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一
對課文特別是文學文本的解讀,不但是語文教學的難題,而且是文藝理論研究的難題;這個難題不但是中國的,而且是世界性尚待攻克的。西方文論從20世紀50年代以后,涌現(xiàn)諸多流派,從結(jié)構(gòu)主義到解構(gòu)主義,從現(xiàn)象學到文化批評,從新歷史主義到女權(quán)主義,旗號紛紜,均為攻打文本“城堡”而來。按學貫中西的李歐梵教授描述,諸多流派在城堡前混戰(zhàn)數(shù)十年,旗幟亂而城堡安然無恙。英國文藝理論權(quán)威伊格爾頓直截了當?shù)匦嫖膶W這個范疇只是特定歷史時代和特定人群的建構(gòu),并不存在文學經(jīng)典本身。美國理論大家喬納森·卡勒宣稱理論的任務并非是解決文學審美問題,而是質(zhì)疑文學的存在:世界上既沒有共同的文學這樣一個實體,也沒有文學性這樣一個普遍理念。美國文學理論協(xié)會主席希利斯·米勒更是公然聲言,理論并不能解決文本解讀的問題,理論與閱讀是不兼容的。這就是說,西方的文學理論界已經(jīng)在文學文本解讀方面坦承失敗了,無能為力了。
在教育界卻不然,美國諸多所謂閱讀理論紛至沓來。近日有學者引進美國“三層級閱讀”教學理論,頗具學術(shù)氣象。然而對美國乃至整個西方前衛(wèi)文學理論大師的困惑,不是茫然無知,就是不屑一顧。推崇“三層級閱讀”以“構(gòu)建意義”,具體舉例卻是四層級。第一層級是讀懂語言文字。第二層級是略讀,快速把握重點。這兩個層級看似輕松,但是沒有提出問題,比如:怎樣把握重點?把握不住重點的原因是什么?如何解決?第三層級是分析性閱讀,不限時間進行完整細致的閱讀。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分析什么?如果是分析矛盾,而作品天衣無縫、水乳交融,分析從何著手?分析不了怎么辦?第四層級是最高層級,比較閱讀,不局限于單一文本,閱讀多個文本,列出相關(guān)之處,提出“共同主題”。從理論上說,找出共同點是極其膚淺的。例如,提出《茶花女》《安娜·卡列尼娜》《紅樓夢》《牡丹亭》都屬于愛情主題,能構(gòu)建什么意義呢?這樣膚淺歸納,就能保證閱讀進入“最高層級”?其實從理論上來說,孤立的共同性是片面的。共同主題是普遍性,普遍性和特殊性處于矛盾的統(tǒng)一體中。分析的對象是矛盾,矛盾的特殊性才是研究的對象。從實踐上來說,近半個世紀,在世界性的比賽中,美國青少年的閱讀能力長期居于下游。對美國學界一知半解,抓住一鱗半爪,不經(jīng)過反思,不加以任何批判,就將其理論當作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這種洋教條崇拜風氣至今尚未引起國人之警惕。將這種所謂理論實施于課堂,面對的是微觀個案文本,如何分析,如何比較,這才是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
本文試以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為例,進行粗淺探討。
二
分析矛盾的特殊性,最基本的方法乃是將其還原到歷史語境中去。具體來說,是對語言文化的特殊性的還原。
古代中國是農(nóng)業(yè)社會,安土重遷,世代定居。祖籍固定,然而學子赴考,將士出征,官員游宦,商賈出行,一去經(jīng)年,國土遼闊,山河阻隔,回鄉(xiāng)無期。故古代漢語中“生離與死別”并列為情感強烈之聚焦?!毒鸥琛分杏小氨馍鷦e離,樂莫樂兮新相知”,把別離之悲和相知之樂放在兩極,實際上二者對立而統(tǒng)一,在詩歌中,表現(xiàn)別離之悲強于相知之樂。江淹(公元444-505年)《別賦》中的“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況秦吳兮絕國,復燕宋兮千里”,說的是空間遙遠;“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風兮暫起”,說的是歲月倏忽;“是以行子腸斷,百感凄惻”,最能表達激發(fā)悲情的往往在別離?!扒閯佑谥卸斡谘浴?,臨行之際以詩送別,成為中華民族特有的高雅的文化風習,精品杰作汗牛充棟。
