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力賢

一

你若有所思說還要去博什瓦黑的時候，你那張被歲月刻畫過的臉上，花開花落間出現(xiàn)了一種異樣的光彩。這是2021年11月初成都一個平淡無奇的下午，成都平原上空出現(xiàn)了平時難得一見的太陽。此時桌上的茉莉花茶已喝得淡而無味，就像我們朝夕輪回中曾經(jīng)也燦爛過的人生歲月，早已在風(fēng)雨中找不回往日亮麗的榮顏。我看著窗外那些美麗慵懶的身體在陽光照耀下，每個毛孔都散發(fā)著曖昧的溫暖。仿佛有一千匹駿馬銜著九千九百九十九朵蓮花向我襲來，一生二，二生三，一呼一吸間天底萬物之陰陽二氣似乎開始匯集，令我周身的血突然快速流動，心也跟著突突的亂跳。我趕緊將目光從陽光底下的目標收回，咕咚咕咚喝了兩口已經(jīng)少了茶味的茶水。然后才漫不經(jīng)心的問了一下博什瓦黑在那里？你的臉上頓時出現(xiàn)了一種古怪的表情，你使勁的皺著眉頭，額頭上馬上出現(xiàn)了一只斑讕的老虎準備撲上來咬我。你懷疑地說博什瓦黑都不知道？你還敢在蜀地媒體和文學(xué)江湖里面縱橫了這么多年？

你的這句話讓我的臉上有一些針扎似的潮動，內(nèi)心頓時傷痕累累。的確，混跡在蜀地媒體和文學(xué)圈中已經(jīng)多年的我，從當(dāng)年的四川質(zhì)量報、中國經(jīng)濟時報、香港大公報到現(xiàn)在的某某某新聞網(wǎng)等等媒體，走馬觀花基本上跑遍了全川。而且還如你說的因為煩惱而成為一個文學(xué)愛好者。雖然在蜀地作家中不過勉強算個三流，生前寫的東西一錢不值，死后也沒有任何可能被人記住名字?；畹浆F(xiàn)在除了親愛的家人和小小的書房中有上萬本一本一本的壘到了屋頂?shù)臅酝?，寫作就是我工作以外的酸辣苦甜的人生。我知道是什么人就會干什么樣的工作，我們彼此這一生都算是獻給了藝術(shù)，所以不能像自流井那個地方，某些一生只是為了一盤蒜苗回鍋肉而活著的臭不可聞的垃圾。對于剛才你說的那個神秘的博什瓦黑，我真是一無所知。只是從你說的這幾個字來猜測，可能是個地名。用四個字做地名的一般都是那些能歌善舞的少數(shù)民族，沉默寡言的漢地卻很少見。而且從你嘲笑我的那一句含有蜀地兩個字來分析，這個地方應(yīng)該就在四川。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顆閃閃的紅星，我知道你常常孤身一人去大涼山尋找所謂的靈感，等身上每根毛孔都浸滿了啤酒才會回來。特別是脫貧攻堅戰(zhàn)開始以來，你去涼山的次數(shù)更多，每次去這個深度貧困地區(qū)都拉上滿滿一車的衣服和文具。于是我試著說是大涼山那邊吧？你臉上雖然仍沒有任何表情，但嘴角卻不由自主的咧了一下，我想我是猜對了。我突然為自己這點小小聰明感到小小的得意。但博什瓦黑到底是什么？我仍是一頭霧水。我不想因為我的無知而再次被你嘲笑，讓自己的臉紅得像桌子上煮熟了的麻辣小龍蝦。于是悄悄百度了一下。但我不道那四個字的正確寫法，所以悄悄的努力全部屬于白費。終于，還是忍不住弱弱地問了一下。你又一次斜著眼睛看了我一眼，就像稱著一頭待宰裸體小黑豬的斤兩。你唉的長嘆了一聲，把旁邊一個正忙著刷手機的女孩子嚇得抬起了頭，她的臉尖到能幫農(nóng)民伯伯開荒鋤地，好像從來沒有吃過一次飽飯。但胸部卻圓鼓鼓的起伏著像那些逆流而上的潮汐有些厚實內(nèi)容，我不是某些單位上思想純潔的成員，風(fēng)清云淡的所以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你說博學(xué)的博。會寫吧？

你又說左邊一個單人旁，右邊一個大寫的十是什么字應(yīng)該知道吧？

你再說瓦就是房上遮雨的小東西。

說到這里你卻沒有了言語，看著窗外對成都而言也還算燦爛的陽光不再理我。你的這個表情無非就是告訴我，最后這個字讓我自己去猜。雖說我不是會法術(shù)的嶗山道士，但此時還是努力的想最后那是個什么字？我皺著眉頭沉思了一下，最應(yīng)該的就是我們年輕時都喜歡流連忘返的黑夜的黑字？于是我在百度上試著輸入了博什瓦，可是最后那個字還沒來得及輸進去，卻立即并且馬上刷、刷、刷的一大堆詞條就迫不及待的跳進了我的眼里。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尋找到了光明。原來博什瓦黑是一句彝語，它后面還跟著巖畫二字，連起來的意思是“巖洞邊的石刻畫像”。那個地方的巖畫據(jù)說是唐宋時代南詔大理國時期的彝族宗教文物遺址，巖畫總面積1440平方米。巖畫展示的是南詔大理時期繁榮景象的佛教遺址，巖畫有釋迦牟尼、觀音、如來佛、四大金剛諸佛及麒麟、獅、龜、大象等動物圖像等27幅，其中神佛像47尊，世俗人物15尊，佛塔2座、禽獸25個。其中最具特色的有“南詔王出行圖”和“畢摩招神圖”等等。這些前后連綴起來的文字所組成的詞句，細讀起來相當(dāng)驚人。想不到大涼山昭覺這塊海拔三千多米的彝族居住核心區(qū)，居然還有這種睥睨四野，雄視天地的文化遺存？真是讓人非常的意外。

之前涼山我也去過好幾次，卻從來沒有任何人對我提起過什么博什瓦黑巖畫，我也沒有從任何書中得知它的存在。怪不得你對我那樣冷嘲熱諷。雖然不知者無罪，但畢竟一開車就需要戴上眼鏡冒充文化人的我，卻連這么大名鼎鼎的地方都不知道。我突然為自己的無知感到一絲羞愧。不過，就像你說的那樣，連我這個在蜀地媒體中縱橫了多年的江湖老鬼都不知道，就更別說那些家中可能紙做的書都找不出幾本的家伙。這是我的孤陋寡聞啦？還是當(dāng)?shù)匦麄魃铣隽藛栴}？再或者說還有別的什么問題？你聽了我的話，額頭上的老虎嘴臉越來越兇，似乎已經(jīng)馬上要撲過來吃人了。你告訴我彝文是世界上最早發(fā)明的文字之一，比只有三千多年的甲骨文還要早一些，像半坡刻符、廣漢三星堆、成都金沙遺址等等都存在著大量古彝文。有十月太陽歷，還有《支格阿龍》、《勒俄特依》、《梅葛》等等史詩。你說的這些完全超出了我對彝族人的所知，所以不敢發(fā)表任何的意見。但我還是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你，對你的問題表示某些存疑。你說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你不是號稱藏書家嗎？但我敢打賭你家找不出一本與彝族文化有關(guān)的書。我努力的想了想，這個你倒是說錯了，我家中有一本描寫達吉和她的漢族生父、彝族養(yǎng)父之間悲歡離合的中篇小說《達吉與他的父親》。還有一本描寫彝族青年阿鷹如何從一個娃子，成長為空軍戰(zhàn)斗英雄的抗美援朝空軍題材長篇小說《彝族雄鷹》。你聽我這么一說，倒是突然激動了起來，握緊了拳頭用力抖動了幾下如幾顆出膛的子彈，你說這些像鷹一樣勇敢的彝族人民，他們現(xiàn)在脫貧攻堅中正在重新展翅高飛。你低沉而洪亮的聲音再次讓那個正全神貫注于手機短視頻中的尖臉女孩子抬起了頭，她皺著眉頭，眨著戴了假睫毛的有些嫵媚的大眼睛，不明白兩個老男人紅著臉在說著什么？

其實，你知道博什瓦黑巖畫的事也是相當(dāng)偶然。

那一年某個正下著淅淅小雨適合做夢的深夜，在夢中已經(jīng)變成一只蝴蝶的你，正在花叢間快樂的翩翩起舞，卻被領(lǐng)導(dǎo)打來的電話將你從逍遙之境中重新拉回到喧囂的現(xiàn)實。單位上領(lǐng)導(dǎo)的指示從來都是“圣旨”，一般的人那里還敢說半個不啦。但你時常仗著資格老，把領(lǐng)導(dǎo)的指示當(dāng)成了耳邊風(fēng)。不過這次領(lǐng)導(dǎo)說彝族火把節(jié)的發(fā)源地布拖縣，后天有一個重要的脫貧攻堅活動需要采訪。本來安排另一個同事前去。但他老婆晚上突然早產(chǎn)了二胎，所以只好請你辛苦一下。當(dāng)前涼山的脫貧攻堅是頭等大事，正如習(xí)總書記說的：“彝族兄弟對中國革命是有重要貢獻的，要繼續(xù)加強政策支持，加大工作力度，確保彝區(qū)與全國全省同步實現(xiàn)全面小康?！彼阅銤M口答應(yīng)。何況領(lǐng)導(dǎo)并不是生硬的命令，而是很和諧的說了一個請字，而且態(tài)度相當(dāng)端正。既然電話那邊的領(lǐng)導(dǎo)態(tài)度端正，那你就更應(yīng)該辛苦辛苦。何況同事響應(yīng)政府號召生了二胎，大家都應(yīng)該歡欣鼓舞。

你在某個大名鼎鼎的媒體駐川頻道中掛了個副總監(jiān)的職，工資不高，連社保也只買了百分之六十。多年前你頭腦一熱從國營單位退職后，中間有二十年的社保因為種種原因沒有續(xù)交，現(xiàn)在想以后多拿點退休費，保證將來要是豬肉漲價的時候不要被動吃素。于是每個月把牙咬得緊緊的足額交著社保，多出部份只好自掏腰包。剛開始一個月只要八百多，以后一年漲百分之十，現(xiàn)在每年交到了接近一千六。聽說今年還要漲？你感到相當(dāng)吃力卻也無可奈何，這樣漲下去可能就真的就有問題。不過又聽說中央要全面減負，其中也包括不堪重負的社保。你盼著好消息從京城早一點傳來。你已人到時常都感到孤獨的中年，每天清早一睜開眼睛，那些水、電、氣及衣、食、住、行等等費用就在你眼前不停地晃動。還有你住院的老媽和老弟，讀小學(xué)的女兒，讀幼兒園的兒子也需要你彎下已經(jīng)發(fā)福的小肚子來照顧。而你除了賢惠的老婆可以幫幫忙以外，再也沒有其它任何可以依靠一下的親人。但清天白日之下即然敢娶妻生子，活的就是一個責(zé)任。所以你每天眼睛一睜開就開始盤算過來，盤算過去，壓力山大。特別是豬肉最近大漲，生活中好像除了漲還是漲。但不管如何都得把牙咬得緊緊地，因為家里除了你最高以外實在找不出第二個人來挺住。有時你也在想是不是當(dāng)初選擇結(jié)婚犯下了錯誤？特別是還生下這一雙兒女添了這么多的麻煩？可是每當(dāng)你累得像一條狗一樣走進家門，看見這可愛的一雙兒女撲上來爸爸、爸爸的叫著時，馬上又像打了雞血一樣生猛。

你把心事重新裝進記憶。起身把佳能相機和聯(lián)想錄音機這些吃飯的家伙找出來，連同幾件換洗衣服一起放進包里。收拾好行裝后看看天色還早你卻沒有了睡意。一些陳年的往事仍舊在黑夜中如花兒般開始綻放，你似乎也有了“今夕是何年”之感，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變成了莊周？這些統(tǒng)統(tǒng)與你無關(guān)。如今天下風(fēng)浪四起，只有深圳的華為才配稱為英雄。多年前你為了所謂的理想，辭去公職跑去深圳，在天天大吃大喝和在歌舞升平中把自己變成了老板的一條走狗。某一個暴風(fēng)雨夜的晚上你同往常一樣喝得大醉，半夜卻突然被一陣一陣雷聲驚醒，你看著窗外一道連著一道把城市照得雪亮的閃電，這種生活難道就是你當(dāng)初從內(nèi)地出發(fā)來到深圳特區(qū)追求的理想嗎？那段時間你在是和不是之間排徊掙扎。終于有一天你還是為了那個既不能吃也不能穿的文學(xué)，毅然辭去那個外表光鮮的工作，報名去了北京魯迅文學(xué)院，穿著白襯衣坐在燈光明亮的教室中聽老師講詩歌講小說，重新獲得了與春風(fēng)對酒當(dāng)歌的自由。

然而生活總是如一地雞毛，人生好像總是在開你的玩笑，精神和物質(zhì)似乎永遠不能完美的統(tǒng)一?，F(xiàn)在你每天努力的想多掙點泛著紅光的人民幣，讓一家人過上隨時可以大口吃豬肉的幸福生活而不是寫什么小說。此時，遠處高樓頂上那些形如怪物眼睛似的紅色燈光，一閃一閃盯著隱藏在黑暗之中的你，似乎在警告你在江湖上行走，隨時都要縮緊睪丸而不要去招惹任何是非。所以此刻就算你假裝合上雙眼，這世界仍舊與你息息相關(guān)。比如前幾天你去某地采訪，在一個重要人物去過的某戶人家，你站在那個重要人物和他們一家人合影照片下也照了幾張像，然后發(fā)在朋友圈中，眾多的微友紛紛點贊。有的說照了這個相，就相當(dāng)于什么級別的重要人物了，還有的說這就是網(wǎng)紅墻了。你并沒有在意，生活中有時就是需要自己找找樂子，有些話絕對不能當(dāng)真。不過，卻有一個家伙從手機屏幕中跳出來說，瞧你那得意的語氣，仿佛重要人物來看望過你，玩文字的風(fēng)骨很重要，最忌諂媚。你看了有些郁悶。你再次認真讀了自己寫的那些文字，好像沒有他所說的那種諂媚。只是語氣上顯得有些主流。英雄一般都蔑視規(guī)矩?？上阒皇且粋€穿布衣服的。你本來想好好諷刺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但你想有人公開這樣提醒，讓你得意時不要忘形也是好事。于是你回復(fù)說，話不好聽，倒也說得在理。本人只是一個在洗手間里屙尿聲音大了都害羞的小人物，有時也難免庸俗。

天也不藍，云也不白的一早，你悄悄的起床給兒子喂了牛奶，兒子閉著眼睛喝完了奶，說了句爸爸我愛你。你心中一熱，把兒子露在外面的手放進被子里，親了親他，然后告別了還在睡夢中的妻子和女兒，獨自開著車，帶著中南海香煙和雀巢瓶裝咖啡，從成都平原沿著高速公路穿行在險峻的高山和峽谷之間，向涼山彝族自治州首府西昌市而去。涼山這個因山高氣寒而得名的詞語，到了清代才開始出現(xiàn)在文獻中。因為這個地方位于四川盆地和川西南山地之間，是中國東部濕潤亞熱帶氣候和西部干濕亞熱帶氣候的分界線。而這條把成都和西昌連起來的高速公路，由四川盆地邊緣向橫斷山高地爬升，千年前路途險惡，毒蛇出沒的南絲綢之路現(xiàn)在已成了涼山彝族自治州脫貧攻堅的大動脈，大批的用于脫貧攻堅的物資，沿著這條寬廣的高速公路源源不斷的送進彝鄉(xiāng)。眾多為脫貧攻堅服務(wù)的干部群眾也沿著這條高速公路走進了千家萬戶。此時這條高速公路上兩邊美麗異常的風(fēng)景卻提不起你的任何興趣，你只是想盡快趕到目的地，找一個地方好好睡一覺。

這些年你的人生疲于奔命。年輕的時候你就開始喜歡文學(xué)，去寫那些費心費力既掙不了什么錢，還要消耗大量寶貴時間的小說。而現(xiàn)在你除了文學(xué)以外更大的責(zé)任是養(yǎng)家糊口。你本來就是個晝伏夜出的動物，習(xí)慣于在夜晚的燈下工作，而有了一雙兒女以后，七點鐘你得準時起床，用平底鍋煎一個荷包蛋，再煎一根火腿腸，然后熱一杯牛奶后再把女兒從睡夢中叫起來。女兒吃飯的時候你趕緊給兒子兌一瓶牛奶，送到他的嘴邊守著他喝完。然后再把女兒送到學(xué)校門口。剛開始手機鈴聲一響，你還要找一百個理由不想起床?？墒且欢螘r間以后你居然修練到鈴聲一響，就可以毫不猶豫的像當(dāng)兵的聽到了起床號一樣，呼的一下爬起來，讓你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你把早上這些需要做的事忙完以后，就會裹上已經(jīng)穿舊了的軍大衣，躺在沙發(fā)上瞇著眼睛養(yǎng)一養(yǎng)神，然后再起來去面對殘酷的人生。此時空蕩蕩的路面讓你開始有了一些倦意，喝了幾口奶味十足的咖啡好像也沒起什么作用。于是按下車窗玻璃讓涼風(fēng)從外面呼呼的灌進來，嗚嗚的咆哮著刺激著你早已被生活折磨得有些麻木的神經(jīng)。在冷風(fēng)的突然刺激下，你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風(fēng)華歲月，你背著裝了幾本書的軍用挎包，深夜從自流井趕火車去成都或者重慶參加北京電影學(xué)院和上海戲劇學(xué)院的專業(yè)考試。那會幾天幾夜不睡好像也能統(tǒng)統(tǒng)熬住。往事的回憶讓你暫時又清醒過來?？墒请S著時間的持續(xù)，已經(jīng)嘗盡了那些酸甜苦辣和冷暖自知身體，在撲面的冷風(fēng)中好像也不起什么作用。你的眼皮又漸漸沉重起來。你使勁的掐著大腿，讓指甲深深的陷入肉中，久經(jīng)風(fēng)雨的皮肉卻好像一點也不痛。此時某一瞬間你真有想把一切都放下，好好睡一場大覺的渴望。可是你上有老，下有小，你沒有任何的“權(quán)力”先去睡一覺。看一看前面三十多公里才有服務(wù)區(qū)，你只能努力的掙扎著不要讓上下眼皮在這危險之地勝利會師。不知不覺中你在超車道和慢車道的中間開始行駛，既不左也不右就如你一路走過來的從不走極端的人生，但你卻不知巨大的危險正在步步逼近。

這時高高的天上突然出現(xiàn)了兩只成都平原上極少見的大鷹，它們?nèi)鐑蓚€忠誠的護衛(wèi)在你車頂上久久盤旋，用刀片似的翅膀切割著一朵又一朵或濃或淡的云彩，然后像戰(zhàn)斗機一樣向你俯沖了下來，你似乎感到有二道寒光從你靈魂中一閃，身上的血突然沸騰起來，一股強大的動力頓時貫滿全身，你下意識的向右打了一下方向的瞬間，一輛滿載的大貨車從你左邊呼嘯而過，你的車被它駛過的風(fēng)掀得有些發(fā)飄，你緊緊的握著方向盤，頭上頓時冒出冷汗。好一陣你才清醒了過來，知道剛才算是揀了一條小命回來。原來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上有時也不能天人合一。你向天空望去，那兩只救了你小命的大鷹卻轉(zhuǎn)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綜，恍惚間你甚至于開始懷疑剛才是不是做了一場夢？“天空沒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飛過”你再次用力掐了一下自己肉肉的大腿，這次倒是有點痛了。你突然想起，多年前父親出行之日，空中也有一只雄鷹在靈車上空久久盤旋，那只在天空高飛的雄鷹讓你明白，雖然太陽每天會照常升起，你們父子也只是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在夢中相見，他總是對你反復(fù)叮囑著什么？但是你一句也聽不懂，想喊也喊不出。一急之下你驚醒過來，黑洞洞的世界中卻沒有任何父親的影子。

泥巴山雅安這一邊的世界似乎永遠是少女般羞澀似的細雨蒙朧，讓你想起蜀犬吠日那句外地人根本無法聽明白的成語。而一旦從容穿過十來公里長的泥巴山遂道，太陽就明晃晃的高懸在上讓人興奮，天空湛藍湛藍干凈得沒有一絲云彩。彝族神話中傳說老虎左眼變成的太陽，果然和泥巴山那邊完成不一樣?；蛘哒f太陽在射日英雄支格阿龍的子孫面前，始終睜大了眼睛不敢有任何的怠慢。下午終于到了西昌，一看時間，如果此時再繼續(xù)往從未去過的布拖前進，山高路窄的還有一百多公里，可能天黑透了才能到達。你有些猶豫，你最不喜歡晚上開車，這一輩子夜路走得太多了，一不小心總是容易遇到不懷好意的“鬼”。你算了一下，明天早起的話，十點左右應(yīng)該可以趕到。于是你決定在西昌好好休息一晚，養(yǎng)精蓄銳，明天再去直面人生。

月亮城西昌最美好的地方是那些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的燒烤，不吃一吃，都會被別人笑話白來了西昌?？墒悄銢]有敢驚動任何當(dāng)?shù)氐呐笥眩踔吝B朋友圈也沒勇氣發(fā)一發(fā)。傳說涼山人對啤酒的熱情如照亮了夜空熊熊燃燒的火把，這里的朋友們太好客了，這些山鷹一樣鐵打的漢子個個頂天立地，喝酒用的都是足以讓你頭昏目眩的木碗。彝族傳說要是一個男人在過年時能把所有的人喝趴下而自己卻沒事，那么此人便是女人心目中的英雄。你倒是很想沖上前去當(dāng)一回英雄。可惜實在沒有把所有人喝趴下的本領(lǐng)。記得有一次來到?jīng)錾剑瑏砼隳愕囊妥搴蜐h族朋友每個人過來敬你一碗，你就有開始旋轉(zhuǎn)的感覺。你曾去過彝族朋友在高山的寨子，和他們圍著火塘邊，一邊聊天，一邊喝酒，就如你在成都泡茶館喝茶的生活一樣。他們的生活中如果沒有酒，似乎就好比天上沒有了太陽。你覺得他們身上可能有將有害乙醇排出體外的乙醛脫氫酶。而你身體既沒有那個乙醛脫氫酶，而且酒量有限，不喝對不起朋友。喝多了又怕誤了明天的行程。但一個人去燒烤攤上獨坐好像又沒有什么意思。搞不好旁邊的人還以為你被老婆趕出了家門。于是你隨便找了家小面館，吃了一碗熱騰騰的會理羊肉粉。然后拎了二聽啤酒回到客棧。

第二天你開著車沿著307省道開始翻越爾舞山，這條多年來一直破破爛爛的公路，在脫貧攻堅戰(zhàn)中已經(jīng)升級改造變得路面平整。山越來越高，天卻越來越藍。山下遠方村鎮(zhèn)星落棋布，道路、溝渠阡陌縱橫。遠方瀘山也像一座孤島似的漂浮在煙籠霧繞間，你有一種天好近好近的感覺。你在盛開著鮮艷白色和粉色杜鵑花的公路邊上，聞到了一陣一陣淡淡的花的清香，沐浴在云白、風(fēng)清、花香的溫暖陽光下，你心曠神怡，有一種爽到找不到北的感覺。你開始感謝領(lǐng)導(dǎo)在關(guān)鍵時候居然還能想起自己這個老同志，給了你這個來大涼山的機會。你不由得在心中給他點了一個贊?？粗@藍藍的天空，你想起年輕時看過的那部老電影《追捕》里的經(jīng)典臺詞：多么藍的天啊，走過去，你可以融化在這藍天里。于是你踏了一腳油門，也大聲啦呀啦——啦呀啦呀啦——唱起了那首沒有任何歌詞的《杜丘之歌》，雖然沒有任何歌詞，但滄桑跌宕的旋律，從你也已經(jīng)滄桑的嗓子里吼出來更顯滄桑。你踏著油門向上盤旋，汽車呼呼的向著光明前進。這是你首次深入到大涼山的腹地，胡子已經(jīng)開始發(fā)白的你卻感覺到自己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而朝氣蓬勃。一路上呼吸著純潔的空氣，你好像也年輕了二十歲，眼睛不夠用似的對什么都好奇，披著察爾瓦，臉上黝黑的彝族漢子，在屋前曬著太陽的彝族老人，成群的黃牛，潔白的羊群，偶爾還會見到奔跑的駿馬——人與自然是那么和諧。

你前往的那個叫布拖的地方，先得從以前涼山州政府所在地的昭覺縣境內(nèi)穿過。2018年12月31日晚，習(xí)近平主席在新年賀詞中曾說：“我始終惦記著困難群眾。在四川涼山三河村，我看望了彝族村民吉好也求、節(jié)列俄阿木兩家人?！边@個三河村就在昭覺境內(nèi)。你行駛了一陣，前方下坡出現(xiàn)了一個熱鬧的鎮(zhèn)子。你看了一下導(dǎo)航，這里是普詩鄉(xiāng)，一個很有內(nèi)涵的名字。你放慢了車速，遠遠的就看見學(xué)校高高的樓上寫著“脫貧攻堅瓦吉瓦，習(xí)主席卡莎莎”巨大的漢字。在你的記憶中，習(xí)主席來過的解放溝鄉(xiāng)好像離這個地方不遠。多年以前，你曾在大涼山和一個彝族女孩子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所以你知道瓦吉瓦和卡莎莎是什么意思。你在學(xué)校門口看到一個走出來的眼睛修長，小麥色皮膚上閃耀著太陽光澤的彝族女孩，你的心猛地跳了幾下，眼前這個如一朵正在含苞怒發(fā)的花朵似的女孩很像你從前相愛過的那個彝族女朋友。她的笑容曾陪著你渡過生命中某個有些寒冷的冬天。而此時不經(jīng)意間遇到的這個女孩子，她們竟如此相像，能在塵世中再次遇到這么相似的女孩子，你想一定有它的原因。但是什么原因一時你也想不明白？你知道命運有時就是一個混蛋，它時不時會和你開一些極不友好的玩笑。你不想錯過認識這個女孩子的機會，于是停下車，故意問她“瓦吉瓦”和“卡莎莎”是什么意思？這個美麗的女孩子恰好是這所學(xué)校的老師，她眨著調(diào)皮的眼睛告訴你，“瓦吉瓦”的意思是非常好。而“卡莎莎”是謝謝的意思。你馬上對她說了一句“卡莎莎”。她卻批評你發(fā)言不準，然后用彝語反復(fù)教你，一次一次的校正著你的發(fā)音。雖說你笨嘴笨舌的終于還是學(xué)會了用純正的彝語說“卡莎莎”了。你相當(dāng)開心，覺得自己現(xiàn)在也算是半個彝族人了，這些都得感謝這個美麗的彝族老師。

