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青
開過學(xué)校門口,往南開,再往南開,停在梅江路上步行回來,下了車,一頭汗,還有些輕飄飄的。
她第一次獨自開車,手忙腳亂,身后一片喇叭響。拿到駕照不短了,可她沒摸過方向盤,更沒開過這種路段。
跟著人走不會錯,這個時間這一帶全是接學(xué)生的家長。她第一次接。孩子第一天上小學(xué)。
前面一大片鬧哄哄的聲音,蜂房似的,磁鐵似的,她被這聲音吸過去的。
水城第一外國語學(xué)校。她對著那牌子默念幾遍,沒有錯。
家長們一小撮一小撮聚著,等在門外的馬路上。多半是女家長,穿家常衣服,說本地話,中年或者老年的。偶有一兩個穿長裙,化妝,高跟鞋脆生生,備受矚目??纱蠖鄶?shù)也只是普通媽媽模樣。幸好她來之前涂了口紅,戴了耳墜子。
她找到眼熟的那一撮站進去,感覺像迷路的工蜂找到了蜂群。
一對胖男孩,三歲上下,一樣的衣服鞋襪,一樣的上躥下跳,圍繞著一位女家長,忽遠忽近,忽叫忽笑。一大兩小好像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都是你的?”她問。
“嗯。”微笑著見怪不怪的樣子。
除了雙胞胎,當(dāng)然還有位哥哥,在一年級一班。
“你呢,就一個?”三個男孩的媽媽問。
“就一個。”
“再要唄。大的這個總之大了,再要一個也很快??纯次疫@兩個,風(fēng)吹著就長大了?!?/p>
“就是,很快的,昨天還穿尿不濕呢,今天就上學(xué)了?!薄霸诩視r天天盼著他出門上學(xué),這會兒又想他?!薄霸蹅円怖峡??!彼齻兗娂姷卣f笑著打量她。
她的姿勢太僵硬,穿著太嚴肅。或許嘴巴也太艷了?牙齒上有沒有沾口紅?好像只有她一個人不那么自在,好像還是飛錯了蜂箱。她松松神情,挪挪腿腳,她們又在聊了,形成一個圈,她在外圍,再外圍是兩個孤零零的男家長。只好還去看那招牌,還去念墻上貼的紅紙黑字“一年級一班”,往北依次是“一年級二班”“三班”……幾班的家長就在幾班的紅紙下站定。像有蜂農(nóng)給每個蜂箱貼了標(biāo)簽,使她們固守在此。
好在放學(xué)了。又是孩子救了她。
總是他救她。她想到,之前他也曾數(shù)次將她從各種困境中拯救出來,從戀愛、婚姻里,從公婆家……從等候的家長群里。
“出來了,哎,出來了?!庇腥撕爸缓蟠蠹乙积R喊,同她一樣欣喜,眼睛里亮亮的。
一排排黃黑相間的校服,從門口走出來。她還有些恍惚。她看不見他。明明全是一樣的,小蜜蜂似的。
別人難道認得出自己的孩子嗎?當(dāng)然。只有她,現(xiàn)在仍未完全進入角色,盡管孩子已來了六年,經(jīng)由她的身體來到這世間六年了。
她學(xué)著別人的樣,熱情地迎上去。生活老師走在隊伍一側(cè),副班主任另一側(cè)。
男生那一隊,第二個孩子身后,終于望見了她的。那張圓圓白白的臉,融合了她同丈夫兩個人的特征,走路姿勢卻像極了婆婆。她立刻松出一口氣,因為立刻感到了體內(nèi)的母愛,像有人撥動開關(guān),“啪”的一聲,她幾乎流淚。
“還好嗎?”她牽住孩子,急切地問,“今天好不好?開心嗎?”
有沒有想家?有沒有吃飽?有沒有水喝?熱不熱?冷不冷?同學(xué)好不好?廁所臭不臭?鉛筆夠不夠?問題一個接一個涌向喉嚨。她神經(jīng)質(zhì)地打了個響嗝。
“想媽媽嗎?”她按著胸口,問道。
他昂起頭,眼皮紅紅的,做了個動作。
她當(dāng)然知道這個動作。帶他出去散步,走幾步便停下,展開胳膊貼到她腿上,仰著臉看。做著飯,他貼過來;吃著飯,坐著車,敲著鍵盤,睡著覺,打著點滴,他都要貼過來。
她立刻就要抱起他,攬進懷中,右手托住屁股,左手環(huán)住腰,讓他穩(wěn)穩(wěn)地在里面,就像坐進一只沙發(fā),使他完全安全地,就像仍然在她的子宮。
孩子卻又四下望望,抽回手。
有人叫他的名字——“再見!”
“再見!”他喊。
“同學(xué)嗎?”
“嗯,我同桌?!辈唤?jīng)意的口氣,仿佛早已習(xí)慣了擁有自己的東西,不便同她分享的。
他繼續(xù)前行,濕潤的睫毛被風(fēng)吹干了。她心里空空的,胳膊也空空的。
“你呢?今天開心嗎?”孩子問。
“很開心?!彼f,卻又立即為這個回答自責(zé),她弓下腰去注視著,以為孩子要生氣了。
“媽媽,”他并沒有生氣,同她聊起來,“我們班里有個女孩,非常高。”
“是嗎?有多高?”
“一米八。跟你差不多?!?/p>
她笑:“我還不到一米六?!?/p>
“那很高嗎?”
“不高。我小時候老當(dāng)排頭?!?/p>
“可我覺得你很高??斓搅藛幔寇嚹??”
“還沒有,再走走。我自己開來的,厲害吧?!?/p>
“爸爸沒來嗎?”
“我能開他就不必來了。老師兇不兇?午休睡得著嗎?”那些好不容易壓下去的話又要往上反。
“我想要他來。”
終于上了車,她忙活著油門、剎車、方向盤、空調(diào),恨不得多生兩副手腳。雷達響了,幾種頻率提示著,她不確定還要不要繼續(xù)倒,這一種音調(diào)很急切,好像丈夫正坐在副駕駛,用焦躁的語氣呵斥。她有了不好的感覺,一腳踩住剎車。
一張怒氣沖沖的臉:“喊了幾遍不讓你倒,聾了?”
“對不起?!彼B聲道歉,“我沒聽見,對不起?!?/p>
對方看看兩車相接的地方,并無大礙。又看她車牌處的空白,揚揚手。新車,同她的駕齡一般新。
她慢慢開著,脖頸僵硬,咬緊嘴唇目視前方。往南還有學(xué)校,幼兒園、初中、實驗小學(xué)、另一所私立小學(xué)。要回家的大人孩子全不顧她是第一次上路。路邊有禁止鳴笛的牌子。她不確定要不要按喇叭。
“我餓了?!焙⒆诱f。
“堅持一會。”
有只蚊子叮在腳踝,癢得厲害,她忍耐著,只動動腳趾。蚊子吃飽了,在車內(nèi)嗡嗡飛舞。
“打蚊子。那兒。”她盡量簡潔,怕分了心。
孩子在后面跳來跳去。
“算了不打了,坐好,系上安全帶?!?/p>
蚊子繞著她,悠閑地唱,也許想試試臉上的血。
她把轉(zhuǎn)向燈打起來,滴答滴答,上了大路。
“滴答滴答?!焙⒆泳碇囝^打起節(jié)奏,學(xué)轉(zhuǎn)向燈的聲音。
寬闊的漢江路,有八個車道。她好似從未見過這條路。從駕駛員的位置上看它完全不同了。城市也成了嶄新的城市。路燈像被一只大手撫過,次第開了,馬路上霓虹和尾燈閃爍,她擠進那回家的洪流中去。
站定后看看時間,發(fā)覺今天早了。
街邊的樹一層黃一層紅,又一層綠,樹下的一老一少聊著天。
“所以呢,后來搬出去了嗎?”少的說。
“搬了。我可不能留這么個人在家,保不住哪天就死在家里了。”
“好好的,怎么這么想不開?”
