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仔
一十六年前,日沉東方,異象。
那天的皇歷上寫著——宜:祭祀、祈福、求嗣、會友、解除;忌:移徙。
初夏。
起風的時候,村子里來了一個女子,穿著青色衣裳。她赤著腳,腳上已經破了好幾個水泡,每走一步路就留下一點潮濕的印記。
這里已經有十幾年沒來過女子了,也有十幾年沒有起過風,十幾年看不到潮濕的痕跡。
秀才的嘴唇長年脫皮,像這片干裂的土地一樣,他甚至忘記了該怎么開口說話。
十幾年來,秀才每天都拿著同一本書呆在干涸的池塘邊發(fā)呆。書一直翻在那一頁,池塘都已經變成了沙漠。
不知道是風帶來了女子,還是女子帶來了風,秀才手里的那本書突然就灰飛煙滅了。
他抬頭看了一眼女子,又看了看天空。
全村的人都抬頭看著天空,依然晴空萬里,卻有幾滴雨下在秀才的腳邊,那里長出一株像青蛇一樣的植物。
女子倒在了那株植物的旁邊。
秀才沒了書,就每天守她和它。
再后來,池塘里又有了水,井水也慢慢冒出來。
那株青蛇一樣的植物又長高很多,結出紅色的像血滴一樣的果實,又酸又甜,人吃了,就會面帶微笑地睡上一覺。
村子里的人叫它安眠果,大家都被這種奇異的果實吸引,都想去摘采,這個村子又有了生氣。
后來,原本從村子里出走的女人都回來了,回到各自的男人身邊,她們都像做了一場很久的夢剛剛醒來一樣,誰也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
唯獨秀才的女人沒有回來,村里的人都在想,大概他的女人已經死在外邊了吧,或者有了其他的男人。
畢竟,外面的世界那么亂,是誰也不能料想到的樣子。
但秀才的家里也有了一個女人,村里人都叫她小青。
秀才走了十幾里的路,過了最險的沙丘,找到這里最好的藥,一種叫作沙鼠的小動物,救活了小青。
雖然收留了她,但是秀才沒和小青說過一句話。
他只是蹲在池塘邊看著在那采集安眠果的小青,偶爾會想到自己的女人,但是記憶那么模糊,畢竟她已經離開好多年了。
每個女人,都應該是差不多的吧,他這么想。
奇怪的是,這個村子只有小青能采集安眠果,其他人的手一碰到還長在葉子里的果實,果實馬上就變成了黑色的水,并發(fā)出濃烈的腥臭。
這種腥味讓村里人感到害怕。他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十六年前的那幾天,中了詛咒一樣,長久不能入睡,大家必須吃小青采集好的果實才能睡過去。
村里人開始懼怕她,卻又離不開她。
他們覺得她給這個村子帶來了邪氣,雖然從前這個村子像沙漠一樣貧瘠,但是大家都還能辛苦勞作。
但是自從小青來了以后,一切都變了。
人們越來越懶惰,生活卻變得越來越富足,只是不吃小青采集的安眠果就會做噩夢。
但是她從來不給秀才吃安眠果,秀才也不會做噩夢,他連碰都沒碰過安眠果,每天依然只是在池塘邊發(fā)呆。
有人說,小青愛上了秀才,就是因為迷戀上秀才每天對著池塘的那副癡情的樣子。
秀才還是開口對小青說了話。
等到池塘里又蓄滿了水的時候,秀才看清楚了自己的倒影,像一棵快死去的老樹樁一樣,而小青就站在他的身后,依然穿著那件秀才第一次看到她時穿著的青衣裳。
她的影子在平靜的水面上晃著,像一條青蛇,一條一直在秀才的身體里游蕩的青蛇。
秀才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復蘇。他感到一種久違的燥熱,仿佛青蛇要從他的身體里游出來一般。
小青在他的身后輕輕地問了一句:“你每天呆在這里,是在等一個人嗎?”
