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勇
濕地
晨光照在水面上,橘紅的光反射著暖意。
濕地,接納眾多細(xì)流的匯入。清秋,湖水沉寂,游魚下潛。
岸邊的植被鋪向山腰,山上的寒氣吹送腳下。
滿眼枯黃的茅草,熄滅了欲望,體內(nèi)的熔液不再噴發(fā),草尖上頂著白霜,它們站立或倒伏成歲暮的遺址。
阿拉套山山巔銀光閃閃。曠野上,一株離群索居的白楊,孤單,執(zhí)拗,飲盡苦寒。灌木叢中,驚起兩只下山覓食的灰褐色雪雞,發(fā)出嘹唳的叫聲,又落入草窠中。
收割后的田野空蕩蕩的,仿佛滿腹的心事已經(jīng)掏空,只剩下慵懶和沉默。
晨光逐個(gè)請點(diǎn)完畢,疑慮似地又在我身上多照了幾遍,之后,移向水面。
幾只天鵝,在悠游,覓食。它們的顏色,和阿拉套山上的積雪競相表白。
數(shù)莖蘆荻立在水中,顧影自憐的樣子,如美人遲暮。
林中空地
一條小路把我領(lǐng)到這里。
陽光篩下光斑和陰影,像往事糾纏不清。
高大、明晃晃的秋天矗立在眼前,金黃聚攏枝頭。白楊的體內(nèi),旋出又一個(gè)幽深的年輪。而樹液從根部還在向樹梢輸送能量——那最后一抹刺眼的碧綠。
四下彌漫著喧嘩之后的落寞,慵懶的空氣浮起一兩聲顫巍巍的鳥鳴。
走失的畫筆,斑駁的記憶,凌亂的腳印,消失的背影……
欲望的火焰漸漸熄滅,刪繁就簡的生活,開始露出素顏。
夢,越來越低,明亮在減退,陰翳暗涌。
落葉簌簌,越積越多,仿佛一地枯萎的鳥鳴。
湖水,也闔上了疲憊的眼瞼。
一粒草籽的睡眠
從草莖上蹦落,滾進(jìn)幽暗。
一粒草籽的睡眠,渺小,隱秘,輕盈。帶著祖?zhèn)鞯拿艽a,蝸居泥土的襁褓。
秋風(fēng)清點(diǎn),掠過干枯的草莖。
夕陽驗(yàn)收,蓋下收訖的印戳。
烏鴉,掀起黑色的斗篷,像魔術(shù)師,釋放濃濃的夜色。
一粒草籽,上緊體內(nèi)的發(fā)條,翻身沉沉睡去。
它在等待,幾聲雁鳴,數(shù)縷熏風(fēng),牛羊雜沓的蹄聲。
它夢見了什么?
細(xì)小的囈語,吹皺賽里木湖藍(lán)色的漣漪;
透明的欲望,掛在科古琴山巔的云上……
云游
風(fēng)在鷹翅上遷徙。
山脈的段落埋下伏筆,湖水的思想含蓄不露,樹林的章節(jié)層出不窮。
一條小路,冒冒失失,伸向氈房泊下的地方。
一條小溪,跌跌撞撞,運(yùn)送雪融水的寒涼。
羊群移動(dòng),在平鋪直敘的草原上修剪春色。
煙云供養(yǎng)塔勒奇嶺上的萬頃松濤,牧道收留隱隱如雨的蹄聲。
小小少年,一顆閃電的心臟,緊貼御風(fēng)的馬背上……
你枯枝般的手,為什么不停地擦拭眼睛?
——多年前飄走的一朵云,又飄回來了。
江湖
禿鷲落草,河水剪徑,雪豹占山為王。
馬蹄揮灑速度與激情,收割混亂和野心。
閃電的觸須,伸向曠野。
夕陽的擂鼓,咚咚作響。
鉛云揮舞臃腫的手臂,擲下敕令。
雨是飛檄,湖是驛站,河是信使。
星星的燈籠明明滅滅。
是誰的舌尖上滾過急促的雷聲?
