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身體里的河流

2022-05-30 10:48:04曉寒
雪蓮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內(nèi)心

酒的力量,來自于泥土、水、火、糧食和時間。

最初見識酒的力量,是在一條泥巴路上,那是村子里唯一通向山外的路。一個多風(fēng)的日子,我和我哥并排坐在路邊,背對著一片油茶林,快要成熟的茶籽你擁我擠,壓彎了沉默的枝條,前面的稻田里,禾苗像階梯狀的森林,葉子上冒出的綠煙,在秋風(fēng)中翻涌。我哥把手里的酒瓶擰開蓋子,伸了過來,說,你來喝一口。我哥是個和氣的人,平時說話輕言細語,這句話卻像在給我下達一道命令。那是一瓶葡萄酒,剛從供銷社買來的,用了一塊二毛錢,在那個年代,是很大的一筆錢。我沒喝過酒,據(jù)說酒剛進入嘴里時,像有火在燒,剛出鍋的熱酒更厲害,吞咽時如一根絲茅在喉嚨里拖過。我相信這些說法,我看見喝酒的人,在喝下第一口的時候,面部扭曲,眉毛擰成麻花,嘴里拼命地吸氣,發(fā)出嗦嗦的響聲,那痛苦的情形,仿佛生無可戀。我沒有考慮這些,瓶子里玫瑰色的酒仿佛在無聲地誘惑我,我拿起瓶子咕咚咕咚喝了兩大口,一種復(fù)雜多義的滋味涌了上來,那些說法很快被坐實,確實像有什么東西嘩的一下點燃了,呼啦啦的火苗順著喉嚨向我的胃部挺進。

我哥問我,什么味道?我喘著粗氣說,說不清。怎么會說不清?我哥橫了我一眼,奪過我手里的酒瓶,猛喝了一口,隨即噗的一聲吐了出來,這什么酒?這么難喝。隨手一揚,玻璃酒瓶劃破陽光,砰的一聲,一個跟斗栽進田里,再也沒有了動靜。我哥沒喝過葡萄酒,他覺得跟他平時喝的白酒相比,味道差得太遠了。我以為我哥只是信口念叨一句,沒料到他會做出這樣近乎瘋狂的舉動,一塊多錢就這樣沒了,連水花都沒看到一個。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會心有不甘地想起那瓶變成了水的酒。

回去的路上,風(fēng)還是很大,吹得我的衣服嘩啦作響,頭發(fā)像旗幟一樣飄揚。風(fēng)中的世界呈現(xiàn)出另一副樣子,近處的樹木和遠處的山巒,都失去了往日的清澈,像蒙了層若隱若現(xiàn)的紗。我睜大眼睛,努力想看清每一樣?xùn)|西,一朵花,一棵樹,一條河流,結(jié)果卻讓我大失所望。雙腳也開始抗拒我的指令,像跟我作對似的,明明想踩在一塊石頭上,落下的目標(biāo)卻成了旁邊的水洼。我無力反抗,只能順從,身體如充滿了疑惑的答案,左右搖擺。不過,我漸漸迷上了這種感覺,我像換了一個人,獨立,勇敢,輕松,自由,無拘無束。整個世界,似乎就歸我一個人主宰,我仿佛有了一種神一般的力量,只要一揮手,就會山花爛漫,再一揮手 ,就變成了漫天風(fēng)雪。那天過后,我大概懂了,村莊里的人為什么對酒情有獨鐘。

