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巖峰
老家的院子里曾有一株茶樹,看不到主干,三枝拳頭粗的枝柯一出地面便伸展開去,蓬蓬勃勃,幾乎蔓延了大半個院子。每年春季,父親都要爬上茶樹,將第一茬的葉子捋下來,然后用鐵鍋烘干,放些紅糖,便成為一家人全年的飲品了。
有好茶喝,會喝好茶,固然是一種“清福”,但沒好茶喝,卻能體味茶的妙用,也未必不是一種享受。祖母不嗜煙酒,不食葷腥,唯獨對茶情有獨鐘。每天早上,她都要沏一壺自制的茶水,靜靜地坐在八仙桌旁,慢慢地啜飲,那神態(tài)是很有些陶醉的。等我和弟弟放了學,茶壺的茶仍很釅,她就勸我們喝幾杯打打火。
祖母偏居鄉(xiāng)里,目不識丁,當然不懂得什么茶文化抑或茶道,但她飲茶自有其道理。她說喝茶急不得,要有耐性,飲驢似的猛灌,再好的茶水也喝不出味道。祖母是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多年的飲茶經(jīng)驗或許讓她有某種感悟,只是茶壺里下水餃,肚里有卻倒不出來罷了。
受祖母影響,我們一家人對喝茶都很感興趣,但主要是覺得茶水比白開水解渴,不像祖母喝得那么“紳士”。有時農(nóng)活兒忙了,抓一把茶葉往開水鍋里一撒,回家后一人一瓢或一人一碗,照樣喝得有滋有味。莊稼人,是沒那么多講究的。
我是個粗人,好酒好煙又好茶,而且樣樣都沒有節(jié)制——前者讓自己出盡了洋相,中者讓別人吃盡了苦頭,只有后者,利己而不損人,是唯一應該堅守的。和對酒煙不同,我對茶葉是從不挑剔的,紅茶綠茶均可,竹蘭茉莉都行,只要醒酒、解乏、止渴,用什么樣的茶具我也不在乎。唐代名士盧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詩,是我最為欣賞的:
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
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發(fā)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
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蓬萊山,在何處?
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
……
盧仝對飲茶的感受,固然沒有上升到《紅樓夢》中妙玉“品”的境界,但妙玉的“品”在櫳翠庵或大觀園可以,在平常百姓家就顯得有些矯揉造作了,何況她的“品”,終不如盧仝的“喝”來得痛快。我想這也是茶道能在日本落地生根、發(fā)揚光大,而在中國幾乎銷聲匿跡的原因之一吧。茶道無疑是中國的國粹,但茶道傳入日本后已融進了大和民族的精神,和中國傳統(tǒng)的茶文化,相去甚遠了。
茶之于我,首先是一種可口的飲料,我在意的,也是它的這種實用性,至于在飲茶中寄寓某種精神意趣,我暫時還沒有那么浪漫。
老家的茶樹因為礙事,早在二十年前就被父親刨了。但它在我的記憶里,依然是那么蓊蓊郁郁。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