“還不是閑得。住一塊兒兩年,不上班,孩子也不管。我這頭發(fā)一把一把地掉,黃大夫說就是心情問題,睡眠質(zhì)量差。抑郁了?!?/p>
“你也抑郁了?”
“她能抑郁,我怎么就不能了?她年紀輕輕的,身體又好,我可不行?!?/p>
“黃大夫醫(yī)術(shù)是了得,我奶奶去年睡不著覺,開了五副藥,沒吃完就好了。掛號費多少?”
“八塊?!?/p>
“真便宜。廣明堂有個坐診的老中醫(yī)八十歲了,掛號費收三十六?!?/p>
“看得好嗎?”
“不如黃大夫,別看人家年輕。不過這老大夫也有一絕,上回我家那位,就是吃了他開的藥,生了對龍鳳胎。”
她喜歡這樣等。每天都是這個時間,每天都來這里等,孩子也總會出現(xiàn)。一種篤定的喜悅,像太陽每天升起那般篤定。
隊伍整整齊齊,一二一喊著號子。維持秩序的高個女生,顯然就是孩子頭天提到的那位。
今天都戴紅領(lǐng)巾,嶄新的,硬挺的折痕還在。臉也是紅撲撲的。班主任陪在左邊,短頭發(fā)的中年女人,比她大幾歲,難得跟出來。女家長們紛紛上前圍住。
孩子擠到班主任跟前,大聲說再見,等終于發(fā)現(xiàn)他,點了頭,才像得到赦令似的跑走了。
她猶豫著,不知她們?yōu)槭裁磭^去,同老師聊的又是什么——當(dāng)然是孩子,成績好不好,有沒有認真聽講,有沒有做小動作,有沒有和同學(xué)鬧別扭。大致是這些,她猜。她也應(yīng)該和老師聊聊,以示對孩子的愛與重視,這么做只有好處。
“送給你的。”孩子打開一張皺巴巴的紙巾,露出三瓣小小的橘子。
她道著謝,塞進嘴里。
“甜不甜?”他問。
“很甜,”她說,“哪兒來的?”
“吃午飯的時候發(fā)的,每人一個,我吃一半,給你留一半。每天中午都有,水果、零食、牛奶。我以后天天給你帶?!彼f,“快點走呀,飯做好了嗎?”
她轉(zhuǎn)身就走,也像得了赦令似的。今天先不談了,也許改天,也許明天,總有機會。今天孩子餓了。幾個家長同老師還在原地,只見她們的嘴唇從容開合。也許談的并不只是她以為的那些,也許還有別的,她真該聽一聽學(xué)一學(xué)。
“材料都備齊了,一到家就能做好。今天晚上吃椒鹽蝦?!?/p>
“我不要椒鹽蝦,我討厭蝦皮。”
什么東西在他鬢角上晃晃悠悠。
“別動,”她說,“你頭發(fā)上有蟲子。”
他抬手一打。
“讓我看看,是蜘蛛,不能打。”
“蜘蛛怎么了?我討厭蜘蛛。”
“蜘蛛是好的,下來了,別動。它是來報喜的?!蹦笾虢z,像捏只耳墜,芝麻大小的墜子在空中爬上爬下。她將它放在冬青上。
“什么是報喜?”
“就是會有好事發(fā)生。這次月考成績好嗎?”
“不好。什么報喜,騙人的?!?/p>
“我聽過一個故事,講的是一位戰(zhàn)敗的將軍,被敵人追趕,躲進山洞,有只蜘蛛……”她忽然停下了。
“后來呢?”
“忘了。”她說。
“真掃興。誰給你講的故事?再去問問他嘛?!?/p>
“太久了,我那時候比你還小?!?/p>
“誰講的?是姥姥嗎?”
“你記得她?”
“當(dāng)然。她很會講故事。我小時候聽她講過七仙女的故事?!?/p>
她笑:“她是來過一趟,可那年你才兩歲,怎么可能記得?”
“就是記得。我還記得她和爺爺吵起來了。”
她沉默著。
“晚上可以陪我睡嗎?”孩子說。
“可以?!彼卮鸬眠@么干脆,倒讓他疑惑起來。
“沒有什么條件嗎?”他問,“不能看動畫片了?”
“能看?!彼?。
“為什么?你不要陪爸爸睡嗎?爸爸又惹你生氣了嗎?”
她停了一下,才說,“沒有?!?/p>
“可是他好久沒回家了,你不生氣嗎?”
“不生了?!?/p>
“你一直陪我嗎?一整夜?到明天早上?”
“是的?!?/p>
他卻又說:“你陪我睡著就好了,走的時候輕輕地帶上門,不要吵醒我?!?/p>
“為什么?你一個人睡不害怕嗎?”
“我不害怕了?!?/p>
“可是……”
她想說,她在兒童房睡得很好,很沉,雖然有些擠,可是她喜歡貼住他溫?zé)岬男∩眢w,攥住他的手入睡,她不想回大房間,不喜歡那張空落落的大床。
她甚至嫉妒他從小就有自己的房間,有張一邊靠墻,一邊裝著護欄的小床。
“等我睡著了,你就輕輕地走開,然后回去陪爸爸?!彼铝私Y(jié)論。又說,“今天老劉說,他六歲就分床了,他還笑我,說我是個寶寶,所以我決定以后都不和你們一起睡了。要是爸爸不在,你一個人害怕嗎?”
“我不怕?!彼卮?。
這幾年來他們一直試著分床睡,分分合合的,有那么幾次差一點就成功了,可是她心里當(dāng)然也明白,分不開的那個人并不是孩子,害怕夜晚的那個人也不是孩子。
“我想給爸爸打個電話?!焙⒆诱f。
她遞過手機,聽見他說:“又有事?——好——嗯——嗯——嗯——爸爸再見?!?/p>
等她發(fā)動了引擎,他再次強調(diào)道:“陪完我你就去陪爸爸?!?/p>
她也強調(diào)地回答:“我不害怕了。”
這樣的大風(fēng)天,她后悔不該穿了裙子。
滿城柳絮飄在天空,匯在街上,聚成團,越滾越大,最大的那個好像只白貓,身后跟了一串小貓,隨風(fēng)跑動。
六點整是放學(xué)時間。等他出來,大約是六點十分。
她兩只手緊緊按住裙邊,一站下眼睛就慢慢找,裝作不經(jīng)意地,像看風(fēng)景。果然,隔了兩個老頭和一輛三輪車的地方,依舊是那男家長。他換了身衣服,她差點認不出。她本來也不大會記臉,又近視,即使是自己的孩子,又剛好穿了校服,她也不容易看見。
她對他笑笑,輕微地,好像只是動動嘴唇,并沒有特定的對象。可是幸好他發(fā)覺了,領(lǐng)會了,回了笑,一樣克制的表情,克制而溫柔。
三年級以上的班級沒有老師送,家長也不再指定地點,學(xué)生自己排著隊,班長一聲令下便在大門口各自散開。
天色不好,早早地暗下來了。
視線余光里的那兩個老頭已經(jīng)離開了,她蠻可以挪過去,靠他近些。她知道他的是女兒,比她的孩子小。也許上一年級,或者二年級,不會是三年級,她問過孩子,說不認識她。
不太有爸爸來接,總是媽媽、奶奶、爺爺,也有哥哥姐姐。他卻總來,她總能碰見他。他也站在習(xí)慣的位置上,好像仍有老師給他們排了隊,安排好固定地點,畫個圓將他們?nèi)υ诖说?。不只是他們,那兩個老頭,連同那輛暗紅色的三輪車,也總在同樣的位置。
她有時會亂想,他是不是沒有妻子,要么是個家庭主男,甚或女孩是他撿來的,過繼來的,死去戰(zhàn)友的,更或者女孩是個洛麗塔……難得這樣的閑暇,從早到晚,她不過只有這三五分鐘,理直氣壯地?zé)o所事事,便也理直氣壯地胡思亂想。
孩子從她身邊走過,她跟上,拽住袖子,找到他的手握住,他抽走了,卻又送回來,留一根拇指放在掌中。她捏著那根細小的手指,手心生出汗。忽然想起一些從前的事。
孩子跳到路邊石上,張開雙臂走起來。
“原來我和你爸爸也這樣牽手。原來,我們談戀愛的時候。”她撫掉孩子額發(fā)上的柳絮。
“你們也談過戀愛?”