得知你是成都來的記者，她對你說大學(xué)就在成都讀的，她現(xiàn)在最想念的就是那里的麻辣火鍋。

你問她為什么不留在繁華的成都？

她卻反問你為什么要來涼山？

你說是為了采訪大涼山的脫貧攻堅。

她說她回來是為了讓更多的小孩子去成都讀書，目標都一樣。

你有些感動，在這個金錢至上的社會中，在大涼山還有如此純粹的心靈，讓你感受到這個民族正在發(fā)生的某些變化。你問能不能加她的微信？你驚喜的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子和你以前那個女朋友的名字開頭都是沙馬，她們長得如此之像，難道是同一個家支的親戚？甚至于有那么一刻你還突然產(chǎn)生了幻覺，她就是當(dāng)年的那個沙馬。當(dāng)年她為你唱的《留客歌》此時仿佛又在你耳邊回想?！皾M山花兒在等待，美酒飄香在等待，珍貴的朋友、朋友，請你留下來、留下來……”。你很想問一問?？墒抢碇歉嬖V你這樣做不理智。于是你告訴她來了成都一定請她去燙火鍋。她也熱情的請你有空去她家坐一坐，說要殺一只小黑豬來招待你。你在《留客歌》的旋律中和她揮手告別。你腦海中裝著以前那個沙馬和現(xiàn)在這個沙馬的影子，心事重重的繼續(xù)前行。你最好的歲月早已毫不留情的在天地間一步又一步走遠，雖然生活可以重來，但你的人生已經(jīng)不可能改變。

戀戀不舍的離開這個叫沙馬阿呷熱情的彝族女孩，你小心冀冀地開著車繼續(xù)向布拖前進。一個急彎接著一個急彎，一個上坡接著一個上坡，可是在某個不知名的半山上汽車卻突然熄了火，試了好幾次，汽車只是撕叫了幾聲就沒了聲音。你掏出手機測了一下海拔，大約3100多米。想到一個人在這大山深處拋錨的種種后果，你頓時緊張起來。四下望了望，路邊只有一個趕著幾十頭山羊的彝族老人，長年的風(fēng)打霜刻使老人臉上的皺褶，好像那些刀砍斧劈過的歷史。雖然你連說帶比，放羊的老人卻說著你一點也聽不懂的彝話。那些長著白胡子的山羊也唉唉叫著，好像在嘲笑你的無能。老人隨著吃草的羊群慢慢的往坡上走去，一會兒回過頭來往前指了指。你想大概老人在告訴自己前方有人？雖然你沒法確定老人是不是這個意思，但你還是決定沿著老人指的方向試一試運氣。

你沿著公路往上走，時間漫長得好像要從這一年的春節(jié)走到來年的春節(jié)。公路上除了不多的車輛駛過以外就是刮得呼呼作響的大風(fēng)，仍舊沒有看到任何人的影子。你再次陷入絕望中。突然，天空中又出現(xiàn)了兩只大鷹的影子，在你頭上盤旋。你心一動，這莫非是昨天救了你小命的那兩只大鷹？你頓時來了精神，雖然你不會飛翔，但你隨著風(fēng)追逐著這兩只大鷹往上走。傳說在遠古時期，龍鷹從空中滴下三滴鮮血，滴在賢美的蒲嫫里伊姑娘身上，姑娘因而懷孕生下了支格阿龍。支格阿龍騎著一匹由神鷹變成的飛馬，用神弓仙箭射落了天上的五個太陽和六個月亮，讓人們過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剛一拐彎，一陣狂風(fēng)把你刮得差點摔了一個跟頭。你穩(wěn)住身體，一塊巨大的黑色石碑闖進你的眼里。走近一看，上面刻著博什瓦黑巖畫幾個大字，還有二00六年五月二十五日國務(wù)院公布等等字樣。巖畫你以前只是在書上見過，一些簡單的符號，刻畫著形象粗獷古樸的人或動物。而在大涼山深處還有這種文化遺存？讓你感到相當(dāng)?shù)囊馔狻Ｄ阕屑毧催^石碑上介紹，巖畫上居然還刻有釋迦牟尼、觀音、如來佛等等這些大神，你內(nèi)心感到極度震撼。這些漢地里常見的諸神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八百里大涼山中呢？你像初生的小孩子頭一次見到明媚的陽光，一步跨過千年的大涼山深處，居然還有這種彝族祖先留給中華民族的禮物！

你小小的書房中有一本法國多隆上尉上個世紀初寫下的《彝藏禁區(qū)行》，他在橫穿了彝族中心地區(qū)昭覺和秋海一帶后，在書中寫道“這里沒有建筑物，沒有雕刻、沒有繪畫、沒有產(chǎn)業(yè)。沒有發(fā)現(xiàn)碑文、藝術(shù)、產(chǎn)業(yè)、祭祀儀式等使我們大失所望。那是衰退帶來的結(jié)果嗎？不，那里連文明的萌芽都尚沒有發(fā)現(xiàn)。另一方面這個熱衷于激烈參加訓(xùn)練的山地民族，惟一的優(yōu)點就是生氣勃勃，血氣方剛?！币郧埃銓σ妥逦幕恼J識僅僅是能歌善舞，砣砣肉好吃，其它的幾乎一無所知。而這塊巨大的石碑就像是你心中久久寄托的香格里拉，突然毫無征兆的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你對多隆上尉的無知感到不滿，也對你自己學(xué)識的淺薄感到羞愧。冥冥中你有一種預(yù)感，這處被稱為博什瓦黑的巖畫已經(jīng)默默在此等了你上千年，現(xiàn)在突然出現(xiàn)在你人生必經(jīng)之路上，似乎是想要告訴你一些什么呢？你的心猛烈的跳動起來。

天藍藍的仍然沒有任何人，兩只大鷹也再次沒有了蹤影。萬物有靈，眼前這個黑色的石頭你覺得就像自己常去拜過的觀音菩薩化身，你站在這塊巨大的石頭面前等著，一會兒真的有一輛摩托車突突的過來了。你趕緊上前招呼，騎摩托車的彝族小伙子告訴我，這一帶只有你剛才經(jīng)過的普詩鎮(zhèn)，也就是寫著“脫貧攻堅瓦吉瓦”那個地方才有一家汽車修理店。他這么一說你腦子里又閃出了沙馬阿呷美麗的眼睛。彝族小伙子用摩托車把你拉到停車的地方，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對著天揮舞著，嘴里喃喃的不知念著什么？然后又從地下抓了一把土，向空中一撒，干燥的塵土在空中飄浮著。他再次念了幾句你聽不懂的彝話。然后讓你上車去試一試。你疑惑的上車轟的一聲居然打燃了。這實在有些詭異的一幕讓你覺得太不可思議。他們的生活你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但是你的父親曾告訴過你，看見的東西有時并不都是真的，而看不見的有時也不一定是假的。你開始懷疑這莫非是博什瓦黑在顯靈？小伙子沒有做任何解釋，只是告訴你他是這里的畢摩。你睜大了眼睛，他就是“誦讀經(jīng)文大師”？你知道畢摩作為彝族人的祭司，不但為族人主持祭祀，編纂典籍，醫(yī)治疾病，而且還是人神兩界的溝通者。你是個無神論者，并不相信上帝之類的存在。但這些并不妨礙你對不同文化的理解。歷史并不會以某些人的好惡而消失，未來它還將繼續(xù)存在。有時也許無知才是助你成功的武器，因為它隨時都在激勵你不斷學(xué)習(xí)。你只是沒有想到此次涼山之行，這被譽為“鑲嵌在彝族文化中的一顆璀璨的明珠”，時刻貫穿在彝族人民生產(chǎn)生活的畢摩文化是以這樣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在大涼山腹地的博什瓦黑巖畫附近與你不期而遇。這是老天給你的什么暗示嗎？你不得而知。你望著刻著博什瓦黑巖畫那幾個字的巨大石碑，不知為什么？一瞬間你突然對它的前世今生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此時，你想起了北島的那首詩《一切》：

一切都是命運

一切都是煙云

一切都是沒有結(jié)局的開始

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

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

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

一切語言都是重復(fù)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愛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夢中

一切希望都帶著注釋

一切信仰都帶著呻吟

一切爆發(fā)都有片刻的寧靜

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

很多年以后，我曾問過你，假若你只能再活一個星期或一個月，你會做什么呢？你說當(dāng)然還是去大涼山。在山上曬曬太陽，喝喝包谷酒，吃吃砣砣肉——

二

一路上你緊趕慢趕，終于到了大涼山腹地小城布拖特木里鎮(zhèn)，寧靜的特木里鎮(zhèn)是布拖縣行政機關(guān)所在地，因境內(nèi)曾有3棵挺立的松樹而得名。布拖這個地方后來你來過幾次，是為省上某個單位拍攝一部扶貧宣傳片。當(dāng)時你帶著攝制組在布拖縣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拍攝了三天，所經(jīng)之處，看到脫貧攻堅戰(zhàn)中最難啃的大涼山這塊“硬骨頭”的貧困現(xiàn)象已大有改觀，到處是新修的路，新建的房，基礎(chǔ)設(shè)施的建設(shè)比你戶口所在地自流井都好。特別是那些臉上總是露出笑容的彝族鄉(xiāng)親，他們對黨和習(xí)總書記那種發(fā)自肺腹的熱愛，讓人感到的確是一步跨千年之后的又一次天翻地覆。給你深深留下印象的是那天晚上為宣傳片的拍攝而臨時舉行的火把篝火晚會，衣著盛裝的彝族男女載歌載舞，在火堆邊盡情釋放著火一樣的熱情。

你此行的目的是參加司法廳在這里舉行的首個“愛之家”禁毒防艾法律服務(wù)工作站授牌活動。這個地方的某些地方有戒毒人員因毒致貧、因毒返貧，司法行政戒毒系統(tǒng)分別從眉山、資陽、西昌等地抽調(diào)人員過來長期駐站，為他們提供專業(yè)的戒毒康復(fù)指導(dǎo)和職業(yè)技能培訓(xùn)及后續(xù)管控，同時，也為當(dāng)?shù)孛癖娞峁┓蓭椭头ㄖ畏鲐殹Ｄ阙s到的時候現(xiàn)場已經(jīng)做好各種準備，工作人員正在“喂喂喂”的試著話筒，領(lǐng)導(dǎo)馬上就要開始講話了。一下車你卻冷得有些發(fā)抖，縮手縮腳的一看當(dāng)?shù)厝?，好多竟還穿著厚厚的冬衣。夏天遇到的這種情況讓你始料不及，就像你這個書都出了好多本的作家，卻經(jīng)常連一些簡單的字都記不住或者寫不來，還得冒著被諷刺的危險去問只有職高文憑的老婆。此時你車上連一件襯衣都沒有，倒是旁邊的一個中年男人提醒你站到太陽底下去。果然，置身在大涼山燦爛的陽光中，你身上的血開始溫暖起來。你迅速活動了幾下手腳，然后再把腦袋使勁左邊右邊晃動了幾下，等到腦袋既不左也不右，正正的立在脖子上，你趕緊掏出相機，咔擦咔擦的拍照。

活動現(xiàn)場有很多帶著紅領(lǐng)巾的彝族小學(xué)生，他們曬得黑黑的臉上充滿了你很久沒有見過的純真。你注意到一個穿著舊衣服的小男孩兒，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你頭上那頂繡著紅五星的太陽帽，看得出他很喜歡。那頂帽子是你老婆給你買的生日禮物，里面還繡有你的名字的縮寫，平時沒舍得用，這次來涼山，你特意找出來戴在頭上。你猶豫了一下，想著這帽子你來得容易。但是對他來說可能就難。于是你走過去把帽子摘下來，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戴在了他的頭上。小男孩吃了一驚，先是有不相信的表情，然后臉上就有了燦爛的笑。他周圍的同學(xué)都哦了一聲，看得出他們都很羨慕。你幫這個小男孩正了正帽子，風(fēng)將他胸前的紅領(lǐng)巾吹起來像一面迎風(fēng)招展的紅旗。你突然從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種也想飛翔的表情，堅強而充滿力量。你有些驚訝，你記得小時候加入少先隊的時候，老師說紅領(lǐng)巾象征紅旗的一角，是烈士們的鮮血染成。那個時候你就對紅色充滿神圣的敬意，連現(xiàn)在開的車都是紅得如一團火燃燒似的爍眼。此時這一頂紅色五星帽仿佛給這個小男孩和你都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變化。你決定回成都后去找個有愛心的老板贊助一下，給這些孩子每個人都買上一頂這種紅色五星帽子，讓他們永遠感受到紅色的強大力量。

活動現(xiàn)場還為幾位遠道而來的愛心捐款人士頒發(fā)了榮譽證書。你意外的看到了你的朋友雷德一也在其中。你心中一樂，這真是想睡覺就遇到了枕頭。這位姓雷的朋友在成都開了幾家公司，生意據(jù)說做得不錯。你和他喝過幾回酒，每次他除了搶著買單，從沒有在你面前擺過任何有錢的架子。你是那種骨子中還殘存著一些窮酸文人德行的人，一向出于清高“恥言錢”，雖然自己全身上下搜不出幾個散碎銀子，卻對某些有了一點錢就不知姓什么的家伙從骨子里就不以為然。但這個并不趨炎附勢的雷總在你眼中卻是個例外。不過你這種“恥言錢”的清高行為在老婆眼中卻成了一種“虛偽”。老婆說奶粉不需要錢?。磕虿粷癫恍枰X??？吃的穿的那一樣能離得開錢。老婆甚至于還把魯迅先生搬了出來，因為連魯迅也曾說過“錢是要緊的。錢——高雅的說罷，就是經(jīng)濟，是最要緊的了。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所賣掉”。就像現(xiàn)在，假如你身上揣著大把大把的鈔票，給那群孩子買一買帽子就不需要低下頭來去討好那些有錢的“總”了。

今天在這大涼山深處的小縣城你和雷總彼此相遇，你覺得這也算是一種緣份。你想把給孩子們買帽子的事給他說一說，看他愿不愿意掏一掏腰包？你過去拍了拍他的肩。他很訝異，說你怎么也在這里？你說和他一樣，都是為了涼山人民的早日脫貧。你表揚他有了錢還知道來涼山做好事。他有些不好意思說原來到?jīng)錾降哪康闹皇莵砺糜?，卻目睹了這里因為交通和思想的閉塞而造成的種種貧困，想到自己也是在農(nóng)村長大，靠發(fā)奮讀書好不容易考上大學(xué)，現(xiàn)在有了一點經(jīng)濟基礎(chǔ)，理應(yīng)為涼山的脫貧攻堅盡自己一點點義務(wù)。他這個老板居然還知道脫貧攻堅這句話，可見這場由習(xí)主席領(lǐng)導(dǎo)的偉大的脫貧攻堅戰(zhàn)是多么深入人心。你記得習(xí)主席強調(diào)，消除貧困，改善民生，逐步實現(xiàn)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zhì)要求，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重要使命。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是中國共產(chǎn)黨對中國人民的莊嚴承諾。

你再次表揚他做得好。

他也再次說自己做得還不夠。

你重重的又拍了拍他的肩，表示可以幫他寫一篇稿子宣傳一下。他卻搖手拒絕。你還以為他可能心痛銀子，馬上解釋說不用他花一分錢的宣傳費用。他說不是那個意思，如果做了一點事就四處吹噓，那樣心就顯得不誠。他這么一說，這個開著路虎豪車來扶貧的老板在你心目中的形象頓時高大起來。你知道現(xiàn)在很多人借扶貧之名來到?jīng)錾?，都或為名或為利打著各式各樣的算盤。你早就看不慣這些人把大涼山的某些習(xí)俗四處亂曬當(dāng)成吸粉的行為。更恨那些打著扶貧旗號卻從事與扶貧無關(guān)的家伙。眼前這個似乎有著天使一樣情懷的姓雷的老板，不得不開始讓你佩服。于是你告訴他，想給那些小學(xué)生每人買一頂紅色五星帽。但是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能不能請他來幫個忙？這次輪到他重重的來拍你的肩了。他說錢能辦到事都不是事。他又說每人再加一雙回力球鞋吧。你沒想到事情解決得如此之順，一激動，手又高高揚起準備去拍他的肩。他趕緊把你拉到一邊，刷著手機說你是省上的“著名”記者，給你看一點好東西。

你還以為他又在那里拍到養(yǎng)眼的女人，馬上眼睛就斜了過去，天啊，一張一張的竟是博什瓦黑石刻的照片。他得意洋洋的說怎么樣？沒見過吧？沒見過吧？

你說你也知道這個？

他說是一個彝族朋友專門帶他去看的。以前只知道彝族人喝酒歷害，歌唱得好，砣砣肉好吃。卻想不到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還能看到這種古老的巖畫，實在太出自己的意外。他卻不知，他的這種感受，昨天也強烈的發(fā)生在你的身上。你看到對這種彝族文化感興趣，為了給他加深印象，你對他說你不知道的還有好多。彝族人其實以前歷害得很，那個普通話說得還不如你好的易中天教授，在《中華史·國家》曾說彝族人既是夏王朝的統(tǒng)治者，也是商王朝的統(tǒng)治者。后來被周王朝推翻，一些越過白令海峽，成為印地安人的祖先。其它的就跑到云南，在唐朝時建立了南詔國，和大唐王朝對著干了很多年。你從他驚訝的表情，看得出他讀書時歷史一定不及格，腦袋中肯定沒有儲存任何這方面的信息。所以你第三次拍他的肩時他并沒有躲閃，而是硬硬的接了一掌。這個信息告訴你，他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學(xué)習(xí)的重要性了。此時會場上各路領(lǐng)導(dǎo)還在陸續(xù)講話，離結(jié)束還有一些時間。你想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趁此機會給他講一講彝族先人的歷史，把南詔國、大理國的歷史簡明扼要的給他普及一下。也算報答他給孩子們贊助帽子鞋子的高尚行為。但是彝族的歷史文化實在過于久遠，你怕給他說多了他也聽不明白。你想了想，剛才你拍了他的肩手掌有些生痛，你懷疑他也許練過幾天武功。果然，他說原來練過一段時間的化門拳，化門拳是巴蜀傳統(tǒng)武術(shù)峨眉派“五花八葉”中重要的一枝，講究有形打形、無形打化。這種武術(shù)主要流行在川東、重慶一帶。那一帶人的說話做事都很干脆，顯得豪情萬丈，吵架最多不超過三句，拳頭肯定就揮了過來。不像成都人吵架，從早上吵到天黑都還沒有一點動手的跡象，你懷疑可能是成都這個地方陰氣太重，男性普遍雌化。女性又都雄糾糾抺著口紅出沒于街頭。男的要是不練一練武，學(xué)點防身的本領(lǐng)，談個戀愛或者結(jié)婚后果可能真的很嚴重。你想既然他練過武功，于是就問金庸先生寫的那個武俠小說《天龍八部》，你總該看過的吧？

他說還在讀大學(xué)那會就看過了。

你說里面那個會使一陽指的段譽還記得吧。

他說當(dāng)然記得，把美人王語嫣勾走的那個大理國的王子嗎。

你說剛才給你說的這個南詔國，就是大理國的前身。

他說這個南詔國跟彝族人又是什么關(guān)系啦？

彝族人和南詔國是什么關(guān)系？這個問題金庸先生在書中好像沒有講過。但萬幸的是你很清楚。雖然你讀初中那會剛剛趕上某個巨大運動，在那個只能看幾個樣板戲的運動中，你上學(xué)時得過且過。放學(xué)了卻埋頭在小人書中，打發(fā)快樂的少年時光。你從那些各式各樣的小人書中知道，這個世界除了黑和白以外，還有其它各種五彩繽紛的顏色。小人書看多了最大的好處是你學(xué)會在作文的開頭，有時需要寫上睛空萬里或者萬里無云之類的形容詞。記得你在遷西灑河橋00619部隊子弟校讀書那會，有一次你在作文中用了一句千縫萬補，可是你不會寫那個縫字，于是你就空了一格出來。第二天你的語文老師周明明就在課堂上狠狠的表揚了你，說千納萬補這個詞用得好。你知道老師誤會了你原來的意思，千縫萬補和千納萬補兩個形容詞，意思絕對一樣，但納字明顯比縫字就高出好幾個檔次。你聽老師誤會了你的意思卻還在表揚你，臉就紅得有些像遷西本地產(chǎn)的紅山楂。因為周明明老師的這一次表揚，你就此喜歡上了文學(xué)，直到現(xiàn)在好像也沒有過多的后悔。所以工作以后，除了三天兩頭約著朋友們喝喝小酒以外就是愛讀各種雜書。有時就算和女朋友在床上談完理想，也不忘翻一翻卡夫卡。但是說到對大理國的了解，其實你同雷總一樣，都是從金庸先生的《天龍八部》那里受到的啟蒙

你說關(guān)系大了。

南末唐初，云南諸族有“烏蠻”與“白蠻”之分，烏蠻主要從事游牧業(yè)，他們隨水草畜牧。白蠻主要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其耕種的方式與與中原地區(qū)大體相同。他們的后人在西洱河地區(qū)建立了蒙巂詔、越析詔、施浪詔、浪穹詔、邆賧詔六個大部落。其中蒙舍詔位于各詔以南，故名南詔。開元二十六年，皮羅閣在唐王朝支持下兼并五詔，建立了南詔國。

雷總說，照你這么講，段譽不就是彝族人嗎？

這又是一個更復(fù)雜的問題。

“烏蠻”和“白蠻”是同一族系中不同集團間，或同一地區(qū)諸系間不同文化類型的人們共同體的泛稱，不是具體族名的專門名稱。白蠻的社會經(jīng)濟相對進步，烏蠻的社會經(jīng)濟相對落后，白蠻的漢化程度深一些，烏蠻較為穩(wěn)定地保持著本民族的固有特質(zhì)而較少改變。有一種說法白蠻就是現(xiàn)在的白族，而烏蠻就是彝族。段譽的爺爺?shù)臓敔斒前鬃迦?，在南詔國立過戰(zhàn)功，祖祖輩輩都當(dāng)著官，到了段思平這一代時成為一方的大將。段思平就趁著南詔國混亂的時候，滅了南詔而建了這個叫大理國的國家。

雷總又哦了一聲，說那段譽原來是白族人。

你還沒來得及回答，雷總說他小時候看過電影《阿詩瑪》。你沒有想到他居然還看過《阿詩瑪》，這部六十年代拍攝的老片，現(xiàn)在年輕一點的帥哥美女們估計連名字都沒聽過。不過他接著說的一句話，你聽了卻直皺眉頭。他說這部電影講的就是白族的故事。里面的歌特別好聽。他還馬上哼了一句什么蒼山腳下找金花，金花是阿妹等等。你趕緊糾正，《阿詩瑪》是彝族故事片。蒼山腳下找金花那部電影叫《五朵金花》，那個里面說的是白族。只不過從前那個人見人愛的女主角楊麗坤倒是地道的彝族人。

其實，這之前很長一段時間，你也以為電影《阿詩瑪》說的是白族。其實是與不是？你找本書查一查就知道了。但你那會并沒有那么好學(xué)，聽之任之以訛傳訛。但某一年，你去冕寧采訪彝海結(jié)盟紀念大會時，和當(dāng)?shù)匾粋€同你一樣喜歡文學(xué)的彝族女孩一見鐘情，你看到她的那一刻時間仿佛暫停了一下，然后空氣就開始變得黏膩起來，生命中從來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兩個人，因為命運的某種安排不經(jīng)意的就這樣擦出了火花。那以后因為無藥可救的愛情，你從書上知道了一些彝族的前世今生。知道電影《阿詩瑪》是根據(jù)云南彝族撒尼彝語史詩《阿詩瑪》改編的。狂熱的愛情往往從最簡單的時刻開始，但卻意味著危險，你以為你們的愛情會白頭到老，后來你們的愛情卻遇到麻煩，你的這個彝族女朋友民主改革以前屬于黑彝。他們婚姻對血統(tǒng)的要求有一座無法越過的喜馬拉雅山，黑彝只能與黑彝之間通婚，而絕對不能與白彝通婚。更別說你這個山那邊過來的漢族小伙子。他們的婚姻首先是保證血統(tǒng)純正，然后是家支的團結(jié)，而婚姻中最最重要的愛情卻可以省略不計。這個屬于黑彝的女孩子所在的家支，從來沒有與外族通婚的先例。她反抗無效或者說無力反抗。你們曾在某一個黑夜想透過遠離讓兩個人的愛情在另一個時空變成不分離的永恒。但是第二天太陽照舊升起來的時候，你們想起這個世界除了愛情以外，還有諸如親情等等很多難以割舍的東西。你們于是抱頭痛哭一場后各奔東西等待來生再見。也許，這樣無言的結(jié)局對你們這一生卻是最好的選擇。

雷總說段譽是白族人怎么穿著漢族人的衣服啦？這好像倒也是個問題？段譽這個白族王子為什么不穿本民族的衣服啦？書上好像沒有寫，你也不可能去問導(dǎo)演?，F(xiàn)在很多的狗屁導(dǎo)演總是把歷史當(dāng)成婊子，總是根據(jù)自己的需要隨時變換著姿勢。你只好說你們讀理工科的人就是惱火。難道就不準別人化一化妝？以你的理解，在南詔大理那個年代，不管“烏蠻”也好，“白蠻”也罷，其實都是一家人。

雷總說那這個南詔國和涼山有什么關(guān)系啦？看這樣子，雷總是準備把沙鍋打破了。

你說涼山最早的原住民是古邛都人，現(xiàn)在安寧河谷還有他們留下的一些大石墓。彝族是隋唐時期從南詔國時代大規(guī)模進入涼山的，最先到達的地方就是現(xiàn)在的美姑縣，這段歷史彝族指路經(jīng)上有記載。唐朝那會，這個南詔國從涼山出發(fā)居然打到了成都附近。這個問題你在《資治通鑒》中查過：元穎以舊相，文雅自高，不曉軍事，專務(wù)蓄積，減削士卒衣糧。西南戍邊之卒，衣食不足，皆入蠻境鈔盜以自給，蠻人反以衣食資之。由是蜀中虛實動靜，蠻皆知之……蠻留成都西郭十日，其始慰撫蜀人，市肆立堵。將行，乃大掠子女、百工數(shù)萬人及珍貨而去。從此，南詔的手工業(yè)居然可與蜀中互相匹敵。從此，大小涼山并入南詔國，置建昌府。南詔滅亡之后，此地區(qū)仍舊歸大理段氏政權(quán)統(tǒng)治。