那時候,我輟學(xué)回到了村莊,這相當(dāng)于我的人生已列好了提綱,后面漫長的書寫只是一種形式,再也沒有了懸念。我將和村莊里的所有人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打發(fā)一個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如果順利的話,結(jié)婚生子,耗盡最后一絲力氣,撐起一個家,直到犁鏵、鐮刀、鋤頭不再成為生活的必須,隨著一根木頭,進入泥土的深處。我并不覺得這樣的人生有什么不好,一輩又一輩的人都是這么過來的,辛勞之余,他們并沒有忘記用自己的方式來表達內(nèi)心的歡樂。大雨天,邀幾個鄰居,一起喝一頓酒,杯盤交錯,醉得滿嘴胡話,不省人事。冬天漫長的夜晚,幾個人坐在一起,圍著火爐玩一種紙牌,在桌子被幾雙手拍得砰砰響的聲音里,輸贏輪番上演。每玩完一局,輸家就得手腳并用,像狗一樣從桌子底下鉆過,贏家哈哈笑著,死死按住桌子,仿佛正在按著的是桌子底下的那個人。勞作的間隙,扯開嗓子站在山頭和田埂上唱歌,他們不會唱別的歌,唱的都是口口相傳的客家山歌,宣泄著粗獷的郎情妾意,不管嗓音如何,都會使出十足的中氣,把尾音一再拖長,像是孤獨的狼在雨水淋漓的夜晚對著群山嚎叫。這些,構(gòu)成了他們歡樂的總和,這是山里人的歡樂,如黑夜里的一粒星光,幽冷而微渺,但是當(dāng)所有的燈盞熄滅,它便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芒。

我厭惡這樣的命運,原因非常簡單,主要是我長得瘦弱,矮小,干不動體力活,每年的六月,就是我的噩夢。那時候,稻子黃了,豐收的光芒照亮了整個村莊,父親像個將軍一樣,把腰板挺得筆直,站在田埂上看著他的千軍萬馬,臉上浮起罕見的笑容。而我,總是在一旁黑著臉望著他,他笑得越歡,我的臉色越暗,稻子豐收了,意味著這個“雙搶”將更加艱難。我那個大山里的村莊,人少,田多,人均有一畝多水田,我家住在半山腰,大部分的田都在山腳?!半p搶”時節(jié),家家戶戶像比賽一般,看誰起得更早。天還未大亮就出門,殘月懸在天邊,路邊的蟲子還在歇斯底里地把黑夜叫醒,山影形同鬼魅,張牙舞爪,路跟人一樣迷蒙恍惚。我上屋一個年逾花甲的鄰居,在一早下地的路上居然在路上踩到了一條眼鏡蛇,吃了一個多月的草藥還頭昏眼花,差點送了老命。

到田邊后,人才開始清醒過來,挽起袖子和褲腿,彎下腰,揮舞著鐮刀把稻子割倒。蚊子嗡嗡叫著,像雨點一樣撲來,手上和腳上長出一層黑色的絨毛。螞蟥也來湊熱鬧,只要一抬腳,它們順著水聲扭著身子一路追過來,然后死死黏在你的腿上,直到把血吸飽了,才會一個跟斗栽進水里。這時被叮過的口子開始流血,血順著腿往下流,到處血糊糊的。手臂也不能幸免,稻子的劍葉像鋸齒一樣劃過,留下一道道血痕,被汗水一泡,又痛又癢。不管是否情愿,這些都只能服從,沒有工夫去顧及。當(dāng)太陽把一根根光線灑到身上的時候,腰越來越酸痛,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扯著整個身子沉沉地往下墜,而一丘又一丘的稻子,如妄想者設(shè)定的目標(biāo),直到最后那一眼,還沒有望到盡頭。

等到太陽爬上山頭,每人得挑一擔(dān)谷回家,剛打下的谷,露水還沒干,裝在籮筐里,嘀嘀嗒嗒地掉著水珠,重的一百五十多斤,輕的也有一百二十斤。四五里的山路,擔(dān)子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尤其是上陡坡的時候,我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zhuǎn),包括天空、遠處的山巒、路邊的樹木、籮筐和自己的身體,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如牛的喘息和訇然作響的心跳,似乎在下一刻,血管就會砰的一聲爆裂。我咬緊牙關(guān),死死地支撐著,汗水模糊我的眼睛以后,使足了勁往我嘴里鉆?;丶曳畔?lián)樱簧砟嗨奈蚁駢K邊界石一樣杵在椅子上,家里的狗搖著尾巴,圍著我轉(zhuǎn)圈,舔我的腳,假裝咬我的褲腳,見我毫無反應(yīng),便抬起頭望著我,潮濕的目光,像是傾注了無限的同情和茫然的感傷。匆匆扒過早飯,然后是漫長的上午和下午,除了酷熱以外,把早晨的情形毫無新意地復(fù)制一遍。忙完搶收,就是搶種,一天到晚幾乎都處于彎腰的狀態(tài),稻草在田里漚爛后,變成了黃色的堿水,手指在堿水里和泥土反復(fù)摩擦,時間長了,手上的皮膚變得臘黃,皺皺巴巴,指肚上穿孔,露出通紅的肉,不得不纏上膠布,緩解那種鉆心的疼痛。這樣的日子,從小暑開始,一直要到立秋過后,巢居的燕子告別屋梁,山谷里飄來蘑菇的氣息才能結(jié)束。