“當(dāng)然咯。他愛牽手,可是只要我一根指頭。”她笑,“跟你一樣。天冷的時候他就把我的手整個包進去,塞進羽絨服口袋。他的手可大了,我的手又小,他就這樣包起來,像包包子。”她給他演示,用自己的手掌蓋住孩子的拳頭。
“你這個包子餡兒太大了,我的皮搟小了,包不住?!彼f。
“看我的?!焙⒆臃催^來,將修長的手指扣牢她的手。只差一點點。
“你的手好看,像你爸爸,手指長,指甲長,手掌也薄,不像我的又短又胖。你長得也像爸爸。還有你的腳臭味兒,更像?!?/p>
“這個像你?!彼钢干洗降酿搿R涣P⌒〉暮邳c。
“姥姥也有,在右邊?!?/p>
“我的也在右邊?!?/p>
“這個是左,傻瓜。我們兩個都在左邊?!?/p>
“姥姥的那個大,比你的還大,像只黑螞蟻?!?/p>
“痣也會長的。”
“姥姥很久沒來了?!?/p>
“她不喜歡來,她不喜歡你爸,也不喜歡長指甲,她要是看見你留這么長的指甲,非抓過來剪禿了不可?!?/p>
“他們吵架了嗎?”
“誰?”
“姥姥和爸爸,他們吵架了嗎?姥姥生爸爸的氣了?”
“你知道嗎?以前……”她頓了一下,立刻想到另外一個合適的話題,“你爸的手雖然大,可是非常巧,又有耐性,我們沒錢買首飾,他就用鉗子和鑷子把水滴形狀的藍色珠子穿起來,做了整整三天才做好,后來我就是戴著這條項鏈結(jié)的婚。我們叫它海洋之心?!?/p>
“我怎么沒見過?”
“那時哪有你呢?十幾年了……從認識到現(xiàn)在,十三年了?!?/p>
“項鏈呢?”
“回去找找。”當(dāng)然找不到了,陳芝麻爛谷子,講起來遠得恍惚,倒像別人家的事。他們剛二十出頭,同在一所私立學(xué)校教書,他教歷史,她教語文,就認識了。后來便到處跑,天南海北,從青島到杭州,再到濟南,又到杭州,又到這里。
“那時候沒有我嗎?”
“連影兒都沒呢,我們自己也還是小孩,大學(xué)才畢業(yè),暑假里學(xué)生不上課,你爸愛打籃球,我去操場上遛彎兒背詩,天天碰面,一來二去就熟了。你是后來才有的。我二十九歲,你爸三十歲,有了你我們就結(jié)婚了?!?/p>
“沒有我就不結(jié)婚嗎?”
她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一時不知怎樣回答,只說:“下來吧。”
“你也上來,跟在我后面,像這樣?!焙⒆诱f。
她踏上去,可是鞋跟太高,差點崴了腳。
“真笨?!焙⒆诱f。
“鞋子不舒服?!彼q解道,“高跟鞋好硬,前頭又尖,腳疼?!?/p>
“那干嗎還穿?”
她又愣了一下。
“我跟你講個事兒,”孩子說,“今天老李和宮蔚藍親嘴兒了。老劉看見的,告訴我了?!?/p>
“老師不知道嗎?”
“在男廁所親的,老師怎么會知道?宮蔚藍不讓他親,還哭了?!?/p>
“告訴老師了嗎?”
“沒告訴。你別跟別人講,老李喜歡宮蔚藍?!?/p>
“我不講。你呢?你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
“我沒有?!彼A艘幌拢终f,“我有?!?/p>
“哪個?讓我猜一下,是不是上回過生日到家里來的那個女生,長頭發(fā)的……”
“你?!彼笮?。
她扶住他的一條胳膊,讓他可以跑起來。
“沿金橋呀,沿金橋?!彼χ苤?,反復(fù)唱這一句,帶著土腔,語氣極像他爺爺。
前幾年他們住在老家,門前就是馬路,爺爺喜歡帶著孩子走路邊石,邊走邊念兒歌:“沿金橋呀,沿金橋……”夏季的中午,蟬鳴很密,她騎了輛破自行車,偷空從工廠溜回來,柳樹下一老一少,孩子蹣跚著,她一喊便奔過來撲到身上,不肯吃飯,也不午休,粘牢著她,爺爺說我們?nèi)プ街耍饋?,還帶到馬路上。幾天后她再回去,兩人依舊等在那里,同一棵樹下,面朝著她來的方向。她遠遠望見,有些恍惚,仿佛他們這些天一直固守在此不曾離去。陽光從枝葉間漏下斑斑點點,在孩子昂起的臉上晃動,他舉著半握的拳,口齒不清地說:“我捉的知了,送給你。”攤開手來,黏濕的掌心有只蟬猴,四腳蜷曲,背部開裂,她一碰卻碎了,原來是只蟬蛻。孩子大哭起來。
有人朝他們招手:“嗨,老余,再見!”
孩子也說:“嗨,老孔,再見!”
不知從哪天起,孩子開始稱呼他的男同學(xué)男老師為老什么——老孔、老劉、老李。
路邊的車一輛輛發(fā)動起來,迫不及待地離去了。只剩她那輛灰色轎車,孤零零守在原地。
急急的汽笛聲由近而遠。
“救護車,”孩子說,“有人要死了嗎?”
“是救火車,救護車的聲音不這樣。”
“這樣——嗚噢嗚噢嗚噢,我記得,爺爺帶我去看過。哪里著火了?”
“聽著像在東環(huán)。這兩天火災(zāi)很多,柳絮太多,風(fēng)也大?!彼龁?,“你還記得爺爺嗎?”
