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斯人
“走吧,早點弄完去吃午飯。早飯都沒吃,餓死了?!崩顤|把毛巾扔給了教練,光著膀子,徑直走上了賽場。作為本屆錦標賽種子選手,李東一上場,引得觀眾席上的看客連連喝彩。李東冷漠地掃了一眼觀眾席。他總覺得這世上大部分人是不喜歡他的,他的臭脾氣,連教練都滅不下來。
游泳館上空飄滿了紅色旗幟,李東站上了賽道,他的左邊是俄羅斯選手,右邊是韓國選手,這兩人都拿過奧運獎牌。在與對手眼睛余光的交織中,他頓時就有了一股壓力。李東咧了咧嘴,身體在發(fā)抖,慌張了起來,看來只能用那個法子了。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賽道上,想象著泳池在升漲,漫過人群,漫過旗幟,流出屋頂,周遭都被淹沒了,最后眼前變成一片浩瀚的大海。被太陽烤過的水面熱乎乎的,他站在大海的盡頭,張開雙臂,迎接一股股熱浪襲來。突然,李東嗅到一股死魚味,這種味道他再也熟悉不過了,是一片片死掉的草魚。草魚是淡水魚,在海里生存不了,即便在湖塘里,天氣一熱,草魚就會悶死,然后慢慢浮上湖面,漸漸腐爛。腐爛的草魚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爛了的橙子,或者是香蕉,有淡淡的水果味道。臭中帶有一絲絲香味,不得不承認,他不反感草魚的臭味。不管是在悉尼,還是在北海道,他只要想到這個味道,思緒就會把他拉到南方的一座小縣城,那里有一片湖,每年盛夏的時候,都會有死了的草魚浮在湖面。想到這兒,李東笑了,他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隨著裁判的一聲“預(yù)備”,李東弓下了腰,來自死草魚的臭味,在他身上流竄,引導(dǎo)著全身力量積聚在肌肉上,等待一聲令下,他就會像一條魚一樣跳進水里。1、2、3……讀秒的時間過得無比緩慢,每一下都要死一片草魚似的,他嗅到的臭味也越來越濃?!安粫@泳池里真有死草魚吧!”他瞟了一眼泳池的底部。
李東驚醒了,他抬起頭,天已經(jīng)黑了,車上了高速。車載電臺播放著新聞:中國首臺火星探測器 “天問一號”已于2021年2月到達火星附近預(yù)定軌道,接下來將會實施火星捕獲,擇機實施降軌,著陸巡視器與環(huán)繞器分離,軟著陸火星表面。
“終于要著陸火星了。”李東瞟了一眼正在開車的澤明。
澤明冷著眼說:“你管它,跟你有啥關(guān)系?”
李東說:“說不定地球突然爆炸了,未來我們要去火星定居?!?/p>
澤明說:“別瞎說了,你再這樣胡鬧下去,遲早會被泳隊開除的。”
李東說:“開除就開除唄,我無所謂。”
澤明說:“你說你,明天就要比賽,今天就逃跑,這心也夠大的。”
李東說:“那你把我送回去唄?!?/p>
澤明說:“你坐飛機回來的,我又不會開飛機,怎么把你送回去?!?/p>
李東說:“那你聽我的?!彼晳T性地摸口袋找煙,掃了一眼澤明,多年未見,還是像以前那副模樣,但是瘦了不少,也添了些皺紋。李東沒有找到香煙,干脆別過頭,按下車窗,將手伸到車外。冷。他打開手掌,呼嘯的寒風刺著他的肌膚,他打了一個寒戰(zhàn),整個人完全清醒了。
此時,天上掛著一輪明月,正圓正亮,旁邊點綴著幾顆星辰。自從進了泳隊,每天除了練習就是練習,李東還沒正兒八經(jīng)地望過星空。他趴在車窗上,不由得吹起了口哨,是周杰倫歌曲的旋律。他驟然想起學生時代,特別喜歡望月亮,經(jīng)常和澤明跑到學校的樓頂,躺在邊沿上,一邊聽著周杰倫的新歌,一邊沐浴著月光。不遠處傳來鴿子咕咕的叫聲。那是一群住在廣場的鴿子,頂樓是鴿子的領(lǐng)地。李東他們已經(jīng)跟那群鴿子混得挺熟了,才得以暫借,換了別人,鴿子就會在別人頭上拉屎。
砰的一聲,一只鳥從高速路另一邊飛過,撞在車窗上,擋風玻璃上留下一條血跡。李東嚇了一跳。澤明挑了挑眉頭,觀察了一下玻璃,沒有損壞,就繼續(xù)前行。那是一只黑色的鳥,不像是鴿子,李東稍稍安了心,他很想往后掃一眼,確定是不是鴿子,但是那只鳥已經(jīng)血肉模糊,怕辨認不出個什么來。
李東問澤明:“有口香糖嗎?”