“蛇?!毙悴砰_口說話了。
回到住的地方,小青幫他剪了頭發(fā),刮了胡子。秀才又恢復了原來的斯文模樣,他的眼睛像原本干涸的池塘又裝滿了清水。
秀才在半夜的時候醒來,他在院子里月光籠罩的那棵樹下挖出一個包袱,里面有一身青色的衣裳。
他叫醒了小青,讓她換上這身衣裳。
他們一起來到池塘邊,池水在月光籠罩下,一會清澈見底,一會又迷霧蒙眬。
秀才用池塘里的水幫小青洗頭。
水波蕩漾,影子卻不再搖晃。水中的小青已不是初來時的瘦小模樣,換了一身衣裳的她一下就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像水草一樣妖嬈動人。
秀才看著看著,就入了神,手中的梳子掉入水中也不自知,他仿佛走入了自己多年來一直在做的夢境里一般。
那條青蛇,又開始在自己的身體里四處游走。
小青俯身去撈那把梳子,卻不小心滑進了池塘,那一瞬間,她拉住了秀才的手。
一片烏云遮住了月光。
秀才感覺到躲在自己身上的那條蛇鉆到小青的身體里去了。
村里人隱瞞小青,把秀才叫到祠堂里去開會。
所有人都互相看著,沉默很久以后,還是最老的老人開口說話了。原來,他們想讓秀才娶她做老婆,給村子沖喜,這樣,就能破了她的邪氣。
大家都覺得,小青是蛇精的化身,是來報仇的,只有秀才娶她為妻,才能破去她的妖法。
這個村子,只有秀才不會做關于十六年前的那幾個晚上的噩夢。
但是秀才和他們一樣,無論如何也記得那一個日沉東方的日子。和他們不一樣的是,他做的夢和他們的噩夢不一樣。
秀才記得那天正是自己趕考回鄉(xiāng)的日子,他剛到村口就發(fā)現(xiàn)了很多外來的人。
原本這個地方常年偏僻,又長年與蛇同居,并無多少人能尋找到這里。村民們過著最原始的農耕生活,也沒人愿意離開這里,只有秀才是唯一離開過這個村莊的人。
他的祖上也是一個秀才,據說在青樓里爭一個女子而得罪了某個達官貴人,被陷害抓去充軍,傾家蕩產買通了押解的官差才隨著逃難的人群流落到這里。他死后留下了一些書,希望自己的子孫能夠有人登科,光耀祖宗門楣。
他還告誡子孫,絕對不能踏進青樓一步。
在村子里經??梢钥吹缴撸蟠笮⌒?,花花綠綠,它們和村子里的人一直和平共處。
每個小孩還擁有屬于自己的蛇,他們從小就一起嬉戲玩耍。
聽最老的老人說,祖上躲避戰(zhàn)火來到這里的時候,這里本來就被蛇占據著,是它們主動讓出一塊地方,接納了這些逃難的人。
秀才后來才知道,村口那些外來人是村長請來的捕蛇人。
村長告訴村民,因為這些蛇的存在,這個村子一直不能和外界聯(lián)系,外面早已經繁華得翻天覆地了,可是這里的人們還要辛苦勞作才能填飽肚子。
只要去除了這些蛇,村子就會興旺發(fā)達起來。
雖然孩子們都哭哭啼啼舍不得自己的那些玩伴,但是村長的話誰也不能反抗。
村子從來沒有過那幾天那樣的血腥。
捕蛇人用盡手段從村子里最大的那個池塘里抓起了兩條巨大無比的蟒蛇,也有幾個捕蛇人被吃掉了。
他們幾乎抓盡了這附近所有的蛇,然后集中在一起,就在祠堂前面的那個小廣場上,燒了幾天幾夜,蛇肉的香味讓人垂涎,也吸引來無數(shù)的毒蟲。后來的幾年里,那種腥味一直久久不散。
后來,誰也不知道那些人帶著那兩條大蛇去了哪里。
那些夜晚里,只聽到兩種奇怪的哭聲,聽到的人的心像是被浸入了最毒的毒液里……
每個人都失魂落魄,開始做噩夢。
蛇被抓走后,村子里的女人也都跑了,包括秀才的女人。誰也不知道那些捕蛇的人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然后,那個村子的池塘和所有的井開始干涸。