那天晚上，你在已經(jīng)陷入了深深黑暗中的布拖大酒店中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漫長的夜晚中仿佛有很多玻璃碎片一根一根的扎進了你的腦袋，一些往事一閃一閃的從記憶深處襲來，“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騷動”，你已不是從前那個年少無知的少年，每天還能無憂無慮的快活。也不是血曾經(jīng)也熱過一段時間的青年，每天都在想著你的大好前程?，F(xiàn)在的你已是個名副其實的中年油膩大叔，上有老，下有小。對老的要盡孝，對小的要盡責(zé)。而盡孝和負責(zé)的基礎(chǔ)就是身上隨時摸得出硬硬的銀子。對銀子的渴望讓你曾經(jīng)單純的臉，也被風(fēng)霜侵蝕而變得具有了某種功利性。但問題是銀子這個可愛又可恨的東西要穩(wěn)穩(wěn)的攥到自己手中，中間還有好些流汗甚至于流血的過程。不過雖然如此，但仍舊擋不住你對理想的追求。和你在理想之路上用腳步丈量茶馬古道好朋友李貴平，華西都市報的金牌編輯，在茶馬古道歷史研究寫作之路上銳意窮搜，一心一意研究茶馬古道上的歷史的古跡，你在他的《歷史光影里的茶馬古道》新書分享會上，他曾拍著你肩表揚你當(dāng)個好父親不容易啊。你知道他的新書《穿越橫斷山的南絲之路》即將出版，然后就要去北京大學(xué)完成為期近一年的訪問學(xué)者工作。你正在為他的飛速進步高興。可是這個身體棒棒的正當(dāng)壯年的好朋友，在青海貴德縣突發(fā)心肌梗塞。貴平去世的事讓你極度震驚，那么好的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好在貴平的女兒已經(jīng)是某個單位的公務(wù)員，已經(jīng)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但你不同，你女兒十一歲，你兒子四歲。假若你有個意外，他們很有可能去叫另一個男人為爸爸。所以你現(xiàn)在最基本的想法就是至少活到兒子十八歲成年，你才有資格去另一個世界和貴平兄相見。貴平的事讓你感到了某種風(fēng)雨將至的危機，所以你得抓緊時間給女兒和兒子掙一點學(xué)費藏在床底。雖說沉重的壓力讓你已不堪重負，但你在他們面前依然必須責(zé)無旁貸的保持住堅強的笑容。

你也一把年紀了，卻總不愿意相信自己正在變老。固執(zhí)的穿著多袋褲，總是妄想扭住青春不放。但現(xiàn)實是你的青春已經(jīng)全部都被艱辛的歲月按進了水里，已經(jīng)沒有給你留下一絲的痕跡。年輕的時候你喜歡文學(xué)，也在報刊雜志上發(fā)了不少小說和詩歌，還獲得了幾個沒有多少人知道來歷不明的“大”獎。年輕的時候可以憑著這些去騙一騙那些喜歡才華的女孩子?？墒乾F(xiàn)在，喜歡你的只有那些被統(tǒng)稱為大娘的中年婦女。萬幸的是，文學(xué)仍然能打動此時已經(jīng)玩世不恭的你，你也還沒有僵化到拒絕新生事物，還在與時俱進，年輕人會玩的你都會，比如微信，比如抖音，再比如直播什么的。所以說雖然你年齡不小。但心態(tài)還是基本上疑似九零后。你在布拖大酒店戀戀不舍的回想過去，突然遠方有一陣陣節(jié)奏低沉的歌聲從夜空中傳來，歌聲中似乎還夾有馬鈴鐺的響聲，那蒼涼的歌聲讓你聽了有一種想哭的感受。完全不像是某個小伙子正在對著心愛的姑娘唱歌或者是那家人正在娶親所發(fā)出的音樂？難道是正在祭祖或者說辦喪事？

從你踏上布拖這個地方，總覺得似乎空氣中都充滿了神秘。布拖是彝語“補特”的音譯，“補”指刺猬，“特”指松樹，是“有刺猬和松樹的地方”。一個很有童話色彩的名字，假若年輕一點，你相信這很可能是個會遇到真愛的地方。這里保留了最原始的彝族風(fēng)情，節(jié)日、服裝、飲食、喪葬習(xí)俗。這個地方還是火把節(jié)的發(fā)源地，據(jù)說當(dāng)年居住在此地的大力神俄體拉巴，有一天和天上的大神思惹阿比比試摔跤，結(jié)果思惹阿比輸給了俄體拉巴。小心眼的思惹阿比跑到天神恩梯古茲搬弄是非。于是恩梯古茲派了很多嘍羅變成害蟲到人間糟蹋莊稼，俄體拉巴率領(lǐng)人們點燃火把焚燒了害蟲以保平安。從此，對彝族人而言，火成了神圣和潔凈之物，是他們一生都離不開的東西。生的時候圍著火塘坐，離開人世的時候要用火來燒，以后還要用火來祭祀。當(dāng)?shù)氐睦习傩涨那牡母嬖V你，火把節(jié)那一天，大力神俄體拉巴常常會化身為英俊小伙子，出沒在喝酒和跳舞的人群中與大家同樂。很可惜你來的這一天不是農(nóng)歷六月二十四日，沒法看到火巴節(jié)上的“朵洛荷”舞。而明代文人楊升庵運氣就比你好一點，他路過涼山時恰逢火把節(jié)，還留下了“老夫今夜宿瀘山，驚破天門夜未關(guān)，誰把天空敲粉碎，滿天星斗落人間”的著名詩句。

走出酒店大門，一股寒氣立即把你團團困住。雖說高原上的風(fēng)刺骨頭，讓你冷得有些發(fā)抖。但是你并沒有打算退縮。街道上此時沒有任何行人。你等了好一會，也沒有見到一輛出租車。滴滴在這個小城也成了擺設(shè)。你不甘心，繼續(xù)縮著脖子在街邊等著。一個剛下了班的工作人員騎著摩托車從酒店出來，好奇的看著你。你趕緊上前遞上一支煙，說了你想去有歌聲那個地方的想法。那個工作人員皺了皺眉，說那是附近村子里有老人去世，正在請畢摩做法事。工作人員好心的告訴你，如果沒有當(dāng)?shù)叵嘧R的朋友帶路，這種事外人是不能去觀看的。你哦了一聲，為自己的無知不安。別人家正在悲傷，你卻想去看熱鬧，于情于理都不好。你趕緊在心中為那個離去的老人不停的念著阿彌陀佛。你解釋自己是個來此地采訪的記者，很想了解神秘的彝族文化。工作人員確認過你的眼睛沒有撒謊，于是說自己就是那個過世老人的親戚，可以帶你過去。他一再叮囑彝人有自己的風(fēng)俗，讓你決不能因為好奇而壞了他們的規(guī)矩。

彝族有一句諺語，一個父親能為兒子做的最重要的事，是為他找個好老婆；而一個兒子能為父親做的最重要的事，則是為他舉辦一場有尊嚴的喪禮。可見喪禮在彝族人心中地位的重要。你們穿過長長的干土外墻，來到一個新修不久的院子，很多吊喪的人聚集在那里。有人過來把你們領(lǐng)到躺著老人的遺體的客廳那里，那個人悄悄的問了你的名字，然后對著老人說這是你的侄兒某某某某和他的漢族朋友某某某來看你了。然后這個叫某某某某的侄兒就開始哭泣。你看見一個老人的遺體以胎兒般的姿勢被放在有九根橫切木的木架上，旁邊有幾個小孩子和婦女一邊揮舞著削尖了蘆竹，一邊唱著簡短的的悲歌。雖然你一句也聽不懂，但你的眼睛也滿滿的有了淚水。這是你第一次參加彝族老人的喪禮，你有些緊張，你按漢族人辦喪事的習(xí)俗，掏出五百塊人民幣做為奠禮，然后有人把你們引到院子一個角落坐下，并幫你們開了啤酒。你悄悄的問那位工作人員，剛才那些小孩子揮舞著削尖了蘆竹是什么意思？他悄悄的告訴你這是在驅(qū)趕那些在此閑蕩的妖魔鬼怪。你聽了不由得打了個冷噤。

你注意到老人們頭上的頭巾末端都卷成了尖形，你想這也許表示了某種哀傷的意思。院落中的人們喝著酒，說著你聽不懂一個字的彝話，后來你看見七八個姑娘在老人遺體面前站成一排，誦唱著你聽不懂的歌，老人的侄兒告訴你這是喪調(diào)“阿古格”，“不要走黑路，黑路是魔鬼的路；不要走黃路，黃路是風(fēng)濕病鬼路；要走走白路，白路才是歸祖的路?！币贿叧眢w一邊隨著調(diào)子的節(jié)奏左右搖晃。老人的侄兒說葬禮儀式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為已故的老人指引從居住地沿著古代祖先的遷徙路線前往祖界。這個祖界就是云南那邊的昭通，那里是彝族六祖的分支地。在畢摩的引導(dǎo)下，老人會趕著自己的牛羊，翻山越嶺，以風(fēng)馳電掣般的速度回到先祖故地，他的靈魂只有到了那里才能夠升到天上和祖先之靈團聚，從而找到自己的歸宿。

你在院子里坐到了深夜，也不知喝了多少瓶啤酒？然后悄悄的告別了那些彝族朋友。那個老人的侄兒已經(jīng)喝得滿臉通紅，但是仍然堅持把你送回酒店，他說彝族人是不會失禮的。你回到了酒店，夜深人靜中再也沒有聽見那種高亢的歌聲傳來。明天是火化的日子，要由德高望重的畢摩將老人送走。只有每年的11月底的彝族年那三天，才會再回到家中看望自已的子孫。為了迎接他們的歸來，要將水缸中的水換上新水。第一天早上要殺一頭豬，將要供奉給祖先的肉小心的放在木架上。第三天清晨，當(dāng)公雞第一聲啼叫時，便要將準備好的肉祭祖，這樣祖先才會繼續(xù)保佑他們的子孫。而這三個晚上，要守到炭火自行熄滅。

你關(guān)了燈，讓眼睛躲藏在黑暗中。突然有二句詩歌從你腦海中跳出來：在一條黑色的河流上，人性的眼睛閃著黃金的光。這么優(yōu)美的詩歌是誰寫的呢？你努力的回想，記憶和這兩句詩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白紙，但是此時你卻無法通破。你覺得這兩句詩好像跟這片大地有某種親密的關(guān)系。其實你完全可以用手機百度一下。但你卻固執(zhí)的想把它從腦袋中喚醒。等到你想到快絕望的時候，吉狄馬加這個名字卻及時跳了出來。你深深吸了一口氣，沒錯，這就是你年輕時讀過的彝族詩人吉狄馬加的那首著名的詩歌《黑色的河流》中的兩句。他將大山中彝族人古老的葬禮寫得那么悲壯：

我了解葬禮

我了解大山里彝人古老的葬禮

（在一條黑色的河流上，人性的眼睛閃著黃金的光）

我看見人的河流

正從山谷中悄悄穿過

我看見人的河流

正漾起那悲哀的微波

沉沉地穿越這冷暖的人間

沉沉地穿越這神奇的世界

我看見人的河流

匯聚成海洋

在死亡的身邊喧響

祖先的圖騰被幻想在天上

我看見送葬的人

靈魂像夢一樣

在那火槍的召喚聲里

幻化出原始美的衣裳

我看見死去的人

像大山那樣安祥

在一千雙手的愛撫下

聽友情歌唱憂傷

我了解葬禮

我了解大山里彝人古老的葬禮

（在一條黑色的河流上，人性的眼睛閃著黃金的光）

你默默的念著、念著、念著，有很多種情緒在身體中開始彌漫，似乎對生死開始有了另一種新的理解。生命從哪里來死后便回到哪里去，這是多么幸福的事。吉狄馬加寫這首詩的時候還被稱為青年詩人，是《涼山文藝》的編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四川分會會員，而今這顆當(dāng)年升起的星星已是著名詩人，中國作協(xié)的副主席。2000年的你在魯迅文學(xué)院作家班進修，正是魯迅文學(xué)院建院五十周年。吉狄馬加等一眾京城文學(xué)界的大伽，來到文學(xué)院參加慶?；顒?。你只是近距離的和他打了個照面，沒敢上去自報家門。現(xiàn)在十八年之后，你在涼山大地上突然想起他的這首詩歌，仿佛也只是眨一眨眼的功夫。人到中年，你很想知道當(dāng)年在火塘邊喝著酒的吉狄馬加，是懷著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寫下的這一首悲壯的詩？

從前你很少想過死亡這件事，總是想著在這個熱鬧的世界中閃閃發(fā)光。但是火車總有到站那一天，無非是早到或者晚到。這幾年，你時常都在想這個終會繞不過去的問題。很多人一生其實就是在為最后那一刻做準備。從前你對死亡沒有過多的恐懼，那是因為你沒有什么牽掛。老媽年事已高，總會走在你的前面。老弟雖然比你小，但現(xiàn)在政府的政策好，就算你不在了，政府總不會讓他餓著冷著。但自從你有了一雙兒女以后，你小心冀冀的連開車的速度都明顯降了下來。你還想在這個世界上多陪他們走幾年。

你看著街頭拐角那盞有些昏暗的燈光，仿佛有一種已經(jīng)迷了路的感覺。你又想起從前相愛過的那個彝族女孩，她過得還好吧？你希望她像你一樣，有兩個可愛的孩子，一個女兒，一個兒子。最好名下還有一套可以遮風(fēng)擋雨的房子。如果那樣，你就徹底放心了，也不枉你們曾相愛一場。雷德一說得不錯，彝族人的歌的確唱得好，而且風(fēng)格多樣，不像藏歌那樣聽起來永遠只是一種高吭的聲音往珠穆郎瑪峰上跑。你從前那個女朋友就有天使一樣的歌喉，很多年前你就聽她唱過《阿杰魯》。后來你在清水河公園認識的那個彝族歌手阿蘇，也是一首《阿杰魯》就讓你熱淚盈眶。時至今日，那句彝語唱出的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的歌聲仍舊時常在你腦海中回響。你想，假如當(dāng)年你和那個彝族女孩子的愛情敢“不要怕”，現(xiàn)在會是什么情況呢？一想到這些，你的思維開始有些混亂。冥冥中好像有一雙烏黑發(fā)亮的眼睛，仿佛在黑夜中憂傷的看著你。你不敢再想下去。但是記憶的風(fēng)仍然把她的長發(fā)從往事中一幕一幕的揚起來，你似乎已經(jīng)聞到了她發(fā)絲的清香，突然間你淚流滿面。

那一夜你夢到了自己頭頂五彩祥云，手里拿著在金沙江邊揀的一塊形狀古怪的石頭。還夢到了三只兔子圍著你轉(zhuǎn)，一個是紅色的，一個是黑色的，還有一個是什么顏色的你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三

你計劃從布拖返回西昌的途中，順路去碗廠鄉(xiāng)好好看一看博什瓦黑那些古老的巖畫，感受一下彝族先民留下來的這些偉大。雖然你僅僅只是在網(wǎng)上和雷總的手機中看過為數(shù)不多的照片，但已經(jīng)足以讓你的內(nèi)心受到強大的沖擊。然而計劃沒有變化快，你剛發(fā)動汽車，領(lǐng)導(dǎo)又打來電話。這次領(lǐng)導(dǎo)說話的語氣仍舊柔和，讓你當(dāng)天中午務(wù)必趕到冕寧參加一個商業(yè)活動。領(lǐng)導(dǎo)說這個商業(yè)活動可能會給單位上帶來十來萬的廣告收入。你一聽到冕寧那兩個字，頭嗚嗚的像煮熟的豬頭那樣馬上腫了一圈。怎么是冕寧呢？那可是你的人生中一個刻骨銘心的傷心地？你每次來西昌經(jīng)過冕寧時都加足了油門沖了過去，恨不得四個輪子懸在空中，一秒鐘都不想在那里停留。雖說沉緬在過去于事無補，但你并不想再去回憶，再讓自己心痛。此時，因為工作而需要你拋棄個人情感。你只好握緊了拳頭答應(yīng)了下來。但是，布拖離冕寧還有二百多公里，在這種你不熟悉的盤山公路上，你至少也要三個小時才能到達西昌，然后再花一個小時的時間從高速公路趕到冕寧。你很想說不去，但理由好像不充分，畢竟十來萬塊人民幣不是個小數(shù)目，如今在新媒體輪番沖擊下，報社的日子也像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如果你此時還想抽點時間去看博什瓦黑巖畫，你搬起手指算了又算，時間上無論如何都不夠。然而領(lǐng)導(dǎo)的指示就像刀架在了你脖子上，讓你耿耿于懷進不是，退也不是，你沮喪著卻又沒有任何辦法。

在博什瓦黑巖畫石碑那里你停下車，它似乎在陽光下靜靜的也看著你。你想但愿彼此這次見面不是個錯誤。你希望這是你人生一個新的開端。太陽此時懸在你的頭頂上透過車窗明晃晃的照著你。天空藍如大海，你突然仿佛聽到一種時快時慢的聲音從空中隱約傳來，在你耳邊輕飄飄的回蕩，甚至于你都嗅到了它的氣味。于是你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將頭扭向右邊傾耳細聽，可是除了你的心跳，那種隱約的聲音似乎停留在某個你望不到邊的角落。你心神不定的又將頭扭身左邊，那種若有若無的聲音好像就在你的身邊。你睜開眼睛，似乎又一次看見了昨天那個幫你啟動汽車的年輕畢摩。他好像騎著摩托車在你眼前一晃就不見了。你四下看了看，除了幾頭正在吃草的黃牛，卻沒有任何人的影子。你懷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領(lǐng)導(dǎo)的電話又再次響起，你看了一眼那個備注成大熊貓的號碼，掏出一只煙點燃，深深的吸了一口。等到領(lǐng)導(dǎo)的電話已經(jīng)響得不耐煩的時候，你才慢騰騰的接起來。領(lǐng)導(dǎo)并沒有發(fā)火，語氣仍然柔軟，不緊不慢的說在忙啊？沒等你回答，領(lǐng)導(dǎo)又說因為種種原因，冕寧的活動改在了下午，你不用太著急了，安全第一哈。領(lǐng)導(dǎo)就是領(lǐng)導(dǎo)，這會不忙的時候終于想起你的安全來了，還說了哈這一個語氣詞。你隔著電話狠狠瞪了領(lǐng)導(dǎo)一眼，嗯嗯的掛斷電話的那一刻，你竟看到博什瓦黑巖畫石碑四周，突然綻放出成千上萬朵潔白中透著粉紅的索瑪花，映紅了巨大的石碑，也映紅了整個山岡。你揉了揉眼睛，天空似乎都紅了。這下你沒有一秒鐘的猶豫，轟了一腳油門，呼的一下，像一頭嬌健的紅色豹子撲向正在發(fā)抖的獵物一樣，一頭闖了進去。

這是一條涼山扶貧攻堅后才開始修建的混凝土澆鑄的通村公路，兩邊還露著新鮮的紅色泥土，遠遠看上去像一條鑲著紅邊的灰色地毯。過去涼山山高谷深，交通薄弱，成了彝區(qū)脫貧奔康的“攔路虎”。而現(xiàn)在有了公路，通了車，好日子迎來了新的起點。你在為彝族鄉(xiāng)親們高興的同時，蜿蜒地順著牢牢鑲嵌進大地的公路前行，下完一個長長的山坡，終于看見了幾十幢高低不同的房子所組成的一個聚集地，其中有一幢房子門前掛著衛(wèi)生院的牌子。你明白，博什瓦黑巖畫離這不遠了。

昨天你就在百度上查過，巖畫離鄉(xiāng)政府還有幾公里的路。但新修的水泥路有些狹窄。為安全起見，你決定把車停在鄉(xiāng)上，租一個摩托車過去。雖然你是個見過世面的老記者，可是你不想驚動鄉(xiāng)上的任何人，悄悄的把車停在鄉(xiāng)政府前面的小廣場上。可是廣場邊上一左一右卻有兩條不同方向的路，你不知往左還是該往右？你想導(dǎo)個航，可是你的聯(lián)通手機號碼在這個地方?jīng)]有任何信號。于是你開始怪聯(lián)通也不在這些地方多修幾個基站，要不然光是路通了，網(wǎng)絡(luò)不發(fā)達也會影響到扶貧的作用。手機這樣一罷工，你只能找個當(dāng)?shù)厝舜蚵犚幌隆Ｋ南驴戳丝?，除了小商店門前坐著的幾個披著察爾瓦曬著太陽的老阿媽，街上空空的不見一個行人。你過去問那些老阿媽，可是她們都說著你聽不懂的彝語。你在筆記本寫上你想問的事，她們?nèi)夹χ鴶[手。你明白這些老阿媽肯定也不識字。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而你在這里呆的時間有限。你開始有些著急，站在路邊不由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的默念著?？赡苷娴氖歉袆恿恕吧裣伞?，一會兒遠處真的過來了一輛摩托。騎車的是一個臉曬得黑紅黑紅的中年彝人，聽你說要去博什瓦黑巖畫那里，中年彝人有些猶豫。你以為他嫌錢少了，于是問他要多少錢？他看了你一眼說不是錢的問題。你好生奇怪，不是錢的問題？那是什么問題啦？中年彝人盯著你看了一下，問你去那里干什么？你又把自己記者招牌搬出來。他聽你說是記者想去那里看一看，就說只能把你載到博什瓦黑巖畫附近，剩下的路你得自己走一走。你說那邊沒有路嗎？中年彝人說路倒是有，只是有些不方便。你更加好奇，但是又不好再問。中年彝人把你載到一個全是新房子的彝族村莊附近，昔日低矮破敗的土坯房己經(jīng)變成那種帶庭院的“小別墅”，看得出這肯定是由國家扶貧資金援建，居住者只需要交很少的一點錢。中年彝人告訴你博什瓦黑巖畫就在前面，但他無論如何不愿意再往前走。他說可以在這里等你，多久都行。

你順著一條土路往前，路的兩旁是幾段風(fēng)雨銹蝕的土墻，跟你昨天在布拖那個有老人去世的寨子看到的一樣，這些土墻和大地渾然一體，似乎成了你所見過彝族人的某種神秘的符號。在你的印象里但凡在他們活動的地方，都有這些綿延土墻相伴，很像你小時候在河北遷西高高的山上，見過的那些順著山脊而行護衛(wèi)著文明的古老長城。等你氣喘吁吁的爬上一個小山坡，一幢白墻灰瓦的住房門前坐著兩個披著察爾瓦曬著太陽的老人，各自面前放著一個裝著酒的土陶杯子。他們的目光像鷹一樣莫測高深地審視著你，你趕緊上前掏出中南海香煙跟老人套近乎。你運氣真好，兩個老人一個是原來鄉(xiāng)上的退休干部；一個在鄉(xiāng)小學(xué)當(dāng)過老師，都會說你基本能聽懂的彝族腔調(diào)的普通話。你夸獎他們住的房子真是漂亮。老人們抽著煙打量著你這個從外地來的穿著時髦的不速之客，說這都是托習(xí)主席的福，他對我們彝族人民真是太好了。這些年你在彝山大地走訪，聽到的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你盤腳坐在地上，接過老人遞過來的酒，剛想問博什瓦黑巖畫在哪里？老人說是來看博什瓦黑巖畫的吧。老人指指前面那座長滿了松樹的大山，說那就是你的博什瓦黑。“你的博什瓦黑？”老人的這句話讓你心中猛的一跳。你可不敢有這個奢望。那可是全體彝族人的圣地，你只不過是一個虔誠的朝圣者，冥冥中被它召喚而來。但老人為什么這么說呢？難道你前世也是一個彝族人？突然間你很開心。你順著老人手指的方向望去，感覺到有一股無形的風(fēng)似的從老人手指間刮過去，前方河水繞著一座樹林密布的青山。你驚喜的發(fā)現(xiàn)那座山的上空，此時居然有二道一上一下美麗的彩虹掛在天上，發(fā)出萬道光芒。

資料顯示，博什瓦黑石刻就在此處海拔三千米的這個山坡上的南邊，石刻西邊有一條緩緩流淌的小河，資料上說那是彎長河。但是老人卻認真的告訴你，那條河其實應(yīng)該稱為博什瓦黑河。河水從這里流過經(jīng)普格縣，匯入金沙江然后再匯入長江。是資料錯了？還是老人說得不對？雖然從理智的角度上說，白紙黑字上的東西可靠性更大。但你還是選擇相信老人的說法，畢竟他們土生土長，知道其一，也了解其二。還有就是你心里更愿意稱它為博什瓦黑河，聽起來大氣而充滿神秘。老人們還告訴你沿著河邊那一條小路走，經(jīng)過博什瓦黑石刻就可以走到普格縣那邊，普格小興場曾有涼山元代土司的城址。所以博什瓦黑這個地方東漢時即被視為“沖要”之地，自古以來就是四川通往云南古驛道的必經(jīng)之區(qū)。石刻的西面和西北面不遠的地方是邛海和西昌古城。石刻的東面有谷克德國家濕地公園和戰(zhàn)國至西漢的木撮乃姐石板古墓群，這個古墓群總面積5萬平方米。莫葬均用薄石板嵌成，頂無蓋石，且已全部露出地面。因為這一帶基本上保留了完整的彝族傳統(tǒng)文化特色。根據(jù)這一條件，昭覺縣政府提出了“一核兩翼雙線多點”的旅游發(fā)展規(guī)劃戰(zhàn)略。即以縣城為核心，竹核溫泉、懸崖村等為東翼，博什瓦黑巖畫、灑拉地坡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綜合體等為西翼，發(fā)展火把環(huán)線、彝族文化體驗線。離博什瓦黑十多公里的三河村，2018年2月11日上午，習(xí)主席曾來到這里，走進彝族群眾家中問寒問暖，同當(dāng)?shù)馗刹咳罕姽采叹珳拭撠氈摺Ｈ缃袢哟宸从骋蛥^(qū)和脫貧攻堅今昔對比的脫貧攻堅實景博物館、村史館等已經(jīng)建成。在三河村舊址彝族傳統(tǒng)村寨及房屋修繕保護等已完成初步建設(shè)，一個反映彝區(qū)和脫貧攻堅今昔對比的村落博物館將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在大力發(fā)展的新時代的紅色文化旅游的同時，當(dāng)?shù)氐囊妥遴l(xiāng)親們一方面發(fā)展民宿，一方面學(xué)會了種植油菜籽，每年六七月份一片片金燦燦盛開的油菜花搖曳著曼妙舞姿與青山綠水相掩映，讓三河村處處充滿了詩情畫意間細說著彝族人民脫貧致富后的無限美好。