“你要煙吧?!?/p>
“戒了,還是口香糖好?!?/p>
“沒,只有煙?!?/p>
李東沒有接過煙,他渾身不自在。車燈撕開夜的深幕,露出白色的引導(dǎo)線。這條路晚上幾乎沒有什么車輛,澤明將車速穩(wěn)定在70邁。不一會兒,路的前方出現(xiàn)了一片湖,在月光之下,湖水呈現(xiàn)出墨綠色。
澤明多看了幾眼湖水,他家是養(yǎng)蓮藕的,他熟悉湖蝦河蟹,以及那一股化不開的腥臭味。總有動物的尸體在湖的附近腐爛,田鼠、野貓、鳥禽,或是一兩條翻白的魚。那股味兒冬天還好,夏天則臭得要死。每年夏天,澤明都在干那一件事——找出腐爛的尸體,然后拿到遠處掩埋掉。這樣腥臭味兒能淡點。
澤明想起了初次見到李東的場景。那年夏天風很大,雨卻一直沒有下下來,蜻蜓就在眼前飛。澤明忍著腐臭,拿著一根細長的竹竿,翻開茂密的雜草,尋找死去的動物。突然一聲巨響,澤明回過頭,只見一輛灰色的小貨車撞破了公路的護欄,在空中劃了一個不算規(guī)整的弧線,掉進了湖里。澤明看得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他縱身一躍,跳進水里,熟練地向車那邊劃去。在水下,一股腥味迎面襲來,似乎有一群草魚跟在屁股后面,它們鼓動著魚鰓,扇動起一股水波。草魚一向膽小,見人躲得遠遠的,為什么要跟著他?澤明心想,或許像動畫片里頭那樣,吃慣了水草的它們想開開葷,于是進化了,長出如同食人魚那般鋒利的獠牙。澤明嚇到了,游得更快。
澤明游到了車邊,嘴里嘗到一絲血腥味,只見前方的湖水呈現(xiàn)一片殷紅色,在昏暗光線的照射下,如同一只巨大的漁網(wǎng)帶著濃郁的腥味向他撲來。他討厭這種味道,湖里要多出一具尸體了嗎?而且還是人的尸體,一想到尸體發(fā)出的惡臭,他就開始干嘔反胃,一不小心,嗆了一口水。于是他奮力地望向水面,正當他視線剛要轉(zhuǎn)移的時候,他看到了一雙手,瘦小、顫抖的手。他盯了那只手十幾秒,一動不動,死了嗎?他想觸碰一下那只手,就像拿竹竿戳那些腐爛的動物一樣。他伸著手指,緩緩移向那只手,剛要接觸上,那只手忽然動了一下,又掙扎了幾次,只不過血色的大網(wǎng)將其緊緊包裹。澤明吃力地握住那只手,奮力撲打著水面,血腥味越來越濃,他有些吃不消了,覺得自己也要被那張大網(wǎng)給捕獲了。他使盡全力,將那只手用力地拔了出來,帶出了一個清秀的少年,沒錯,那就是李東。
雖然游泳對于澤明來說是小事一樁,但是他從來沒有游過這么久,仿佛時間都停止了,當他拉著李東游上岸的時候,一頭栽倒在岸邊。湖水淹沒車子,里頭還有一個人,他已經(jīng)精疲力竭,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許久緩過勁兒來,他翻過身,用手指翻開李東的眼皮,還活著嗎?活著!