“記得啊?!?/p>
“你知道嗎?爺爺他?!?/p>
“我知道的,爺爺死了,我小時候就知道?!彼f,“你們沒和我說,不過我早猜到了,我每次回老家都見不到他了?!?/p>
這一段的路邊石到頭了,他用力一跳。
她張了幾下嘴,沒有發(fā)出聲音。
“媽媽,開門呀?!彼艿杰嚺?,按在把手上,對她喊。
她才剛到門口,他已經(jīng)抱著女兒往南走了,似乎沒看見她,只顧和懷抱里的女孩說笑,就那樣從她身邊過去了,上了輛白色大車。有多大了,還抱在懷里?總有三年級了吧。他們長得真像,可是男人那張端正的臉,放在女性的身上就不那么協(xié)調(diào),太陽剛了些。
她上一次抱孩子是多久前的事?四年之前?五年之前?曾有那么幾年,孩子好像長在她身上,去廁所也抱著,放在膝頭;做飯,吊著她一條腿;爬山,抱著爬上去,背著爬下來。但是突然地,孩子卻又像一枚果子從樹上掉落,一去不返了。
他不在那里,她放松了許多,環(huán)著胳膊,輕輕晃頭,扭動麻木的頸椎??諝庵杏袧庥舻南銡狻PiT往北的人行道上,許多大人孩子圍著輛三輪車買爆米花。再往北些,一位老太太攤開了床單,擺著幾盆梔子。盛夏的傍晚,太陽還是毒的,天地間明晃晃一片,她聞到人群中熱烘烘的汗氣,可是無處躲,旁邊更是人,倒是只有這里最寬敞安靜,濃蔭遮蔽,既沒有抽煙的老頭,也沒有大聲閑聊的女家長。學(xué)生陸續(xù)放學(xué)了,接走了,左等右等,孩子還未露面,她一會疑心剛才只顧玩手機,他也許沒瞧見她,自己跑到南邊尋了;一會又被奶油味兒攪得饑腸轆轆,想去買一鍋,卻不敢走開。
門前只剩了幾位家長,顧盼張望著。從未見過的一個女人,中等身高,棕色裙子黑色皮鞋,普通的裝扮,然而做著復(fù)雜的發(fā)型,大約是先在頭頂兩側(cè)各編一條小辮兒,于中間匯集,綁成一個大的,翻過來,再編起來,末尾用絲巾系了,留了長長的發(fā)梢,隨著風(fēng)輕輕飄動。
她摸摸她自己——亂蓬蓬的披肩短發(fā)。
她對這樣精致的辮子有莫名的好感。小時候,母親下班很晚,總把她寄放在鄰居家,那家的阿姨頗有閑暇,每日變換各種發(fā)式,就像這樣,這里編一編,那里扎一扎,翻來覆去的,她盯著半天,也看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做出來的。阿姨喜歡把她抱在大腿上,替她梳頭,說,以后不要剪頭發(fā),等留長了,就可以弄得很漂亮??山K究也沒有留長,母親不同意,嫌梳洗麻煩,又嫌滿地長發(fā)不好打掃,母親自己總是男式的短發(fā)。
前幾年有老同學(xué)結(jié)婚,她趕回去赴宴,母親同人寒暄,調(diào)侃起來,說她早年常賴在人家家里,吃飯睡覺,拖都拖不走。比起同齡人,那五十出頭的阿姨還是年輕時髦,長卷發(fā),畫著淡妝,她卻怎樣都無法同小時候的印象聯(lián)系起來。只是說起話來輕聲軟語,隱約有一點點記憶的影子。
總算出來了,走過她身邊,臉紅紅的,也不說話,知道她會像磁石似的粘上去。
“還流鼻涕嗎?”她追著問,“怎么了?這么晚?”
“老孟又拖堂了。”他說了一串臟字,“作業(yè)也沒時間寫,又要寫到半夜?!?/p>
今年換了班主任,男的,姓孟。
“爸爸呢,不是答應(yīng)來接我嗎?”他囔著鼻子說。
“廠里剛到了兩臺新機器,等著安裝,他說晚點回來,要陪工程師吃晚飯?!?/p>
“又有事,每回都有事,說話不算數(shù)?!彼鴼猓瑓s又軟下來,“對不起,媽媽,我昨天晚上不該罵你,還生氣嗎?”
“不生氣了。你呢,發(fā)燒嗎?”她的手伸到他的額頭上,他停住了讓她摸。
“那,你們還離婚嗎?”
“不離了?!?/p>
“真的?以后呢?也不離了?”
“永遠不離了,放心吧。”
“那,我還可以玩手機嗎?”
“寫完作業(yè)就可以玩。吃爆米花嗎?”
是對老夫婦。老頭爆,老太裝袋子。圍著的家長孩子一散,他們和攤子一起露出來,像是潮水退去后沙灘上留下的石頭。
“不吃,那東西就是個味兒?!彼暇毜卣f。
她微笑著,腳尖跟著他的腳跟。孩子今天穿了她的運動鞋。早上走得太急,他的鞋找不到了。他從今年春天開始穿三七碼,同她一樣。
打開車門,孩子爬上副駕駛,拉過安全帶。
“坐這里不行,攝像頭會拍,小孩只能坐后排?!彼f。
“爸爸都讓我坐副駕駛,”他說,“爸爸說我長大了,不會被拍的。我都快有你高了?!彼氖衷谧约侯^上比一下,又掠過她的頭頂。
她前后看看,有些不習(xí)慣。通常那個座椅都是空的,她把它的位置推到最前面,靠背調(diào)到最直,留出最大的空間。孩子可以在后排吃早飯、看書、畫畫、寫作業(yè)。座椅上散落著他的校服、紅領(lǐng)巾、班徽、奧特曼卡片、小說、鋼筆和一截干了的樹枝。像一個小小的房間。
此刻他將座椅盡量向后靠去,歪斜著躺在上面看漫畫,填滿了她右側(cè)視線的角落,她需要往前探一下頭,才能瞧見后視鏡。她習(xí)慣了左手開車,閑著的手垂到右邊,可是現(xiàn)在就總是碰到他的大腿,他便給她撿起來,送回中界線以左。她的右手很快又來了,他便再送回去。
她拎著傘急匆匆奔過去,邊跑邊用視線搜尋一件花袖子黑夾克。
孩子站在欄桿上面,劉海濕答答貼住額頭,一旁的同學(xué)穿著雨披,同他說話。就是老劉,他真高,又壯大,飽滿而成熟的臉,簡直像個家長。
“對不起對不起?!彼f。
“又遲到了?!焙⒆诱f。
“等了很久嗎?”
“沒關(guān)系的,我喜歡在這里玩一會兒。”
離開時她匆忙瞥了一眼。有段時間沒看見他了。在他通常的那個位置,有個女人占據(jù)著,短頭發(fā)的臃腫女人,推輛童車。天冷,嬰兒在車里睡著,包裹得像粽子,被子蓋到鼻子下面,她始終沒見過嬰兒的臉。也是因為她近來常到得太遲。一到深秋,那輛暗紅色三輪車便罩上一圈塑料車篷,里面的收音機大聲播放單田芳嘶啞的聲音,正講到白眉大俠削去了房書安的鼻子。
“今天加班了。”她解釋著,去牽孩子的手。
他甩開了,輕輕地,復(fù)又拍拍她的手,安慰似的。她記起來,他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不讓牽了,可她還有這個習(xí)慣。他在一旁大踏步走著,腿已經(jīng)很長了。
“爸爸好了嗎?”
“我不知道,大概好了。我中午沒回家。他通常睡到下午就會起來去工廠?!?/p>
“昨天怎么了?”
“還能怎么?又喝多了唄?!?/p>
“那你就讓他在洗手間里睡?”
“我自己搬不動他?!?/p>
“你可以叫醒我?!?/p>
“你也搬不動?!?/p>
“我們兩個就能了。下次叫醒我?!?/p>
“你還記得上回嗎?我們把他從門外拖進來?兩個人合力也才弄到臥室門口。他喝醉了簡直沉得像頭死豬?!?/p>
“別這么說?!?/p>
“他又尿在臥室地板上了,等會兒到家,我倒是要看看他打掃了沒有。”
“噓,小點聲,別人會聽見。”
“你知道嗎?昨天夜里我去看的時候,他的頭是垂在馬桶里的?!彼?,“肯定吐了。吐完就那樣睡著,擱在里面了?!?/p>
“他今晚會在家嗎?”
“應(yīng)該會?!?/p>
“你得管管他,不能這樣下去了。”
“我管不了?!?/p>
“你是他老婆。”
雨大起來,她舉高了傘,他卻跑出去,專撿著低洼處的積水踩,過去了復(fù)又回來,在臟水坑中用力跳幾下。她跟在后面,小心躲著,怕濺到身上。
上了車,她拿紙巾擦眼鏡,他的鞋子整個浸透了,像兩只落水的黑狗。墊子濕了一大片。
“外套脫了吧,小心感冒,鞋也脫了?!彼f,“到了家要立刻洗腳,雨水不干凈?!?/p>
“你不是說雨水能洗衣服嗎?”
