跑!
幸好在氣壓極低的環(huán)境下,周圍沒有對流氣體傳導熱量,單單熱輻射是很難散失熱量的。因此,楊西成沒有察覺到預期那種絕對零度的冰寒。
跑到研究室門前時,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好運。
他扳動門閘。
他緊緊拉著把手,盡管事先有心理準備,但當氣流從研究室沖出時,他雙手肌肉骨骼卻軟弱無力,好像被融化了一樣。他被那陣風吹得后退幾步,幾乎要從墻壁上的窟窿掉出太空。
他再也站不起來了,只好從地板上爬過了門檻,伸腳把門踢上。
觀測站系統(tǒng)漸漸將研究室的氣壓提高。楊西成捂著轟鳴的耳朵,大口大口地咳出鮮血。
氣壓恢復正常后,他又可以呼吸了。但肋骨像跟肺部黏到一塊了,每一次收縮與伸張都劇痛不已。
“系統(tǒng),打開糾纏粒子盒。”他發(fā)現(xiàn)嘴唇雖在動,聲音卻出不來。
他用盡全身氣力,大聲重復著指令:“系統(tǒng),打開糾纏粒子盒!”
愚鈍的人工智能終于有回應了,聲音如從深海發(fā)出,“實驗準備就緒?!?/p>
“重做糾纏量子控制實驗?!彼ε伦约弘S時會暈倒。
一陣電流聲響起,糾纏量子盒和通信設備立即閃爍起來。
“向地球,發(fā)出,如下,信息……”他感到喉嚨和肺部實在無法支撐下去了,便舉起變成青紫色的手,顫抖著在三維屏幕上敲下字符:“這不是模擬實驗!黑洞觀測站向地球實時呼救……”
迷迷糊糊之中,楊西成聞到一股木質香水味,隨即聽到十幾年前曾縈繞在他腦海的那個嗓音。他張口想叫一聲“郎老師”。
但隨即,另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喂,你在干什么呢?”
這是真實的、帶著溫度的聲音。
楊西成感到自己在失重的太空中漂浮,緩緩地降落到行星大學那片碧綠的草坪。
給他們做延遲選擇實驗的黑洞,還安靜地懸在天上。
身穿雪白衣服的林曉站在柔軟草地的中央,背對著這邊,似乎在享受著青草的芳香。
“你……你剛才問的,是我嗎?”楊西成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首次跟對方開口——雖然只是對著她纖瘦的后背。
“別拿忙來做擋箭牌。哦,事故發(fā)生后,你是大忙人啦。”她的話里其實全無慍怒之氣。
“我……我忙什么?我什么也沒做過啊?!睏钗鞒杀贿@句話帶到疑惑的深淵中。他只記得自己沖進研究室,跟地球搭建瞬間通信鏈路,然后就聽到地球分部的人驚訝無比的聲音,之后的一切就全不記得了。
想來,觀測站的幸存者都獲救了吧。他看著大草坪中央點綴著的那抹雪白,笑了。
“現(xiàn)在連見我一面都嫌麻煩了,對不?”林曉的聲音越來越小。
“只要我想,無論在行星還是在觀測站,無論白天還是夜晚,我都能看到你?!睏钗鞒晒钠鹩職庹f。他來到林曉身后,慢慢伸出手去,但懸停在對方背后相距半個指頭的地方,無論他怎么用力,手臂再也沒法伸長最后那一寸。
“好了,我要走了?!绷謺杂挠牡卣f,“沒別的,我就想跟你說說話?!?/p>
她在草坪上款步而行。
“慢點兒,等等我?!睏钗鞒筛S著那個染著光暈的背影。
越走越遠。
嗚……
2號病床的電子監(jiān)護儀低聲長鳴。
【責任編輯:阿 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