“你不冷?”澤明回過神來,他問李東。
“的確冷,但是寒風吹得好舒服?!?/p>
“把車窗關(guān)上吧?!?/p>
李東關(guān)上了車窗,喃喃自語:“今晚的月光好亮啊。”
“你想到了什么?”澤明隨口問道。
“我想到了那些草魚的味道,臭臭的,但是帶有一絲水果味。說不出是什么水果?!?/p>
澤明說:“反正我是沒有聞出什么水果味,就是一股臭味,惡心死了?!?/p>
澤明吞下了想說的話。他看到了一具尸體從湖里撈了上來,很長一段時間,他腦海里一直是那一片血色的湖,世間的腥臭味都來自于那里。他厭惡湖水,厭惡魚,他想變成一只鳥。在夢里,他變成了鴿子,可他畢竟不是鴿子,不懂得如何振翅飛翔,身體墜落下來。他不停地掙扎都叫不出聲。這個墜落的過程是緩慢的,周遭寂靜空曠,他連風聲也聽不見。長時間觸及不到地面,帶給他一種煎熬,他猛然睜開雙眼,夢醒了。這是謎一樣的體驗。他曾在二手書攤上翻出一本沒有封面的舊書,說這種夢是危險的象征。他信了。他重復(fù)著這個夢,漸漸地,他喜歡上墜落失重的感覺。
李東說:“你還記得我們之前逃課嗎?”
澤明說:“當然記得,你總是輕易被老師抓到,可你太不夠意思了,每次都供出了我?!?/p>
李東說:“我們可以一起罰站呀!”之前,他和澤明趁著晚自習偷偷跑出去吃燒烤、喝啤酒,吃飽喝足了,喜歡去樓頂,那個地方平時沒有人來,算是他們的秘密基地。他們坐在樓頂上鳥瞰小城,放空思緒,聊些有的沒的。那天剛好是滿月,月亮低垂,月光更加明亮。他們坐在樓頂?shù)倪吘?,沐浴在月光之中,淡藍色的光芒像是一泓清水,而他們仿佛置身于湖水里。
李東捧著手掌,光線在手中一滑而過,像是舀了一捧水,驚呼道:“快看,是水紋?!?/p>
澤明看著水紋,沒有做聲。
李東又說:“你看跟游泳館水池的顏色一模一樣?!闭f完打了一個激靈,酒氣熏熏地站起來,把衣服一件件脫了。澤明看著李東把黑色的內(nèi)褲拉了下來,臀部的肥肉一彈而出,他驚訝地說:“你干嗎?”
李東笑著說:“就這樣待在水里,衣服會打濕的?!?/p>
澤明聽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三下五除二,把自己的衣服也脫了。
兩個人光著身子,并排坐著,影子拉得老長,前寬后窄,最終融合在一起,是一條魚,魚眼就是澤明撐著地面的手掌。李東發(fā)現(xiàn)了這條魚,伸手摸了一下魚尾巴,它竟然動了。他們遠望著湖水源源不斷地從月亮流向小城。那是一片澄澈的湖,高高矮矮的建筑顯現(xiàn)出黑色的陰影,如同湖中野蠻生長的水草。
車載電臺還在科普火星的知識?;鹦鞘情偌t色的,這是因為火星表面被赤鐵礦覆蓋。李東望向天空?!盎鹦窃诘厍蚴强梢员挥^測到的,這滿天的星星,到底哪一顆是火星?”
“我怎么可能曉得?!?/p>
“你剛聽電臺里說了沒有,火星上面可能有液態(tài)水?!?/p>
“沒印象?!?/p>
“那可是水吔?!?/p>
“水又咋了?”