“那是我小時候,如今不行,雨水不干凈。”
她小時候,天陰起來,母親便預(yù)先在屋檐底下擺滿鐵盆,雨水滴答滴答敲打盆底,她搬了椅子坐在門口聽那聲音。前些天兩人聊天,母親忽然提起那把木頭椅子,她父親親手打的,是她小時的愛物,走到哪搬到哪,一屁股坐下去,半天不動。說她小時安靜又乖巧,父親去世也沒見哭鬧。后來年長了,脾氣反而大起來,不聽話了。
“姥姥昨晚說,過一陣子要來看你?!彼f。
“好啊,我也想讓她來,有好幾年沒見她了。今天晚上我要跟姥姥視頻,說我想她?!?/p>
自打出生起,孩子統(tǒng)共只見過母親兩次,還都是抱在懷里的年紀??伤@樣會說話,會討喜,情商高,每一個外人都夸他成熟懂事。這是隨了誰?當(dāng)然不是隨她。
“你們不吵架了?”孩子問。
“不吵了?!?/p>
“爸爸呢?”
“爸爸也不吵了?!?/p>
他的手伸過來,朝上平攤著:“我要手機,我想聽歌?!蹦钦菩牡募y路條條清晰,互不干擾,并不像她的那樣牽牽絆絆,枝枝蔓蔓。
她按下引擎,取出手機先點開微信,有幾條未讀信息,不及細看便快速刪了。音樂唱起來——
昨日擔(dān)當(dāng)昨日敢想昨日轉(zhuǎn)眼就跌撞
夏時夢長秋時晝短清冽途上不遠望——
剛剛匆忙之間,她只瞥見最后一條信息,說,我今天好累,你呢,遲到了沒?別開太快。其實她不必看也猜得到。每次都戀戀不舍,趕得緊,分開后直接開去學(xué)校,每次都會收到類似的話——別開太快、好好休息、很開心、什么時候再見面呢……
大雨傾盆。雨刷瘋了似的搖擺,像兩只大手,顫抖著撫去水幕。角落里卻有一粒水珠逆著地球引力的方向,快速向上滾去。
兩個人的熱氣蓋滿玻璃,前面的一切氤氳起來,她開了除霧,又開了一點窗,風(fēng)把雨絲送進來,涼涼的,像吃蛋糕時咬到一點慕斯餡的夾心。
“不要這首,這什么呀,哼哼唧唧真土氣。聽我的,我有一首特別好聽的歌?!焙⒆幼ミ^手機,打開他下載的app。
一陣嘈雜的前奏,各色樂器的混合,大約有口琴、鼓和薩克斯之類。她一個字也聽不懂,便看向屏幕上滾動的歌詞——
傍晚六點下班換掉藥廠的衣裳
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幾瓶啤酒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
云層深處的黑暗啊淹沒心底的景觀
在八角柜臺瘋狂的人民商場用一把假鈔買一把假槍
保衛(wèi)她的生活直到大廈崩塌
夜幕覆蓋華北平原憂傷浸透她的臉——
電梯沒開,她走下樓去。卷成筒的被褥鼓鼓地擋住視線,只好慢慢地邁,兩步一個臺階。
幸虧穿了運動鞋來。她有幾年沒碰過高跟鞋了。
某個深夜,再度失眠,她索性爬起來收拾家務(wù),翻到鞋柜,把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地掃進紙箱,抱到負二層,箱子太大,垃圾桶放不下,便擱在一旁。許是累極了,她一進門便撲到床上睡熟過去,連清晨的鬧鐘也沒聽見,忙亂之間穿著拖鞋出門下樓時,那紙箱已經(jīng)不見了。
外面飄著雨絲,馬路結(jié)了一層薄冰,有電動車摔倒,前面的被褥和后座的孩子全掉到地上。
她試著把被筒豎起來,可是更糟,身高不夠,還是橫著好些。
“我來幫你?!币粋€女家長,從她自己的大卷行李底下騰出一只手來。是同班同學(xué)的媽媽,鞋子也一樣沾滿泥水。
“謝謝,子赫媽,不用了?!彼f。
“他爸呢?沒來嗎?”子赫媽問。
“沒有?!?/p>
丈夫并不知道。如果告訴了,要求了,他當(dāng)然會來??墒撬龥]提過,一次也沒有。每個寒假之前,都是她自己來宿舍樓取被褥。孩子們午休的宿舍,第一年在一樓,第二年在二樓,現(xiàn)在已經(jīng)升到五樓。
子赫媽也慢慢走,遷就著她的速度。她比她高大,也壯些,穿得很隨便。
子赫的父母早在二年級就離了,孩子老師都知道。她還知道子赫爸帶孩子去診所輸液,花了三百塊。本來并不熟,只在接送時打過照面,寒暄過幾句,是子赫媽突然從班級群里找到她的聯(lián)系方式加了,要語文卷子的電子版,然后,毫無預(yù)兆地發(fā)了一張收費單來,說是孩子爸爸跟她要錢,要她出一百五,分攤。問她:我要不要給?她說:不給。
她想到那次聊天,非常突兀的一次,好像加她就為了問這么件事。
倒也不止這一樁,對方還啰啰嗦嗦地說了別的,例如,孩子每個周末都跟著爸爸,這是離婚時便說好了的;每個月一號原該打兩千八的撫養(yǎng)費,這也是說好了的。
“車停哪了?”子赫媽問。
“梅江路。你呢?”
“漢水路?!北让方愤€要遠,要再往南走。
路名全是河名,全國的河名,不知是誰給這座城市這些路取的名。真懶。她嫁來以后才知道全中國有這么多的河。一條一條的路,對應(yīng)著一條一條的河。不像她的家鄉(xiāng),路名都是花了心思,特地想出來的,例如,駐馬巷、幸福路、櫻花街……
“怎么停那么遠?”她問。
“來晚了,沒車位,今天全校都要取被褥,天氣又不好,車特別多?!?/p>
“你給他了嗎?那一百五十塊?!边@句話是突然涌到嘴邊的,突然好奇起來。
“嗯?什么?”對方一臉詫異。半年前的事了,難怪她一時記不起。
“子赫感冒輸液,還記得嗎?他爸爸花了三百塊,晚上回來找你要一百五。你在微信上問我,給還是不給?!彼托牡亟忉專瑳Q定為了好奇心犧牲一些風(fēng)度。
“哦,一百五啊。那個事。你當(dāng)時不讓我給?!?/p>
“對。不該給。為什么要給?給了嗎?”
“給了。”
“為什么?”她感到一股突如其來的憤怒。子赫媽臉紅了。
她又問:“子赫這次考得怎樣?好嗎?”
“不好,還是倒數(shù),”對方立刻接住這個話頭,“只要不考最后一名我就燒高香了。我們這樣的家庭還要求什么呢?你們呢?”