第一場秋雨過后,我站在田邊,看著剛剛插下的蔫蔫的禾苗,田埂上黃葉紛亂的大豆,聞著身上泥土與陽光的味道和路邊稻草腐爛的氣息,腦子里仍然一片恍惚,以至于無法準(zhǔn)確地定義過去和現(xiàn)在,仿佛是完成了一場殊死的搏斗,剛剛從死亡里掙脫出來。這像極了死后的生活,生命已經(jīng)結(jié)束,活動仍在繼續(xù),我覺得這就是傳說中永生的樣子。

這期間,我對酒有了一種病態(tài)般的依賴,我渴望一杯酒,像龜裂的土地,祈禱一場雨水的來臨。村莊貧窮,但從沒缺過酒,幾乎每一個人都會喝,酒成為時間的方向,每一個日子的內(nèi)容。平時是去供銷社打酒喝,七角五一斤的五加皮,絳紅色,裝在柜臺上高冷的玻璃瓶里,像一段窖藏了多年的時光。那是藥酒,度數(shù)不高,帶著甜味,進口好。后來覺得打酒劃不來,就請外地的師傅來家里熬谷酒,每家每戶都熬,一甑能出六七十斤,裝在酒缸里,缸口壓個裝米的布袋子,隨舀隨喝,夠喝大半年。喝酒也鬧出過不少笑話,最典型的是有一次鄰居去附近的村子挑蒸酒的木甑和鍋子,結(jié)果酒喝多了,在半路上睡了一晚,第二天醒來,摸著濕漉漉的頭發(fā),以為自己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我總是在晚上,一個人默默地喝酒,小杯子,頂多不會超過四杯,我得保證第二天按時清醒地醒來,用生龍活虎的樣子,對付生活賦予我的重荷。酒帶著各種元素進入我的身體后,像一條河流溫情脈脈地淌過,仿佛有一股輕風(fēng)從極目處吹來,把遠方的稻梢壓彎,起伏的波浪馳遍寥廓的田野,然后它清清涼涼、悄聲細語地伏到我腳下的野草叢中,頓時,身子輕得像一根羽毛,白天的各種不適如水上的輕煙,脫離我的身體,向著黑暗飄去。

我疲憊的身體和泥土、水、火、糧食還有時間,共同完成了一場預(yù)謀。

我給她寫信,在一所深山里的小學(xué),一字形的屋子依偎著山腳,籠罩在幾棵臉盆大的楓樹下,如同一座古老的廟宇。小操場下的河流,不分日夜以不緊不慢的調(diào)子唱著同一首歌。

我住的那間屋子在東頭,一張鋪著稻草的床,老式抽屜桌,獨木凳,煤油燈,是里面僅有的幾樣?xùn)|西,其余大塊的空白,都被夏天的燠熱和冬天的寒冷所占據(jù)。我買了幾刀材料紙,兩版郵票,這是我必不可少的儲備,像那些獸類儲存冬天的糧食。夜晚,我?guī)缀醵加脕斫o她寫信,我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夢,發(fā)生了哪些新鮮事,看到的花開,聽到的風(fēng)和雨,都像植物一樣,在白底藍線分行的材料紙上一一開枝散葉。我對我遭遇的屈辱和不堪守口如瓶,盡量把每一個日子描述得風(fēng)和日麗,春暖花開,讓她分享我成倍放大的歡樂。實際上只有我知道,我那些日子慌亂潦草,都是不及格和作弊的?;璋档拿河蜔糸W閃爍爍,呼嘯的風(fēng)聲,河流的歌唱,蟲子的叫聲,還有隱隱約約的雞鳴和犬吠,都沒能使我分心。我像個虔誠的教徒一樣專注,筆尖在紙上劃過,傳來沙沙的響聲,打完最后一個標(biāo)點,我擦了下眼睛,把信折好,放進寫好的信封,周末帶到小鎮(zhèn),一起丟進郵筒。