“說不定以后游泳的錦標賽會在火星舉行?!?/p>
“在火星舉行好,你到那時總不可能臨陣脫逃了?!?/p>
“你咋那么肯定,我去偷個飛船,開飛船回來找你。”
澤明突然怒了,大聲說:“你回來找我干什么,那些都是我想做又做不到的,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成天瘋瘋癲癲?!睗擅鞔妨艘幌路较虮P,剛好捶到喇叭上,發(fā)出一聲巨響。
空氣驟然安靜了。
那個夏天,澤明過得很不好,他厭惡湖水,甚過了動物尸體的腐臭味。他站在岸邊,望著那一湖的水,心情難以平復(fù)。開學的第二天,校游泳隊開始選拔新的隊員了。他為了參加校游泳隊的選拔,已經(jīng)準備了一整個暑假。他生在湖邊,深諳水性,這次選拔對他來說小菜一碟,可是還是每天都練習。而現(xiàn)在一切都是白費的,救了李東之后,他開始厭惡水了??匆娝嗟牡胤骄陀幸环N惡心感。
澤明他還想試一試,他糾結(jié)半天,緊緊閉著眼,一咬牙往湖里一跳。湖水緩緩將他淹沒,他還沒伸展開手臂,眼前出現(xiàn)了一張血腥的紅網(wǎng),快速向他撲來,他知道這是幻覺,他強烈克制住心中的害怕,可是網(wǎng)一步步向他靠近,他嗅到了一股腥味,甚至血液流進了他的嘴里,他的味蕾分辨出血的味道。這景象太真實了,跟那天一模一樣,澤明嚇得雙腳蹦彈幾下,身體失去了平衡,水灌進了他嘴里耳朵里,他嗆了一口水,更加慌亂了,手腳不停地在水里拍打,差點就溺水了。從這次,他就死心了,這輩子是當不了游泳隊員了。澤明好恨李東,要不是為了救李東,他也不會變成這樣。他越想越生氣,于是跑到學校,找到了李東,把他拉到了操場,按在地上一頓揍。
李東沒有還手。
澤明不解氣,還踢了他好幾腳。一邊踢一邊說:“你還手呀,你怎么不還!”
澤明打累了,躺在了地上,這才發(fā)現(xiàn)李東鼻青臉腫。“叫你還手,你不還!”
李東說:“我為什么要還手?對不起!”
澤明說:“你知道個屁!”
李東說:“同學都在說,你以后要當游泳運動員?!?/p>
澤明說:“他們知道個鬼,我以后可是要拿奧運金牌的?!闭f著,澤明就哭了?!翱墒乾F(xiàn)在一切都完了。我家里還罵我,說我沒用,自家是養(yǎng)魚的,還怕水,哪有打魚的人家怕水的,說出去半個縣城的人笑話?!?/p>
李東說:“我?guī)湍阌危 ?/p>
澤明疑惑地看著他,“你腦子有病吧,你怎么幫我游?!?/p>
李東說:“我?guī)湍闳ツ霉谲?,我得的那些獎杯獎牌全都給你?!?/p>
澤明說:“我不要!”
李東說:“有總比沒有好?!?/p>
車里飄過一股臭味,李東放了個屁,他忍住了沒笑。不一會兒,澤明平靜下來后,有些懊悔,他看了一眼李東,語氣滿含歉意地說:“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李東忍不住了,笑了起來,說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p>
澤明輕輕捶了一拳頭李東,“你小子放了屁。”
“臭不臭?”
“好臭呀,像是死草魚的味道?!睗擅饔终f,“我知道你付出了好多,個中辛酸怕只有你知道,你完全可以不這么做,沒必要!”
“你也知道我辛苦呀,你曉不曉得當時訓(xùn)練我的時候你是多賣力,天天在你家湖里游來游去,游得稍稍不好,你就不讓我上岸,我的身上都脫了一層皮?!?/p>
“你知道你有多笨?!?/p>
“誰天生會游泳啊!”
“我天生會游,我爸說的。”澤明笑了笑,“我不到一歲,就在湖里游得不愿上岸?!?/p>
“唬鬼呢!”