“也不好。他倆半斤八兩,并駕齊驅(qū)?!?/p>
兩個女人一齊笑起來。
氣氛有變化了,她們順勢而下,依次抱怨起作業(yè)、成績、挑食、起床氣還有手機游戲。
寢室樓人來人往,她們并排著塞滿了樓梯的寬,來了人就扁扁身子,讓人把行李舉到頭頂上擠過去,每只被筒都蹭來蹭去,一色的藍格子床單,藍花枕巾,被褥的厚薄花色卻各異,手抱著,繩子捆著,尼龍袋裝著,甚或用小推車綁了整個地扛在肩上。
她們邊笑邊聊,說些關(guān)于孩子的無傷大雅的糗事,嬰兒期的,上學(xué)之后的,比如,腹瀉拉在褲子里,流到同桌的裙子上,把女孩氣哭了;比如,六歲了,鉆進洗手間半天不出來,推門一看,原來正撅著屁股,兩只胳膊浸在馬桶里玩尿……
教學(xué)樓底下鬧哄哄的,今天學(xué)生都等在那,穿戴了雨具,認領(lǐng)了各自的家長,一個一個走出來,粘上來。她忽然想起看過的筆記小說,里面提到一種叫青蚨的蟲子。傳說,只要拿母蟲和子蟲的血涂了錢幣,那花出去的錢無論多遠都會飛回原處。
孩子的雨披拿在手里,她沒有像以往那樣執(zhí)意要求他穿上。剛剛聊天時的氛圍、她努力營造出的瀟灑作風(fēng)還在,同這陰郁的天氣一樣不動聲色,富有力量,她相信剛才是自己贏了,她的幽默感顯然比子赫媽更勝一籌,而比起自己的母親,那緊張、過時、視野狹隘的上一代,她當(dāng)然更是贏了。
她的孩子來搶行李,子赫也來搶,比著賽跑起來。只顧了瘋跑,床單掉出一只角,越拖越長,連枕巾也露出來了,好似一只包子包壞了皮,不斷地露著餡。她追著他,試圖托住那些泄漏出來的部分,雨打在臉上,毛毛的雨絲,可是很涼,似乎還夾了雪粒。
一位胖大的老太太,不知是撿了哪個孫兒輩的衣服,也一樣穿了黃黑相間的校服,端坐在門口的石墩上。
起風(fēng)了,最后的樹葉飄落下來,那舉牌的女孩晃了晃,重新站穩(wěn)了,牌子上印著“新起點托管班”幾個大字,一些孩子聚過來,跟著她往西走,像一只蜈蚣形狀的風(fēng)箏,穿過馬路,飄到對面的一間民房里去。
“我的眼睛,”丈夫說,“還好么?”
“有一點點腫,不留意看不出來,放心吧?!彼f,“其實早該告訴他了。他什么都知道,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應(yīng)該學(xué)著面對死亡?!?/p>
“以前不是五點半放學(xué)嗎?”
“多久以前?三年前還是五年前?”她說。
孩子來到她面前,攤開手掌,還是張皺紙巾,包著方便面碎屑。
“給你留的?!彼f著,轉(zhuǎn)過臉便歡叫起來,“爸爸!你怎么來了?”他的臉路燈一樣亮了。
她去拿,那只手卻立刻抽回去,轉(zhuǎn)向了丈夫:“老孔分給我的,我沒舍得吃?!?/p>
“到底給誰留的?不是說好是我的嗎?”她委屈道,“你也太偏心了?!?/p>
“一人一半?!闭煞蜃ミ^去吃了,余下的塞進她嘴里,勾上孩子的肩,捏他的鼻子,拍他的頭,彈他的臉。
“我才不稀罕呢?!彼鴼?。
孩子也勾住了她的肩,哄道:“明天的我保證一點兒都不吃,全給你?!?/p>
她笑起來,仍說:“我一點兒也不稀罕。我想要你手工課做的東西,下次再幫我做一個?!?/p>
“那個橡皮泥的?戴著眼鏡,牙齒伸到外面,像鬼一樣的?”丈夫說。
“什么鬼?捏的就是我,孩子做的母親節(jié)的禮物。你這分明是嫉妒。”她伸手去打,孩子的胳膊牢牢地箍住了她,擋在兩人中間。
“冷嗎?”丈夫把孩子的手揣進大衣口袋。
“爸爸怎么來了?”孩子說,“爸爸媽媽一起接,太浪費了。”
“那我以后天天來。”丈夫說。
“真的嗎?”
“只要有時間一定來?!?/p>
“又騙人,大騙子,”孩子說,“我給你們講個笑話。剛才老孟檢查作業(yè),張唯一捂著作業(yè)本不讓他看,老孟問你寫的什么我不能看?張唯一說,這里有秘密。老孟說,什么秘密?張唯一說,老孔的秘密。老孟說,那你倆一塊兒去后面站著吧?!?/p>
“什么秘密?”她說。
“就是——老孔你站起來還沒有老劉坐著高呢?!?/p>
兩人都笑。
“說的是媽媽吧?”丈夫說。
她又氣起來,孩子立刻說:“媽媽肯定比老劉坐著高?!?/p>
又是一陣大笑。
他開車,她坐旁邊。她從未坐過這輛車的副駕駛,感覺怪怪的。
“這是什么?”孩子撿起一只壓皺的白紙花,座位上還有半朵黃菊。是丈夫帶到車上的,她自己的早丟了。
“太奶奶去世了?!彼f。
“你們?nèi)⒓釉岫Y了?!焙⒆诱f。
“對?!彼麄円黄饏⒓油暝岫Y,又一起順道來接。
“什么時候?”孩子說,“我也要去嗎?”
“人是早上八點走的。頭七你去吧,那天正好放假?!彼f。
“這種事小孩子不要去?!闭煞蛘f。
“可是我想去。”孩子說。
“你去做什么?你同太奶奶沒見過幾面。你生出來她就病著,第二年眼也瞎了。她沒抱過你。只有我和她在一塊的時間長,我是她帶大的?!彼曇舻拖聛?。
“我要去?!焙⒆余卣f。
“讓他去吧?!彼f。
丈夫目視前方,不再說話,眼睛里是兩點路燈的亮。他從來都不善于處理這種事,死人的事。
他的手搭在擋桿上,又大又黑,皮膚粗糙,她打開她的手,慢慢放上去,覆蓋他的,像一只母雞伸展翅膀蓋住雞雛。
她覺得那只小雞抖了一下,但也可能是錯覺。綠燈滅了,丈夫猛地一腳踩住剎車。
孩子說:“我想吃你的眉毛?!?/p>
“回去坐好,”她說,“很危險?!?/p>
“吃媽媽的?!闭煞蛘f。
“媽媽的不好吃?!?/p>
“好吧?!彼芽勘诚蚝笳{(diào),身子仰過去。孩子的臉立即湊過來,舌頭在兩條眉毛上來回舔,噴著熱乎乎的氣息。
“吃好了沒?”她說,“要變綠燈了?!?/p>
孩子沒有停,動手摘了丈夫的眼鏡,又在睫毛上舔來舔去。
“狗?!彼Φ?。
“你才是狗?!彼邶X不清地反駁,“睫毛比眉毛更好吃,不信你嘗嘗?!?/p>
“小狗才這么愛舔人。這下該走啦?!彼f。
他伸長舌頭加緊舔了兩下。
“你是狗,你屬狗。爸爸是雞,我是老虎,”孩子意猶未盡地吧唧嘴,仿佛真的吃下了什么美味,“還是爺爺?shù)奈兜雷詈谩!?/p>
“你還記得爺爺嗎?”丈夫問。
“當(dāng)然記得?!?/p>
“你這怪毛病什么時候能改呢?”她說。
爺爺?shù)慕廾荛L,他們家的男人全長了粗而卷的睫毛。當(dāng)年,她同丈夫在辦公樓拐角處遇見,他就用那樣的睫毛掃了她一眼。也都有雙眼皮、漆黑的眼球,以及多出來的幾根長眉毛。說是長壽眉??墒菭敔敳⒉婚L壽,比村里的同輩人去得都早。
孩子趴在窗上,側(cè)臉朝向她,那眉梢的形狀也像爺爺,等他大了,也一定會有那么幾根格外長的眉毛。當(dāng)然還有早禿的頭發(fā)。再過許多年,孩子的孫子大概也會抱著他禿掉的腦袋一遍一遍地舔,當(dāng)作斷奶之后的安慰。
六年前,孩子到了上小學(xué)的年齡,他們順理成章地從公婆家搬了出來。斷奶則是十年前的事。可是孩子依舊保留著過去的依戀。她聽說過各種依戀,對舊裙子、舊毯子、舊玩偶、舊奶嘴乃至是舊鞋的,就是沒有聽過像孩子這樣,對眉毛的依戀。
孩子鐘愛所有人的眉毛。甚而有一回,在幼兒園午睡,他舔了同班女生的臉。
可是她又想到,不滿一周歲的孩子深夜醒來,照舊張著嘴尋覓熟悉的乳房,找到的卻是一個老頭的毛茸茸的臉。
“晚上睡覺再吃吧。”她愧疚地補充道,又對丈夫,“行嗎?”