我愛上了這種敘述的歡樂,在寂寥的夜晚,向一個愿意聽我說話的人娓娓傾訴。我?guī)讉€要好的朋友早已預(yù)言了這場感情的走向,他們說,趁早放棄吧,這是一個沒有結(jié)局的游戲。對于這種坦誠的刻薄,我并未在意,我清楚我和她之間的距離。她是我的初中同學(xué),在省城上一所醫(yī)藥院校,父親是一名醫(yī)生,家境好。不過,我選擇了相信她內(nèi)心的純粹,我以為,世間紛擾,總有一處純粹的空隙,哪怕是針孔般的存在。我相信一場風(fēng)帶不走所有的東西,一場雪不可能把大地全部覆蓋。我想起她在大雪天里來看我,在小鎮(zhèn)上下車后,冒著風(fēng)雪一步一滑走十幾里的小路。我想起我們在霏霏細雨中共一把傘走過窄窄的泥巴路,雨打濕了她的頭發(fā)和衫袖,她全然不顧,照樣笑瞇瞇地看著我。還有我和她一起下班的途中,她坐在我自行車的后座上,手里舉著一大把從路邊采來的映山紅或泡桐花,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和白色風(fēng)衣高高揚起,耳邊傳來花朵的呼吸,我來不及答應(yīng)。遠處,山腳的農(nóng)舍安分守己,像在等待沒入暮色之中,嘩啦啦的河流翻起水花,如同遠方的港口,充滿了夕陽的紅暈和異鄉(xiāng)的夢想,被晚風(fēng)追逐的牛羊昂起頭對著天空長長地叫喚,似乎在回答我清脆愉快的自行車鈴聲。這一切仿佛都與我有關(guān),老老實實地聽我支配。我和她還有我們的自行車置于這樣的背景中,成為一個時代鄉(xiāng)村經(jīng)典的樣子,像我們的內(nèi)心,坦蕩、靜謐、平和。

我們曾經(jīng)設(shè)想過,把未來棲身的木屋修筑在一條大河之上,白天,我們劃著船去上游或者下游,在漫無目的的槳聲中,河水拍打著岸邊的鳥聲和花朵。夜晚,枕著一河星光和不知疲憊的濤聲,喁喁低語,悠然入夢。屋邊的水車吱吱吜吜,把一個又一個水花燦爛的日子慢騰騰地轉(zhuǎn)來。我和她在越秋的星斗之下,在石拱橋上飄著薄霧的清晨,在秋風(fēng)習(xí)習(xí)楓葉飄零的黃昏,不止一次地為這個想法陶醉。我們甚至想到過,木屋修多大,用什么木頭,窗簾配什么顏色,窗臺上擺什么花,掛什么樣的風(fēng)鈴,仿佛存在于腦海中的這些東西已然呼之欲出,就在明天,或者后天,反正是不久的將來,都會矗立在現(xiàn)實的土壤之中。

那時候,我開始嘗試寫一些文字寄給報刊,我試圖以此拉近我和她之間的距離,像那些才子佳人在戲劇中的結(jié)局一樣,并駕齊驅(qū),比翼雙飛。我背著人寫,把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做得偷偷摸摸。那些日子,我每天都在等待來自遠方的從天而降的驚喜,但等來的卻是一封封言簡意賅用之四海皆通的退稿信。我把那些信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看到,我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內(nèi)心那份脆弱的執(zhí)著,我清楚,一聲嘲笑、一句質(zhì)疑都有可能讓我的信念之堤轟然坍塌。