這個村子變成了一片沙漠,再也沒有下過一場雨,要去很遠的地方才可以找到水。
但是沒有一個男人能真正離開這個村子,因為誰一旦走遠了,比那個可以找到水的地方還遠,就再也回不來了。
有人試圖出去尋找自己的女人,試圖離開這里,但是都會被發(fā)現(xiàn)死在了路上。
再后來,村長被村里人燒死在燒死那些蛇的地方。
因為他在某一個夜里自己跪倒在祠堂的門口說,是那些外來的捕蛇人用這邊沒有的金銀珠寶買通了他,并承諾帶他一起離開這個村子。他們要他欺騙村里人說,只要把村子里的蛇全部清除干凈了,這里就會興旺起來。
村長在被燒死的時候大聲地喊著,他也不知道那些捕蛇人是怎么找到這個村子的。
村里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在那些人捕殺村子附近所有的蛇的時候,有一條小青蛇就躲在秀才的身上。
它是唯一逃脫的一條。
那時候秀才還來不及回家,他站在池塘邊看那些人抓那兩條巨大的蟒蛇,然后感到有一條小蛇,順著他的腿爬了上去,一直爬到他的大腿處才停了下來。
后來的幾天里,秀才一直沒有聲張,就讓它一直躲在那里。
那些天,他甚至沒有洗澡,沒有換衣服,也不碰自己的女人,他只是每天呆在池塘邊看他們在那邊捕殺蛇。
捕蛇人是什么時候離開的,秀才也知道,他還看到自己的女人跟他們一起走了。但是他卻生了根似的不能再動彈,沒有了聲音,也不覺得心疼。
那時候,池塘還沒有干涸,在捕蛇人離開之后,秀才還下過池塘游泳,感覺那條小蛇從他的腿根部慢慢地游了出來,是一條小青蛇。
再后來,它就不見了。
池塘開始干涸。
秀才開始每天都做一樣的夢。
他夢見自己在池塘里游泳,然后就有一條小青蛇向他游來。他每天都夢見蛇順著自己的腿鉆進了自己的身體里,每天夢到這里,他就醒了。
不同的是,夢里的那條蛇總是在慢慢地變大,身上的顏色也越來越青了。
一直到小青來了之后,秀才才再也沒有做過關于青蛇的夢。
有時候,秀才覺得小青就是自己救的那條小蛇。
秀才和小青結婚的那天,秀才的女人回來了。
那是村子這么多年來最熱鬧的一天,所有的人都覺得終于可以擺脫那些噩夢了。
后來,他們才發(fā)現(xiàn)秀才的女人回來了,她坐在池塘旁邊梳頭發(fā)。她已經瘋了,記不住其他人,只記得秀才。
她叫他相公,她說,你去哪里了,找得我好苦。
她和村里其他出走了那么多年的女人一樣,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去了哪里。
小青把秀才的女人接回家一起住。
秀才的女人有時候很害怕小青,看到小青就嚇得躲到秀才的后面去,有時候又想殺死她,說她是妖精。
也有人說,其實秀才的女人并沒有瘋,她只是知道太多不能說的秘密,看得見其他人看不到的東西。
村里的人真的不再做那些噩夢了,只是每天都聽到有一個女人奇怪的笑聲和歌聲,是從池塘那邊傳過來的。
秀才卻每天開始做噩夢。
有時候他看到自己的女人,有時候看到小青。她們都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笑。他甚至分不清她們誰是誰了。到了最后,就看到一件漂浮在池塘里的青色衣裳,那衣裳又變成了一條蛇,游進他的身體里去,慢慢地吞噬他的五臟六腑,最后朝他血淋淋的心臟咬了下去。
醒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女人和小青就躺在他的左右邊。
月光照在她們筆挺的身軀上,她們都面朝上,輕輕微笑。
