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廓爾喀彎刀

2022-05-30 17:51劉西北
啄木鳥 2022年8期
關(guān)鍵詞:小哲李剛警官

劉西北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

——魯迅《阿長與〈山海經(jīng)〉》

白光閃過,林國慶身子一顫,回過神來。

他右手插進(jìn)真皮沙發(fā)靠背與座面之間的縫隙里,摸索著。廓爾喀彎刀還在。透過堅實的硬皮刀鞘,依然能感受到它的寒意。左手掌心還隱隱作痛,紗布上滲出的血漬銹成暗紅色。他起身,回頭審視著,沙發(fā)看不出任何異常。誰能想到這里面藏著一把刀呢?

街上汽車玻璃反射的太陽光打在不銹鋼護窗上,反射進(jìn)客廳,白光再次一閃而過。林國慶走到窗戶邊,拉上簾布,房間暗下來。

林銳在時,很長一段時間,所有窗簾都合著,家里像午夜散場后的電影院,安靜,沒光。她看的最后一部電影是《巴黎最后的探戈》,近半年時間嘗試十余次,一直沒勇氣看完。林銳覺得,如果哪天能堅持看到片尾字幕,自己就會好起來??上]有。放到三十分鐘時,已經(jīng)到了忍耐的極限,她焦躁地扭動著身子,決定實施那個設(shè)想了無數(shù)次的念頭。

玻璃茶幾下擱著一個粉紅色的推光漆盒,家里所有房間的備用鑰匙都放在里面。林銳找出護窗鑰匙,穿過客廳,拉開簾布,推開窗,把鑰匙插進(jìn)鎖孔。護窗從裝上就沒動過,時間久了鎖芯生澀沒能擰開,她加把手勁兒,還是紋絲不動。

林銳心里暗暗祈禱:最后一次,打不開,我就此放棄。轉(zhuǎn)動鑰匙,好運沒有降臨。吧嗒一聲,鎖應(yīng)聲而開。她抬頭仰望,天空中浮現(xiàn)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強大的吞噬力把四周的電線、鐵塔和高樓擠壓變了形。林銳的身體也隨之失去重力,飄浮起來,掛在窗戶邊沿。她閉上雙眼,張開雙臂用力一劃,向黑洞撲去。

幽暗的環(huán)境讓林國慶產(chǎn)生恍惚,以為林銳還在。他輕手輕腳回到茶幾邊,雙手按著沙發(fā)慢慢往下坐。褲子與皮面發(fā)生摩擦,吱扭一聲,他立馬彈起來,身體前傾,屁股懸在沙發(fā)上不敢坐實,扭頭望著墻上林銳的照片,有些赧然,驚擾到她似的。

房門一響,段小紅進(jìn)來。她眼睛一時不適應(yīng)屋里的光線,盲人一般,右手在空氣里比畫幾下才摸到鞋柜,把左手拎著的不銹鋼保溫飯盒擱在上面,換棉拖鞋的時候才恢復(fù)視力。她看見林國慶坐在背對房門的單人沙發(fā)上,僅露出半截后腦勺,形如一只用禿的拖把頭丟在沙發(fā)靠背上。

林國慶問,義哥咋樣?

沒有壞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雞湯喝得一干二凈,身體還行。說著,段小紅走到窗戶邊,唰一聲拉開簾布。光線猛撲進(jìn)來,林國慶忙閉上眼扭過頭,雙手往外推,像要把光亮趕出去。

段小紅拎著保溫飯盒去廚房洗刷,經(jīng)過林國慶身邊時,說,浩宇這孩子怕是要出院,他媽媽像個木頭人似的坐在床邊,其他幾個親人聚在外面步梯轉(zhuǎn)身臺那兒拿最后主意,家底全掏空了,實在拿不出錢,感覺他們要放棄浩宇。

國慶,你說這大街上瞅著個個人五人六,一進(jìn)醫(yī)院,咋就盡是看不完的悲傷。段小紅突然覺得拿別人的疾苦來稀釋自家的痛楚實屬不當(dāng),忙進(jìn)了廚房。水管開到最大,滋著飯盒,她改了話題。聽老李說,義哥每天晚上堅持去小廣場慢跑,有時候能待到半夜。我提醒過他幾次,鍛煉過量對身體反而不好,他就是不聽。