在再一次接到退稿信的傍晚,我喝了平生第一次最多的酒,以一個酒鬼的模樣把那些藏起來的退稿信撕成碎片,狠狠地拋向空中,失重的紙屑一齊向我砸來,像人間最后一場紛紛揚揚的雪。我把那些知道名字和不知道名字的編輯統(tǒng)統(tǒng)罵了一遍,使用這世界上我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詞語,發(fā)誓從此再也不寫只言片語。然后重重地倒在床上。我感覺到屋子在瘋狂地旋轉(zhuǎn),身體里的河流置于風(fēng)起云涌之下,巨浪排空,檣傾楫摧,它驚動了腦子里那窩馬蜂,緊接著烽煙驟起,一場規(guī)模浩大的戰(zhàn)爭瞬間爆發(fā)。

第二天醒來,面對著窗外濃得刀都劃不開的大霧,我感到了宿醉后的孤獨,覺得昨夜那個不是我,是屬于另外一個人的荒唐。我起床后,濃霧消散,晴朗已經(jīng)歸來,確實就在外面,而且已經(jīng)彌漫人間,觸手可及。日子退回從前,在昏昏欲睡的燈光里,我又開始徒然地與筆、與紙、與自己孤獨地較量著。

那是一個深秋的黃昏,我接到了她的信,整整十一頁,我站在一家小商店門口的路邊,一字一句地讀完。她說了眾多的不舍,無數(shù)的歉意,深深的無奈,揮不去的悲傷,連篇累牘的鋪陳,只是為了一個結(jié)局。我像突然遭到了一記悶棒,感覺意識被徹底掏空,周圍的事物像是突然換了一種顏色,我看見人像在夢境中游動。

在這個永不返回、不可能重復(fù)的鄉(xiāng)村黃昏,我去小商店里買了兩瓶酒,擰開蓋子丟在路邊,我?guī)缀跏且豢跉獍褍善烤迫亢攘讼氯?,然后,我靠著一棵葉子所剩無幾的白楊樹坐下,等待酒勁上來,我希望借助酒的力量重新獲得過去,世界并沒有拋棄我,在另一個地方,那張嫵媚的臉仍在對著我微笑,濃重的暮色里,有一盞燈會準(zhǔn)時為我亮起。結(jié)果這一切都是徒勞,我動不了,但意識并未徹底模糊。我只是跑了一場失敗的馬拉松,這條跑道,并不通向歡樂和幸福,它只通向孤獨和悲傷。

后來,是輝哥和我一個做醫(yī)生的同學(xué)把我弄回了家。并不算長的一段路程,他倆攙扶著我,連推帶搡,踉踉蹌蹌,回到家時已是深夜。我丟了一塊手表,一只鞋子。一連三天,我躺在床上不能動,嘴里布滿了血泡,吃不了任何東西,我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帶著濃濃的酒味,身體里的河流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管控,泛濫成災(zāi),滿目瘡痍,所有的內(nèi)容都成了一堆慘不忍睹的亂碼。我那個做醫(yī)生的同學(xué)每天準(zhǔn)時來給我輸液,每次,他掛好吊瓶,把針刺進我的血管后,默默地坐在一旁,看著透明的藥水一滴滴滴進我的身體,一句話也不說,這種沉默一直延續(xù)到他收拾東西離去。他是懂我的,知道這樣的時候,所有的語言都屬于多余,我們用沉默達成了一種內(nèi)心的默契。

三天后,我默默地起來,把她這幾年寫給我的信裝進一個紙箱,用繩子扎緊,放到樓上,我希望將這一段過去熬成濃湯,在追逐而來的歲月中凝固。唯獨最后那一封沒有裝進去,我把它拿到屋外,劃一根火柴點燃,火苗把痛苦和悲傷隱藏在內(nèi)心,卻向點火的我報以歡樂的微笑。