特殊性在于,送別詩多作于男性朋友之間,而很少有與妻告別之作。在此類母題中,友情高于愛情。《全唐詩》中有詩近四萬九千首,作者兩千二百多人,以“別內(nèi)”為題的詩只有三首,皆為李白作于皇帝征召之時。究其原因,男權(quán)社會,送別往往是在公開場合,表現(xiàn)友情堂而皇之,表現(xiàn)對妻子的戀情則有所不便。詩人背井離鄉(xiāng),對妻子的思念為私密情感,然以“寄內(nèi)”為題者(加上李商隱那首《夜雨寄北》,疑為“寄內(nèi)”),也只有十五首。更奇特的是,對情人主要是歌妓之類的送別倒是很公開,特別是唐宋時期,杜牧、柳永都留下了杰作。樂妓、歌妓為官方所設(shè),比公開表現(xiàn)夫妻之情更顯風流。
李白詩作,除樂府古詩題目固定以外,白行命題者,人選《唐詩鑒賞辭典》的共六十首,其中標題注明送友者十九首,約占三分之一。隨機抽樣,即可說明朋友送別在唐詩中為突出的母題。
這樣帶著統(tǒng)計特色的還原,從邏輯上說是歸納,同時進行比較,揭示出送別詩在性別、友情和親情上的差異,這還只是送別詩的普遍性。對課本所選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作具體分析的任務,乃是揭示其成為不朽經(jīng)典的特殊性原因。能否揭示出其思想藝術(shù)之超越普遍性、唯一性,乃是課堂教學成敗的關(guān)鍵。
這就要用上比較,有比較才有鑒別,才能品評。比較的基礎(chǔ)是可比性。任意增加文本的閱讀量,即使同類,也不能直接提供可比性;異類比較并非不可行,但要求具有比較高的抽象度?!傲谐鱿嚓P(guān)之處,提出共同的主題”,這樣的“共同性”就是普遍性,停留在普遍性上,不但有可能淹沒文本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獨特性,而且也不可能達到構(gòu)建任何意義的目的。因為深刻的意義都是在對立統(tǒng)一中轉(zhuǎn)化、運動的。從概念到概念的空轉(zhuǎn),脫離創(chuàng)作實踐,本來是西方文論的軟肋。而中國古典詩論的優(yōu)長乃是從創(chuàng)作實踐出發(fā)。喬億(公元1702-1788年)提出“句中有我在”,面臨的問題是“景物萬狀,前人鉤致無遺,稱詩于今日大難”。喬億提出“同題而異趣”。“節(jié)序同,景物同”,以景之真為準,則千人一面,以權(quán)威、流行之情為準,則于人為誠,于我為偽。真情不是公共的,因為“人心故白不同”,自我是私有的。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找到自我就是找到與他人之心的不同,“以不同接所同,斯同亦不同,而詩文之用無窮焉”。從閱讀學的角度看,品評高下,拘于同則無個性,無藝術(shù)生命;藝術(shù)之生命在于獨特,不可重復。因而,品評李白此詩當將其置于唐人同類送別詩中比較,貴在其異而不在其同。
唐人送別詩,一般雙方同在現(xiàn)場,所見所感皆同,起興直接共鳴,幾乎成為模式。李白在這方面的杰作不勝枚舉,留下了太多名句。例如:“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金陵酒肆留別》),“云歸碧海夕,雁沒青天時。相失各萬里,茫然空爾思”(《秋日魯郡堯祠亭上宴別杜補闕范侍御》),“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贈汪倫》),“月下飛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渡荊門送別》),“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白茲去,蕭蕭班馬鳴”(《送友人》),都是以共同的視覺激發(fā)情感之共享。