林國慶走到廚房門口,身子靠在門框上,說,我也提醒過。

段小紅用力擦拭著飯盒,像要把不銹鋼搓下來一層。她說,大半夜的在外面瞎健身,天冷多耗體量呀,得不償失。

白天要打點滴、做檢查,只能晚上下去透透氣,他以為勤鍛煉康復(fù)得快。林國慶話音剛落,手機響起來??匆谎蹃黼娞柎a,他愣在那兒,不知道接還是不接。

段小紅伸長脖子瞟了一下。刁警官。她心里一哆嗦,肩膀蹭著林國慶的胳膊,提醒他趕緊接。林國慶劃開手機,開了免提。

刁警官問,林國慶嗎?

是。

下午有時間嗎?來分局一趟,問你點兒事兒。

林國慶本能地瞥一眼沙發(fā),一把閃著寒光的廓爾喀彎刀躺在上面。他嚇一跳,手一哆嗦,手機差點兒掉地下。

林國慶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緩緩?fù)鲁鰜?,調(diào)整好情緒再睜開眼。沙發(fā)紫紅色皮面上反射著溫和的光線,那把廓爾喀彎刀不見了。果然自己看花了眼。

刁警官問,林國慶,你在聽嗎?

林國慶回答,刁警官,有啥事?電話里直接說吧。

別多問,來了你就知道了。

是關(guān)于林銳嗎?林國慶試探著問。

不是。停頓一下,刁警官又說,也算是,電話里不方便透露。

那好。

見林國慶掛了電話,段小紅說,我跟你一起去。

林國慶伸手理了理她額頭上的短發(fā),竟有三兩束白了,他心里一陣難受。

刁警官說得很清楚,讓我過去,你還是按原計劃去魏村找治肝病的老中醫(yī),求個方子,希望義哥能創(chuàng)造奇跡。醫(yī)生說三個月一大關(guān),這已經(jīng)過六十多天了,你看他還有精神頭兒,挺好的,撐過明年正月,說不定會慢慢康復(fù)。

段小紅擦干手出了廚房,一屁股坐在雙人沙發(fā)上。林國慶心頭一緊,問,這沙發(fā),和往常有啥不一樣?

段小紅雙手拍著皮面,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林國慶,說,有啥不一樣?我倒覺得你神神道道與往常不一樣,你不會有啥事瞞著我吧?

林國慶擺著手說,哪有的事兒。左手上的紗布松了,蕩來蕩去,像一把鋒利的刀片斬殺著藏匿在空氣中肉眼看不見的生物,刃上浸滿暗紅色的血跡。

旺世小區(qū)。

李小哲房間的陳設(shè)還算規(guī)整,沒有打斗或者人為翻動的痕跡。客廳鵝黃色大理石桌子上放著一部蘋果手機,旁邊是未拆封的快遞。陽光斜照,光亮處,可見房間內(nèi)落了一層薄薄的浮灰。

一切表明李小哲只是暫時離開,卻因某種羈絆再也沒有回來。

主臥里,大床正對著的那一整面墻,噴繪著波普藝術(shù)家安迪·沃霍爾的瑪麗蓮·夢露雙聯(lián)畫,但每個頭像被打上一個紅叉,眼睛涂成黑色,像戴著墨鏡。這種故意而為之的藝術(shù)加工,在冷漠、空虛、疏離的基礎(chǔ)上,又多出幾分詭異。

另一面墻上,做滿了整體衣柜。警官小劉推開一扇門,里面居然碼放著許多情趣用品和性虐工具,各式各樣,一應(yīng)俱全,令見多識廣的刁警官和初出茅廬的小劉大開眼界。

跟在他倆身后的李剛一臉尷尬。他不怎么來,對兒子的生活狀況一無所知。

打開墻角的那一扇柜門,小劉心里一驚,里面竟然藏著一個女人。再仔細(xì)看,原來是個硅膠實體仿真人模。她形態(tài)逼真,上身淡藍(lán)色小領(lǐng)職業(yè)西裝,下身同色一步裙,腿上穿有黑色絲襪。兩腿微微交錯,雙手護膝,端坐在一只墨綠色保險箱上。

李剛望著人模,神色迷茫,剎那間,想起前妻小鳳。這裝束、模樣太像當(dāng)年的她,往事涌上心頭,他頓時百感交集。

所有房間勘查完,回到客廳。小劉把桌子上的手機、未拆封的快遞分別放進(jìn)透明塑料袋里,帶回分局進(jìn)一步分析。

接下來,刁警官和小劉要去物業(yè)調(diào)取近期的監(jiān)控,看看李小哲的行蹤和最后一次出現(xiàn)的確切時間。出了門,見李剛沒有跟上來,小劉伸著脖子問,李總不一起嗎?