澤明說:“你有什么可騙的,你進了校隊,知不知道我有多開心,你后來又進了省隊?!彼D了頓,接著說,“但是你真的沒必要,累了,就休息吧?!?/p>
李東搖搖頭說:“那場車禍改變了一切,我起初以為是為了你,我咬咬牙,進了校隊。算是報答你了??墒俏以接危驮接X得空虛,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個孤魂野鬼,漂在水面上,隨波逐流,我只得游得更遠?!?/p>
高速公路駛過一望無垠的江漢平原,稻田被收割了,光禿禿的。澤明握緊方向盤。他有些疲憊,使勁揉了揉眼睛。一周前,泳隊開展選拔賽,請來了不少嘉賓。泳館一改往常的寂靜,上下一片熱鬧,李東看見人多就緊張,輪到他上場的時候,他感到寸步難行,最后還是被教練推搡到比賽臺。
李東對廣場、人流充滿天然的恐懼。這是病,他克服不了,可是他不甘心,還想再試一次。他和澤明坐在學校的樓頂上,遠遠地觀望著人民廣場。廣場上坐了一排老頭,對著一棵大樟樹閉目養(yǎng)神,他們每天會準時出現(xiàn),又準時離開,像是上班一樣,只是互相沒有言語,安靜地坐在那里。老頭在思索著什么,又似乎在用鼻息交流,旁邊一大群白鴿飛起、降落,孩子們追著白鴿奔跑,靠椅上坐著一群侃天的婦女,聊著一部熱播的電視劇,周邊還有賣熱狗的瘦個子男人,時不時吆喝兩句。不遠處,一群跳街舞的少年,熟練地翻著跟頭。
澤明說:“你怕什么?”
李東說:“不曉得?!?/p>
澤明說:“你怕那些人嗎?”
李東說:“不曉得?!?/p>
“你游得那么好,你怕的是你自己。”澤明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可是你比我游得更好!”李東說。
澤明沉默了。
這時,那群白鴿振翅起飛,從大樓掠過。李東離鴿子只有一個中指的距離,他想伸手去抓鴿子,嘗試了幾下,無果,就收回了手,淡淡地說道:“我也不知道怕什么?!?/p>
“走,我?guī)闳ヒ粋€地方。”澤明偷來了鑰匙。他帶李東來到禮堂,打開燈光,把李東推到舞臺的中央。對著鎂光燈,李東似乎看到了白晃晃的光芒之下人頭攢動,像是一只只白鴿迎面飛來,在他的眼前振翅舞動,柔軟的白色羽毛紛紛落下,如同下雪一樣,好大的雪。此時,自己如同被父親寬大的手掌高高托起,在天空中飛躍,他變成了一只鴿子。父親卻挑起頭,凝望著遠處高山,山那邊有什么呢?他很好奇,想要飛過那座山,去看看山那邊到底有什么。忽然,父親消失了,他一個踉蹌跪倒在地……雪越下越大,把他整個人掩埋了,雪花觸及到皮膚化成一滴滴水珠,竟然是水,不,是淚,他哭了。李東站在臺上哭得稀里嘩啦,而澤明站在一旁手足無措。
這時,李東聽見有人喊:沖??!
是澤明在喊。
從一個人喊,變成兩個人喊,變成一群人喊。全世界都在喊:沖??!