走在前面的人
走在前面的人,漸漸發(fā)現(xiàn),路開始荒蕪。
腳下沒有了標(biāo)志,也沒有參照物。
他回頭看看,有很多人,跟在后面。
他的心,很累。他的話,別人聽不懂。
他想大喊幾聲,宣泄情緒,但,忍住了。
不能停歇!他提醒自己,咬緊牙繼續(xù)走。
……走到最后,他把自己走成了一支火把。
紅山嘴峽谷
紅山嘴峽谷,打開冊頁。
河水是利刃,風(fēng)是砂輪,切、砍、削、磨……留下觸目驚心的痕跡;斜面的整飭,弧度的詭異,走向的未知,似在炫耀造化的偉力,裸呈洪荒的胎記。檸黃、鉛灰、豆青、赭紅、墨黑,色彩的集結(jié)地。
河床曾經(jīng)容納過一顆偉大而狂野的靈魂。兩岸留下的干涸水印,似十萬頭瘋牛在橫沖直撞后留下的斷簡殘編,暴戾的摧毀無邊無沿。
是一個(gè)初冬的季節(jié),我來到這里。薄雪覆蓋的峽谷,褪去了野性、狂躁,仿佛一個(gè)人的中年,從容,內(nèi)斂,恬靜。
紅山嘴峽谷,躺在天山臂彎,如廢墟里的遺址——一脈大地的傷口,一條流動(dòng)的畫廊,一曲凝固的音樂……
合上冊頁,一條峽谷,仍在腦顱的溝回間游走。
木屋
在別珍套山腳下的白樺林里,一圈簡易的圍欄,圍起一座木屋。
屋頂上的積雪蓬松,仿佛落滿了白鴿,這使得木屋看上去變得輕盈起來。
松木板圍起的四壁,呈醬色,日曬風(fēng)蝕留下朽化的跡象,雨水浸淫畫出斑駁的印痕。屋角一處板壁锃亮,或許曾是牛和駱駝蹭出來的油光?
這座木屋,是牧民轉(zhuǎn)場的棲息地,還是誰家遷徙他鄉(xiāng)拋下的家?
圍欄里空空蕩蕩。沒有人跡、炊煙、畜群。陽光刺眼,雪野起伏。
蕭疏的林子,清寂,安詳。一只紅狐貍一閃,露出挑逗的尾巴,又消失了。雪地上留下跳躍的蹄印。
孤零零的木屋,泊在別珍套山下,仿佛被廢棄的一段游牧歲月。
蝎子草
蝎子草桀驁,敏感,自戀,懷藏?cái)骋?,具有出其不意的攻擊性。它們拒絕愛撫、溫存,直立的莖上,分布著帶螯毛的葉片,葉子邊緣呈鋸齒形——它們的利器。
容不得牛羊的啃食,也容不得他人染指,它們有孤芳自賞的意味。
帶毒液的螯毛時(shí)刻醒著,如咒語,提示它們的家族基因里有不堪回首的傷痛史?
陽光下,它們的葉片下的陰影,可是它們的心理陰影?
在草原上,蝎子草是另類,異端。
有風(fēng)的時(shí)候,它們手舞足蹈,尖銳、放肆,像巫婆在施展法術(shù),令人驚悚,牛羊避之唯恐不及。
蝎子草有犟脾氣。人觸之,會(huì)被蜇,如過電流;順著根部往上捋,卻安然無恙——典型的欺生怕熟。難怪它們有另外一個(gè)荒誕的名字:植物貓。
蝎子草有毒,卻有藥用價(jià)值,止血、止痛、散瘀。以毒攻毒?
蝎子草頂端的嫩葉,可食。采摘后在開水中焯熟,佐以蒜泥,淋上熱油,涼拌,清爽,開胃。
——機(jī)關(guān)算盡,攻防并舉,蝎子草并不能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