你們先去,我等會兒。李剛坐在臥室暗紅色的地板上,身子靠著床幫,望著柜子里的硅膠人模,臉上依然是迷亂的神色。

屋里東西不要亂動,保持原樣,有需要的話我們還會再來。刁警官說完,合上房門。

等電梯的空當(dāng)兒,小劉感嘆,刁隊,李小哲重口味呀,難怪李剛說他一定是出事了,知子莫若父,我信。

李小哲有什么珍貴的東西放在里面?李剛盯著人模坐著的保險箱,心里默念著三組數(shù)字,慢慢轉(zhuǎn)動密碼鎖嘗試打開它。失敗了,他有些沮喪。

不會是李小哲藏在里面吧?李剛嚇得一激靈,馬上又安慰自己,保險箱這么小,怎么能裝下一個人。他仰臉端詳著硅膠人模,想得到一些啟示。人模一動不動,客觀中立的表情里帶著一絲無法捉摸的笑意。

物業(yè)監(jiān)控存有十五天的視頻,刁警官和小劉重點排查小區(qū)大門、車庫出入口和李小哲所在單元的錄像內(nèi)容。保安說前兩天派出所和李剛來看過,沒有發(fā)現(xiàn)李小哲的蹤跡。他倆快速瀏覽一遍,果然如安保所言。也就是說,李小哲至少失蹤十五天以上。

像他這種富二代,找不到人,八成是去哪兒鬼混了。手機一關(guān),啟用一個不常用的號碼,家人也不清楚他的去向。李剛也是尋他好幾天一直沒找到,這才擔(dān)心,到派出所報案。派出所一查,覺得事情有點兒大,直接上報分局。

至于李小哲是真失蹤還是假失蹤,不好講。不排除是和李剛鬧別扭,故意玩失蹤嚇唬他。李剛多有閱歷的人,干脆假戲真做,直接說人口失蹤,利用公共資源找他,故意讓李小哲難堪。刁警官對小劉說,當(dāng)然,這僅是推測,你干這一行時間久了,就知道社會上啥奇葩事都有,接觸多了,見怪不怪,我們把分內(nèi)事情做好,公道自在人心。

小劉點點頭,出了監(jiān)控室去找物業(yè)經(jīng)理,說要把儲存監(jiān)控視頻的硬盤帶走。等回局里,利用數(shù)據(jù)恢復(fù),找出已經(jīng)被覆蓋的更久之前的視頻,不信沒有李小哲的記錄。大數(shù)據(jù)面前,找一個人很容易,想抹掉自己的痕跡基本不可能。

小劉還逐個詢問物業(yè)人員,近十幾天小區(qū)里有什么異常。沒有收獲。他又陪著刁警官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了一圈,對環(huán)境有了一個大致了解。

李小哲住的是旺世小區(qū)一期,才交付一年多。在它的東面是在建的二期,可能資金出了狀況,一直停工。一期和二期之間有圍墻隔開,中段有個缺口,二期的部分建筑垃圾雜亂地堆放在那兒,像一座小山,侵占了一小片一期的地盤,這是整個小區(qū)唯一不美觀的地方。

分局?;謴?fù)的監(jiān)控視頻顯示,十二月一日晚上七點左右,李小哲出小區(qū)。當(dāng)時他身穿一件黑色長款羽絨服,連衣帽扣在頭上,還戴著口罩。四五分鐘后,他拐回來,手里拿著一件快遞。在小區(qū)大門外,李小哲趔趄一下,差點兒摔倒。當(dāng)晚下著小雨,地面濕滑,加上天黑,路燈光線弱,可能是沒看清路面。他穩(wěn)住身形后,放緩腳步進(jìn)入小區(qū)。李小哲所住單元正對著的監(jiān)控,記錄下他拿著快遞進(jìn)入門洞。這是李小哲最后一次在小區(qū)里出現(xiàn),此后的監(jiān)控錄像里再也沒有他的影像。地下車庫的攝像頭也沒有記錄下他的出行痕跡。寶馬三系停在車位上,一直沒動過。