我用酒祭奠了一場往事,時間會覆蓋一張面孔。命運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它總在做著同一件事,像惡作劇一般,隔一段時間砍倒你內(nèi)心的一棵樹,然后又在旁邊播下一粒種子。

許多年后,我問過自己,如果人生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她,還是愿意用多年的時間,用自己的青春年華,換取一個沒有結(jié)局的結(jié)局。

紫陽花開得歡呼雀躍的時候,窗外來了一只鳥。這個不速之客整夜地叫,叫聲獨特,“磕磕磕”,節(jié)奏不斷加快,如一陣越來越狂野的風(fēng),前一聲與后一聲之間不留一點縫隙,像是對某樣?xùn)|西懷著一種咬牙切齒的仇恨。聲音像啄木鳥,但我可以肯定,這不是啄木鳥。

我推開窗,卻看不到它停在哪里,我用手機把它的叫聲錄下來,翻遍了網(wǎng)上的角角落落,還發(fā)給了一些朋友,沒有人知道那是一種什么鳥。

有天晚上,下起了大雨,雨打在窗外不銹鋼雨篷上,發(fā)出巨大的響聲。那只鳥也在雨中忘乎所以地叫著,半夜里把我驚醒后,再也睡不著了。

我睜著眼睛,望著外面無邊的黑暗發(fā)呆。我想起有一次在外地一座城市,我寄宿在城郊的一座酒店,窗外有一棵泡桐,那也是一個雨夜,深秋的雨打在枯黃的泡桐葉上,滴滴篤篤地響著。我醒來后,聽到了雞啼,短暫的停歇后,接著是狗的叫聲,斷斷續(xù)續(xù),穿過雨聲,隱隱約約地傳來,然后我再也沒有了睡意。我披衣起床,拉開窗簾,外面,雨點像列隊飛翔的候鳥,密集成行地自天而降,它們彼此緊挨著,在迅速的飛馳中,沒有一滴離隊,每一滴雨滴不僅各守其位,還帶動著后面的雨點緊緊跟上,它們不知休止,這樣編織著一個混沌迷茫的秋夜。我知道就在我看不見的并不遙遠的地方,是三三兩兩的農(nóng)家,那里有田野、莊稼、池塘,雞鴨牛羊,或者還有院子、古井,有紛呈、開叉的泥巴路。這些事物,離我那么遠,又那么近,是我的歡喜,也是我內(nèi)心無法掙脫的感傷。我曾在這樣的地方長住,以不同的身份出入、路過,這是我身體里的山水,又是陷落在城市以后,我內(nèi)心的荒涼。我躺在床上,聽著雨聲和鳥聲,想著這些,忍不住披衣起床,給自己倒一杯酒,來撫慰這個漫長的雨夜。

我已在這座城市里生活了二十多個年頭,我和城市的隔膜一直存續(xù)到今天,像身體的殘缺,某一塊巨大的空白。我靠搜刮幸福打發(fā)每一個日子,連蛛絲馬跡的歡樂也不放過,我希望以此沖抵我落敗的人生。我盡量避開一些東西,以免撕開我內(nèi)心早已結(jié)痂的傷口。只是它們?nèi)匀挥凶约旱霓k法,像夏天那些討厭的蚊蟲一樣,即使我把門窗緊閉,還是會沿著隱秘的通道,侵入我的生活。

有一次去朋友的辦公室,她的辦公室在十九樓,剛走進去,便聽到了巨大的風(fēng)聲,聲音以飛快的速度變換著調(diào)子,陰沉,晦暗,低迷,帶著宗教般的色彩。那一瞬間,我被風(fēng)聲裹挾了,我的頭上、身上,袖子和褲腿上,乃至我的心里,到處都是嗚嗚作響的風(fēng)聲,我感受到那種聲音的潮濕和冰冷,我愣在那里,半天沒有表情。朋友猜到了我的心思,她笑著說,這里是個風(fēng)口,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風(fēng)一直響沒停過,我害怕這種空虛變得具象,為了不讓自己產(chǎn)生任何的體會,不在內(nèi)心形成任何具體的東西,我坐了片刻,一杯茶還沒喝完,找了個借口匆匆離去,這是我又一次對生活作出的讓步。