你在手機上查了一下這里的海撥高度，你現(xiàn)在站的地方二千八百七十二公尺，比博什瓦黑石刻那座山要低兩百公尺，都屬高原地帶?？墒悄銋s沒有一點頭痛頭暈胸悶氣短的高原反應(yīng)。不像上個月你采訪去過的阿壩縣那里，當(dāng)天夜里就睡不著覺，頭痛欲裂。第二天就不得不返回成都。你在網(wǎng)上聽說這個博什瓦黑石刻是佛教阿吒力教的杰作。雖然網(wǎng)上所說的不一定靠譜，但至少能讓你了解到一些與此有關(guān)的情況。這個阿吒力教是佛教密宗中獨成體系的一支，大約在唐朝之際傳入今云南，曾一度是西南地方政權(quán)南詔與大理國占統(tǒng)治地位的宗教。主要修行方式有誦咒、結(jié)印、祈禱。有所謂“三密”即口誦真言、手結(jié)契印、心作觀想之說。而博什瓦黑石刻也正是那個時期的產(chǎn)物。

當(dāng)過鄉(xiāng)干部的老人告訴你，這個叫博什瓦黑的地方，以前被某當(dāng)?shù)厝艘暈椴辉斨兀M可能避而遠之。當(dāng)然，漢人例外。

你聽了有些糊涂，漢人怎么會例外啦？

當(dāng)過老師的老人說，以前漢人從來沒來過??！

你笑了起來，兩個臉上基本上不茍言笑的老人還真是很幽默。不過你猜老人說的也不完全是這個意思，只是不好多問。

老人們看著前面的那座山，說很古的時候，一天夜里，這里突然狂風(fēng)大作，從九十九座大山那邊飛來一群巨型怪石，落在了這一帶的山坡上。于是這里的山精、蛇怪們就乘機用長長的舌頭，在這些巨大的石頭上刻了很多幅奇形怪狀的鬼畫。從此這個地方就成了鬼域，那些鬼畫就經(jīng)常出來作怪。誰要是膽敢跑進這個地方，必得怪病而亡。結(jié)婚的新娘如果從此經(jīng)過會永無生育。小孩子貪玩誤入長大后不是啞就是聾或是傻瓜。因此但凡出嫁迎親，往來路人都視此地為畏途必繞道而行之。至今當(dāng)?shù)卮虿窀畈莸娜巳耘f不敢進入。由于這些鬼畫的恐怖，此地的彝人便給這些鬼畫起了個博什瓦黑的名字。

對博什瓦黑這個名稱的解釋，公路邊上立著的石碑上說是“神像畫下的巖洞”。百度上也說是“神像畫下的巖洞”。但是有些搜索上卻說是刻在巖石上的龍蛇。于是你向兩個老人請教這個彝語博什瓦黑到底是什么意思？

當(dāng)過鄉(xiāng)干部的老人說彝語博石，是蛇的意思，而瓦黑就是巖穴。老人說完話后從鼻孔中噴出一股煙霧，藍得沒有一絲云彩的天空突然在你眼前消失，你感到眼前什么也看不清，等濃濃的煙霧在太陽照射下一團一團慢慢散開，老人才問你聽懂什么意思了嗎？你有些悚然，怎么會是蛇穴呢？取這個名字肯定是因為當(dāng)?shù)厣呔薅嗟脑?。你從小就極不喜歡這種冷血動物，一想到這些光滑滑只能靠身體滑行的爬蟲，你身上不由得一哆嗦就打了個冷噤。可是當(dāng)過鄉(xiāng)干部的老人明確告訴你雖然那個地方叫蛇穴，但是那個地方蛇卻很少。而且當(dāng)?shù)貧v代都沒有蛇多的傳說。當(dāng)過多年老記者的你總是思想活躍，馬上聯(lián)想到是不是巖畫中大量刻著蛇這個動物形象的可能。可是老人說巖畫中除了少量傳說中的麒麟以外，沒有任何蛇的影子。你就奇怪了。這是怎么一回事？倒是當(dāng)過老師的老人拿起瓶子喝了一口酒告訴你，這個地方處于彝族北部方言的圣扎土語區(qū)和該地土語區(qū)交界之處，當(dāng)?shù)厝税焉吆彤嫷囊舭l(fā)成了一樣，所以可能稱為畫穴好像更準確一些。

當(dāng)過老師的老人這番話，與你后來在《四川文物》1986年第2期中查到已故西南民族學(xué)院黨委書記兼院長蘇克明教授的文章《涼山昭覺石刻的譯名探討》相同，生在涼山的蘇教授是彝族人，他明確的指出“博什瓦黑”，意為“蛇穴”是不恰當(dāng)?shù)摹ｅe譯的原因在于用漢文來注譯彝族的發(fā)音，而漢字音難以選擇準確。他認為巖穴用“瓦衣”比“博什”更要接近一些?！安灰狻痹谝驼Z里被稱為畫。所以應(yīng)該譯為“不意瓦衣”，意思就是“刻有畫的巖穴”。除此以外，還有一種說法是按照彝語的漢文諧音譯為“布喜瓦衣”，意為“廟旁的巖穴”。但是這個地方至今沒有任何廟的痕跡，只能從“廟旁”這個詞來推敲，幾十公里以外的西昌瀘山上曾經(jīng)寺廟林立，這里歷史上又是昭覺通向西昌的必經(jīng)之道，彝族向來有把風(fēng)景名勝或著名人物與地名相連的習(xí)慣，以昭覺縣那個你想去而沒有去成的泉眼水溫50℃以上的竹核溫泉為例，竹核溫泉位于昭覺縣竹核鄉(xiāng)大溫泉村，分為一大一小兩個溫泉。溫泉在彝語中被稱為“利意”，有溫泉的地方稱為“利木”。所以竹核這個地方就被彝族人民稱為“利木竹核”，如果范圍再擴大到整個昭覺，還可以把昭覺稱為“利木昭覺”。由此，把離西昌瀘山幾十公里以外的博什瓦黑石刻巖畫稱為“廟旁的巖穴”也說得過去。至于為什么在翻譯上會出現(xiàn)這些問題？蘇克明教授的解釋也是因為地處石刻一帶的彝族，正好處于彝族北部方言的圣扎土語區(qū)和該地土語區(qū)交界之處，他們把蛇（補什，蛇）和畫（不意，畫）都一律發(fā)成（布喜）這個音。而將瓦衣又發(fā)成了瓦黑的音。一音之差，畫穴就變成了蛇穴。

刻在巖石上的龍蛇、畫穴，蛇穴、廟旁的巖穴、神像畫下的巖洞等等解釋，你單槍匹馬闖進這個神秘之地后才覺得，還是蘇教授和那個當(dāng)過老師的說法少了一些山野之味，而多了一些藝術(shù)氣息。雖然一個老人說是蛇穴，另一個老人說是畫穴，但是兩個老人并沒有過多爭吵，而是相互的撞著酒杯。你陪著他們喝了一會酒，突然明白了那個中年彝族男人不愿意送你進來的原因。正是因為蛇穴這個名字聽起來實在有些恐怖。當(dāng)過鄉(xiāng)干部的老人告訴你巖畫那邊雖然沒有蛇，但是石頭上倒是真的刻了一條在天上飛的龍。龍是帝王的象征，你一聽有這個帝王的符瑞在，還真不敢小看這個地方的石刻了。

你問傳說中的九十九座山在什么地方呢？

當(dāng)過鄉(xiāng)干部和當(dāng)過老師的老人都望著更遠的地方。但是到底有多遠？兩個老人卻都不說?；蛘哒f他們也不知道。這樣，九十九座山就成了一個你想知道而不知道的疑難問題。你不清楚九十九座山在什么地方？或者在地上？或者在天上？或者只是在每個人的心中。你估計就是現(xiàn)在的高德、百度導(dǎo)航也肯定搜不出來。倒是那首兒歌《九十九座山》讓你想起也許九十九座山就在幼兒園小朋友的嘴里：九十九座山上有九十九棵樹，九十九棵樹上有九十九只鳥，九十九只鳥吵醒九十九棵樹，九十九棵樹搖醒九十九座山……其實老人嘴里那些鬼畫，你在百度上也看過，無非是些狼啊鷹啊神啊人啊佛啊，好像沒有傳說中的那么可怕？你謝過了兩位老人，起身往博什瓦黑巖畫那邊走去。你急迫的想看一看，那座九十九座大山飛來的大石頭都是些什么樣子？

你剛走了幾步，當(dāng)過老師的老人站起來，讓你等一等。他來到你的面前，讓你面對著他閉上眼睛。然后他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念了些什么？才對你說從樹林穿過后，得順著河邊走，千萬不要去踏踩那些巖畫神靈。你走了幾步后回過頭來想再次謝謝兩位善意的老人?？墒撬麄儏s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你發(fā)了一會愣，皺了皺眉頭回想著剛才的情景，掐了一下大腿，好像不痛，又使勁掐了一下，這次掐得有點猛，有些生痛。你確定了自己不是在做夢，這才順著紅沙石鋪成的小路往前走。開闊平緩的草甸里沒有一個人，只有幾條黃牛和一群羊在吃草。走著走著，出現(xiàn)了一條婉延流淌的小溪，慢悠悠的流著匯進了前面的博什瓦黑河。溪邊開著一些粉紅色或紫色小花的牛口刺，還有一些你叫不出名的小白花，溪水清亮清亮的沒有任何魚的影子。

你從幾塊突在水面上的石頭上跳過去，坡的上面就是一片高大嚴密的樹林。你氣喘吁吁的爬上去，發(fā)現(xiàn)一棵高高的樹上吊著一只狗和一只雞，它們正在空中晃來晃去的掙扎。是什么人掛上去的呢？你也沒有多想，手腳并用往樹爬去想把它們放下來，畢竟也是兩條生命?？墒悄銊偱赖綐涞闹虚g，樹卻突然開始搖動，你明明抓得穩(wěn)穩(wěn)的樹枝也應(yīng)聲而斷，你從樹上呼的一下就掉了下來。奇怪的是那么高的樹，你竟然穩(wěn)穩(wěn)的站在地上毫發(fā)無損。你壓住內(nèi)心的驚慌，感到這也許是讓外人不要擅自進入的一種警告。你在漢地也見過此類的法術(shù)，道士手舞著一把桃木劍，口頭念念有詞的畫著符，最后抓住大公雞的頭活生生扯下，雞血噴在地上形如畢加索價值過億的抽象畫。這么一想，你在樹下目睹著狗和雞在樹上掙扎卻不敢再次冒然上樹相救。雖然說你是一個無神論者。但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人也就有一方人的習(xí)俗，入鄉(xiāng)隨俗這個道理你懂。在這里你只不過是一個闖進來的不速之客，凡事還是小心為妙。

你記得老人讓你從樹林穿過后再順著河邊走的提醒。一步一步的走進了茂密的樹林里。從外面看這一片林子并不大，你已經(jīng)聽見了河水嘩嘩流淌的聲音。可是你走了好一陣也沒有看見河在那里？又走了一會，居然又轉(zhuǎn)回到剛才的地方。你不由得心里開始有點發(fā)毛。你仔細的觀察了一下，再次確認了前進的方向，既不能左，也不能右，然后又開始往前走。這次你仍舊能聽見了河水流淌的聲音?？墒悄闳匀粵]有看見河在那里？而是再一次回到你原來出發(fā)的地方。你揉著太陽穴，路明明就在腳下，怎么老是走不出去？突然間你感到后背上一絲一絲的涼意，心咚咚的跳不停，你是個唯物主義者，對世上神鬼之類的傳說從來都是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但眼前這個出現(xiàn)的這個狀況讓你有些心慌。你馬上盤腿坐在地上，閉上眼睛聽著風(fēng)吹云彩，慢慢的深呼吸，一下，兩下，三下……等你咚咚的心跳終于歸于平靜之時，你睜開了眼睛，天空仍舊藍得沒有一絲云彩。

于是你用礦泉水洗了手，然后掏出三根中南海香煙，成一字形立在地上，你沒敢把煙點燃，這個季節(jié)的涼山山高風(fēng)大，一不小心就會引發(fā)森林大火，那可就吃不完還要兜著走。你合攏雙掌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的念著。這里的人信仰萬物有靈，你不知道這個佛教的佛號起不起作用？但你覺得只要心誠就好。就像你當(dāng)年扛著長虹彩色電視機去見老丈人，雖說他一臉的不情愿。但你早已把生米做成了熟飯，他也沒有任何辦法，最終還是把女兒嫁給了你。后來成了你老婆的這個女人說，其實他父親同不同意都沒多大關(guān)系，重要的是得讓他知道?，F(xiàn)在你做的也是要讓這里的神仙知道，有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想要進去，請他們不要再難為你。你許愿將來一定要為彝族人民多做好事。然后額頭著地磕了三下，你本來想磕響一點，以證明自己心誠。但你頭磕下去的那個地方恰好長著茂盛的青草，它們沒有給你嗑響頭的任何機會。所以雖然你卯足了勁，發(fā)出的卻是沉悶的聲音。做完了這一切，你終于安下心來，也算是給神仙們通報了，希望法力無邊的他們不要再為難你。你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沙，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原來你心中還是有個神在里面住著。果然，當(dāng)你再次往前走，只轉(zhuǎn)了一個灣，居然看見剛才在山那邊遠遠看見的博什瓦黑河。

你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再次在心中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然后順著河邊的小道，一個人再次走了進去。你首先看見了一塊立在那里刻著四川省文物保護單位的水泥碑，立碑的時間是1996年6月7日。二十多年的時間過去了，風(fēng)吹雨打過的水泥碑已經(jīng)顯得陳舊不堪，灰黑灰黑的讓你感到一種肅穆神秘。離這塊水泥碑不遠，是一塊花岡巖石碑，上面刻著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立碑時間是2006年5月25日。再往前，是一間墻體已經(jīng)開裂，沒有頂蓋的用紅色石頭蓋的房子，墻上幾道深深的裂縫告訴你，房子似乎有隨時倒塌的可能。空空的門洞上面刻著你不認識的彝文，這些據(jù)說比甲骨文還早的彝文，你比著樣子畫了下來，準備出去后找人問問。你想這也許是以前守護石刻的保護站，不知什么原因荒廢掉了？這個被列入國家文物保護單位的地方，要是在交通方便的地方，也許早就被高高的圍墻圈起來，成了創(chuàng)收的好地方。

沿著山崖，順著窄窄的小路，從博什瓦黑河的北岸往里走了不久，就依稀看見被苔蘚覆蓋的石頭下面有一些年代久遠的刻痕，因年代久遠已有些風(fēng)化。你想這些被掩映在松林之中時隱時現(xiàn)出現(xiàn)不清晰符號應(yīng)該就是巖畫了。先是有一個陰刻的石人像出現(xiàn)，有點像一個站崗的哨兵，他瞪著眼睛看著你，好像在問是什么人？竟敢亂闖圣地。你趕緊掬了一躬，不停的念著阿彌陀佛。但你仔細一看，他的神情并沒有在此守衛(wèi)了上千年的蒼桑。果然后來沙馬木牛告訴你，這是有些外地來的游客的即興之作。你聽了萬分憤怒，這些龜兒子，一雙爪子怎么這么癢？要是讓你遇上了，絕對見一個打一個，然后扭送公安機關(guān)法辦。

從這里開始，你憑著感覺繼續(xù)往上攀登。從百度上你已經(jīng)知道，這里的巖畫刻在16塊巖壁上，共17組27幅，總面積1440平方米。陰刻畫面有釋迦牟尼、觀音、如來佛、四大金剛諸佛及麒麟、獅、龜、象等動物圖像。你越往前走雜草越是叢生，道路更是陡峭異常。走著走著，幾個刻在石頭上的動物圖騰跑進你眼中，就像你在原始森林中迷失了方向，翻山越嶺終于看到了冒著炊煙的房屋，你頓時輕松了下來，仔細一數(shù)，有一頭犀牛，二個麒麟，還有一頭烏龜。皮糙體肥笨拙的犀牛你小時候早就在動物園中見過。膽小的烏龜現(xiàn)在你家中還養(yǎng)著二只，稍有點動靜就縮回到厚厚的龜甲中以求自保。養(yǎng)這兩只專吃活食的小東西很麻煩，你時不時的得網(wǎng)購一些扭來扭去的蚯蚓回來扔在它們的嘴邊。只有那個會騰云駕霧的麒麟你只是在書本上見過，古人認為凡是有麒麟出沒的地方必有祥瑞。換一個說法，就是當(dāng)時博什瓦黑這個地方也一定是一個好地方。在這些動物的對面，向著太陽的巖面上你發(fā)現(xiàn)刻有三尊像，右上角是一尊是三面六臂的明王像；左上角是一尊頭戴寶冠，雙手抱著寶瓶，半結(jié)跏趺座于蓮座上的菩薩，你看來看去感覺有些像是觀音菩薩。這兩尊高大的明王和觀音菩薩像下面，還有一個身高和你差不多面目安詳?shù)钠兴_。但是到底是那個菩薩？因為風(fēng)化嚴重，你看了好一陣也沒有認出來。明王和觀音菩薩像的對面，是一整塊巨大的石頭，你目測了一下，這塊巨石差不多有二百多平方米，巨石的下邊刻的釋迦、菩薩、觀音、四大天王、明王等等。相對平整的頂部據(jù)說鑿刻著一個巨大的臥佛，只是光溜溜的，你不知如何上去？

巨石的下方有一群坐著的人們，有大小比例不等的僧人或菩薩，或普通的人們在拜佛或祈禱，有人說它是古彝人的《超度送靈儀式圖》。彝族祭祖送靈儀式，彝語為“尼木”，意為靈牌，按照彝族傳統(tǒng)習(xí)俗，人死后，其靈魂被招附在竹根做的靈牌上，送靈儀式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通過念誦經(jīng)文來超度亡靈，用牛、羊、雞、豬等來祭祀亡靈，然后再把亡靈送歸祖先居住的地方昭通，彝族老人去世了舉行的喪葬儀式中，送靈儀式是最為復(fù)雜隆重的典禮，據(jù)說是所有彝人一生中所要履行的一項重要義務(wù)。因為它關(guān)乎父母先輩靈魂的最終歸宿，也關(guān)乎子孫后代的發(fā)展繁衍。百度上說這一帶是博什瓦黑景區(qū)的南區(qū)，位于博什瓦黑山坡中下部，近鄰博什瓦黑河的北岸，是整個巖畫的主區(qū)；共有八塊雕刻的巨石。

你一二三數(shù)過去，還真是有八塊。

臥佛左上方還刻有一人，當(dāng)?shù)厝苏f這是彝人傳世英雄支格阿龍。你常用的360搜索這么說“支格阿龍，又譯為支格阿爾，在漢族神話里被稱為后羿，是彝族中的射日英雄，也是彝族神話傳說中的一位創(chuàng)世英雄，是全體彝族人民認同的最崇敬的祖先?！薄皳?jù)說，擁有神奇力量的支格阿龍，騎著一匹叫斯木都典的由神鷹變成的飛馬，到天牢里救出了自己的母親，一路上，他專門為民除害。他消滅妖魔鬼怪，征服毒蛇猛獸，訓(xùn)服了雷公閃電，他用神弓仙箭射落了天上六個太陽和七個月亮中的五個太陽和六個月亮，只留下一個太陽和一個月亮，從此讓人們過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睂@些說明，你想補充一點，彝族人民稱為支格阿龍的這個射日英雄，也是漢族人的射日英雄。有點不同的是射落太陽數(shù)字的區(qū)別，支格阿龍將天上六個太陽和七個月亮中的五個太陽和六個月亮射了下來；而后羿卻是將天上的十個太陽射下了九個?！痘茨献印け窘?jīng)訓(xùn)》中關(guān)于后羿的英雄事跡曾有這樣的記載；“逮至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貐、鑿齒、九嬰、大風(fēng)、封豨、修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fēng)于青丘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p>

這處有八塊雕刻巨石的巖畫主區(qū)，其中最大的那塊巨石的下面斜著有一處巨大的石縫，像是一處巨大的巖房。你懷疑這里可能就是“神像畫下的巖洞”的由來。它前面還有一個巨石平臺，好像是這個地方中心的中心。你站在這個中心的石頭上，用眼睛觸摸著那一幅幅歷經(jīng)千年的壁畫，似乎看到千年前在古人們也曾在這塊石頭上舉行各種祈求儀仗。這些深深鑿刻在石頭上的痕跡已經(jīng)賦予了這些石頭新的生命。此時，博什瓦黑上空出現(xiàn)了一層打蠟似的陽光，透過深藍的天空撲打在你的身上和你溶為一體，山中一聲聲鳥叫聲平添了幾分空山的幽寂。而石頭上也似乎發(fā)出來一些時斷時續(xù)的聲音。你仔細的聆聽了一陣，不明白它們想告訴你一些什么？你突然有一種“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之感。你發(fā)了一陣呆，然后看了一下手機，從你開車從布拖縣城出發(fā)，到昭覺縣碗廠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西洛村，然后再坐著摩托車到博什瓦黑巖畫，不知不覺五個多小時就過去了。時間雖然很短，你卻有在高原走了千里的感覺。如果再不往回趕，冕寧那邊的會就來不及了。剩下還沒有看到的只有等待下一次了。

你從博什瓦黑巖畫中出來相當(dāng)順利，好像就是一條直來直去的通天大路。你有些不明白為什么進去卻是那么的艱難？等你氣喘吁吁走到剛才那幢白墻灰瓦的住房前面，竟意外的看著那兩個老人仍舊坐在那里曬著太陽。你有些納悶，問他們剛才去哪里了？他們說我們一直在這等你啊?？墒悄銊偛琶髅骺吹竭@里沒有任何人，你想難道是自己看錯了？當(dāng)過鄉(xiāng)干部的老人指著當(dāng)過老師的說，要不是這個老頭幫你，你現(xiàn)在肯定還在那片林子里轉(zhuǎn)喲。你有些吃驚，你在林子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不到方向的事他們怎么知道？老人又說有些樹爬不得哦。那些沒看完的下一次還可以來嗎，不著急這一會。你有些驚奇！當(dāng)過鄉(xiāng)干部的老人繼續(xù)說這個老頭，年輕時當(dāng)過幾天畢摩，后來缺老師才去了學(xué)校。你瞪大了眼睛，昨天在外面公路邊上就見識了那個年輕畢摩的歷害，現(xiàn)在又遇到這個也曾當(dāng)過畢摩的老人，冥冥中似乎有某種天意。

你依依不舍的告別了兩位老人。走到路口，那個送你過來的中年彝族男人居然還在等你，你大為感動。中年彝族男人把你送到鄉(xiāng)上，并沒有要你的錢。他說來幫我們彝族人的都是朋友，咋個能收你的錢啦。你看著這個質(zhì)樸的彝族男人，不知說什么好，趕緊從車上拿了兩包中南海香煙硬塞到他的手里。

四

我知道但凡一個人做某件事最后的成敗，往往都在自己那一念下的堅持。對你而言喝茶這一會功夫，你就對我說了這么久的博什瓦黑。從你時而激昂，時而低沉的表情，看得出你是真的動了心思。要不然一把年紀了，還在操心這個年紀不該操心的事。我知道有些事情的發(fā)生是在不知不覺間迎面而來，而你是那種認準了目標就要一條路走到黑的家伙，現(xiàn)在既然有了想法而不去做，以后肯定躺進了棺材都不愿意閉上眼。“你卻在終點等我，住進你心里，沒有你的地方，都是他鄉(xiāng)，沒有你的旅行，都是流浪?！蹦氵@一生不過是一直追尋著你心情的足跡不斷前進。所以此時我不知是該表揚？還是批評你？雖然我很希望在終點等著你我的是某個美得讓人窒息的女人，但是事情往往卻不能如人所愿。你過去許多心懷遠大理想的朋友，現(xiàn)在天天都在酒桌子上一杯接一杯的麻醉著自己，酒足飯飽的把自己活成了出入于大街小巷的行尸走肉。你覺得這是一種讓人無法原諒的可恥。你說假若想要那樣活著，多年前也不會從旱澇保收的電力部門辭職而浪跡天涯。在你對以往還殘留的那一點點印象中，那個單位除了老婆不能發(fā)以外，好像什么都發(fā)過。而你這一次似乎是鐵了心要把博什瓦黑巖畫弄出個所以然來。所以這一段時間和朋友們喝酒都缺了心情。仿佛前世和它有緣似的你總是放不下，總是覺得好像欠了它什么？于是想去買幾本與博什瓦黑有關(guān)的書籍，看看它的前世今生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火速上了當(dāng)當(dāng)網(wǎng)，一查，跳出來的卻是抱歉，沒有找到與“博什瓦黑巖畫”相關(guān)的商品！

你睜大了雙眼，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個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博什瓦黑巖畫，百度上說它與南詔重要文物“南詔德化碑”、“崇勝寺三塔”、“劍川石窟”具有同等歷史地位的南詔歷史文物。這么重要的歷史遺跡，居然沒有一本專門研究它的著作？你不甘心，馬上又光著腳跑去孔夫子舊書網(wǎng)，這家號稱全球最大的古舊書平臺也許還有希望?？墒牵锩娉瞬欢嗟膸妆緦W(xué)術(shù)雜志上有零星的研究博什瓦黑巖畫的文章以外，依然沒有找到任何與它有關(guān)的書籍。你大為失望，好像豬八戒被困在了那張巨大的蜘蛛網(wǎng)中沒有了任何頭緒。

你在心中唏噓，這不應(yīng)該??！

你在極度失望中卻感到一種巨大的責(zé)任。你這一輩子從沒有做過什么了不起的事，平時連跟長得漂亮的女人說話臉都會發(fā)紅?？墒钦驗檫@個“缺點”，好多女人義無反顧的撲進了你的懷抱。你一生中最大的成績就是生了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可是他們都不是成都市戶口，所以讀書和上幼兒園都比本地人要麻煩得多，一路上要辦很多不好辦的證件。這些你還沒法抱怨不公，而且就算是抱怨了也不起任何作用。雖然都在同一個藍天下，雖然你還有一個也算光鮮的職業(yè)，但按那些夸夸其談的家伙說的就是有一個失敗的人生，因為你現(xiàn)在還住在租來的房子里，天天擔(dān)心房東電話過來說要下個月要漲點房租。房子你不是不想買，而是真的、真的、真的買不起。每次只要一想到這個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問題，你就憂心如焚卻又無可奈何。在你租房的那個小區(qū)，你從不亂扔垃圾，按時付著房租，看見每個人都面帶微笑。而且有老人不小心摔倒在地，你也敢伸手去扶一扶。可是你這個“好人”卻享受不到只有業(yè)主才能享受的任何好處，甚至連停車費比業(yè)主都要多交一倍。你曾想仗著媒體人的身份去業(yè)主委員會理論一下，難道租房住的就低人一等？但想一想還是算了，能弄出這種規(guī)定的業(yè)委會，估計也不是些什么好鳥。