李小哲的手機解鎖后發(fā)現(xiàn),十二月一日當(dāng)天,微信聊天記錄沒有任何異常。他不痛不癢地騷擾了幾位異性好友,在好幾個群里罵了國足。通話記錄也查清楚了,當(dāng)天上午有兩個朋友喊他吃飯,他沒去;他邀請一個女孩兒晚上去酒吧,人家沒答應(yīng);下午接了一個詐騙電話;晚上有兩個快遞電話。所寄物品特殊,必須本人簽收,于是監(jiān)控記錄下了他出門拿快遞的過程。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回到家,快遞放在那兒還沒有來得及拆,人不見了。刁警官和小劉替他打開,里面是一套粉紅系列的情趣用品。

小劉詢問過快遞員,她似乎不記得那天發(fā)生的事情。快遞員每天上午十點送一趟貨,下午六點送一趟,一天幾百件物品,哪兒能記得起一二十天前的一次普通投遞。

李小哲的房間里沒有陌生人的指紋,也沒有可疑的痕跡。各個角落搜查遍,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發(fā)現(xiàn)。

保險箱也經(jīng)過特殊手段打開,里面放著一沓照片,有李小哲小時候和媽媽的合照、媽媽的獨照、媽媽和李剛的結(jié)婚照,還有一本媽媽寫的育兒日記,詳細(xì)記錄了李小哲一歲前的每一天。字里行間流淌著無限愛意。

保險箱的密碼鎖上有李剛的指紋,他解釋,自己曾嘗試打開,可惜失敗了。

調(diào)查沒有進(jìn)展。只能推測李小哲拿完快遞回到家里后,發(fā)生了一樁突發(fā)事件,致使他快遞也沒來得及拆就離開了。也許,李小哲藏匿于他所在單元的某個樓層的某戶人家里。警方走訪過所有住戶,他們大多搬過來不久,彼此并不熟悉。有些空房子還沒有住人,他們也想辦法進(jìn)去勘查過,沒有找到任何跟李小哲有關(guān)的線索。

小劉說,該查查李小哲家的用水量,不會被人分尸,一塊一塊沖下水道了吧?

刁警官繃著臉沒吭聲,他想起李剛曾說的一句話。

生意上我沒有仇家,全是朋友,無論是直覺還是合理推測,我懷疑這事跟林國慶有關(guān),他說過他要搞死小哲。

林國慶,是該把關(guān)注點放在他身上了。刁警官想。

分局的一間辦公室里,四五個警察各自忙碌。刁警官正打電話,一抬頭看見林國慶站在門口,便招手示意他進(jìn)來。

林國慶坐到刁警官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刁警官放下手機,在電腦上打開詢問筆錄模板,問,李小哲的事,你已經(jīng)知道了吧?

林國慶騰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反問,啥事情?

他失蹤了。

死了才好!林國慶有種掩飾不住的亢奮,說,活該!

你坐下。刁警官覺得林國慶的反應(yīng)過于激烈,帶有表演性質(zhì),這引起了他的警覺。他說,叫你來是做個筆錄,這幾天見過李小哲沒有?

沒有。

說說近二十天,你在做什么?

林國慶伸長脖子,咽著口水說,每時每刻都在詛咒李小哲暴尸街頭,終于應(yīng)驗了。

刁警官有些不耐煩地抬起頭,這才注意到林國慶左手上裹著紗布。他問,手怎么了?

林國慶說,磨刀割的。

刁警官一拍鼠標(biāo),說,嚴(yán)肅點兒!

給金魚換水時魚缸碎了,玻璃劃的。林國慶問,李小哲的尸體找到?jīng)]有?