同題比較,特殊性顯而易見,不難層層拓展深化。
李白寄王昌齡詩的特殊性在于,朋友并不在場,李白聽到消息時,王昌齡已經(jīng)在流放途中了。在一般情況下,只能懷念,聊解相思,如杜甫在李白遭難時,抒寫夢見李白:“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故人人我夢,明我長相憶”“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夢李白二首》)。朋友并不在場,所見景觀不同,所思并不能共享,所作亦無從寄達,悲情白遣而已。
李白身在揚州,王昌齡白江寧丞被貶為龍標縣尉,人已經(jīng)到了現(xiàn)在的湖南省西部,過了五溪(武溪、巫溪、酉溪、沅溪、辰溪),二人距離遙遠,李白不可能趕赴現(xiàn)場作詩贈別。在一般情況下,只能自我消愁。但是,李白此詩的特殊性卻是不甘自我遣懷,題目標明“遙有此寄”。從江寧到湖南不下千里,李白所作并非公文,無法通過官方驛傳送達。但是,李白還是要“遙寄”。這個“遙寄”,并非真的指望寄到王昌齡手中,而是虛指,明知無法送達,硬是想象王昌齡能夠直接看到?!皹纺獦焚庑孪嘀保畎着c王昌齡并非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李白不在現(xiàn)場,不能分擔朋友的痛苦,不能共享友情的溫暖。
就是這種非現(xiàn)場性,成為這首送別詩在立意上的不可重復的特殊性。
三
立意只是起點,此詩成為經(jīng)典,還得力于意象的情感內(nèi)涵的特殊性。
“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一個詩句,兩個意象。春意消逝,不取桃李零落,而取“楊花”飄零?!对娊?jīng)》中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楊與柳合一,乃楊花柳絮通稱,謝道韞言“未若柳絮因風起”,妙在飄落非直線下降,而是因風起降,全無方向感。而“子規(guī)”(又名杜鵑、布谷)嗚叫,晝夜不止,聲擬“不如歸去”,呼喚回歸故里。李白曾作《宣城見杜鵑花》日:
蜀國曾聞子規(guī)鳥,宣城還見杜鵑花。
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子規(guī)呼喚回歸,而友人號稱“左遷”,實際上無異于“流放”。用語明曉而寓意深沉。楊花意象隱含身不由己,遠去荒僻異鄉(xiāng)?!白右?guī)”,鳥鳴嚶嚶之美,反襯背井離鄉(xiāng)之悲。
以兩個意象建構(gòu)一個詩句,于語法而言,“楊花落盡”是一個句子,“子規(guī)啼”又是一個句子,兩個語法句濃縮為一個詩句。詩句大于語句,是古詩發(fā)展為近體詩之重要標志,正是在這一點上,中國古典詩歌在精練程度上超越了歐美古典詩歌。李白駕輕就熟,精練而不露痕跡,情意飽和。
第二句“聞道龍標過五溪”,以句法言,為連動式單句。然情感并不單純。第一,聽聞友人貶謫,已是傷感。第二,獲得信息之時,友人已過“五溪”,從江寧去龍標是溯長江而上(傅璇琮《唐代詩人叢考》);湖南西部,遙不可及。
此處,深入分析,無現(xiàn)成可比之詩句,只能直接作層次分析。表層句子為敘述性質(zhì),然而深層隱含雙重情緒:第一,遺憾,握別無由,撫慰無方;第二,現(xiàn)實如此,無奈。表層意象群落有機統(tǒng)一,深層情感脈絡隱性貫穿。
第三句,意脈一大轉(zhuǎn)折:“我寄愁心與明月”,意脈由隱性轉(zhuǎn)化為顯性。情感不甘無奈,超越社會政治,訴諸想象,借助明月普照,跨越山河,縮短空間距離,化“遙寄”為直達。