從前夜深人靜的時候，你也悄悄問過自己，胡子都白了一半，也算活了一把年紀。怎么還是一事無成？就像一只狗從早到晚在外忙碌了一天，看到的都是二條腿走路的在大吃大喝，而四條腿走路的自己卻連一塊骨頭想啃到都難，心中難免如趙本山說的那樣巴涼巴涼?，F(xiàn)在要是再不努力？真是枉自來人間白走了一遭。你總是阿Q式的試圖安慰自己，從前自己也闊過。從前有一段時間你的確是賺了一點錢，不過因為沒有遇到現(xiàn)在這個能讓你收心的老婆，結(jié)交了社會上一大群酒肉朋友，他們吃你喝你，最后剔著牙還背著說你是個方腦殼。你摸了自己脖子上那個東西，圓圓的好像并沒有什么梭角。但是他們怎么說自己是方腦殼啦？等你的錢用得差不多了，這幫人一下就全部消失了，你才明白自己的確是個方腦殼。雖然說錢沒有還可以重新去掙，但問題是努力了也不一定會有好的結(jié)果，你一天到晚整來整去的總是竹籃打水，撈上來的全都是一些垃圾。你不知還有什么路可以走？突然間你眼睛一亮，魯迅先生說過：“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變成了路?！蹦阍谧载暶耖g藝術(shù)家協(xié)會當(dāng)主席的老大哥趙應(yīng)也說過，文人的存在就是作品。這個老大哥七十幾的人了卻保持著每年出一本書的速度，著實讓你佩服。

“文人的力量就是動筆。”你的朋友蔣藍說得更狠。

這個叫蔣藍的朋友和你有三十年的交情，當(dāng)年你們兩個在自流井都住在一個叫東興寺的小街上，兩家的直線距離不超過五百米。你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xué)跑去當(dāng)兵，退伍去電力部門當(dāng)了汽車修理工。他高中畢業(yè)也沒考起大學(xué)，于是進了井礦鹽工業(yè)設(shè)計研究院成了一個野外勘測工。你們的父親都是小知識分子，所以并沒有什么力量讓你們隨心所欲，而是需要看著別人的眼色而卑微的活著。但你們又不愿一輩子在這種唯唯諾諾的生活中耗盡了青春。那個年代好像除了寫作以外，你們也沒有更好的出路。畢竟寫作的成本相對較低，有一只筆就可以在燈下把自己想成魯迅或者金斯伯格，于是不約而同的都喜歡上了文學(xué)。這個除了能討那些現(xiàn)在被稱為小姐姐們的喜歡，還真有說不定一不小心就能混出個名堂的可能。那個年代，憑著一首詩或者一篇小說成名的大有人在。在上個世紀那個熱血的八十年代，你們兩個在自流井是一對奇怪的組合，既是當(dāng)?shù)匦∮忻麣獾脑娙?，還喜歡糾集在一起和街上那些沾花惹草的小流氓打架，當(dāng)年自貢文學(xué)圈子中就有蔣腿馬拳的說法。至今，當(dāng)?shù)啬切┥狭它c年紀的老文人，都還記得你倆在街頭巷尾諸多的英勇事跡。

聞雞起舞的蔣藍因為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如今已結(jié)出累累果實，先后出版了《蹤跡史》、《豹典》、《媚骨之書》、《黃虎張獻忠》等等“復(fù)雜性達到令人發(fā)指地步”的經(jīng)典。得過人民文學(xué)獎、朱自清散文獎，四川文學(xué)獎等等，當(dāng)上了四川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名氣巨大成為了著名作家。據(jù)說在國內(nèi)新散文自成一派，用詩人梁平的話來說，蔣藍作品為四川散文樹立了一個標桿。如今的蔣藍在文學(xué)之路上早已絕塵而去，而你卻在城市的喧囂中迷失了自己，當(dāng)了這么久的“和尚”，鐘卻并沒有撞好，碌碌無為一二一的還在原地踏步。只是憑著會寫作這個功夫，混跡在不同的大小媒體中吃幾口剩飯，一事無成中徒留空虛，鼠目寸光早已失去仰望天空的能力?，F(xiàn)在既然博什瓦黑巖畫沒有人寫或者說沒有人愿意來寫，這倒是一個大好機會，你盡可以擼起袖子，在電腦上用手指從歷史叢林中殺開一條血路。

對黑暗中突然產(chǎn)生的這么一個想法，你自己倒先把自己嚇了一跳。你不過一個巨大運動會剛結(jié)束時混到畢業(yè)的十年制高中生，連標點符號的正確用法都沒有完全搞清楚。雖說長大以后仗著小時候天天沉浸在連環(huán)畫中學(xué)會了寫作，在報刊雜志上發(fā)表過一些你自己都看不懂的古怪詩歌，有多少的斤斤兩兩你自己心中最最清楚，不過就是一個上不了臺面的三腳貓罷了。而那個在荒郊野外伴著風(fēng)雨修行了上千年的博什瓦黑巖畫，冷靜的早已看夠了人世間各式各樣的喜怒哀樂，它身上所隱藏著的種種密秘，可不是在電腦上亂編一些文字就能說得明白。你反復(fù)的在心中問著自己行不行？行不行？行不行？萬一要是一頭撞到了南墻上，碰了一鼻子灰怎么辦呢？另外，你不確定這種彝族文化題材的東西，由你這個漢族人來寫，是不是恰當(dāng)？流傳于四川省涼山州喜德縣的彝族神話中，說大洪水之后，男子與天女結(jié)婚所生的三個兒子，分別成為漢、藏、彝族的祖先。此類的神話還有很多。流傳于云南省昆明市尋甸縣、曲靖市羅平縣、宣威縣、玉溪市新平縣等地的彝族神話中，都說洪水后男子與天女所生的孩子為漢族彝族始祖等等，表達的主旨都是強調(diào)了各民族和諧相處的融洽關(guān)系。因此從這些神話中來說，你和他們本來就是兄弟。但是就算是兄弟，他們的文化對你而言也完全是一個陌生的世界。面對這些據(jù)說也曾創(chuàng)造出的偉大文明的夏商朝的后人，你非常的不自信。

你能將自己溶進這個山鷹一樣民族的血液中嗎？好像可以，又好像不可以，你也有些說不清楚。不過雖然困難重重，但是你并不打算就此裝著喝醉了逃跑?！笆郎蠠o難事，只要肯登攀”，不懂就學(xué)嗎，你盡可以拎著一臺電腦去敲一敲門，試一試總比什么都不做更好。和你同一個姓的那個馬云也說過，人還是要有夢想，萬一又成功了啦。他本人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當(dāng)年中央電視臺東方時空欄目中那個“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的專欄，馬云就出現(xiàn)在里面跟各種部門推銷他的網(wǎng)絡(luò)概念。那時頭大的馬云身子卻顯得瘦小，背著一個綠色軍用挎包，似乎還有一些猥瑣，只有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露出狡猾。后來機緣巧合遇上了孫正義那個假日本人，一不小心倒成了首富。你老家也有一個年紀和馬云年紀差不多的家伙，年輕時就愛在茶館中談些諸如給長城貼瓷磚，給原子彈拋光等等嗨得嚇死人的生意。這個家伙從烏溜溜的黑頭發(fā)滔滔不絕說到現(xiàn)在滿腦袋的白頭發(fā)，你也沒見到他干過任何一件能擺在桌面上吹一吹的事。倒是得了個“嘴殼子”的外號。嘴殼子本意指鳥的喙，在自流井千年鹽都這個吃鹽當(dāng)吃糖的地方，要是嘴殼不硬一些，難免騙吃騙喝都會成問題。你清楚的記得某一天這個嘴殼子又在說某個上市公司要請他去上班。當(dāng)時你就毫不客氣的懟回去。結(jié)果這個“嘴殼子”居然搬出馬云當(dāng)年也曾落過難的例子說沒有什么不可能，那一刻你竟有飛起來打他的沖動。“嘴殼子”這件事提醒你，鴨子到為你們犧牲那一天嘴都是硬硬的好砸釘子的錘子，可不能像他那樣把自己活成了一場可笑而無任何意義的鬧劇，不管什么事都只停滯在嘴上說說而已。有那點閑功夫還不如早點把屁股洗干凈了上床去做一做春夢，也不要在這里讓自己的耳朵難受。從目前你了解的博什瓦黑的情況來看，你覺得不妨用自己的方式試著去尋找一下答案。就算最后因為你道行太淺的緣故無法完成也不用以后老大徒傷悲，至少也能為博什瓦黑巖畫的研究錦上添花開一個好頭。記得從前風(fēng)華正茂的時候你腦海中也曾闖進過一匹紅色的駿馬，記憶中你似乎也曾騎著它浪跡天涯。想到這里你不由得卷起袖子，握緊了拳頭。

失望并不代表絕望，雖然與博什瓦黑有關(guān)的書籍難見蹤影，但是在網(wǎng)上卻能搜到一部由四川人民藝術(shù)劇院與西昌市文聯(lián)音樂家協(xié)會共同打造彝族舞臺劇《我呼吸——博什瓦黑》?？吹讲┦餐吆谀撬膫€字，你頓時像楊子榮說的那樣精神一振，容光開始煥發(fā)。據(jù)有關(guān)報道稱，這部舞臺劇是四川人藝的彝族演員曲比烏合和彝族詩人羅洪木果，根據(jù)中國首支少數(shù)民族原創(chuàng)音樂組合“山鷹組合”成員瓦其依合的一首歌《石頭》的四段歌詞分解而來，其中有少年、母親、戀人、老人，剛好這首歌的歌詞也是羅洪木果所寫，剛好他把石頭擬人化，剛好瓦其依合的老家在博什瓦黑，剛好博什瓦黑是距今兩千多年前的人們刻在石頭上的斑駁記憶。演員曲比烏合和詩人羅洪木果你都不認識，你也沒有想刻意去認識一下。你想緣分到了自然就認識了，其實認不認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對彝族文化的熱愛讓你有一種同盟軍的感覺，至少不是你一個人在為博什瓦黑吶喊，至少你的身邊還有兩個不認識的彝族兄弟也在為此奮斗。

上一次去涼山布拖采訪，你這個所謂的記者只是去完成自己份內(nèi)的工作。而從涼山回來的此時，你知道自己已經(jīng)有了更重要的使命。雖然你也是一個門外漢，而且水平還有限，但阿蘇說只要有熱血就夠了。那天你在阿蘇那喝了很多包谷酒回到家，你一身的血不光是熱了，還開始沸騰。于是你打開電腦想為小說取一個響亮的名字，可是想取一個好名字是天底下最難最難的事。這個問題在你給女兒和兒子取名時就深有體會，既要與眾不同，還要不流于俗。你抱著腦袋想了很久也沒有任何頭緒，你的頭又開始痛起來了。最后你決定，這個書名中一定要含有博什瓦黑這四個字，至于如何用別的什么字來與博什瓦黑組合組成一個響亮的書名？你一時也沒有什么好的主意。

除了如何取一個好的書名以外，從什么地方著手開始博什瓦黑巖畫的創(chuàng)作，你也像是在懸崖上攀爬一時也找不到好的抓拿。是從它的前世寫到今生？還是橫切一個面寫多個點？或者說從一個點進去再說其它？而這所有設(shè)想最大的難題就是與它有關(guān)的資料太少。因此，你首先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收集資料！否則你無法還原當(dāng)年它是以怎么樣的情況出世？但困難恰好也在這里，自唐代以來風(fēng)吹雨打的博什瓦黑巖畫隨著茶馬古道慢慢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它也慢慢退出了歷史舞臺。千百年來更因為它那些鬼神傳說讓周圍的彝族老百姓都不敢涉步其中。當(dāng)然從文物保護的角度看，這何嘗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否則在那場巨大的運動中，它的命運可想而知。歷史就是這樣在種種機緣中巧合中得以留存了下來，到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才重見天日。當(dāng)它的面目一經(jīng)問世就轟動了世界，原來彝族也曾有此宏偉的古代石刻。思來想去你憑著當(dāng)過多年記者生涯的經(jīng)驗，告訴自己要多去當(dāng)?shù)貙嵉夭稍L，考察當(dāng)?shù)氐臍夂?、土壤、出產(chǎn)的農(nóng)作物，水果等，記錄所有與它有關(guān)的神話、傳說等等，希望在片言只語中找回它曾逝去的世界。

但是想法很豐滿，現(xiàn)實卻很骨感。除了資料缺乏，你缺的還有大家都喜歡的人民幣。雖然你并不是一個財迷，但如果經(jīng)常要出入涼山，光是從成都到西昌的高速公路就接近五百公里，僅僅是過路費就得花上二百五，一個極不友好的數(shù)字。為什么不是二百五十一或者二百四十九呢？你覺得這個給定價的家伙才真是個二百五。除了這二百五以外，路上的油錢飯錢水錢等等，可能就遠遠的要超過這個二百五了。到了西昌，找一家沒有窗子的賓館至少也要一百。這還只是到了西昌，再往老涼山里面走，山高跑遠的一路上這個那個開支真是不敢細算。說到底，要是沒有銀子，光是靠著你這個穿布衣服的家伙憑著一腔熱血，微信中的存款永遠在四位數(shù)以下徘徊，卻想做成這一件大事的確相當(dāng)艱難。你老婆就對你說總不能一路討飯走過去吧？

你所在的那個媒體是某個網(wǎng)站延伸到四川的一個地方頻道，除了報道一些不痛不癢的時政新聞，順便還肩負在當(dāng)?shù)乩焕麄鞣矫娴臉I(yè)務(wù)。收入的高低跟業(yè)務(wù)的多少緊密掛鉤，工資低得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你單位上的領(lǐng)導(dǎo)和你認識多年，看你年紀最大，照顧你在頻道里面掛了個有名無實的副主任。唯一的好處就是不用坐班，相對自由。你一家六人，女兒在讀小學(xué)，兒子在上幼兒園，老婆因為要照顧他們沒法工作。而母親和弟弟長年以醫(yī)院為家，除了母親有些退休工資，弟弟的一切全都指望著你。所以這些年你支出遠遠大于收入，基本上處于借錢周轉(zhuǎn)的尷尬狀態(tài)。如果想要完成自己對博什瓦黑的想法，就意味著還得把手中的一些工作停下來。這樣做的結(jié)果肯定要犧牲眼前的一些利益。本來就捉襟見肘，如此一來豈不是要雪上加霜？前前后后你仔細這么一想，有幾天的時間內(nèi)就像斗敗了的公雞，開始垂頭喪氣想打退堂鼓。但你從小在部隊大院長大，骨子里還算血氣方剛，是那種什么都可以輸?shù)魠s不能輸?shù)艟竦娜恕Ｄ阆肴绻@次就這么下了軟蛋，這一輩子可能就徹底冰冰涼了。你內(nèi)心正在掙扎著“進亦憂，退亦憂”的時候，你的朋友徐振宇給你打來電話，讓你猜他在那里？

這個叫徐振宇的朋友是榮縣廣電局的記者，這個榮縣據(jù)說西周時榮公封國于此，至今已有3000余年歷史。辛亥革命前夕，這里成為第一個推翻清政府統(tǒng)治的縣，為辛亥革命在全國起義拉開了序幕?？h城東有唐代開鑿的世界第一大石刻釋迦牟尼佛——榮縣大佛，大佛依山崖鑿成，是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在這個歷史久遠的縣城里面，老徐也算是知名人士，每天扛著攝影機出入大小單位和田間地頭，因為為人熱情，肯幫忙，喝醉了也管得住褲檔，所以天天有人請他喝酒吃肉，時不時還能收個小紅包，小日子過得相當(dāng)滋潤。前幾年談了個女朋友，膚白貌美，據(jù)說已經(jīng)開始談婚論嫁。

那年榮縣舉辦大佛文化旅游節(jié)，你受邀前去采訪。那天晚宴你和他正好坐在一起，你們兩個人都喜歡喝幾口，話又聊得投機，自然就不止才喝幾口。喝高興了他又把你拉到歌廳去吼，歌沒唱幾首，啤酒倒迅速喝光了二打，他是真喝高興了。從歌廳出來，說他們這兒的麻辣雞特好吃，還上過央視。雖然你知道上過央視也不一定好吃，但他硬拉著你去嘗一嘗。端上桌子的麻辣雞色彩紅亮、清香撲鼻，和四川最有名的古藺麻辣雞相比是各有各的味道?？上Ь坪鹊锰啵槔彪u再好吃也只是象征拈了一筷子。當(dāng)天晚上如此這般連軸轉(zhuǎn)著喝了三次酒就像打仗一樣。他戰(zhàn)斗力太強，最后還把已經(jīng)喝得如踏在云彩上開始發(fā)飄的你送回了賓館。第二天，你整整在賓客睡了一天，頭痛粉吃了三包都不起任何作用。

你以為他來了成都，就喊他快點過來喝酒。

電話那邊沉默了十幾秒鐘。你以為斷線了，趕緊喂喂喂的喊著。一會兒，他的聲音又從手機中又鉆了出來，說自己正在去往涼山的路上。語氣聽上去有些疲憊，你以為他坐車累了。他的話讓沙馬阿呷美麗的臉又突然闖進你的腦海，你竟有些心煩意亂。這個季節(jié)涼山天高云淡花開得正好。你以為他一定是帶著那個漂亮的女朋友，去那個說不定能成為生命中最最重要的彼此的好地方旅游。你正在想這小子還真是會挑地方。他卻說自己是省上五千多名選派去援助涼山脫貧攻堅的干部之一。

你聽了相當(dāng)?shù)囊馔?，卻又非常的好奇。

按常人的想法，有那么好的工作和那么漂亮的女朋友，還想著要去涼山？扶貧可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那可真得有上刀山下火海的準備。他說那天正在單位上錄制節(jié)目，領(lǐng)導(dǎo)過來說臺里響應(yīng)省市委“精準施策綜合幫扶涼山州全面打贏脫貧攻堅戰(zhàn)”號召，準備選派一個人去涼山支援。領(lǐng)導(dǎo)告訴他說大家都在踴躍報名，他想既然大家思想覺悟都這么高，自己也不能拖大家的后腿。但臺里只有一個名額，只好抽簽決定，他說自己的運氣最好。電話那邊一陣陣嘈雜的聲音擾亂了你的神經(jīng)，你努力的支起耳朵。他說自己早就厭倦了那種天天沉醉在消極的自我否定的生活中，他想在涼山重新開始。他還說年輕的時候也曾有走四方的想法，而現(xiàn)在已在這個地方困得太久。說著說著，電話中傳過來一陣陣汽車奮力爬坡的轟鳴聲。不知他現(xiàn)在看見了這么高的大山會有些什么感受？而且去涼山援彝的時間是三年！可不是三天。這個小日子過得紅火滋潤的老徐能行嗎？你好像在做夢似的表示了高度的懷疑。果然他說女朋友見他報名去了涼山，就拿分手來威脅他。他喝了二夜的酒終于同意了女朋友的要求，女朋友哇哇的大哭而去。看著女朋友離去的背影他也很難過，他說這也許是這一輩子最難過的一天。雖然他知道在堅持理想的時候有時也必須放棄，只是這一次代價大得讓自己有些難于承受。你聽了大為感動，普通人的堅持其實更加偉大。這個家伙為了去涼山援彝，寧愿犧牲掉自己的愛情而堅持了原則，他才是意志堅如磐石的真正男人。倒是你遇到了一點麻煩就想回家，與他去涼山援彝的高尚的行為相比，你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探索博什瓦黑巖畫背后的密秘呢？一想到這些，你又像打了雞血一樣再次雄起，仿佛又看到那只紅色的駿馬從你眼前一閃而過。你告訴他，只要決定采取行動，本身就是挑戰(zhàn)的開始。只要心中有愛，普通人有時也是無所不能。

放下電話。你是真的想喝酒了。

你想起了蔣藍。

蔣藍他最近日子也不好過，蔣夫人前段時間貌似紅火的生意，一夜之間因為三角債迎風(fēng)而倒。平時走路衣裳角角揚起的風(fēng)都能把人打倒的她，并不甘心就此圍著鍋臺跳一輩子豐收舞。蔣藍拿出憑著作品《豹典》獲得的成都文學(xué)院優(yōu)秀作品扶持金十九萬元，湊成一筆對他而言的巨款，支持她與他人合伙開了家火鍋店。著名作家蔣藍就此當(dāng)上了形象大使，天天在此“坐臺”，充當(dāng)起“拉客”重任。曾創(chuàng)下了連吃三十天火鍋的記錄，以至于身上每根毛孔都散發(fā)出絲絲火鍋麻辣的鮮香。你久走江湖，社會上三教九流的朋友眾多，也時常糾集不同的朋友前去捧場。你正在研究博什瓦黑的事他早就知道，他并沒有反對你涉足這類跨民族之間的寫作題材。但是他在鼓勵你的同時也替你擔(dān)心，說你一個連彝族人名字都搞不清楚的漢族人，就敢去寫與彝族文化方面的長篇小說，工程量實在巨大?？茨阋庵緢远?，他告訴你西南民族大學(xué)彝學(xué)學(xué)院的院長阿庫烏霧（羅慶春）是這方面的專家，可以找個機會把他請出來，也許他可以給你一些建議。你聽了一陣興奮，這種彝學(xué)大伽，隨便給你指點一下，也許就勝過你捧著腦袋想上半年。你趕緊請蔣藍晚上把院長大人請出來。你得抓緊時間，因為就算你有一顆英雄的心，但時間也可能會成為消滅你的敵人。蔣藍說先打了個電話試一下。十分鐘后，蔣藍電話過來上說羅院長晚上本來已有安排，聽說你準備寫博什瓦黑，推掉了所有應(yīng)酬來給你打氣。

羅院長大駕光臨，你當(dāng)然不會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也許，你盼望中的藏寶洞密碼就掌握在他手上。西南民族大學(xué)彝學(xué)學(xué)院院長阿庫烏霧教授，出生于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冕寧縣彝族尼澤熱史家族，文學(xué)博士，彝漢雙語作家，評論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學(xué)會副會長。先后在國內(nèi)外出版《冬天的河流》（彝文）、《虎跡》（彝文）、《走出巫界》、《阿庫烏霧詩歌選》、《靈與靈的對話——中國少數(shù)民族漢語詩論》、《Tiger Traces》、《神巫的詛咒》、《混血時代》、《雙語人生的詩化創(chuàng)造——中國多民族文學(xué)理論與實踐》、《凱歐蒂神跡——阿庫烏霧旅美詩歌選》等多部彝、漢、英文詩文集和理論評論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開創(chuàng)了彝族文學(xué)史及至中國文學(xué)史中的多項第一，1994年出版的詩集《冬天的河流》是中國第一部彝文現(xiàn)代詩集，1998年出版的散文詩集《虎跡》是彝族文學(xué)史上第一部彝語現(xiàn)代散文詩集，2006年出版的第一部彝英雙語詩集《虎跡》等等。

這個出生在涼山冕寧封閉寧靜而與世隔絕的普龍拉達彝家山寨，吸吮著大山的乳汁長大的大山的兒子阿庫烏霧，為什么有個漢名羅慶春啦？按他自己的說法，他小學(xué)一年級時，山寨來了一批從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來到這里“三下鄉(xiāng)”的漢人。他的姐姐當(dāng)時是村子里唯一懂漢語的人，于是去請一位教授為弟弟取個漢名，那是個春天既將到來的日子，這個教授遂給他起了個“羅慶春”的漢名?，F(xiàn)在也已成為教授的羅慶春，說至今都不知道這位給自己起名的教授姓名，但這個與春天有關(guān)的漢語名字卻啟迪了他終身接受彝漢雙語教育、踏上雙語人生的生命旅程。阿庫烏霧回憶進學(xué)校第一天，學(xué)會的第一句漢語就是“毛主席萬歲”。你仔細的想了想，你學(xué)會說“毛主席萬歲”的時間比他早，應(yīng)該是在幼兒園的時候。冕寧這個阿庫烏霧的家鄉(xiāng)，當(dāng)年紅軍以朱德總司令的名義在此發(fā)布了《中國工農(nóng)紅軍布告》，在這個布告中第一次提出了“紅軍萬里長征”這一說法，從此長征一詞從冕寧傳遍了全世界。而這個漢名羅慶春的阿庫烏霧后來也成為寨子里第一位大學(xué)生，從這個小小的山寨開始了他自己的“萬里長征”走向了世界，他先后赴俄羅斯、美國、加拿大、韓國、英國、日本、香港等國家和地區(qū)相關(guān)大學(xué)訪問和講學(xué)，應(yīng)邀在明德學(xué)院、威廉姆斯學(xué)院進行了“阿庫烏霧的彝漢雙語創(chuàng)作與當(dāng)代彝族文化發(fā)展現(xiàn)狀和趨勢”交流，圍繞母語、詩歌、雙語乃至多語思維等話題進行了互動。并在哈佛大學(xué)做了題為“彝族生態(tài)詩學(xué)的理論與實踐”的演講，朗誦了“黃昏，我思念母親”和“為支格阿龍招魂”彝英對照詩歌，成為了第一個站在世界最高學(xué)術(shù)講壇上的彝族學(xué)者。他說：“從故鄉(xiāng)到哈佛，我整整走了55年的路程，希望我是這個數(shù)字的終結(jié)者?！彼€說：“走進哈佛，我才更深刻懂得彝族幾千年歷史是怎么走過來的，其歷史的貢獻與缺憾何在？未來應(yīng)該如何變革、創(chuàng)新與引領(lǐng)；我才進一步深諳何謂真正意義的高等學(xué)府，大學(xué)對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乃至整個人類文明各個階段的締造、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的重大影響力；我才更加珍惜彝族母語教育經(jīng)典《瑪牧》在彝族母語文明史上的價值和意義是何等重要；我更清楚當(dāng)前彝區(qū)教育扶貧的戰(zhàn)略意義，以及通過現(xiàn)代教育實現(xiàn)人的全面發(fā)展的艱巨性與緊迫性?！?/p>

你曾在視頻中看過阿庫烏霧朗誦自己的代表作詩歌《為支格阿魯招魂》，身著彝族傳統(tǒng)服飾的他拿著話筒，雙目微閉，一腔深情而聲震屋瓦：

想要讓你，再次去射日

可無處尋找你蹤跡

想要讓你，再次去射月

卻無處尋覓你身影

雄鷹想要翱翔于藍天

無奈陽光太熾熱

母親想在屋檐下紡織

月光冰冷沁入骨

只想馴虎當(dāng)馬騎，未料駿馬變猛虎

只想捉蛇當(dāng)繩用，未料繩子變毒蛇

想捉獐子當(dāng)羊放，未料家貓會變成野獸

魂兮歸來

魂兮歸來

深埋于田壟泥地，也要破土而歸

久困于殘垣斷壁，也要沖墻而歸

若被鐵鏈鎖住，也要打斷鐵鏈而歸來

若被麻繩捆住，也要砍斷麻繩而歸來

魂兮歸來

魂兮歸來

別聽彝靈漢鬼的蠱惑

別信家門姻親的誘導(dǎo)