這是夢嗎?李東做過類似的夢,在夢里他被逼急了,往水里一跳,有人緊緊捂住了他的嘴,他四肢無力,無法掙脫掉束縛,漸漸窒息。他開始害怕,到底是誰在他的身后,到底要干什么?那只手在他的身上肆無忌憚地游走,笨拙而粗糙,像是一條碩大的石斑魚來回挪動,到了衣服紐扣處艱難地甩著尾巴轉(zhuǎn)彎,身上每一塊肌肉都在抗拒著要發(fā)生的一切,皮膚上的毛孔都立了起來,收縮成一粒粒的小疙瘩,連接成紅暈色的巨大斑塊,看起來像是過敏癥狀,全身又熱又癢。然而,在那只手觸碰到他皮膚的那一刻,微涼!那只手是微涼的,像是在安撫那膨脹的毛孔,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受充斥在他身體里,舒適又安全。他被放開了,他癱軟在地上,看到了一個模糊的背影。他大聲地叫喊,渴望那人轉(zhuǎn)過臉。那人停了一下,沒有回頭,什么話也沒說就徑自走了,拖著斜長的影子,從長方形變成了三角形,最后變成了一個小圓點。他到底是誰?李東醒了,他重復(fù)著這個夢境,他熟悉夢里的每一個情節(jié)。他懷疑是父親。
這種夢讓李東筋疲力盡。李東想既然是夢境,不做夢就好了。于是他在睡覺前泡腳,喝大量牛奶,偷吃安寧丸,甚至熬夜不睡覺,力圖不進入夢境。最后,他發(fā)現(xiàn)無論怎么做,那個夢總會掐著時間來侵襲他。他如臨大敵般面對,而夢如一陣風吹來,讓他猝不及防。夢里的身影更加模糊,一只手也變成了無數(shù)只手,將他緊緊挽在懷里。李東害怕了,他害怕那些手,害怕人群,害怕別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看穿自己的心事。
那天,李東發(fā)現(xiàn)自己好久沒有去樓頂了,下了晚自習,他拿起書包直接上了樓頂,想看一看廣場上的鴿子,卻遇到了澤明。
“你這小子整日在混些什么?”澤明坐在了李東身邊。
“你少管?!崩顤|正想走,卻被眼前的月光吸引住了,他從未見過這么清明的月光。月亮中的灰色墨跡怎么看都不像玉兔。李東仔細盯著那些線條,隨意又深邃,勾勒出繚繞的云霧。越過云霧,他倒吸了一口涼氣,那分明是一個背影,居然與夢境里出現(xiàn)的景象極其吻合。父親果然在天上。
在教練的催促下,李東驚恐地抬起頭,望了望臺上的嘉賓,全身不由自主地發(fā)抖,越抖越猛烈。而這在他料想之中,他努力想要控制身體,身體卻極度抗拒,仿佛無數(shù)人向他走來,圍著他,盯著他。他驟然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了,腳下一軟,砰然倒地。在一片驚訝聲中,李東被抬出了游泳館。在場館外,李東的呼吸才逐漸順暢,他氣憤地拍打地面,那可是花了三個月才積攢的勇氣,邁出這一步。
快到目的地了,澤明關(guān)掉了車載電臺。他對李東說:“你大半夜回到這個地方,有這么急?”
李東望著車窗外。
“有點急?!?/p>
澤明說:“真不知道,你看了多少遍的湖,難道還沒看膩?”
李東說:“看膩了,但是還想看!”
澤明轉(zhuǎn)過彎,只見大湖的一角高高樹立了幾盞大型的探照燈,燈光非常刺眼。澤明踩下剎車,用手臂遮擋燈光,等眼睛適應(yīng)了強光燈,他才放下手臂,只見前方四五臺吊車、挖掘機來回作業(yè)。澤明走下來,他不可思議地望著眼前的一切,說,“這是要干啥?”
李東見狀,走上前去,笑著說:“給你一個驚喜?!?/p>
澤明迫不及待地說:“驚嚇,你這小子又在出什么幺蛾子!”
李東說:“哪有什么幺蛾子,我在做一件大事!”李東花大價錢請來了施工隊,委托他們先將湖的一角用鋼板層層圍住,然后用抽水泵將湖水抽干。
澤明看了一下施工的地方,正是當年李東掉進水里的地方,他父親的尸體也是從那兒打撈出來的。
這時李東接到了一個電話,是施工現(xiàn)場的包工頭打來的,電話里頭說:“還有半個小時,圍住的水就會被抽干了?!?/p>
澤明不解地望著李東。
李東說:“你想知道那天為什么車會沖出公路掉進湖里嗎?”
澤明說:“警察不是說過,你爸飲酒過量,酒駕導(dǎo)致的事故?!?/p>
李東說;“在我印象里,我爸就不沾酒,他唯一的愛好就喜歡唱歌,喝酒傷嗓子,所以他一般不喝酒?!?/p>
澤明說:“那他為什么酒駕?”