明月意象構(gòu)成意脈的躍進。不可輕易放過,須作詩學意象方面的宏觀分析。借明月以懷遠,是傳統(tǒng)表現(xiàn)手法。如鮑照《玩月城西門廨中》:“三五二八時,千里與君同?!睖菪荨对乖娦小罚骸懊髟抡崭邩?,含君千里光?!蹦铣瘶犯蹲右顾臅r歌》:“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痹鹿庖云淦照盏淖匀粚傩?,成為消解相思的意象:“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保◤埦琵g《望月懷古》)月光意象的功能不僅是空間的共在,而且是時間上的共時。但是,這些只是物理屬性,月光作為詩的意象,還積淀著美好的意味。如謝莊《月賦》:“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倍拍痢都膿P州韓綽判官》:“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明亮的月光與純凈的女性相得益彰。賈島《題李凝幽居》借月構(gòu)成意境:“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辈粡娏业脑鹿馀c僧人的脫俗氣質(zhì)和諧統(tǒng)一。月亮不但明亮時是美好的,不明亮、朦朧的月光也是美好的。如“煙籠寒水月籠沙”(杜牧《泊秦淮》),“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蘇東坡《春宵》),“霧失樓臺,月迷津渡”(秦觀《踏莎行》)。愛情的美好,就在花前月下。中國的愛情之神,不是長著翅膀的丘比特,而是月下老人?!霸律狭翌^,人約黃昏后”,是情人幽會佳期。月下意象蘊含的意境傳統(tǒng),甚至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古典詩歌被當作鐐銬打碎以后,仍然生命不息,滲透到現(xiàn)代散文中。如朱白清的《荷塘月色》中寫清華園朦朧的月下美景:
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
之所以成為不朽的經(jīng)典,就是因為現(xiàn)代散文語言與古典詩歌朦朧月色的意境水乳交融。
當然,完全沒有月光,一片黑暗,情緒就不同了:“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就有軍情緊急的氛圍;而“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就很恐怖了。
展示如此眾多的月光意象,目的在于提供大量的可比性,揭示李白此詩深刻的特殊性。
所有這些月色,不管是明亮的還是朦朧的,都是靜態(tài)的,是視覺觀賞性的。而在李白這里,“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題目上是“左遷龍標”,龍標還是個縣名,很抽象,不成意象。詩里變成了“夜郎”,有名的蠻荒不毛之地,而且非常閉塞。
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月光不是通常詩歌意象中的無處不在、靜態(tài)的自然景觀,而是動態(tài)的;不但是可以追隨的,而且是聽從李白差遣的。
以這樣詩意的想象,李白消解了不能當面與王昌齡握別、贈詩的遺憾和無奈。
這個安慰王昌齡的使者,不是透明環(huán)境的背景,而是李白的“愁心”的載體.不但與王昌齡在地理上零距離,而且在心理上零距離。這就是李白這首詩最杰出的特殊性所在。
本來月光的意象,有時也帶著詩人的憂愁,像曹操《短歌行》中有:“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泵髟率庆o態(tài)的喻體,解憂并不因明月,而是要借助酒:“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倍诶畎走@里,動態(tài)的明月攜帶著他的憂愁,不但送達對朋友的關(guān)切和安慰,而且也是自己遺憾和無奈的解脫。
四
此詩的特殊性分析到這里,還只是情感的特殊性。不可忽略的是:絕句的句法,內(nèi)在的機制,統(tǒng)一而有微妙變化的特殊性。