誰給你說他死了?刁警官瞥他一眼,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也不至于這么糟踐人,咱們聊正事。他起身拉過一把椅子正對著林國慶坐下,說,小劉,你記錄,我來問。

小劉坐過來,對著電腦例行公事讀了一遍《公安機關(guān)權(quán)利義務(wù)告知》。

刁警官問,名字。

林國慶。

性別,男。

歲數(shù)。

四十五。

工作單位。

個體戶。

具體點兒。

宛牛川味小火鍋店老板。

家庭住址。

仲景路普羅旺斯家園五棟二三零二室。

說說從十二月一號到今天,你在哪兒,做些什么,有誰可以證明。不急,你一點一點回憶。

十二月一號是我女兒生日,上午去公墓燒紙,下午去了醫(yī)院。這段時間基本上家和醫(yī)院,兩點一線。有個老員工叫陳義,從我開飯館開始一直跟著。他老家彭州龍門山的,零八年地震老婆孩子全沒了,至今一個人過。前倆月他開始惡心吃不下飯,去醫(yī)院一檢查,肝癌晚期。我和我老婆一直把他當(dāng)親哥,輪流去醫(yī)院陪護。

再想想,去過其他地方?jīng)]有?

去過菜市場買烏雞。去過藥店,給義哥買過自費藥。

有人證明嗎?

醫(yī)院,病房的人能證明。菜市場、藥店可以問老板,也可以調(diào)監(jiān)控。

這幾天見過李小哲嗎?

沒有。

……

林國慶看完筆錄,按了十幾處手印。

可以走了,如果有事情會再找你。刁警官說完,順手遞給林國慶一張紙巾。

林國慶擦著手指上的印泥,說,就問一句,李小哲是死了,還是躲起來了?

刁警官審視著筆錄回答,無可奉告。

林國慶抬起擦干凈的右手食指指指房頂,說,天上不會收他。又跺跺腳下的灰色瓷磚,說,他必須下十八層地獄。

小劉看著林國慶出了門,問,刁隊,林銳因為抑郁癥跳樓,為啥他認(rèn)定是李小哲害了她?

林國慶認(rèn)為是李小哲性侵林銳,導(dǎo)致她自殺。從法律層面來說,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李小哲性侵,相反,有事實佐證,他和林銳曾經(jīng)有過一段感情。像李小哲這樣的公子哥,交幾個女朋友也屬正常。林銳看不開,因為性格原因走了極端,確實是悲劇。這事兒查了幾個月,最終李小哲性侵罪名不成立。林國慶偏執(zhí),一口咬定是李小哲害死了林銳。你說他想訛錢,沒見開過口,反正一心想要搞死李小哲。

說到這兒,刁警官壓低聲音,從李小哲房間里的私人物品來看,也許林國慶的指控部分真實,李剛的懷疑也有道理,是該重點關(guān)注林國慶。

小劉說,是的,林國慶左手上的傷也值得推敲。

刁警官笑著說,電視劇看多了吧。李小哲失蹤,林國慶受傷。林國慶和李小哲有宿怨,李小哲死了,林國慶干的。這么一推理,還真是個邏輯閉環(huán),合情合理,堪稱完美。破案了。

小劉漲紅了臉,覺得自己道行太淺,把臆想當(dāng)真相。

林國慶只是嫌疑,刁警官說,我們得深挖,也許馬上,他和李小哲就會有確切的關(guān)聯(lián)。

街上行人匆匆忙忙?;▔?,一條土狗昂著頭瞇著眼,在曬太陽。

林國慶站在路邊盯著手機,約的車還有三分鐘到達(dá)。這時,手機振動起來,李剛打的。他猶豫一下,接了。

李剛開門見山,國慶,本不想給你打這個電話,可小哲已經(jīng)失蹤好多天了。

林國慶說,有事你直接找警察。

國慶,你聽我說,小哲這孩子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子不教,父之過。

一輛奔馳停在林國慶身邊,后車窗隱私玻璃降下,李剛探出腦袋,說,國慶,上來。

林國慶指指奔馳后面一輛正慢下來的哈弗,說,我約車了。

李剛說,你一定知道小哲在哪兒。

他在哪兒你當(dāng)爸的自然知道,怎么來問我,真失蹤了有警察呢。林國慶側(cè)身坐進(jìn)網(wǎng)約車。

李剛從奔馳上下來,拍著哈弗的車窗,示意司機降下玻璃。

林國慶對司機說,別理他,我們走。

車轉(zhuǎn)個彎,繞過奔馳駛進(jìn)快車道。

下了車,林國慶給段小紅打電話,說了李小哲失蹤的事。段小紅激動地叫起來,活該,死了才好!