魂兮歸來

魂兮歸來

白線當(dāng)路來

銀針當(dāng)仗來

魂兮歸來

魂兮歸來

人們的飯菜香噴噴

陽光暖洋洋

生活盡美滿

魂兮歸來

魂兮歸來

他誦讀詩歌的神情讓你想起儀式中的那些正在作法的畢摩。他的發(fā)音，他的表情，他的身姿，一句，一句的如一支，又一支正在熊熊燃燒的彝族詩歌的火把。這是痛苦與死亡和呼喚英雄的表演。蔣藍在文中這樣寫道：“當(dāng)他最后動情高呼“Ola！Ola！”（魂兮，歸來！魂兮，歸來！）時，全場掌聲雷動，人人情緒高漲。每個人內(nèi)心都有流淚的理由，他的招魂之音撥動了人們的心弦。正因為聲音穿越了語言屏障，一位黑人姑娘放聲痛哭：我聽不懂你的彝語，但你的聲音，讓我看到了父親的墓碑！”此時，你的心坐不住了，在魂兮，歸來！魂兮，歸來的聲音中你想起了去世多年親人，他們的死亡也是你生活中曾經(jīng)歷的一部份，坐在電腦前的你眼淚開始潮濕，你坐不住了，你站起來也壓低了聲音，跟著視頻中的阿庫烏霧一起喊著：哦拉——哦拉——哦拉……，同他們一起滿含深情地呼喚著支格阿龍這位創(chuàng)世英雄。

你兒子看見了，跑來問他們在叫奧托曼嗎？只有五歲的兒子這段時間沉迷在這部巨大英雄與怪獸戰(zhàn)斗的動畫片，只在一說起奧特曼就眉飛色舞，什么機甲奧特曼、銀河奧特曼、泰羅奧特曼等等，一邊說一邊還比劃著動作……兒子太小，你沒法向他解釋這些，你說他們在叫支格阿龍奧特曼。

兒子認真地點點頭說那他也是一個大英雄。

你終于見到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阿庫烏霧院長。他穿著西裝，從表面已經(jīng)看不出任何與彝族有關(guān)的痕跡。他自己也說過與身份證有關(guān)系的活動都叫羅慶春，而與靈魂生命有關(guān)系的都叫阿庫烏霧。的確，那晚剛坐在桌子邊上的他真的叫羅慶春。你向他訴說了準備寫博什瓦黑想法？你還說了擔(dān)心一個漢族人去寫彝族人，難度太大。這座橫在你面前高高的大涼山，你不知道如何才能從容不迫的翻過去。你還說不是完全按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寫。而是想在碎片式的寫作中揉進了一些意識流手法，主人公是第二人稱你，有時也是第一人稱我。小說中把彝族史詩，傳說，風(fēng)俗，文字等等及自己這個寫作者的一些經(jīng)歷揉合一起，努力的將偉大的彝族文明展現(xiàn)在世人眼中。羅院長只是靜靜聽著，臉如馬湖的秋水。那天晚上，曾經(jīng)腦梗過早已不沾酒的他，卻和你一杯接一杯的干著酒。喝著喝著，他開始叫阿庫烏霧了。你知道，這都是你們心中都偉大的博什瓦黑。

那天晚上，阿庫烏霧院長乘著酒意，既興寫下了一段激揚的文字送給你：

博什瓦黑

你是文字民族的符號起點

是龍蛇爭霸的歷史隱喻

是地域文明的亙古基石

你是人神對話的生動詮釋

是族群遷徙的生命印跡

是祖先開疆拓土的神圣徽標

博什瓦黑

古往今來

你確信萬物有靈

萬物有根

萬物有雌雄

你以超凡脫俗的沉靜

默默見證金沙江南北兩岸

地脈與文脈涌流不息

你收放自如，張弛有度

在縱橫捭闔

在波瀾壯闊中穿越蠻荒

締造文明

你于千年緘默和萬世沉寂中自由呼吸

自在發(fā)光

你用圖案彰顯母語

用頑石鐫刻時間

用堅韌凝定智慧

你讓災(zāi)難砥礪意志

讓博愛滋養(yǎng)魂靈

讓尊嚴熔煉精神

鳥語花香是你的品格

天籟之音是你的脈息

高山峽谷是你的體魄

博什瓦黑

石頭就是骨頭

骨頭就是尊嚴

尊嚴高于生命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酒也總有喝完的時候。當(dāng)風(fēng)從車窗外徐徐吹進來的時候，你的腦海中卻出現(xiàn)了阿庫烏霧在《血災(zāi)》中的“迷狂”片斷：我久久執(zhí)迷于筆墨的馨香，甚至將自己的骨質(zhì)、欲求和膚色抽象于紙張的內(nèi)涵與光澤之中。巫人的樹叉有陰陽的構(gòu)圖，以烈酒確定的方位和意志撲朔迷離；大鳥漂泊已久的羽毛，隕星蓄謀多年的性欲，花朵，在季節(jié)的邊緣處如城市垃圾般富麗芬芳。我以我命定的銹的優(yōu)勢，蠶食你龐大的軀體，揭掉那些詞匯的封條，拭凈久積的漢字的塵埃，進入真實的肉體，而后龍蛇爭霸！雖然你不知命運今后會把你帶向何方？但此時你在回家的路上想著羅院長發(fā)起的助力彝族地區(qū)脫貧攻堅的“彝族百名博士培養(yǎng)計劃”，這在教育水平低，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滯后的彝族地區(qū)真是一個偉大的創(chuàng)舉。按羅院長的話來說，百名博士培養(yǎng)工程的最終目的，就是要培養(yǎng)“兼通彝漢，學(xué)貫中西”的高層次人才。在他們引領(lǐng)下，與全國各族人民一起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的中國夢。你在車窗外突明突暗的燈光中，久久的品味著阿庫烏霧那些與博什瓦黑有關(guān)的詩句。此時，《血災(zāi)》中的“書光”片斷再次出現(xiàn)在你的腦海中：氈的巨翅吞沒了整整一個冬天。那時，書正在祭師的巖洞里生長成巖石的肌體，并寒光四濺；而城市是那種被早早遺棄的神駒的蹄窩，積水成淵呵，淵生萬物！你以古拙之身去昵近巖石的裂痕，并引蛇出洞。于是，雷鳴電閃，狂風(fēng)驟起，山崩地裂，惟獨蛇的精靈在天地之間自由地狂舞，并噴吐神奇的液素，浸蝕懸崖峭壁，浸蝕竹木草苔，生命的靈光再次接受前定的洗禮。幾千年過去，那些竹靈木叉草人苔膚和懸崖峭壁上依稀可尋的古老的斑痕，都在與我們的生活并無太多關(guān)聯(lián)的某處，成為字符，成為書，成為曲直有律的別一種景致……

你的思緒回轉(zhuǎn)到1997年，當(dāng)阿庫烏霧在成都開始創(chuàng)作人類學(xué)散文詩《血災(zāi)》時，你正在深圳陶盛精密機械公司夾江辦事處當(dāng)經(jīng)理，這家成立于1993年已經(jīng)倒閉多年的經(jīng)營和生產(chǎn)經(jīng)營陶瓷機械的公司，現(xiàn)在仍舊能在瀏覽器上能搜索出來。當(dāng)年這家公司的業(yè)務(wù)總量曾經(jīng)做到了全國第二，只是因為家族間親人的內(nèi)斗，短短幾年時間內(nèi)在業(yè)務(wù)繁忙的情況下令人不解地轟然倒地。而在這家公司倒閉之前的一年你就厭倦了那種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生活而毅然辭去收入豐厚的工作去了魯迅文學(xué)院，辭職這天夜晚你突然覺得眼前一片明亮，你不再覺得自己只是像一只在夜里才敢出沒的小耗子，而是如阿庫烏霧所說的那樣“你生命的靈光再次接受前定的洗禮?！蓖蝗婚g，你腦海中有一些文字奮不顧身的跳了出來，開始排列組合：“你若有所思說還要去博什瓦黑的時候，你那張被歲月刻畫過的臉上，花開花落間出現(xiàn)了一種異樣的光彩?！蹦阈囊粍?，阿彌陀佛！你那張被歲月刻畫過的臉上，此時，花開花落間真的出現(xiàn)了一種異樣的光彩。

五

你從厚厚的玻璃望出去，茶館外面仍舊人來人往的熱鬧，人人臉上似乎都充滿了又可以吃上便宜豬肉幸福的表情。你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流發(fā)了一陣呆，好像想起了什么不應(yīng)該想起的往事？突然苦笑了一下，放下捧在手中的茶杯，伸手去拿桌上擺著的那包中南海香煙。和你認識了這么多年，好像你一直在抽這個牌子？我想起口袋里還有別人送的一包硬殼中華，于是掏出來遞給你。

你說發(fā)財了？

我說發(fā)火柴哦。這是別人送的。五十塊一包的我那里消費得起。

你把中華香煙拿到鼻子邊聞著，淡淡的香味讓你腦袋中的神經(jīng)爽了幾下。你我兩個心中其實都明白，不同的人講述著不同的人生，不管它們是否精彩出眾？或者一錢不值，或者荒謬無比？但凡活到這個份上，從前的所作所為也早已無話可說。你剛才好像是想起了某件早已應(yīng)該忘掉的往事。但是一眨眼的功夫，曾經(jīng)凝固的記憶又開始模糊，似乎隔著一層薄薄的信紙永遠無法突圍。你皺著眉頭把雜亂的思緒強行按回腦海深處，漫不經(jīng)心的把煙點燃，深深的吸了一口說這么貴的煙，還沒有中南海好抽。你這話讓我想起那個山豬吃不慣細糠的說法。然后你當(dāng)著我的面居然把中華煙掐滅，重新點了一支中南海。你咳了兩聲說主要是習(xí)慣了，雖然我知道此時撲進你喉嚨的辣味，肯定更加強烈地折磨著你的嗓子。但我不想再說幾句不該說的來刺激你敏感的神經(jīng)，你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你可能猜到我在想什么，自己解釋說這煙焦油含量不高，最主要的是還不貴。其實你我早就明白，所謂習(xí)慣或者不習(xí)慣，或者說焦油含量高與不高，都不是主要的問題。你最后倒是說了一句大實話，便宜。你看穿了我的心思，盯著我的眼睛說，既然沒有本事多掙點錢，最好的辦法就是省一省。我聽了，一陣陣心酸。

煙在我們彼此的手指縫中忽明忽暗的燃著，透過裊裊上升的煙霧，你仿佛看到了公元869年某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南詔景莊帝世隆頭戴高冠，身披絳紫錦繡披風(fēng)，系著縷金帶，右手執(zhí)韁，左手執(zhí)拂塵，腰中挎著寶劍，高坐在雪白的馬上，被那些拿著大刀，扛著紅纓槍，卷起漫天滾滾黃沙的將士們簇擁著越過滔滔的金沙江，沿著中原內(nèi)地通往云南和南洋的“南方絲綢之路”通道之一的博什瓦黑，前往那個時候被稱為嶲州的涼山。而公元2018這一年春光明媚間山林乍開乍合的時候，你的朋友徐振宇的內(nèi)心也聽從黨和政府地召喚翻山越嶺，為了彝族人民的脫貧攻堅來到了高高的大涼山。那里是我國最大的集中連片深度貧困地區(qū)，全州17個縣市有11個屬于深度貧困縣，他成了四川省首批5700名組成的赴涼山州深度貧困縣開展為期三年的脫貧攻堅和綜合幫扶工作隊隊員之一。出發(fā)那天，省委書記彭清華向11個脫貧攻堅綜合幫扶工作隊親自授了旗，徐振宇說他感到了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自豪。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你也在想有些無法甩開的往事或許緣由迥異但又殊途同歸。假如時空可以重疊，在這條早已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南方絲綢之路漫長的古道中，你的朋友徐振宇很可能在這塊紅色的土地上和世隆大王不期而遇，觸摸到他千年前馬背上的溫暖。

收拾好行李，從榮縣趕到都江堰參加五天援彝培訓(xùn)的徐振宇，就像你當(dāng)年參軍準備保衛(wèi)祖國一樣。你當(dāng)兵那一年還不到十七歲，正是對未來充滿了無限的想象。你天真的以為只要通過努力，也許某一天也會當(dāng)上所謂的將軍。所以新兵集訓(xùn)的第一天，班長讓大家寫一寫當(dāng)兵的體會，表一表自己的決心。你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寫了些什么不想當(dāng)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之類的話。最后你還表達了要是某一天祖國需要上了戰(zhàn)場，你已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并且用了馬革裹尸這句成語。你的班長只是個小學(xué)畢業(yè)的農(nóng)家子弟，當(dāng)時就批評你一個新兵蛋子剛剛穿上軍裝，立正稍息這些基本的隊列動作都還沒學(xué)好，就有了想當(dāng)將軍這種好高騖遠的想法。他教育你現(xiàn)在首要的是要如何學(xué)好殺敵的本領(lǐng)，將來才能好好保衛(wèi)共和國。你解釋說這只是打個比喻，而且不想當(dāng)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句話，也不是你說的而是拿破侖說的。你害怕這個只讀過小學(xué)的班長可能不知道拿破侖這個人是誰？于是趕緊解釋說說這個話的是法國的皇帝。不料班長卻說拿破侖還說過當(dāng)不好士兵的士兵絕對當(dāng)不好將軍。這下輪到你發(fā)呆發(fā)愣了。想不到這個看起來土里土氣的班長竟然還知道這些。不過班長話一轉(zhuǎn)表揚你說馬革裹尸這句成語用得好，軍人就是要有視死如歸和戰(zhàn)死沙場的勇氣。后來你才知道班長雖然只是小學(xué)畢業(yè)，但他的爺爺卻是讀過書的鄉(xiāng)紳，還曾在抗日戰(zhàn)爭中打過日本鬼子?？赡馨嚅L覺得你是個可造就之才，所以批評了你之后，在班會上又把你委任為副班長。這個官雖然不大，但卻是你至今為止在體制中當(dāng)?shù)淖畲笠粋€官。

四十三歲這個不惑之年來到?jīng)錾?，你的朋友徐振宇知道這對他的一生象征著什么。再過七年就是知天命之年，從前也曾得意過，只是當(dāng)年的豪氣都化作了某種寬容，不該有的也再也不去作非分之想，偶有不順也能一笑了之。從現(xiàn)在開始算起，理論上還有四十三年可活。真要是到了那一天，就該八十有六了。但活得太久如果沒有做一點對人民有用的事，按雞湯喝多了的說法就是白活了。你的朋友徐振宇說自己四十三歲以前也是活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中，人生有很多事情自己還沒想清楚就匆匆忙忙一頭扎了進去，連一個后悔的機會都不留給自已。但是這一次徐振宇徹底想清楚了，人活著總得做一些多少還有點意義的事，要不然真的吃吃喝喝就把自己活成了行尸走肉。果然，三年之后徐振宇結(jié)束了在涼山的援彝行動回到老家。有一次你從榮縣路過，徐振宇舉著酒杯對你說，這一生最有意義的事就是去了涼山。

多年前你在福建前線握著56式?jīng)_鋒槍除了為偉大祖國站了三年崗以外，最重要是學(xué)會了吃苦。而就是因為學(xué)會了吃苦，所以你這個基層干部子弟出身的家伙在以后或晦暗、或明麗的人生中，始終沒有失去向度。而你的朋友徐振宇也下定決心要在三年之內(nèi)好好為彝族鄉(xiāng)親們盡好自己幫扶的義務(wù)。他在都江堰的培訓(xùn)沒有像你新兵集訓(xùn)時天天都站在太陽底下，立正稍息和齊步走，他天天認真地坐在教室里學(xué)習(xí)與脫貧攻堅有關(guān)的應(yīng)知政策，這些保障政策涉及教育、醫(yī)療、住房、社會、生產(chǎn)就業(yè)等等。除此之外，還要充分掌握所去地方的基本情況，比如全縣有多少人？涉及多少個民族？彝族或者其它民族多少人、占多少？該縣海拔多高？該縣主要經(jīng)濟支柱是什么？主要經(jīng)濟作物是什么？地方一般財政收入多少？農(nóng)村居民人均收入多少？以及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需要注意的事項等等。你的朋友徐振宇在埋頭學(xué)習(xí)的時候，有時夜深人靜女朋友那一雙大眼睛也會時不時從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有些郁傷的看著他影響了睡眠，他干脆爬起來圍著操場拚命的奔跑，在汗水中努力讓自己內(nèi)心保持住這種來之不易的平和。從川南丘陵地帶的魚米之鄉(xiāng)榮縣到成都平原上的都江堰，再到云貴高原上的月亮城西昌，然后再到山鷹壩子昭覺。離家鄉(xiāng)越來越遠，而山是越來越高。你記得第一次去碗廠鄉(xiāng)看他，他買了一只雞招待你，深夜人靜你們兩個酒到酣處，他才告訴你到昭覺那一天正是自己的生日，除了幾家始終掂記著他錢包的銀行發(fā)來的生日祝福以外，沒有蛋糕更沒有鮮花，也沒辦法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只有大涼山呼呼刮著的狂風(fēng)和無盡的孤獨。你聽了相當(dāng)?shù)母懈?，眼前這個曾經(jīng)那么熟悉徐振宇，突然間又好像有些陌生。但是一年后還是他生日那天，徐振宇獲得了涼山州優(yōu)秀幫扶隊員的同時，還獲得了昭覺縣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這個更加光榮的稱號。相同的兩個生日，對他而言都有了不同于往常的特別意義。

你的朋友徐振宇和幾個工作隊員從昭覺城出發(fā)前往碗廠鄉(xiāng)報到，到碗廠鄉(xiāng)政府所在地西洛村時天已經(jīng)黑盡。他記得從博什瓦黑石碑那個地方拐上鄉(xiāng)道，拐了幾個大彎剛一下坡卻眼前一亮，鄉(xiāng)政府門前的廣場上一堆熊熊燃燒的大火正在將黑夜驅(qū)散開來。原來是鄉(xiāng)黨委和鄉(xiāng)政府為他們這幾個遠道而來的工作隊員特別舉行的歡迎儀式。徐振宇他們幾個心中仿佛一下光明起來，這個火一樣民族就這樣以火的形式歡迎他們的到來。

徐振宇記得，車還沒停穩(wěn)，鄉(xiāng)親們就端著酒碗迎了上來。

后來你掐著指頭算了算，你去博什瓦黑巖畫的時間竟然還比他了早了好幾個月。但是你的朋友徐振宇到昭覺的心情卻同你來昭覺完全不一樣。你不過是挎著相機，開著車來走馬觀花，三天就可以打來回。采訪之余還可以喝喝包谷酒，吃吃砣砣肉，體驗一下不一樣的彝族風(fēng)情。而他在這一呆就是漫長的三年。三年的時光可以從容的做很多事，比如可以從戀愛到結(jié)婚到生孩子；再比如你的女兒馬上小升初，初中正好需要讀上三年。你的朋友徐振宇說來到了昭覺那天，雖然心中已經(jīng)有所準備，但還是感到某種不安。這里人說的話基本聽不懂，膚色和衣著跟自己也大不一樣，而且這個地方刮起的風(fēng)可以把人吹跑。你記得第一次去博什瓦黑看他的時候，他曾帶著你去了谷克德的高山云地，他說當(dāng)?shù)氐囊妥謇相l(xiāng)說這里是摸得到天的地方，晚上常?？梢钥吹搅餍怯?。那山真的是高，你拉著徐振宇從白云間慢慢盤旋上去，路的一側(cè)是陡峭得幾乎垂直的山坡，你不停的換檔，不停的打著方向盤。這真是一塊被上天眷顧的土地，山下林木茂盛四季常青，山上漫山遍野索瑪花開。你把車停在接近山頂?shù)哪硞€地方，呼呼的大風(fēng)讓你感到似乎有可能會把一噸多重的小車吹跑，猶豫了一下居然腦殘地搬了兩塊石頭噻在車輪子的前面。你們兩個大男人在一個牧羊的彝族小伙子的幫助下，手腳并用爬到山頂，風(fēng)大得需要鼓起勇氣才敢站起來。但你們并沒有猶豫，而是挺著胸膛站了起來，但見遠方飛云之下是連綿不斷的群山起伏，山頂?shù)乃姆揭彩侨f里云天。雖然你們在藍天之下顯得是那么的渺小，但你們卻都有心曠神怡之感。

這個1952年成立的碗廠鄉(xiāng)，位于昭覺縣西南部，距縣城65公里，人口只有二千，農(nóng)業(yè)結(jié)構(gòu)非常簡單。高寒之地除了圓根蘿卜可以正常生長之外，再也見不到別的任何蔬菜。這種需要很刻苦才能生長出來的扁圓形蘿卜，水份充足而脆甜可口，如果在成都還可以暫時冒充一下水果。徐振宇有時候沒菜時就上山去采蘑菇。他曾帶著你上山去采過一次，只是剛一上山就遇上暴雨，把你們兩個淋成了好像落湯的雞。但是采回的那些長得灰頭土臉的蘑菇味道真是鮮美。當(dāng)?shù)氐闹魇吵耸w麥和燕麥雖然口感要好一些，畝產(chǎn)卻都不高，一畝只有二百來斤的收入。僅僅只是憑這些畝產(chǎn)不高的糧食想要填飽肚子基本上都是妄想。阿蘇曾給你說過以前吃不飽飯的日子，總會感到夜晚格外漫長。還好當(dāng)?shù)氐耐寥肋m合種植土豆，可以畝產(chǎn)到二千多斤，所以鄉(xiāng)親們的主食基本上都是土豆，再配上圓根蘿卜做的酸菜湯，才能把肚子填飽。你在成都阿蘇開的彝餐館中，也吃過這種來自大涼山的土豆，的確是粉嘟嘟的超好吃。但那時你是聽著歌，喝著小酒，把土豆剝了皮，沾著混合著鹽和味精的辣椒面送進嘴里，只是一種享受罷了。你還曾在抖音上看過一個視頻，一個女人的聲音在畫面外，問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孩子早上吃什么？小孩子滿臉是笑的說洋芋。又問他中午吃什么？還是笑著說洋芋。最后問到晚上吃什么？結(jié)果還是洋芋。如此早上吃土豆，中午吃土豆，晚上還是吃土豆的生活原來你并不太相信。前一段時間，省上某個單位委托你拍攝一部脫貧攻堅的宣傳片，那幾天你天天早出晚歸在昭覺、布拖一帶走村入戶，彝族鄉(xiāng)親們告訴你，他們以前就是過的這種生活?？梢姡@個叫做洋芋的土豆在當(dāng)?shù)氐闹匾浴?/p>

宣傳片拍攝那幾天，你們住在西昌的一家價格便宜的客棧，每天都要從公路邊那塊立著博什瓦黑巖畫的石碑旁邊經(jīng)過。每次經(jīng)過這個地方，你心中仿佛總是有一種聲音在問你準備好沒有？你有些愧疚，總在心里回答說快了、快了、快了。據(jù)說重要的事都要說三遍。說完之后你才覺得好像是真的快了。其實，你是在想等把這部宣傳片拍攝完成，多少可以掙上一些散碎銀子，然后或者請假或者干脆把工作辭了，再全力以赴的開始你的博什瓦黑寫作之旅。否則就算你打了雞血滿懷激情的打開電腦，寫不上幾個字，女兒的學(xué)費，兒子的生活費等等這些與博什瓦黑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的事，就會源源不斷的從四面向你襲來，你那里還有什么寫作的心情。

你感到安慰的是在拍攝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自習(xí)主席領(lǐng)導(dǎo)的脫貧攻堅開始以來，當(dāng)?shù)氐呢毨б汛笥懈挠^。隨著公路的四通八達，促進了山里山外物流的大暢通，彝族鄉(xiāng)親們也可以吃上從前稀罕的大米和各式各樣平原才能見到的蔬菜和水果，飲食結(jié)構(gòu)極大的改變也極大地提高他們的身體素質(zhì)。生了病除了偶爾請一下畢摩，更多的選擇還是去醫(yī)院。一個民族開始相信科學(xué)，這是脫貧攻堅開始以后一個巨大的進步。因為政府支持當(dāng)?shù)孛撠毜牧Χ葘嵲诖?，連你拍攝所需要的貧困戶的破舊房子都不好找。雖然你一邊為拍攝場地發(fā)愁，一邊卻感到格外高興。

碗廠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西洛村委會門前有一個不大的水泥廣場，幾十幢民居圍繞著這個水泥廣場組成了一個小小的場鎮(zhèn)。街上只有幾家買日用品的小商店和一家趕場天才營業(yè)的米粉店。但是鄉(xiāng)上修得最漂亮的建筑就是學(xué)校，窗明燈亮的教室里坐著鄉(xiāng)上該讀書的小孩子。鄉(xiāng)上臉和手洗得最干凈的除了鄉(xiāng)上的干部，就是這里面讀書的小學(xué)生。這些小家伙學(xué)到了知識，回到家再去教育他們的父母，這種小手牽大手的創(chuàng)舉，不僅是讓小學(xué)生們學(xué)會了講文明講衛(wèi)生，還稍帶著讓大人也明白了不少道理。這個從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鄉(xiāng)，因為有一處國家級文保單位博什瓦黑巖畫也還赫赫有名。你的朋友徐振宇被任命為鄉(xiāng)脫貧攻堅綜合幫扶工作隊隊長，還兼任了西洛村駐村干部。每天都要從博什瓦黑巖畫這個古老的彝族文化遺址旁邊經(jīng)過。