“喏,到了家給你啃個夠?!闭煞蛘f。
“啃禿了他。”她笑道。
整條街上都是洋槐的香氣。
“這樣的槐樹咱家那邊也種,還沒開。這邊溫度高些,內(nèi)陸的夏天就是會熱?!蹦赣H說。
按下一半車窗,花香撲進來,兩只鼻子同時深嗅,她們都對氣味敏感,香的臭的,都愛聞一聞。
她不愛聽到這樣的話,我們那里、他們這里,他家、我家、海邊、內(nèi)陸。母親終于還是一點沒變。
“長高了吧?”母親說。
“比我還高些。”
“真快。好久了?!?/p>
“是好久了?!?/p>
九年。她們都清楚這個數(shù)字,可是都沒有提。
母親扒著靠背伸過頭來,臉離得這樣近,她嗅到一股復(fù)雜的味道,刺鼻的染發(fā)劑、汗味兒和老年的氣息。
“明天我?guī)闳ダ戆l(fā)店染一染。”她說。
“來之前剛剛?cè)镜?,不好嗎?”母親下意識地攏著鬢角的短發(fā)。唯獨那里落下了,有一撮沒有上色,在一頭青黑襯托下格外明顯。是她自己不想看見那綹白發(fā),太突然了,好比去看電影,開場便盹著,醒來時屏幕上已然滾動著工作人員名單,觀眾全散掉,只剩下自己,什么都錯過了。
“味兒太沖,”她說,“重新弄弄,用植物的染發(fā)劑?!?/p>
“也好,你帶著我去。真是堵,看看這些個車,這么密,就差沒貼上了。沒想到你這么會開?!蹦赣H敬佩地說,這一瞬間又成了個孩子,嘖嘖贊嘆著,“看那騎電動車的,這點子空還鉆呢,你再鉆去前面不也還是等?!?/p>
她挺直了肩,悄悄微笑。所以她才帶母親來接孩子,就是要展示純熟的駕駛技巧。特意在左手上戴了腕表,白襯衫挽起一截,全程沒有動用右手,一路蜿蜒,痛快地鳴笛,果斷地超車,每個動作盡量瀟灑干脆,絕不拖泥帶水。母親這一代的女人都不會開車,也絕不會再去學(xué)習(xí)開車??墒撬€擁有著諸多的時間與可能。她們的角色終于顛倒過來,如今她成了掌權(quán)者。
“難怪那些奶奶們都把接孩子當(dāng)成個事兒似的,還真是個事兒呢?!蹦赣H說。
“這還是快的,天不好才可怕呢,有回下雨,一個交警也沒有,堵了半個鐘頭紋絲不動,六點二十了,孩子肯定又沒穿雨披,他就是討厭雨披、雨傘,不知淋成什么樣子了,我狠狠心,干脆把車丟在馬路中央,就那樣下去了。”
“他爸呢?”母親問。
“忙。這些年都是,白天晚上的,不大回家。”
“你一個人,離家這么遠,這么多年。當(dāng)初我說不讓你嫁,你死活要嫁?!?/p>
她心里咯噔一下。明明知道母親聽不得一點不好。起了這個話頭,她知道下面還有多少,恐怕到家也說不完??汕榧敝芯拐也坏絼e的話題來岔開。
她慌著辯解:“其實他最近好多了,我也是有錯的……上星期,還跟我一起來接。他,他也有不容易的地方,廠子不好干……我,我們最近感情好多了?!?/p>
“這怎么還結(jié)巴上了?上小學(xué)就有一年,你們老師還找過我,說放著成績好的同學(xué)不去學(xué),優(yōu)秀少先隊員不去學(xué),專學(xué)人家結(jié)巴?!?/p>
“他,他老早就說今天晚上要早回家,給我們做一桌菜……”
不行,她不能再說話了,也不能再聽下去了。母親的聲調(diào)會讓她愈加緊張,愈加手忙腳亂。
好在到了,車位充裕。她攙著母親下了車,觀光似的緩緩走。
“我腰疼,走不快?!蹦赣H解釋道。
“我知道,你少干點活就好了?!?/p>
“怎么少干得了呢?哪里能離得了我?人不能閑下來,閑著骨頭就壞了,我那個同學(xué)馬娟兒,躺了五年了,屎尿都拉在床上?!蹦赣H說,“該出來了么?別叫孩子等著。你先走吧,我走得慢,要是都接走了只剩下他一個多難受。”
“這就到了?!?/p>
“虧得那年,你非要給我買個智能機。我天天上網(wǎng)也學(xué)會了很多事,現(xiàn)在的孩子跟以前不一樣了,你要是再生一個,這一回我肯定能幫你帶好。喲,怎么有這么些孩子,穿得也一樣,可怎么能找得著呢?”
是孩子發(fā)現(xiàn)了她們。
“姥姥,”他叫道,“你怎么來了?住幾天?不走了吧?我可想你了?!本箲?yīng)對得如此自然流暢。她自己卻沒有這種天賦,倘若有,那些事情也許就不會發(fā)生。
“認不出了,”母親說,“這么大的外孫,我記著你只有一丁點大,包在毯子里?!?/p>
“才不是呢,你上回來我就會叫人了?!?/p>
“對對,你會叫人,會走路了,走得不好,又膽小,動一動就要找大人的手,可是說話早,嘴巧,和你媽小時候一個樣兒。
“這回來了就別走了。”孩子熱情地說,“跟我們一起住吧。”
“明天就得趕火車回去,家里事情可多了,雞鴨鵝都等著喂呢?!?/p>
“這么快?我不想讓你走。姥姥說話不算數(shù),去年就說要來,結(jié)果拖了一年,現(xiàn)在剛來又急著走?!彼僦?,嫻熟地撒嬌。
“那行,就聽大外孫的,再多住兩天?!?/p>
“才兩天?”
“三天、五天,讓你媽把票退了,等什么時候煩了我這把老骨頭,再走?!?/p>
“才不煩呢,我一輩子都不會煩你。”
母親笑得一臉皺紋。母親自來便喜歡這樣打太極似的來回推托,三請四請。孩子好像本來就知道該怎樣討好老人。
她的擔(dān)心原來毫無必要。
他們手牽著手,走著,聊著。好像都有了別的身份。孩子成了大人,母親成了孩子。
“你的痣好大,凸出來的?!彼赣H的上唇,又摸摸自己,“我的在左邊,你的在右邊。”
“你的也會長大,”母親說,“這就是DNA的功勞?!?/p>
“媽媽的也在左邊。姥姥還知道DNA呢?”
