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李寒
認識一個賣水果的,
她的臉越長越像蘋果,
臀部越長越像鴨梨,
一說話散發(fā)出菠蘿的甜味。
熟悉一個賣衣服的,
她每天更換最新款式,
表情越來越像模特,
走起路來,仿佛被風吹拂。
我見過一個賣豬肉的,
體型笨拙,而刀法熟練,
他呼哧呼哧地喘息,
讓我不敢和他的眼睛對視。
知道一個賣項鏈手串的,
面色紅潤,油光可鑒,
像手里不斷搓磨的珠子,
他全身都裹了一層陳年的包漿。
我賣了許多年書,
變得越來越像鉛字般沉默,
沒人過來翻動,
我就一直這么方方正正地待著。
天色向晚,最后一抹夕光
投射到北窗臺的梔子花上。
由于忙碌與疏忽,南窗的驕陽下,
它的葉子枯焦,待綻的花蕾
也都一朵朵凋萎。
完成一次小小的遷移,從南窗移到北窗,
它干枯的枝葉間
才重新鉆出了嫩芽。
此刻,借助最后一抹夕光
我一點點為它修剪去枯枝敗葉——
像刪除一首詩中僵死的詞句。
蟬鳴被樹葉過濾,變得不太刺耳,
也許是靜下來的心,
欣然接受了眼前的這一切——
陰云加重了暮色,對面的窗口亮起燈光.
隱隱的雷聲從遠方傳來,
這首梔子花的小詩修改完成……
在一棵盛開的蒲公英前,
跪下來。我說:你好!
我要用手機拍下你的美。
我遇見了她,在書店門口的
東側,水泥和磚縫之間,
根須抓緊一小撮泥土。
生長得自由,恣意。
葉子碧綠,舒展,每天
都捧出兩三朵小黃花,舉起
向命運致意的杯子,
仿佛春風里開心的笑臉。
這生命的奇跡!
我跪下來,降到與她同等的高度。
我說:你真美!
她為不公的命運抱怨過嗎?
她感到卑微,低賤嗎?
想到這些,我的心變得很柔軟
除了大自然——偉大的造物主,
還有我的父母,
這世間,令我下跪的人和事不多——
而這棵春天的蒲公英
算一個。
春風酥瘁,糟朽的屋檐上的冰凌
滴下初融的雪水,一點一點
在地上擊打出一個個
泥眼兒。他用舌尖接了一滴。
光滑的古井壁縫里的青苔,
井中的蛙鳴,
轉動轆轤,沁涼的水汲上來,
桶里浸上了黃瓜。
大鐵鍋里,母親烙好了
三張南瓜餅,
等著一個少年饑餓的胃。那一天,
他等來了初中錄取通知書。
父親在臺階上跺跺腳,拍打下
肩膀上的雪花,走進屋。
昏黃的油燈下,
帶回來他人生的第一口菠蘿。
那生長于泥土之下,在黑暗中掘進的,
會爬出地面,破殼而去,
飛翔,并嗚叫,
這是蟬,這是奇跡。
那在花叢間穿行,在晨露中忙碌的,
會收集花粉,釀造出蜜,
飛舞,并嗡鳴,
這是蜂,這是奇跡。
那從虛無而來,在大地上奔忙著的,
建造起房屋,種出糧食,
勞作,歌唱,并重歸泥土,
這是人,這是奇跡。
“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一
若是小林子呢?
小,自有小的妙處——
螞蟻穿梭著修筑城堡,蝸牛
在帶露的草葉上爬行,
斑衣蠟蟬突然飛起,又在不遠處落下,
帶著新鮮泥土的蟬蛻,懸掛于
樹干。這夏日里最令我癡迷的小家伙,
從地底鉆行,到羽化飛天
誰知道它經(jīng)歷了什么?
蟋蟀在四下里鳴唱,灰喜鵲
在高高的樹梢間跳躍,喧噪,
哦,還有必不可少的麻雀,
至于其他小鳥,抱歉啊,叫不出名字,
它們的歌喉,我同樣欣賞。
還有這遍地的:
血見愁、龍葵、馬齒莧、旋覆、
鴨跖草、苘麻、曼陀羅、灰菜……
它們最初的命名者
肯定是位大詩人。
“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一
若是林子小了呢?小,也能裝得下
大寂靜,
多熾烈多煩躁的欲念之火
進來,都會噗的一下
熄滅。
林間的早晨,我撿到一只蟬蛻,
拾起一朵被昨夜的風雨
吹落在地的蜂巢。
樹冠的密葉間,哪一聲
蟬鳴來自這空空的蟬蛻?