那一晚徐振宇被鄉(xiāng)親們迎進了村委會，村委會緊挨著小學(xué)，院子里安了些簡單的健身器材。平時除了些打鬧的小孩子也還算安靜。有些不方便的是洗澡的問題，還有就是廁所修在院子外面。你在那里前前后后住過好多回，要是晚上啤酒喝高興了，半夜想去方便一下似乎都要鼓起巨大的勇氣。長期在丘陵地帶生活的徐振宇初來乍到，竟出現(xiàn)了一些高原反應(yīng)。晚上睡在硬硬的木板床上，聽著外面呼呼吹著的大風(fēng)頭痛得無法入睡。他開始深深的懷念起那一雙大眼睛，一想到要在這里呆上一千多天，心中竟有了巨大的畏難情緒，據(jù)說悄悄流下的眼淚把枕巾都打濕了。第二天晚上，住在隔壁的小學(xué)生沙馬木牛，給他拿了幾塊切得厚厚的臘肉和幾個烤得黃燦燦的土豆過來，還端來了一碗香噴噴的酸菜湯。木牛說是阿媽讓他送過來的，木牛媽媽告訴他，這些漢族干部跑那么遠來幫助我們，就要對人家好些。木牛媽媽的舉動讓徐振宇有些感動，想這個木牛媽媽跟自己不沾親、不帶故，卻這么關(guān)心自己，徐振宇咬了一口臘肉，眼睛竟有些紅了。木牛向往著山外的世界，他告訴徐振宇自己最喜歡打藍球，長大了最想干的事就是去當(dāng)體育老師。徐振宇就鼓勵他好好讀書，將來好去考成都體育學(xué)院。木牛告訴他離這不遠一個山上有很多大石頭，上面刻著好多菩薩和觀音。山頂上懸崖那里的大石頭上，還有一幅畫很大的畫，上面刻著國王和他的衛(wèi)兵，還刻著一條在天上飛著的龍。來這個鄉(xiāng)之前徐振宇就百度過這里的一些情況，知道那就是博什瓦黑巖畫。木牛就說明天正好不上學(xué)，自告奮勇的要帶他去看一看。從這天夜里開始，這個會說普通話的木牛就成了徐振宇的“專職翻譯”。那天夜里你的朋友徐振宇就著木牛媽媽送來的開胃酸菜湯，吃光了臘肉和土豆，他的頭好像不是那么痛了。晚上，他和木牛站在院子里看著滿天近得似乎伸手可及的星星，心情仿佛好了很多。這一夜徐振宇終于睡得沉靜甜美，還夢到了一匹含著格?；w奔的大紅馬。早上醒過來他想了好久卻不知是什么意思？但是頭卻不痛了。

第二天一早，“專職翻譯”木牛就帶著徐振宇去看博什瓦黑巖畫。路上徐振宇發(fā)現(xiàn)一個小女孩正背著土豆，與奶奶一步一步蹣跚的走著。一問這個衣著單薄叫馬海永嘎的小女孩子居然才六歲，徐振宇簡直不敢相信?？此吃谏砩系耐炼钩脸恋牟畈欢嘤腥畞斫铮疫€要走二公里才能到家。徐振宇很納悶為什么這么小就開始干活了？她小小的身體受得了嗎？木牛說馬海永嘎的爸爸得病死了，徐振宇問那她的媽媽呢？木牛說媽媽改嫁了。她現(xiàn)在和姐姐就跟著奶奶住在一起，木牛還說村子里還有幾個小孩子的爸爸媽媽也不在了，都是跟著爺爺奶奶住在一起，不上學(xué)的時候就幫著干點活。木牛說的這種情況后來你在他的微信中得到了證實，你看到好多張只有十來歲的小孩子在地里幫著成年人干活的照片。特別是在視頻中看到那個才七八歲叫日理的小男孩兒，只有半個牛高的他，在牛屁股后面拼命用力扶著梨耕地的身影，讓你唏噓不已。你女兒這么大的時候，被你兩夫妻集所有的寵愛于一身，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而這些涼山的小孩兒卻已經(jīng)在干著成年人才能承受的農(nóng)活。他們的生活就像木牛在微信中說的那樣，很累，很累，但是要堅持住。如果你不認識木牛，從這些文字的字面上理解，你肯定以為這應(yīng)該是某個生活坎坷的中年人發(fā)出的感嘆，可是木牛只有十一歲。彝族諺語說“男孩子沒有一個不想勇敢的”，所以自古以來，彝族尚武的精神對兒童都有很深的影響。從資料上得知小孩子五六歲時，既教以拋石子的訓(xùn)練，最后要能擊中飛鳥才算及格。另外，游泳，跑步，騎馬等也必須掌握。但是今天你看到的是這個彝族女孩子馬海永嘎也同樣的勇敢。這幾年你多次前往涼山，在不同的場合中見過命運都非常不幸的小孩子。雖然老天以痛吻著他們，但他們卻抱之以歌。他們展現(xiàn)出的那種樂觀向上，從不向命運低頭的精神深深的感動著你。以前你也曾常常抱怨命遠對你不公，但看看這些小小年記就失去了父母的孩子，你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幸運的人。至少你現(xiàn)在還有母親，還有弟弟，還有老婆和一雙兒女，最重要是你還有夢想。其實天越是黑暗，星星卻越亮。雖然你的生活的確也很累，但這些年齡小小的彝族小朋友們都能堅持，你一個曾經(jīng)當(dāng)過兵的還有什么理由堅持不住呢？

徐振宇問馬海永嘎累不累？

馬海永嘎羞澀望著他，緊閉著嘴唇不說話。

沙馬木牛說肯定累啊。

望著這個眼睛里水一樣純凈的小女孩，徐振宇眼睛不由得有些潮濕，不知說什么好？楊絳先生曾說過：“女孩子是這個世界上的天使，要將一個女孩子養(yǎng)到長大成人，甚至是結(jié)婚生子，就像養(yǎng)一株花一樣，必須時刻盡心盡力?！钡沁@么小就開始幫大人分擔(dān)生活壓力的她，似乎已經(jīng)從一株花變成了一頭勤勞的牛。傳說每個孩子從生下來的那一刻就是老天派來人間的天使。但馬海永嘎這位天使的翅膀卻被現(xiàn)實無情的折起來了。她的翅膀還能展開飛起來嗎？大涼山被稱為中國最窮的地區(qū)之一，這里復(fù)雜險峻的地勢阻礙了與外地的交往。涼山民主改革后大涼山一步跨過千年，然而從奴隸社會遺留下來的陳規(guī)陋俗仍舊延續(xù)。真正的“跳級”注定是需要時間來完成，在這個過程中不幸的是上世紀90年代又沾上了毒品這個惡魔……一系列問題交織在一起，讓這片神秘的土地飽受種種苦難。此時，這個叫馬海永嘎的小女孩子的不幸遭遇，給剛到?jīng)錾降男煺裼钌狭松钏嫉囊徽n。

沿著荒草漫布的小路，徐振宇和木牛終于爬到了山頂。在博什瓦黑山頂叢林掩映的懸崖巨石上，徐振宇終于看到了曾在網(wǎng)上見過的那幅宏大的《南詔王出行圖》。那是一幅畫面高8.8米、長17.2米的巨形巖畫，畫面上刻有6位騎馬的人物、2只犬、1條龍，人物由西向東，循序行進。透過千年歷史的硝煙，徐振宇仿佛看到了世隆大王揚起拂塵往巖石上一指，命令隨行的工匠刻下自己此行的盛況。于是在這片叢林掩映的山頂懸崖的巖石上，世隆大王就以這樣的方式將自己永遠留在了這里，默默的等著徐振宇，等著你的到來。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徐振宇就以這樣的方式，在公元2018年與南詔王世隆在博什瓦黑巖畫中不期而遇。

從博什瓦黑巖畫返回鄉(xiāng)政府的路上，馬海永嘎稚氣的臉總是在徐振宇腦海中不停的盤旋，他的頭不由得又痛了起來。馬海永嘎的奶奶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還能照顧她們兩姐妹多久啦？他感到了一種巨大的責(zé)任從天而降。每個人生下來之后只要發(fā)出第一聲啼哭時，他就是一個生命，而這些生命所承載的實在是太沉重。既然自己代表政府來到了這里，就必須為舉手宣過誓的信仰奮斗。他思考著怎樣為這些沒有父母愛護的小孩子做點什么？雖然有些現(xiàn)實問題將她們困在這似乎是停滯了的時光之中。但至少，不能再讓這么小的孩子去干這些力所不能及的農(nóng)活，她們的未來在學(xué)校，教育才是阻斷貧困代際傳遞的根本，只有讓她們學(xué)會了思考，大涼山明天才會更加燦爛，他們才會活出與祖輩完全不相同的活法。這么一想，他覺得自己的頭好像又不那么痛了。

其實，鄉(xiāng)上的領(lǐng)導(dǎo)們早就在用各種方式關(guān)心著這些孩子。徐振宇和那些關(guān)心著孩子們的領(lǐng)導(dǎo)們溝通后，為馬海永嘎這些需要幫助的小孩子們制定了一個幫扶計劃。村上沒有電腦他就自費購買了一部，并為馬海永嘎取了個“土豆妹妹”的網(wǎng)名，然后通過自己的朋友圈廣泛傳播，拍攝制作了一些孩子們?nèi)粘谧鞯亩桃曨l，利用曾是媒體人的優(yōu)勢，在今日頭條、天天快報、一資訊和中青網(wǎng)、中國經(jīng)濟網(wǎng)等媒體平臺上播放刊發(fā)，呼吁大家都來關(guān)注這些失去父母關(guān)愛的小孩子，讓更多的社會力量來幫助這樣的家庭。很快，各地很多愛心人士表示愿意通過他來幫助這些家庭。大家紛紛捐款捐物，也有親自來結(jié)對幫扶的。他對你說關(guān)心他們的人太多了，有時實在令人感動。借著這個東風(fēng)，徐振宇乘勢而為，成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徐振宇愛心驛站。短短半個月，愛心驛站收到捐款超過三萬元，各類文具玩具新舊衣物書籍上千袋，以及太陽能路燈等愛心物資，總價值超過三十萬元。徐振宇對來訪的記者說：我還在2018年11月17日，利用彝族年輪休的機會，聯(lián)合榮縣的愛心企業(yè)唯愛孕嬰和蘭帝服飾，策劃、舉辦了一場關(guān)愛特殊貧困兒童，情系大涼山的公益活動?，F(xiàn)場募得價值8萬元的奶粉、沖鋒衣等愛心物資。通過愛心驛站，我把這些愛心捐款和物資不斷的送到了涼山大山中最為需要的家庭和地方。我印象很深的就是，當(dāng)我把愛心人士楊清文從廣東寄來的太陽能路燈安裝完畢，讓我們西洛村亮起來了。當(dāng)?shù)匾妥迦罕娛指吲d，她們說現(xiàn)在不光是生產(chǎn)生活更方便了，連孩子們早上上學(xué)和晚上放學(xué)她們也不接送了。這些話讓徐振宇頭真的不痛了，他有一種在這里重新煥然一新的強烈感受。

徐振宇剛來不久，正好西洛村土豆豐收，可是鄉(xiāng)親們?nèi)鄙黉N售的渠道。那段時間雨水又特別多，豐收的土豆眼看就在爛在家中，大家長吁短嘆的著急。面對憂心忡忡的鄉(xiāng)親們，徐振宇他知道自己責(zé)無旁貸。他一邊安慰著鄉(xiāng)親們，一邊通過自己的人脈，想方設(shè)法幫助村民打開土豆銷售局面。徐振宇再次給你打來電話，說自己在涼山這邊當(dāng)上了鄉(xiāng)工作隊隊長，還當(dāng)上了駐村干部，工作正在有序開展，生活也開始漸漸習(xí)慣。當(dāng)然他說得更多的還是如何扶貧攻堅，語氣充滿了自信。你聽了很為他高興，原來的擔(dān)心統(tǒng)統(tǒng)化為烏有，想著他此行的種種不容易，鼓勵他既然想清楚了就不要停止奔跑。他回憶起當(dāng)初看到那些從小在親情缺失環(huán)境中幫著大人干活的小孩子的情景。他說要是不好好干，真的就對不起這些孩子。他讓你想辦法幫他聯(lián)系商家把土豆賣出去，一聽是彝族鄉(xiāng)親們的事，你拍著胸口滿口答應(yīng)，能給他們的脫貧攻堅幫上一點忙是自己的榮幸。

你問他去了涼山什么地方呢？

他說在昭覺縣的碗廠鄉(xiāng)。

轟的一聲，仿佛一個巨雷在天上炸響，你好像被電擊了一下。你有些不敢相信？于是又重新問了一下，雖然你耳朵嗡嗡的響著，但這次你聽得清清楚楚說的是昭覺縣的碗廠鄉(xiāng)。他的話讓你似乎是在長長的泥巴山隧道盡頭突然看到光亮，你興奮起來。這哥們居然被分到了你念念不忘的博什瓦黑巖畫所在地的碗廠鄉(xiāng)，冥冥中你覺得這好像是天意。隔著電話，他并沒有感覺到你的驚訝，繼續(xù)說這個地方雖然山高路遠，但鄉(xiāng)上卻有個國家文保單位博什瓦黑巖畫，保存完好，你肯定喜歡。他不知道你豈止是喜歡，而且簡直是喜歡得要命。他請你有時間一定來看看，你一個勁的點著頭說好、好、好。那一天掛斷電話，你在明亮的辦公室想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你正在琢磨博什瓦黑巖畫的事，他哥們卻正好分到那里。俗話說心想事成，看樣子這回真是老天爺在幫你。想到這里，你突然像吃了七八個豹子膽，心中一下雄糾糾的熱起來。徐振宇說的幫鄉(xiāng)親們賣土豆的事，你覺得這肯定是老天對你的考驗，試一試你對博什瓦黑的心誠不誠？雖然自己力量有限，你決定無論如何都要盡快幫著西洛村的鄉(xiāng)親們把土豆銷售出去。

主意打定，可是怎么做才行呢？

你看著墻上掛著的那幅大熊貓國畫，突然想起那個也帶有“大熊貓”圖形的四川扶貧商標。不久前你參加了四川省人民政府新聞辦公室在成都召開“創(chuàng)新扶貧產(chǎn)品銷售體系，促進精準脫貧”新聞發(fā)布會。省扶貧移民局的領(lǐng)導(dǎo)在會上介紹說四川貧困地區(qū)集體商標注冊申報工作已完成，凡是扶貧產(chǎn)品都可以使用這個公益性商標；凡是銷售扶貧產(chǎn)品商家都要積極支持；凡是銷售標有扶貧商標產(chǎn)品的商家，政府都會在各個方面給予支持；凡是扶貧產(chǎn)品，呼吁全社會在同質(zhì)同價的情況下優(yōu)先購買。這“四個凡是”當(dāng)時就給你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你趕緊給徐振宇電話過去，告訴他四川省各級黨政機關(guān)、企事業(yè)單位、高等學(xué)校、科研院所定向采購公益性集體商標標識的扶貧產(chǎn)品覆蓋88個貧困縣。四川省住建廳、商務(wù)廳、省供銷社、省扶貧移民局已聯(lián)合在成都舉辦了“貧困地區(qū)農(nóng)產(chǎn)品進小區(qū)，我們在行動”系列活動。你讓他趕緊去跟涼山州有關(guān)部門對接，成都這邊你來負責(zé)。一番忙碌，你聯(lián)系到成都這邊的一所高校，那邊徐振宇也聯(lián)系到老家的一家公司。幾邊一對接，一聽說是彝族同胞的事都綠燈大開，終于將西洛村的土豆全部賣了出去。你大大的松了一口氣，總算踏踏實實的為涼山的脫貧攻堅做了一點實事。你的朋友徐振宇也松了一口氣，剛到?jīng)錾骄蜑楫?dāng)?shù)氐泥l(xiāng)親們立了一功，也算是個開門紅。那以后淳樸的鄉(xiāng)親們一見到徐振宇就樹起大姆指，說徐隊長卡莎莎。鄉(xiāng)親們不光只是說徐隊長卡莎莎，還抽時間幫他建了個簡易澡堂。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和鄉(xiāng)親們打成了一片，他心中也是充滿了自豪，腦袋還徹底不痛了。

你的朋友徐振宇負責(zé)的西洛村平均海拔3080米，土地面積28053.5畝，林地21817畝，草原4327.5畝。全村有4個農(nóng)牧社，常駐人口303戶1158人，其中勞動力586人，享受低保57戶140人，三類人員20戶33人，非建檔立卡特殊困難戶2戶8人，有適齡兒童272人。全村常年外出務(wù)工人員220余人，主要從事工種建筑、電子廠、高空作業(yè)、加工廠等等。掌握了這些基本情況后，徐振宇就認真的用所學(xué)幫助這里的彝族鄉(xiāng)親們盡快脫貧致富。從村委會出發(fā)到村子最遠的地方有幾公里遠，你的朋友徐振宇每天都頂著太陽，在西洛村的地盤上四處奔波，爬高下低操心著方方面面的事情。西洛村的土路已在脫貧攻堅中被硬化，車和人都喜歡，羊和牛卻似乎并不滿意，仍舊在公路兩邊的草地上前進。徐振宇每天從村委會出來，不停的和遇上的彝族鄉(xiāng)親們親切的打著招呼，他正在跟著木牛學(xué)習(xí)彝語，所以從不放過任何學(xué)習(xí)的機會，每天晚上都跑到彝族鄉(xiāng)親家里去和他們聊天，他知道人家聽不太懂他說話，但他比劃著手勢，靠著剛學(xué)會不多的彝語，用眼神和表情讓彼此的心慢慢地接近。走了一段水泥路，徐振宇順著一條荒草漫布的峽谷邊上的小路向前，四周除了埋頭吃草的牛羊和天空中翱翔的大鷹，空曠無人。這條峽谷邊上的小路你也跟徐振宇走過一回，開始時你還能勉強跟得上他的腳步，走了一會后你卻感到腿越來越沉，徐振宇于是停下腳步等著你，等你近了才說他剛來的時候也是你這個樣子。現(xiàn)在早已習(xí)慣了。他輕描淡寫的說得似乎很輕松。但你知道這里面肯定有太多的不容易，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變得強大而充滿了力量。

六

“世界是個音谷，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你大聲喊唱，山谷雷鳴，音傳千里，一疊一疊，一浪一浪，彼岸世界都收到了?！弊詮闹懒诵煺裼钸@兄弟分到了博什瓦黑巖畫所在的碗廠鄉(xiāng)，你開始天天都在關(guān)注他的微信，好像那里的一切都跟你有關(guān)。假若某一天不去看一看就好像沒有吃過飯一樣渾身不自在。你從他拍攝的那些照片中看到那里的陽光真好，天總是像水洗過一樣藍得發(fā)亮，好像從來就沒有過陰天。不像成都這個所謂的新一線大城市，雖然車如流水，大樓修得比龍泉山還高。但是陽光燦爛的日子卻總是如美人臉上的笑容那么稀少。據(jù)說經(jīng)常曬太陽，可以有效的促進心情改善和減少抑郁癥的發(fā)生，還可以促進鈣的吸收從而減少骨質(zhì)疏松的發(fā)生。但是在你所居住的這座成都市，經(jīng)常是一睜開眼看到外面的天空，又是陰沉沉的像是誰欠了它幾文錢沒還似的，你的情緒就迅速的低沉了下來。你時常想起蜀犬吠日那句成語，四川的狗少見多怪才會伸著脖子去咬太陽?？墒悄氵@個在京城混過的會寫小說的家伙，常常忍不住也想跳起來去咬一咬。

陽光下，徐振宇的那張臉像個大孩子一樣快樂，似乎總是忙個不停，今天去某某家?guī)椭诘乩锔苫?，明天去某某家看望生病的老人。餓了就在村民家中的火塘邊烤幾個土豆，看得出太陽帶給他光明的同時他的思想也正在發(fā)光。你看著他手中烤得焦黃的土豆，就算隔著華為手機的界面，似乎都有一股香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你不由得咽了幾下口水。你在涼山各地吃過不同的土豆，相同的特點都是粉粉的特別好吃，遠勝過你在成都菜市場買到的那些紉性堅強的同類。特別是你在碗廠鄉(xiāng)曾吃過的那種紫色的土豆，這種全身發(fā)紫的莖塊在爐火邊烤熟后，乘著它冒著熱氣輕輕的撕掉表皮，沾一點混合著細鹽的辣椒面，咬一口，糯糯的好像在親吻某一個美貌的姑娘。你看他咬著土豆好像在品嘗人間美味快樂的表情。這說明他已經(jīng)從和女朋友分手的悲傷中走了出來，而和當(dāng)?shù)氐囊妥遴l(xiāng)親們打成了一片。你想這就對了，天涯何處無芳草。老徐這樣優(yōu)秀的男人還怕沒有人愛？你正在為他高興，卻又看見他手中拿著一塊切得厚厚的肥瘦相間的臘肉在撕咬，一股濃烈松枝煙熏過的肉香頓時又從手機中又“飄”了出來，你“恨恨”的一時竟有飛過去“打”他的沖動。

你的朋友徐振宇后來告訴你，大眼睛女朋友和他賭了一段時間氣后想到他響應(yīng)號召，為了彝族人民而去涼山援助也不容易，主動又來和好。但是因為女朋友是北方考到南方這邊上班的人，平時身邊除了一些工作上的同事以外，在當(dāng)?shù)貨]有任何可以走動的親戚和朋友，她又不喜歡四川人最愛的麻將。所以下了班一個人回到家，只能看看電視，玩玩手機打發(fā)時間。后來實在無聊，去買了一個會陪著主人說話的機器人。這種叫天貓精靈的機器人，你老婆也給你五歲的兒子買過一個，會講故事，會唱歌，還會一些簡單的互動。你兒子樂此不倦，一有空就喊著天貓精靈，要聽什么奧特曼、海底小縱隊之類的童話故事。你想老徐女朋友買的那個機器人，肯定比你兒子那個要高級得多。但機器人就算再能說會道，畢竟也不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終于她還是沒有熬過慢慢長夜的折磨，最后還是再次選擇了分手。說到這些徐振宇眼睛有些發(fā)紅，說她也不容易，我一點都不怪她，你聽了除了佩服還是佩服。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徐振宇雖然不是英雄，但卻能咬著牙挺過了這一關(guān)。想一想老徐這種普通人為了自己的一點想法，選擇做出的這種對個人而言的巨大犧牲，的確令人佩服。

你隔三差五的電話過去和他閑聊，贊一贊那邊燦爛的陽光，問一問他的工作，說一說當(dāng)?shù)氐拿撠毠?。他說當(dāng)?shù)匾妥遴l(xiāng)親們的日子比脫貧攻堅以前已經(jīng)好太多了，特別是說起那些小孩子們，他的聲音明顯充滿了喜悅；他說這些小孩子該上幼兒園的上幼兒園，該上學(xué)的去上學(xué)，你從他的話中還聽出了一種濃濃的父愛。你去碗廠鄉(xiāng)看他的時候，每天晚上他的房間里總是有七八個孩子在那或是看書畫畫，或是和他又說又笑的拉著家常，這些孩子大的在讀小學(xué)，小的正在上幼兒園，仿佛就是他的一只小衛(wèi)隊。他給這些孩子講著大山外面世界的精彩，也給他們說一些做人的行為準則，他相信在潛移默化中能讓這些孩子學(xué)到一些東西，對在成長中的他們會有一些幫助。等到夜深人靜，他又一個一個把這些還不愿回家的孩子們“押”送回去。你看得出其實他自己一個人很孤獨，與其說是他陪在這些小朋友，還不如說是這些小朋友在陪著他。當(dāng)然你和他說得最多的還是那些離他只有幾公里的博什瓦黑巖畫，他告訴你因為此地交通不便，國內(nèi)來看巖畫的人并不多。但是就現(xiàn)在這種缺乏保護的情況下，其實還是一件好事。因為有些過來的游客在刻著巖畫的石頭上爬上爬下的不說，臨走時有的家伙還在石頭上刻下“某某某到此一游”的痕跡，實在可惡之極。這些家伙可能覺得這些只是幾塊野外風(fēng)吹雨打的石頭，遠沒有春熙路上那些貼滿了彩色瓷磚的大樓光彩，倒是國外如日本、韓國等時不時有人過來拍攝。這些老外倒真是長了個狗鼻子，知道這東西的寶貴。你聽了很有些擔(dān)心，那些臉皮厚厚的總把我們的好東西說成是他們的韓國人，會不會又把博什瓦黑巖畫說成是他們的國寶？

那段時間你在一個鬧哄哄的電影節(jié)上，認識了一個整天穿著件風(fēng)衣的黑瘦導(dǎo)演，據(jù)說在某個職業(yè)學(xué)院教影視創(chuàng)作，多年前也曾拍攝過幾部你沒有機會看過的電視劇。你前幾年因為在媒體中混得太久，產(chǎn)生了改行的念頭，于是把老家的房子低價出手后選擇去上海戲劇學(xué)院進修了一年。一來圓一圓年輕時想進這個大學(xué)的門而進不了的夢；二來是想借此機會跳到影視圈子中長一長見識。你雖然也在大名鼎鼎的上海戲劇學(xué)院呆過，但你從小到大就是那種自信心嚴重不足的家伙，老覺得自己砍柴的刀還沒磨亮，功夫也還沒練到家?，F(xiàn)在突然眼前一個影視學(xué)院的老師出現(xiàn)在面前，你覺得是一種緣分。而且這個老師嘴上倒是有些本事，雖然看起來黑瘦黑瘦的顯得斯文，但無論多大的場合都敢慷慨激昂，讓你從心里佩服。于是你喊著他師傅，整天跟著他鞍前馬后，陪他吃喝好像倒成了日常工作。你從心里希望能跟著學(xué)到點東西，只是跟在后面轉(zhuǎn)著轉(zhuǎn)著，一不留神就摔了個大跟頭，讓你徹底領(lǐng)教了人性中的黑暗和江湖的兇險。

對博什瓦黑巖畫的興趣，終于發(fā)展到想要寫一本與它有關(guān)的非虛構(gòu)作品，連書的名字《博什瓦黑精神史》蔣藍都幫你想好的，這名字朋友們都夸獎?wù)f大氣磅薄。某一天的清晨，你從昨晚的宿酒中醒過來，腦袋還在一陣一陣發(fā)痛。你找了一包頭痛粉吞下，閉著眼睛在沙發(fā)上養(yǎng)神，腦袋中卻突然跳出能不能先將博什瓦黑巖畫拍攝成一部紀錄片的念頭？你在上戲?qū)W習(xí)了那么多久，寫了幾部說不出好壞的劇本，卻沒有任何一部拍攝成了影視作品，心中總是隱隱不甘?，F(xiàn)在似乎有一個機會出現(xiàn)在眼前，何不趁此機會試一試身手？你越想越興奮。黑瘦師傅也表揚你說這個要是整好了，是可以掙到錢的啊。他推了推從鼻梁上滑下來的眼鏡，加重了語氣又說。當(dāng)然，只有我親自導(dǎo)才行，別人我不放心。你聽了直點頭，這林子大了，平時說話要是不小心，走路就有可能摔跟頭。有黑瘦師傅當(dāng)門神把關(guān)，自然安全。另外，你多年前北京魯迅文學(xué)院的一個同學(xué)，據(jù)說原來在東北是個做房地產(chǎn)的有錢人，因為拍了一塊辦不了產(chǎn)權(quán)的地而破產(chǎn)。于是仗著會寫小說的功夫來到魯迅文學(xué)院編劇班進修，書還沒讀完就去劇組當(dāng)編劇。畢業(yè)以后短短十來年時間就拍攝了幾十部拿到放映許可的院線電影，脫胎換骨成了影視圈中的大伽。在你眼中相當(dāng)牛叉。連黑瘦師傅聽說了，也特意去看過他編劇的幾部電影，據(jù)他說拍的還算不錯。能得到向來看不起任何人的黑瘦師傅的表揚，肯定真的就還不錯。