上了車,孩子自動坐在后面,陪著母親,替她系好安全帶。
“一定要系安全帶,坐后排也得系?!彼f。
“聽大外孫的?!蹦赣H說。
“有個故事,你知道嗎?”孩子問,“關(guān)于蜘蛛的?!?/p>
“蜘蛛報喜?!蹦赣H立刻回答。
“對,姥姥好厲害?!?/p>
“明朝有個將軍打了敗仗,身邊的護衛(wèi)也都死的死散的散。”
“這里我聽過了,后來呢?”
“你媽講的嗎?”母親問。
“嗯,”她說,“后來的我就不記得了,你給他講完吧?!?/p>
“也難怪,你那會兒才三歲吧。”母親說,“后來你爸不在了,我一個人帶你,也就沒閑心講什么故事了?!?/p>
“兩歲?!彼m正道。
“后來啊,將軍一路逃亡,躲進一個山洞,又餓又累,睡了過去,”母親說,“蜘蛛就在洞口結(jié)滿了網(wǎng),敵人來搜捕時,看到密密麻麻的蛛網(wǎng),認為里面不可能有人,便去別處尋找……”
“再后來呢?”
“再后來……”
將軍重振旗鼓,擊敗敵人,東山再起,回到山洞拜謝蜘蛛,在此立廟設(shè)祠,所以人失敗了一定不要氣餒,要敗而不餒,勝而不驕……其實她全都記得,每一個故事、每一句話,母親的每一個表情和腔調(diào)。她幼年的記憶同孩子的一樣好,這又是DNA的功勞。
馬路中間撒了鹽,被車輪軋過,很快地融化了,人行道上還有厚厚的積雪,踩上去咯吱作響,她小心翼翼邁著碎步,雙腿緊繃,專揀那些無人踩過的松軟完整的白色部分,或是露出草葉的土地,避開融化又凍結(jié)的光滑冰層,可是她的腳好像生了一雙翅膀,躍躍欲試著想要飛起來,時不時地嚇?biāo)惶?/p>
路兩旁這里那里的樹被壓彎壓折,或是完全壓斷了,一路上都有追尾的車。說是十年不遇的大雪。
沒有往日那樣大片的聲浪,如同一波一波的潮汐,從學(xué)校里翻滾而出,與門外的人聲匯成一體,稚嫩的童聲“一二一、一二一”喊著整齊的號子,從背景音中凸顯出來。也許是大雪吸走了聲音,也許是這白茫茫的天地一色,令人心生肅穆。
望見一對母女,女孩長頭發(fā),女人比她還要年輕些,穿了一樣白色的長羽絨服,眉眼頗為眼熟。
“考得好不好?”女人問,“能考滿分嗎?”
“應(yīng)該沒問題?!?/p>
“那么,按照我們的約定,今年我和爸爸帶你去海南過年?!?/p>
她一直望著那雙背影,直至她們上了一輛白色的商務(wù)車,仍然沒有想起究竟曾在何時何地見過。
忽地飛來個圓圓的東西,撞在臉上,冰涼地碎了。她趕緊抖一抖衣服,不讓雪落進脖頸。
孩子大笑著跑過來,彎腰攏起一捧雪。
她一邊躲閃,一邊迅速地在冬青叢上抓起一把,捏實了丟過去。
“這個,”孩子伸過一只手,“給你,從花壇里偷的?!?/p>
是一朵暗紅色的月季花。
“這樣的天氣還有花嗎?”她驚訝地接過來,頭上早已中了一球,孩子大笑著跑走了,與他的幾個同學(xué)一起往南而去,助跑,滑行,再助跑,再滑行,如同一群剛剛學(xué)會飛翔的雛鳥。
他們都有正常的平衡力,不像她。
她把花插進口袋,下定決心也要試上一試,那種夢里有過的貼著地面飛起來的感覺。然而第一腳邁出去便摔了個四腳朝天,她紅了臉爬起來。
孩子已自遠處滑回來,她立刻抓牢他的手。
“笨蛋?!彼f。
“我最怕下雪了,又冷又滑,”她委屈道,“上學(xué)的時候,只要一下雪我就會摔跤?!?/p>
當(dāng)年,大學(xué)校園是削平了半座山建起來的,用大青石鋪路,石間縫隙??ㄗ∨母吒?,偶見長發(fā)長裙的女孩,哎喲一聲彎下腰去,自那縫里竭力向外拔鞋跟。路皆陡坡,宿舍樓在山上,教學(xué)樓在山下,有男生騎了腳踏車出門,只需自高處奮勇一蹬,便將四肢全部展開,車輪循著慣性,鏗鏘有聲,激越而下。遇雪更是刺激好玩,校園成了天然滑雪場,清晨舍友們手牽手,一路尖叫著滑去教室。唯獨她的平衡力極差,總找借口殿后獨行,又怕又急,步履蹣跚,仍舊失去控制,鞋底生風(fēng),跌跌撞撞沖進教室,惹來一陣大笑。
“花,”她掏出那朵月季,“壓扁了?!?/p>
“沒事兒,下次再摘給你。”孩子說,“你和爸爸幾點出門?”
“雪這么大,我不想出去了。”
“那怎么行?”他一點也不打算掩飾他的失望,“我早和他們說好了,晚上你們不在家,所以老孔和老劉都要來家里玩。而且,你今天早上還寫了留言呢。”
他從筆袋里掏出一張紙卷,展開,她先看見最下面他的答復(fù)——好的,我會乖乖的。他的字體歪歪扭扭,她的則規(guī)規(guī)整整,形成鮮明對比。
落款的后面是一張臉,三五條劉海、笑得彎彎的兩只眼睛、上翹的嘴角和嘴角左側(cè)的一個小點。每次給他寫留言條,她總要在落款處畫張這樣的臉,點顆這樣的痣,代表她自己。孩子便也學(xué)著畫一張同樣的臉,同樣的痣,代表他自己。有那么幾回,吵了架,生了氣,各自關(guān)起門冷戰(zhàn),幾分鐘后,她總能在茶幾、沙發(fā)或是床頭上找到一張條,橫七扭八地寫著道歉的話,用“愛你的兒子”落款。
“下雪正好呀,這么浪漫,你們?nèi)ミ^二人世界?!焙⒆又钢淖舟E——晚上我要和爸爸出去,過二人世界,你自己在家,好嗎?
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她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
她嘆了口氣:“可是,我們從來不會礙你們的事。”
“我同學(xué)不喜歡家里有大人。你和爸爸是不是去過結(jié)婚周年?”
“算是吧?!?/p>
“金婚嗎?”
“不是金婚,還早著呢,你什么都知道?!?/p>
“大人要說話算數(shù)?!?/p>
“那么,”她氣呼呼地說,“我和爸爸去外面吃火鍋。小孩子們留在家里吃泡面好了?!?/p>
“我最愛吃泡面?!?/p>
“冰箱里有牛肉,自己切?!?/p>
他歡呼起來,居高臨下地拍拍她的頭。
“跟著我走,”他說,用力踏著雪,“踩在我的腳印里,這樣你就不會滑倒了?!蹦切”人哪_大出一圈,在雪地上慢慢延伸開,她穩(wěn)穩(wěn)地踏進去,像踏進一個個小窩。
半年的時間,孩子已經(jīng)換過三個尺碼,他現(xiàn)在沒法穿她的鞋子了,她也沒法再穿他的牛仔褲。他像一位同路的旅客,從后面趕來,路過她,又超過她,很快她就連他的背影也望不見了。
“看那棵樹,”孩子說,“這么重的雪,樹枝都垂到地上了?!?/p>
“有年冬天也下過這么大的雪,把院子里一棵三十年的老樹壓斷了,”她又想起些往事,“我還掉進一個雪坑,半天沒爬上來。”
“什么時候的事?”他問。
“很久很久了,我那時也上小學(xué),就像你這么大,該有二十多年了。”
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她的車旁。
【責(zé)任編輯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