李東說:“我記得很清楚,當天父親帶我參加了一個朋友搖滾聚會。搞搖滾的都很有范,父親戴了一個頭巾。那天來的有音樂人,也有酒吧駐唱,有叫得上名號的,也有無名小卒,這群形形色色的人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愛喝酒。但是父親沒喝。父親上臺唱了兩首歌,他對自己的發(fā)揮挺滿意的,興奮得在臺下踱步。這時遇到了一位音樂制作人,曾制作了兩首廣為流傳的歌曲,父親對他很是崇拜。那位制作人很客氣,他邀請父親去鄭州參加一場演唱會,為一個臨時組合的樂隊彈奏貝斯,那可是父親第一次獲得正兒八經(jīng)上舞臺演出的機會,他高興壞了,一個勁夸贊人家酒量好。制作人笑了笑,起身敬了父親一杯酒,父親也站了起來,想都沒想就吹了一整瓶酒,喝完之后,他就搖搖晃晃,話更多了。我讓他別喝,他甩了我一巴掌,讓我別瞎管,又接著喝了好幾瓶?!崩顤|頓了頓,接著說,“我當時委屈極了,哭了起來,后來的事你就知道了。”
澤明說:“世事是說不準的。”
這時李東的電話響了,是包工頭打給他的,說那一塊湖的水已抽干,湖底現(xiàn)了出來。澤明不滿地看了李東一眼?!斑@么興師動眾,怕要花不少錢?!?/p>
李東拉著澤明向湖走去。當他們出現(xiàn)在岸邊的時候,所有機械都停止了作業(yè),仿佛吊車、鏟車、挖掘機都調(diào)過頭,注視著他們。夜的寂靜驟然恢復(fù),卻又靜得有些出奇。澤明見如此場景,腳都不知如何踏。他轉(zhuǎn)身盯著李東。
李東面向大湖,強烈的探照燈刺得他睜不開眼,他如同看到了一排排觀眾,對著他歡呼,是呀,他最怕這樣的場景,雙手不由得抖了起來,他努力地克服,雖然很是艱難,他依舊咬牙堅持。他一步步向湖里走去,每一步由于身體的抖動,都走得顫顫巍巍,有一步他甚至差點摔倒了,澤明正想扶他,李東拒絕了。湖的一角抽干了水,走進湖里。濕潤的泥土把他的腳緊緊包裹,他用力地將腳從泥土里拔了出來,又踏進了泥里。幾條魚在附近干涸的湖泥上蹦跶。它們是什么魚,鯉魚?鰱魚?要是草魚,死了的話,會有一股帶著水果氣息的腐臭味。李東緩緩地走到中央,那兒是他父親墜車的地方,探照燈照亮了周圍,驅(qū)散了黑暗。他輕輕地躺了下來,衣服很快就濕透了,然后冷水緊貼著皮膚。他感到一股涼意,他想到了與父親見的最后一面,父親用力砸開玻璃,將他從車窗里推了出來,然后消失在一片血泊之中,他如同感受到了父親所受的窒息感,痛苦地在湖里掙扎。就在這時,一只手伸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李東轉(zhuǎn)過身一看,是澤明。澤明也躺到了他的身旁,渾身被湖水浸濕了。
澤明問:“你害怕嗎?”
李東看了看澤明閃爍的眼神,說道:“你害怕嗎?”
澤明說:“好了一點!”
李東說:“好多了!”
澤明說:“你聞一聞!”
李東說:“聞什么?”他仔細聞了聞,是死草魚腐敗的味道,真臭呀,帶有果味的臭。周邊肯定有死去的草魚。
澤明說:“你知道我們像什么?”
李東說:“不會是兩只死草魚吧!”
李東會意地笑了,澤明跟著笑,兩人躺在湖心哈哈大笑。
在游泳館,觀眾站起來為心儀的選手加油助威,歡呼聲響徹在游泳館半空中。李東卻什么也聽不見,像魚一樣在賽道上飛馳,如同那次在湖里那樣輕松,他相信他的父親早已化成了水,用獨特的方式,將他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父親從未這么有過耐心,也從未這么溫暖,可這是真實存在的父親。李東快速劃著水,一個沖刺,向著對岸游去。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