回來的路上,想起某些時候,我站在街頭,望著來來往往的陌生面孔發(fā)呆。房子像蜂窩一樣,高傲地懸在頭頂,時刻都在忙著走動的陽光,把行道樹的殘影拋向地面,光影斑駁明暗不定的街道上,汽車和摩托一路呼嘯著,向他們設(shè)定的目標(biāo)揚長而去,像有一場巨大的幸福在某個地方等待著。我確定我想打一個電話,我的手機通訊錄里有五百多個號碼,我從第一個翻到最后一個,還是不知道該打給誰,打通后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就像有時候我確定我想去一個地方,那種想法異常迫切,只是,我不知道該去哪里。我只能呆呆地站在那空空蕩蕩里,拖著一副空空蕩蕩的軀殼,茫然四顧,像一葉被主人遺棄在江心的孤舟。

類似這樣的時候,我就想喝一杯酒,我不會在這杯酒里沉醉,只是以此來尋找生命中迂回的空間。酒進入我昏瞑莫辨的腑臟深處,依然淌成一條熟悉的河流,河水溫柔,撫平我內(nèi)心的凸起,消融其中即將成型的塊壘。我看到我想象的那些東西正在形成輪廓,它們像慢鏡頭一樣在我眼前切換:教堂里夢囈般的晚禱和凄傷的鐘聲,晚風(fēng)中丁香盛開的原野,雨后的森林,堆滿落葉的墓地,覆蓋著殘雪的山谷,燈火寥落的長街。很多面孔從這樣的背景里走來,夜盜,流浪漢,伐木者,獵人,水手,鞋匠,毛皮商,酒鬼,夾著皮包的小職員。我毫不費力地結(jié)識了其中一個人,在一個平常的夜晚,頭頂星辰閃爍,夜風(fēng)浸透著流水的清涼,遠處傳來悠長的鐘聲,我們一前一后地走著,一句話也沒說,穿過一條椴花簇?fù)淼男÷?,然后,在一座流水歌唱的橋頭揮手道別,各奔東西。

這是我內(nèi)心的王國,我的溫暖人間,我愿意在這里獨自走過千山萬水,和另一個自己相逢。無論是清晨還是黃昏,我聽到不止在眼前,而是在遠方、過去或未來的花落花開。

【作者簡介】曉寒,本名張曉,現(xiàn)居湖南瀏陽,中國作協(xié)會員,習(xí)作見《上海文學(xué)》《散文》《清明》《雨花》《野草》《朔方》《星火》等期刊。

猜你喜歡
內(nèi)心
內(nèi)心有光,便無懼黑暗
神劍(2021年3期)2021-08-14 02:29:40
做一個內(nèi)心有光的人
文苑(2020年11期)2021-01-04 01:52:46
努力成為一個內(nèi)心強大的人
原來占據(jù)你內(nèi)心的不是我
青年歌聲(2020年2期)2020-02-27 05:28:54
保持內(nèi)心的平靜
內(nèi)心要能“真沸”——不然會成“夾生飯”
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內(nèi)心戲
文苑(2018年21期)2018-11-09 01:22:44
你的內(nèi)心到底有多強大
慢下來,靜觀自己的內(nèi)心
海峽姐妹(2016年7期)2016-02-27 15:21:40
內(nèi)心不能碰的按鈕
周至县| 霍林郭勒市| 九龙县| 竹溪县| 勃利县| 东安县| 河北区| 庆云县| 岑巩县| 游戏| 阳泉市| 蒙城县| 南丰县| 宝兴县| 深圳市| 茌平县| 五莲县| 九江市| 安丘市| 萍乡市| 湘西| 古浪县| 融水| 汶上县| 军事| 保靖县| 公主岭市| 丰宁| 岳阳县| 秀山| 社会| 平潭县| 仁怀市| 岱山县| 泰安市| 错那县| 礼泉县| 巴中市| 化州市| 木兰县| 普格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