遍地的花草里,哪一對
翅膀來自這空空的蜂巢?
我撿到了蟬蛻,擁有了蟬鳴,
得到了空。
我拾起了蜂巢,品嘗到蜂蜜,
得到了空。
蟬鳴,蜂舞,于我的手掌之上旋繞,
這須臾的空寂,
是菩提,涅槃,般若波羅蜜。
而此人,還有無邊的掛礙,無名的煩惱,
沉實的皮囊用了五十年,
己然陳舊,四處漏風,
卻仍舍不得丟棄。
(以上選自《人民文學》2021年8期)
一歲多的小兒,會走不久的小兒,
在床頭翻找著什么,
嘴里疑惑地喃喃自語。
“找什么呢?”我問,
他回過頭來,失望地說:“光光!”
哦,光光不見了,
他在找尋自己的玩伴,
那是晴好的天氣,
從窗口射入的陽光。
孩子喜歡它,好奇地用小手
去捕捉,與它嬉戲。
我會為他表演手影:長耳朵的小兔子
靈氣的孔雀,笨拙的沙皮狗,
還有嘎嘎叫的大鵝……
孩子的視線追逐著光影,歡叫,蹦跳,
把它親切地稱為“光光”。
像一株趨光性極強的嫩苗,他害怕黑暗,
喜歡一切明亮的事物。
入夜時,對面樓窗的燈光,夜空中的
月亮和星辰,
遠處高樓上閃爍的紅色指示燈。
就是睡覺,開著一盞燈,
他也睡得香甜,安穩(wěn)。
“今天有霧霾,沒有太陽,沒有光光?!?/p>
指著灰蒙蒙的窗外,我告訴朗朗。
他不知道什么是霧霾,不知道
這是這座城市冬季常有的景象。
不能出去玩耍,家里也沒有光光,
他很不高興,但是,沉默了片刻,
果斷地喊道:“開燈,開燈!”
已是二月,林間的殘雪
還沒有完全消融。一棵棵樹木
默然肅立,還未從冬眠中蘇醒。深夜
仍有寒流從我們的夢中掠過,
清晨的敗葉上,
還遺留著一層淺淺的霜影。
那些人呢,都去了哪里?
散步,舞劍,抖空竹,打太極,
鏗鏘的舞姿,孩童的歡笑,
仿佛被隱形的手指一點:刪除,清空。
泥濘的林地上,只有犬糞
和犬足雜亂的行蹤。
是誰遺棄的黑口罩?
疲憊地蜷縮在枯草里,
像是還沒有擺脫緊張的窒息。
是哪個孩子折疊的一枚小紙船?
在干涸的泥濘中拋錨,似乎
還沉湎于快樂的記憶。
我知道,當我的身影從林間穿過,
這世上,又有不少新人到來,
也有不少舊人離去。
哦,對了,明天就是立春,太陽加速
北上的步伐,我已經(jīng)聽到
石縫間苔蘚和嫩芽的怯怯低語。
坐在店門前,我給朋友
包裝購買的書籍,
一冊冊詩集,經(jīng)我的手撫摸過,
被一層層包好,粘牢。
店內響著的鄉(xiāng)村音樂,
是我多年的最愛。
遠方,流浪,小酒館——
早已遙不可及。
快遞員就要來取走這些郵件,帶到遠方,
想想喧囂的塵世,
還有和自己一樣,深愛著文字的人,
我就覺得欣慰。
當我忙完手中的活計,抬頭看見
秋陽在白蠟樹、木槿花之上,
悄悄地點染金黃。而身邊的紫茉莉,
正結出小地雷般的種子。
一陣風吹來,已透出深秋的微涼。
此刻,妻子正和兩歲的小兒
在樹叢間玩耍,說笑的聲音隱約傳來,
我的心頭又涌起一陣暖意。
(以上選自《詩探索》2021年第二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