他悄然離開,來到池塘邊,看到自己的影子。然后他蹲下去開始洗手,洗著洗著好像有血從他的手里流了出來,很快,整個池塘就都是血了。他看到了女人和小青就站在他的身后,笑起來一模一樣。
醒來,發(fā)現(xiàn)原來剛才還是在夢里,不自覺地起身下床,往池塘那里走去。
村里人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從秀才的女人回來后,秀才又每天對著池塘發(fā)呆了,而他們每天都會被女人奇怪的笑聲和歌聲弄得無法睡覺。
他們發(fā)現(xiàn),之所以沒有再做噩夢,是因為秀才的女人回到這個村子后,他們就再也沒有睡著過。
他們開始陷入更深的恐慌中,甚至開始懷念起做噩夢的感覺,跑去采摘那些安眠果,看著它們在自己的手上變成一攤黑血,發(fā)出腥臭的味道,然后再去懇求小青為他們采下完整的安眠果實,迫不及待地回到十幾年前的那幾天里去。
他們覺得自己快像秀才的老婆一樣發(fā)瘋了。
直到有一個晚上,他們終于沒有再聽到女人的笑聲和歌聲了。
第二天,秀才的女人被人發(fā)現(xiàn)死在祠堂里。
然后村子里的人就把秀才和小青抓起來了。有人作證說親眼看到秀才和小青殺死了這個瘋女人,也有人說這個瘋女人在臨死的時候說出了驚天的秘密——小青是秀才的親生女兒。
他們把小青押到死去的女人身邊,把她們的臉推到一起。女人的臉只是更加蒼白,皺紋多了一些而已,其他的,幾乎就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
這個時候,秀才似乎看到小青微笑了一下,旁邊死去的女人的臉也微笑了一下,她們笑起來的樣子更像了。
秀才一下就發(fā)瘋了。
按照祖宗的規(guī)矩,亂倫是最不可饒恕的罪。男的要沉塘,女的要燒死。
村里人抓住了秀才,在他面前燒死了小青,在當年燒死所有小蛇的地方。
那個晚上,所有的安眠果實都化作了黑色的水,那種血腥味淹沒了整個村子。
秀才從關押他的地方跑了出來,他一把火燒掉了整個村子,然后自己跳入了那個池塘,他感覺再也游不到岸邊。
他看見了小青穿著的那身青色衣裳,他想起自己在趕考路上遇見的那個叫青衣的青樓女子,她的微笑和小青一模一樣。
她又開始唱歌,秀才的女人每個晚上在唱的就是她唱給他聽的歌,他就在那時候深深地迷上了她。他從來沒有遇見過一個唱歌那么好聽的女子,她用很深情的眼睛看著他,叫他相公。
“相公,等你高中了,你要帶我走?!?/p>
后來他落榜了,又花光了用村里人為他采集的最珍貴的藥材換來的盤纏。他要青衣和他一起走,離開青樓,去開始新的生活。可是青衣不肯,他失手殺死了她。他逃走的時候還眷戀著她,剝走了她的那一身青色衣裳。他總覺得青衣沒死,只要那套衣裳在,她就依然在自己的身邊和夢里。
他在樹下埋那件青色衣裳時,剛好被他的女人看見了,她挺著一個大肚子,站在月光下,結婚幾年來,他第一次看清了自己女人的臉,那么白。
那時候,那條小青蛇,就躲在他的身上。
秀才慢慢地往下沉去,他看到女人拿著那身青色的衣裳慢慢地朝他走過來,她把那衣裳穿上,又變成了小青,小青又變成了一條小青蛇向他游來。
秀才想起了自己殺死青衣后在逃回家的路途中遇見的那些人,他們在賣蛇,他們的身上盤著好多蛇,似乎都在向他吐著信子,慢慢地游過來。
秀才陷入到了無限的黑暗中去,在那個時候,他感覺到有一條蛇沿著他的腿一直游到他的腹部,然后一下鉆進了他的身體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