不過你們彼此十幾年沒有往來了，你不敢保證還能不能聯(lián)系得上。你從沾滿了灰塵的筆記本中找到他的電話撥過去，還真把他找到了。這么多年都沒有換號碼，說明他工作生活順利，并沒有惹下欠了誰的錢不還等等麻煩。他親熱的叫著你的名字，就像當(dāng)年你們在北京深夜的街頭就著幾串難吃的燒烤，一瓶一瓶的只想把彼此灌倒。你把博什瓦黑巖畫簡單說了說，急切的想聽一聽他的意見。他有些驚奇，說彝族人有這東西？還真是了不起。至于你想把博什瓦黑巖畫拍成紀錄片的事，他說這個題材倒還是不錯，如果能拍攝成紀錄片，央視的紀錄頻道肯定都會感興趣。你聽了一陣一陣的興奮，但是看事情的角度不同，得出的觀點就會完全不一樣。你的這個想法當(dāng)時只有我給你潑過冷水，我說你這是“宿酒才醒又醉”，拍電影可不是深夜一個人坐在電腦前寫小說，只需要嘴上含著一只煙，然后兩只手隨著思想在電腦中就可以奪路而走。拍電影得有一大筆白花花的銀子隨時都呆在卡上。而你現(xiàn)在個人可以支配的資產(chǎn)顯然沒有超過四位數(shù)，按天蓬元帥豬八戒的說詞就是還不夠塞一塞牙縫。你那個牛叉的同學(xué)在掛斷電話前，也語重心長的跟你說成與不成？最關(guān)鍵是看資金能不能到位？這樣一來缺錢的問題就像懸在頭上達摩斯之劍，會隨時掉下斷了你想拍片的念頭。平時你總是喜歡把簡單的事情想得過于復(fù)雜，但是這次你卻把復(fù)雜的事想得太過于容易。牛叉同學(xué)的話你不好意思去反駁，對我的善意你就沒有那么客氣，二話沒說就懟了我一句，連想的勇氣都沒有，還能干得成什么大事？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聽你這么一嚷嚷，我連飛起來打你的心都有了。真是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我還想當(dāng)馬云和馬化騰啦?？墒浅宋覀兌夹振R和都是男人這二個共同點以外，好像再也找不到其它任何的相同之處。不過想著好歹朋友一場，我還是勸你要抱著最大的希望，做好最壞的打算，但你還是懷著滿腔熱情一頭扎了進去。為了拍攝這部紀錄片，你還說動了一個從涼山來成都工作的朋友陳波，去注冊了一家影視傳媒公司。雖然看著注冊資金有五百萬，其實就是一個只有公章的皮包公司。你這個從涼山來成都的朋友陳波，雖說是一個漢族，但從小在涼山長大，身上也帶著彝族人的豪爽。你們兩個都是那種帶有濃濃江湖情結(jié)的家伙，因為臭味相投，所以成了好朋友。但是你們兩個雖然外表看著光鮮，其實身上都沒有多少銀子，公司執(zhí)照拿到那一天你卻突然開始發(fā)愁，你想是不是有些太沖動了？但事已至此，也只有硬著頭皮上了。江湖上的朋友現(xiàn)在一說起兄弟之間的友誼，往往什么賣兒賣女的話都說得出口，但是一說到借錢就像一不小心踩到了地雷，分分鐘都可以跳起來翻臉。想來想去，你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把紀錄片的梗概寫出來，然后再去找當(dāng)?shù)卣饵c啟動資金。只要啟動資金能到位，再來打主意。紀錄片的梗概并不難寫，你好歹也是在上海戲劇學(xué)校呆過的家伙，既看過豬跑，也吃過豬肉?？墒呛谑輲煾祬s一拍胸口自告奮勇要親自動手，你看過他為別人寫的劇本片斷，實事求是說還是有些水平。只是如果他來寫，喊的價格有點高。所以對他這個要求，你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你打了個太極說還是先把錢弄到手再說，黑瘦師傅聽了臉就有些發(fā)黑，說就我們這種天天都在一起喝酒的關(guān)系，晚幾天給我也不會來逼你。

陳波這個朋友小時候相當(dāng)聰明就是書讀不進去，初中沒畢業(yè)就進入社會闖蕩。他的老家在涼山地界，據(jù)他說自己在那個地方三教九流的朋友巨多。正好那幾天他認識的一個領(lǐng)導(dǎo)過來出差，他帶著你過去見面，一晚上酒倒是喝得高高興興。只是對于你說的紀錄片投資的事，領(lǐng)導(dǎo)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是說他沒分管這事，只能幫著問一問。聽話聽音，領(lǐng)導(dǎo)這么一說，你知道這事不太好辦。不過別人沒有分管這方面的工作，現(xiàn)在既然答應(yīng)了幫著問一問，也算有所收獲。酒畢，送他上車時他握著你的手，語重心長的說這真是個好事，這個紀錄片如果能拍攝出來，對景區(qū)的打造，拉動當(dāng)?shù)氐穆糜危隙転楫?dāng)?shù)乩习傩盏拿撠毱鹣喈?dāng)大的作用。不過當(dāng)?shù)刎斦拇_困難，你要有心理準備。事已至此，生米一時也沒辦法做成熟飯，但你并不想就此后退。你和陳波商量，決定先去博什瓦黑巖畫那邊走一走，看一看，然后再來想辦法?；钊丝偛荒鼙荒虮锼?，不想臨到出發(fā)的前一天晚上，黑瘦師傅說這幾天有人準備拍一部院線電影，準備請他當(dāng)編劇，現(xiàn)在正在談費用的事，暫時去不了。你和陳波一聽就傻了眼，涼山那邊相關(guān)的人都約好了，這個時候才來說改時間？就像去民政局辦結(jié)婚證，走到門口了才想起忘了身份證。但既然有人請寫院線電影的劇本，這么好的機會，你們兩個也不好去擋別人的財路，只好給涼山那邊的朋友另約了一個時間。但是到了再次約好的時間，黑瘦師傅卻因和投資方出現(xiàn)矛盾而失去了一次好機會而悶悶不樂的說不想出門。陳波聽到這話頭上頓時冒出火來，差點把頭發(fā)都燒了起來。這么重要的事他都能當(dāng)兒戲，以后還怎么合作？后來聽說是投資方對劇本有些不滿意，他不愿意修改不說，還當(dāng)著投資方說不懂就不要裝懂，據(jù)說嚴重的傷了投資方一顆脆弱的玻璃心。你好意的勸了一下，別人出了錢，你按照他的意思改就是了嘛，他卻說有錢就是大爺啊！這是藝術(shù)，老子就是不改。你沒敢點頭也沒敢搖頭，他好像說得對？也好像不對？就看怎么想了，事情就這樣被拖了下來。

沒過多久，省上某個單位突然找到你，委托你去涼山拍攝一部脫貧攻堅紀錄宣傳片。事情來得太急，上午找到你談了這事，要求你明天就得出發(fā)，十天后交出成片，而且還簽不了合同，也沒有任何預(yù)付款。你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不去？合作過幾年的客戶不能不講情意。去吧？時間這么緊，既沒有合同的保障，也沒有資金的支持。要是你身上有大把的銀子揣著也還好說，但你現(xiàn)在也沒有隔夜的米。這下真是頭都大了，不過想來想去你還是答應(yīng)了下來。雖然自已惱火，但也不能見死不救。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當(dāng)務(wù)之急你當(dāng)天就得先去找?guī)兹f塊錢回來，問了幾個以為借得到錢的朋友，答復(fù)出奇的一致，都套在股市中了。這個時候讓別人去割肉，于情于理都不好，或者說本來股市中就沒有肉，不想得罪你罷了。

你約了黑瘦師傅過來商量，你記得他好像跟你說過，他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銀子。讓你有什么困難就言語，今天你就遇到了天大的困難，但黑瘦師傅聽說你手中沒有拍攝的資金。只是說可以幫你找到成都最好的設(shè)備，價錢卻便宜，只需要先交一點定金。你問了一下具體價格，他說的便宜好像也不便宜。但是出于對朋友的信任，你還是選擇了相信。他擦了擦頭上的汗說宣傳片的解說詞他來幫你寫，你放心的話導(dǎo)演也由他來干。這兩筆費用，等款收回來了再給他。他說，能幫到你的就這么多了。雖然沒有達到你借錢的目的，但是你當(dāng)時還是很“感動，”以為遇到了“好人”。那天在串串店中喝完了酒，黑瘦師傅去隔壁買了一條五百塊錢的荷花，他把煙朝你揚了揚，說開機以后幫我報了哈。你心中一沉，像中了小李的飛刀，但你臉上的表情卻片葉不沾身似的仿佛置身事外。這樣，你拍片連一毛錢都還沒借到？就已經(jīng)有了第一筆五百塊錢的外債，雖然不過一條煙罷了，但你卻強烈的有一種不詳?shù)念A(yù)感。

你看著黑瘦師傅夾著煙，心滿意足的穿過公路從眼中消失。馬上跳起來趕去另一個酒場，蔣藍和你認識的幾個作家朋友正喝在興頭上。他聽說你差錢，馬上說他來想辦法?？墒悄阆胧Y藍也是個靠工資吃飯的人，存點錢也不容易。何況為了夫人的東山再起，口袋里的銀子也掏得差不多了，所以堅決的拒絕了。你一邊和他們喝著酒，一邊思索著找什么人開口？突然一個人的名字從腦海深外跳出來，你想起在魯院讀書時同一個宿舍的東北小兄弟澤纓，他這幾年做生意好像掙了一點錢。你們同學(xué)那會他還不到十八歲，你處處以一個老大哥的身份照顧他，兩個人的關(guān)系處得相當(dāng)不錯，于是你試著電話過去說明情況。他正在日本出差，讓你馬上把卡號發(fā)過去。你一陣激動，沒想到事情這么簡單，原先腦袋中準備好的一大堆說詞，此時一句也說不出來。一會兒，他電話過來說轉(zhuǎn)不了款，不知是不是在國外的原因？你心又涼了半截，以為這不過是找個不想借錢的借口。正在胡思，手機嘟的一聲響，他居然從微信中把錢轉(zhuǎn)了過來。頓時，你眼睛就紅了，正好蔣藍舉起杯子喊你喝酒，你一仰頭就把酒倒進了喉嚨，也借機把眼淚逼了回去。

這部反映脫貧攻堅宣傳片的拍攝地點，主要在大涼山深處的昭覺和布拖兩縣。那幾天攝制組早出晚歸，在連結(jié)兩個縣的307省道跑上跑下，每天都要從刻著博什瓦黑巖畫的石碑處經(jīng)過。你記得攝制組第一天從這經(jīng)過時，攝影師看到那塊石碑，吃驚的說這里還有巖畫？場記臉上也是一幅充滿了懷疑的表情。參與拍攝的兩個政府干部也說自脫貧攻堅戰(zhàn)在涼山打響以來，從這經(jīng)過多次，雖然知道這附近有古老的巖畫，卻一直抽不出時間去看一看。你一聽，馬上奮勇充當(dāng)起解說員，向他們解說起你所了解到的博什瓦黑巖畫的前世今生。你看著他們的臉上無一例外從懷疑，慢慢變到如你當(dāng)初所見時那種驚訝的表情，你感到了一種欣喜。一個民族自身的覺醒，往往來自文化的自信。大涼山彝族人民的脫貧攻堅除了衣食住行和觀念上的改變以外，你覺得就是要讓他們本民族優(yōu)秀的文化發(fā)揚光大，而博什瓦黑巖畫無疑就是其中代表之一，能讓更多的人了解到這處彝族先人留下的燦爛文化。你似乎覺得自己也功德無量，你的這一番努力有了立竿見影的效果。再次從博什瓦黑巖畫石碑經(jīng)過時，攝影師和場記要求下車去拍攝幾張照片，當(dāng)他們一左一右的站在石碑兩側(cè)微笑著看著你時，你再一次看到石碑四周又盛開出潔白中透著粉紅的索瑪花，映紅了整個山崗和遼闊的天空。原計劃最后一天拍攝完成后大家一起去看一看博什瓦黑巖畫，但那天因為拍攝計劃臨時變動忙到深夜，錯過了彼此相見的機會。那天大家頂著星星從石碑處經(jīng)過時，你仿佛看到曠野中高大的石碑隱身在茫茫的黑夜中為你們送行，風(fēng)吹得汽車呼呼著響。

從你開始拍攝這部脫貧攻堅的宣傳片，你就深深的為這些長年戰(zhàn)斗在第一線的扶貧干部的行為感動。因為脫貧攻堅，是最大的政治責(zé)任、最大的民生工程、最大的發(fā)展機遇。所以數(shù)年來，面對深度貧困地區(qū)脫貧攻堅這場硬仗中的硬仗，他們不忘共產(chǎn)黨員的初心、牢記扶貧使命，在最最艱苦的深度貧困地區(qū)燃燒激情，就像宣傳片中的那兩句解說詞講的“沒有比人再高的山，也沒有比腳更遠的路?！钡拇_，這些第一線的扶貧干部一年要奔赴藏區(qū)、彝區(qū)數(shù)十次，一天走上幾萬步也是常事。他們每個人在辦公室里都備有一個行軍包，任務(wù)一來，帶上行軍包，馬上就能出發(fā)。他們在甘孜、阿壩高原這些“生命禁區(qū)”，臉曬得脫皮，腳走得起泡，高原反應(yīng)頭暈?zāi)X漲，但沒有任何人退縮。這個單位的某一個處長，僅2018這一年，加班時間就達到驚人的1600多個小時，他餓了就吃方便面，熬夜困了就睡沙發(fā)。因為實在太忙，無法照顧患有青光眼、白內(nèi)障的母親，無法陪伴老年癡呆的岳父。偶爾去看望兩位老人家，也是坐在他們身邊忙著改材料、寫報告……

宣傳片在感動中順利殺青，攝制組一行安全返回成都，馬上投入了緊張的后期制作。宣傳片解說詞幾經(jīng)修改，最終的定稿還是由這個單位負責(zé)宣傳的工作人員所執(zhí)筆。脫貧攻堅這個偉大的任務(wù)，也只有他們理解得最為深刻。至今，你仍記得那位處長對你說的那句：只要鄉(xiāng)親們?nèi)兆雍眠^了，一切都值得。補簽了合同，在等待回款的時候，因為黑瘦師傅所經(jīng)手的銀子與實際支出出入巨大，你無意中知道了實情，你們所謂的友情也就火箭似的逃走而彼此成了路人。你向來信奉的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個道理。但是你與這個黑瘦師傅的第一次合作，就迅速看清了他本來的面目。正所謂日暮酒醒人已遠，你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只好滿天風(fēng)雨下西樓。但是你并沒有去找他的麻煩，朋友一場，你多少也在他身上學(xué)到一些東西。你在幾十年的人生之中摔過不少頭破血流的跟頭，每次爬起來你只好笑一笑，這怪不得別人，只能說你眼力有問題，這一次也不例外。你只是覺得自己在社會上混了這么久，一把年紀了，居然還是沒有練出孫悟空的火眼金睛，再次看錯了對象。你在心中反復(fù)問自己，難道說生活就是這個樣子？或者說你從來就沒有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生活。不過雖不幸遭此重創(chuàng)，你并沒有選擇懷疑一切，社會上好人畢竟還是更多。你甚至慶幸通過這一次小小的合作，看清了這個人的嘴臉，避免了今后上更大的當(dāng)。只是這么一來，你想省幾個銀子出來，然后好安心去創(chuàng)作博什瓦黑的心愿泡了湯。

高高的大涼山英雄輩出，曾經(jīng)20歲封王所向披靡的太平天國的石達開就栽在彝族土司嶺承恩的手中。而在72年以后，為中國革命的勝利做出巨大貢獻的果基小葉丹也是其中一位。1935年5月，紅軍渡過金沙江后向大渡過挺進，熟知石達開在大渡河全軍敗亡歷史的蔣介石認為消滅紅軍的機會來了，他決心要使紅軍重演當(dāng)年太平天國將士全軍覆滅的悲劇。這個陰謀卻不料被彝族人尊為"善于辭令的尊者"的果基支頭人果基小葉丹與紅軍結(jié)盟而失敗。而你在涼山拍攝宣傳片時也遇到一個奇女子，那天你和攝制組一行剛到西昌，你的朋友帶著一個彝族女作家杰羅拉澤過來看望你們，這個有著一雙漆黑眼睛的女人個子不高，但是日后她顯露出的那種敢想敢干的勇氣，的確足以讓你這個曾當(dāng)過特種兵的七尺男兒汗顏。這個杰羅拉澤根據(jù)自己所著的長篇小說《蝴蝶山下》，改編成一部講述涼山教育脫貧的電影劇本《蝴蝶山下——我的大涼山》。朋友和她過來看望你的時候，這部講述涼山本土文化和涼山人教育夢的劇本，正在緊羅密鼓的籌拍之中。那天她聽說這是一部宣傳涼山脫貧攻堅的宣傳片，你又是第一次過來拍攝，馬上表示可以跟著攝制組跑一跑，有什么事也好幫忙。也算是為涼山的脫貧攻堅出一點力。另外，還謙虛的表示順便可以跟著劇組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你聽了很有些誠惶誠恐，她在涼山也是個名氣范，你們拍攝的時候她過來看一看絕對沒有任何的問題。但是學(xué)習(xí)你卻不敢，你們這是拍攝按部就班的宣傳片，跟她要拍攝的高大上的院線電影完全是兩回事。但她好像并不在意這些，說多看多學(xué)總是好事。不過想到攝制組的確在涼山這邊不熟悉，有這個既是作家又是老總的杰羅拉澤幫忙，肯定是大好事一件。那幾天，這個也不年輕了的杰羅拉澤，隨著劇組跑上跑下不說，忙前忙后的還自掏腰包請了好幾次價格不菲的客。

杰羅拉澤創(chuàng)作的這個劇本，說的是一個叫海來古鐵和一個叫曲木達且的兩位從農(nóng)村小學(xué)考進了月亮灣中學(xué)的涼山彝族學(xué)生，邂逅了影響他們?nèi)松拿利惖纳杏窭蠋?。風(fēng)華正茂的尚玉老師那時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因為愛情來到了偏遠的大涼山山區(qū)。她被從五六十年代開始就一直堅守在山區(qū)任教的周校長、黎明老師忘我從事基層教育的精神所感染，迅速調(diào)整心態(tài)，全副身心的投入到工作中，與貧困地區(qū)的貧困彝族孩子們建立了深厚友情。通過以尚玉老師等等的言傳身教，這些彝族孩子明白了只有知識才能夠幫助他們擺脫貧困命運。由此這些孩子們努力學(xué)習(xí)，通過知識最終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在宣傳片拍攝的空余，杰羅拉澤常常和你聊她那個劇本，謀劃著如何將劇本拍攝成電影。她說這部影片中的主要演員都由涼山本土演員擔(dān)綱，遲遲沒有開拍的原因，也和你想拍博什瓦黑一樣，還差一些資金。回到成都不久你卻意外聽到一個消息，拍攝電影的資金還有些沒到位的情況下，這個從沒有當(dāng)過導(dǎo)演的杰羅拉澤，居然敢開機自己當(dāng)起了導(dǎo)演，拍攝根據(jù)自己小說改編的那部電影作品。你記得你當(dāng)時以為聽錯了，又追問了一下，當(dāng)聽到肯定的答復(fù)時，你第一個反映就是太佩服這個彝族姐姐的膽量了。雖然藝術(shù)是相通的，但電影藝術(shù)和文學(xué)作品相比，兩者之間的差別還是巨大。杰羅拉澤是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也是個優(yōu)秀的編劇，但要勝任一個優(yōu)秀的導(dǎo)演那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雖然她可以請個副導(dǎo)演來當(dāng)執(zhí)行導(dǎo)演，但以這個杰羅拉澤的性格，她不可能沒有自己的想法，你深深為這部片子的擔(dān)心，果然拍攝出的片子某些地方和某些演員不如所愿，需要重新補拍。補拍是拍片的大忌，費時費力不說還需要大把的銀子。但是此時杰羅拉澤自己的錢早也花光了不說，據(jù)說外面還欠下了不少的錢。這樣杰羅拉澤就陷入了進退兩難，不補拍，前期投的資金就全部打了水飄。補拍？錢又從何而來？看起來似乎是已無路可走。但是燈火闌珊處驀然回首，這個彝族女人杰羅拉澤讓你見識到什么是破釜沉舟！

她把房子抵押給銀行，她說為取得勝利就得準備犧牲一切。補拍后的影片據(jù)看過的人介紹，比以前的確大有改觀，順利的通過了省電影局電影審查委員會專家們的審查，送往國家電影局作進一步評審。你聽了松了一口氣，花有重開之日，這部影片前后兩次的拍攝雖然砸進去不少銀子，現(xiàn)在終于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不久，影片如愿取得了龍標和電影放映許可證，你才放下心來。后來聽說這部原名《蝴蝶山下我的大涼山》改名為《生命底色》的影片，入圍了第17屆倫敦世界電影節(jié)?！逗较挛业拇鬀錾健放c《生命底色》這兩個名字相比，你還是更喜歡前一個，至少它聽起來還有些浪漫的情懷，而后者就顯得有些過于沉重。據(jù)說于1957年創(chuàng)辦的倫敦世界電影節(jié)是英國最重要的國際電影節(jié)之一，電影節(jié)的主要目的是評價在其他國際電影節(jié)上得過獎的影片的同時，也放映深受歡迎的影片和新傾向性的影片?！渡咨啡雵睦碛墒钦f影片人文關(guān)懷濃厚，在偏遠山區(qū)支教的尚玉老師對貧困地區(qū)孩子們的正面影響，人物塑造飽滿深刻。這事至此，你覺得無論從那一個角度來說，杰羅拉澤這個無師自通的彝族女導(dǎo)演無疑是成功了。就像她所說的“生命的底色永遠不是貧窮和苦難，而是希望和夢想……寫到這里，你得到一個好消息，《生命底色》在第十七屆倫敦世界電影節(jié)上，獲得最佳外國語片原創(chuàng)劇本獎的殊榮。報道中說，這個漢名叫商小燕的杰羅拉澤，是涼山彝族第一代女導(dǎo)演和女編劇。她表示：偉大的時代必然有時代的強音，自己用了二十多年時間創(chuàng)作的這部主旨就是知識改變命運的長篇小說《紫蝴蝶》，小說出版后就有了改編成電影向中國共產(chǎn)黨建黨一百周年獻禮的想法?，F(xiàn)在用了三年多時間終于拍攝完成了這部講述大涼山歷史變遷和各民族團結(jié)向上，建設(shè)新涼山真實感人故事電影《生命底色》。如今心想事成，自己心中非常激動。

七

又是一個百花齊放的春天，你再次踏上了去博什瓦黑之路，那里索瑪花已經(jīng)盛開如少女般的笑臉，你期待更多所不知的驚喜在眼中出現(xiàn)。

從成都去博什瓦黑的路理論上有好幾條，一條是成都到西昌的高速，跑快點五個小時就可以到達，另一條走省道，從樂山馬邊經(jīng)過美姑再到昭覺，或者是從宜賓到雷波再到美姑然后到昭覺，差不多要整整一天的時間。三條路各有長短，走高速雖說貴但跑得快，省道不收費但山路彎彎時間太長。當(dāng)然如果不想開車的話也可以坐火車，在綠皮火車上搖搖晃晃睡一晚就到了西昌，打著哈欠下車，太陽剛好明晃晃的掛在天上。最夸張的還可以去雙流國際機場去坐飛機，幾百公里的航程居然比幾千公里的上海都貴，但優(yōu)點就是可能是上衛(wèi)生間小便還沒撒完西昌就到了。其實條條大路通西昌，怎么去都無所謂，但是你此行并不是某個政府機構(gòu)的所派或者某個社會團體的委托，并沒有任何單位表示可以給你的吃住行掏一掏銀子，一切費用全得自掏腰包，所以就算是你穿著皮鞋洗澡都沒人會理你。也就是說除了那里彝族兄弟姐妹對你的熱情，除了你對博什瓦黑的熱愛，除了大涼山明媚溫暖的陽光以外，如果沒有你朋友唐代序的幫助，一切就得像某首著名的歌中唱的那樣“全靠我們自己?！?/p>

這個姓唐的朋友知道你在寫一本與彝族文化有關(guān)的書，主動問你錢夠不夠？你猶豫了幾下說夠還是夠了。其實你很缺錢，但你所剩的那點可憐的自尊心讓你實在開不了口。這個姓唐的朋友是達州開江人，雖然是房地產(chǎn)商人，據(jù)說精通峨眉派武術(shù)，骨子里對文學(xué)還透著一種熱愛?？墒且驗樾郧樘^耿直，幾年前一不小心上了一個所謂的朋友的大當(dāng)，虧得房子都差點當(dāng)了。他說涼山那邊自己以前去過，雖說窮了一點，但旅游方面的資源還是不少，要是你能把這個巖畫的書寫好，幫彝族人民宣傳宣傳，也算是為當(dāng)?shù)氐穆糜巫隽艘患檬隆Ｋf自己現(xiàn)在能力有限，幫不了什么大忙。以前打牌從來就沒有贏過，昨天手氣卻奇好，剛好贏了二萬，你拿去當(dāng)活動經(jīng)費吧，就當(dāng)我為脫貧攻堅也做點小貢獻。

這次有了唐總的支持，你決定還是自己開車去涼山，雖然自己按揭了個明爵車，可是你一年也只跑了三千公里不到，停在小區(qū)里面臟得面目全非。小區(qū)的保安說你這個家伙就是個擺設(shè)，連門口洗車的都說洗你的車最劃不來，你聽了只好苦笑。老婆說你買這個車就是個浪費，你就急了，撇了撇嘴，女人家，就是頭發(fā)長，現(xiàn)在城市里面小車已經(jīng)是個標配。你在那個招牌巨大的媒體單位上班，沒個車？你還好意思梗著脖子在里面混？雖說你買車那會用錢的地方太多，比如要給住在醫(yī)院的弟弟交錢，比如女兒上學(xué)要交學(xué)費等等，煩惱的事就像雞冠山上的野草那么多。但這些都沒能擋得住你要買車的決心，你經(jīng)常需要出差，沒一輛車實在不便。比如說這次去涼山，老婆把女兒和兒子穿不了的衣服和玩具什么的收拾了滿滿三大口袋，讓你給那些彝族小朋友送過去。要是沒車，光是郵寄費可能就能買輛“車”了。另外就算你是個八十五公斤體重的大漢，力氣再大也背不過去。再說，開著四個輪子的車去，也表示自己對這件事的高度重視。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