開頭第一句,“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兩個語句,結(jié)合成一個詩句,兩個意象,有聲有色,意象密度很大。從句意來說,是可以獨立的。而第三句“我寄愁心與明月”,作為句子是完整的,只是動機,卻并未表明目的。從邏輯上講,并不完整;從情感的意脈上講,并不能獨立。只有與第四句“隨君直到夜郎西”聯(lián)系起來,目的、動機才不至于空懸,邏輯才能完整,意脈才能統(tǒng)一。這叫“流水句”。憑著這樣的流水句,詩人的友情就不再潛在于意象群落之中,而是借助動態(tài)的意象抒發(fā)了出來。
這首絕句本來四句都是七言,難免單調(diào),故除句中平仄交替,句間平仄相對以外,句法隱性變化不著痕跡。意象疏密交替,句法單純而有變化,把絕句的技巧駕馭得出神人化。
為了徹底地解開李白此詩的藝術(shù)奧秘,比較還可進一步深化到李白和王昌齡同樣寫送別詩的特殊性。
王呂齡在當時號稱“詩家天子”,絕句成就最高。立意的出奇、意象的疏密、意脈的流動,王昌齡也是得心應手的。在水準上,他與李白旗鼓相當,某種程度上可能還要略勝一籌。以王昌齡的送別之作《送柴侍御》為例:
流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該詩為王昌齡被貶于龍標時所作,這位柴侍御要離開,王昌齡以詩送行。在立意上,似乎與李白唱反調(diào)。李白說朋友遠行,自己的憂愁之心不得解脫,要寄明月追趕,伴隨在朋友身邊。而王昌齡卻說,“送君不覺有離傷”。這不是無情薄義嗎?還寫什么贈別的詩呢?但是,后面兩句揭示原因:“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贝巳ゲ皇请x開,因為青山相連,云雨相同,特別是,明月不用作李白式的追趕,也是所去與共,因而不改情感相通。
事物的可比性是無限制的,一般舉例難以周全,深入到同樣的主題群落中去,才能更全面地理解古典詩人偉大的藝術(shù)奧秘。古典詩歌中離別因山川相隔而憂傷。這已經(jīng)有了許多名作,如王勃的《秋江送別》:
歸舟歸騎儼成行,江南江北互相望。
誰謂波瀾才一水,已覺山川是兩鄉(xiāng)。眼前盡是他人的歸舟、歸騎,都是回鄉(xiāng),而自己卻是離鄉(xiāng)。雖然此行水路,雖說他鄉(xiāng)與此鄉(xiāng)一水相通,一脈相連,可是才一出發(fā),還沒有到達他鄉(xiāng),友情的傷感已如此強烈,使得此鄉(xiāng)變成他鄉(xiāng)。與王昌齡的立意恰恰相反:王昌齡說,不管山遙水遠,友情永恒不變,山川并不是相隔,而是相連,友情使得他鄉(xiāng)變成此鄉(xiāng)。而王勃卻說,友情如此深厚,才開始出發(fā),此鄉(xiāng)就變成了他鄉(xiāng)。
從手法上比較:這類詩作都是借意象來抒發(fā)情感的,因為情感的、抽象的意象可感,借其可感性表現(xiàn)情感。就抒情的方法而言,這是間接抒情。間接抒情并不是抒情的唯一方法,與之相反的是直接抒情。再看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這里的情感的核心“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就沒有借助意象的可感性,而是直接把話說得明明白白。特別是“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因為情感上是知己,所以不管你在天涯海角,都如在身邊。這就不是間接抒情,而是直接抒情。這樣的直接抒情,還成為格言。為什么沒有可感性的意象也能流傳千古呢?因為這里的邏輯不是客觀的,而是主觀的。從客觀上說,天涯海角之遙遠,并不因情感上親切而改變。但是,這是理性邏輯,因知己而變得親近,這是情感邏輯,情感與理性是對立的,越是超越理性,情感越是強烈。這在中國古典詩話中,叫作“無理而妙”。此類詩歌中,經(jīng)典之作也是海量的,如課本所選陳子昂《登幽州臺歌》。要把直接抒情講透,還請耐心等待我的另外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