林國慶說,警察問我最近的行蹤。

段小紅說,有啥可問的,醫(yī)院、家里,還能在哪兒,他們該不會懷疑是咱們綁架了李小哲吧?

別多想,就正常的排查。林國慶問,你在哪兒,藥方求到了嗎?

段小紅說,求到了,我在醫(yī)院。

等著,我馬上到。林國慶又囑咐一句,別在義哥跟前說那么多,他好操心,問起來沒完。

段小紅說,知道,我出來接的電話。

病房里三張床,中間住的陳義。東邊老李,光輝機械廠退休焊工,肝腹水,醫(yī)院???。西邊靠著門口的是七歲的浩宇,白血病。本該在血液科,但這孩子天生敏感,家人和醫(yī)生怕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就安排在了肝膽外科。

林國慶走到門口,老李剛好出來,嚷嚷著失眠煩躁,去找護士要鎮(zhèn)靜藥。林國慶沖他點點頭,走進(jìn)病房。浩宇媽躺在床上,浩宇蜷縮在她懷里。兩個人也許睡著了,也許僅是單純閉著眼,不想被外界打擾。

段小紅坐在床尾的陪護椅上,正微信聊天。見林國慶過來,她趕忙熄了手機屏。陳義躺在床上,晃著胳膊招呼林國慶過去。

林國慶坐到床邊,小聲問,今天感覺咋樣?

挺好的。陳義笑笑,暗灰色的臉上起了幾道褶子,深得能夾住撲克。

林國慶不忍再看,扭臉問段小紅,求的啥方子?

段小紅拉開懷里的紫紅色手包,掏出一個白色塑料袋,里面嚴(yán)嚴(yán)實實裹著一個紙盒。打開紙盒,是一團黑色粉末,成人拳頭那么大,散發(fā)著古怪的植物根莖的味道。隔有兩三米,林國慶也能聞到。

老中醫(yī)說,加上三兩白芝麻摻在一起拌均勻,用鐵鍋小火炒九分鐘,放到跟人體溫度差不多,然后倒入適量槐花蜜,揉成鵪鶉蛋大小的藥丸,每天三次,一次三顆。你陪著義哥,我這就回去做藥丸。

浩宇媽突然坐起來,小心翼翼地說,姐,這醫(yī)仙住哪兒,我也想給浩宇求個方子。

段小紅小聲回答,已經(jīng)問過了,他專治肝病。

浩宇媽哭喪著臉倒回床上,摟著浩宇閉上眼。剛才的一幕,如同夢游。

見段小紅出門,陳義雙臂一撐坐起來,側(cè)著身低頭找床下的拖鞋。林國慶彎腰把棉拖拎出來。

走,下樓溜達(dá)溜達(dá)。陳義套上拖鞋說,你手要小心,大冬天的傷口不好長。

醫(yī)生不建議你下床運動。林國慶阻止他,陳義說,沒事兒,勤鍛煉身體好得快。

他嘴角不經(jīng)意上挑一下,林國慶敏銳捕捉到了。這一抹苦笑,是陳義對自己病情洞若觀火之后的認(rèn)命、放棄抗?fàn)幹蟮奶谷弧?/p>

無論醫(yī)生還是林國慶、段小紅,都無法隱瞞真相。每天吃的藥和打的點滴,陳義利用手機很容易查出它們的作用和功效,從而推測出自己的真實病癥。不是幾句安慰就能讓他無理由地樂觀,對康復(fù)充滿盲目的自信。

只要陳義不問,林國慶不會挑明。哪怕彼此心知肚明,也沒必要點破。這給人一種假象,林國慶認(rèn)為陳義相信自己會好起來,陳義讓林國慶相信,自己確實會好起來。多么美好的絕望。

住院部南面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廣場,常綠灌木把它分割成四個相對獨立的區(qū)域。廣場中心是一個噴泉池子,池中間是座假山。噴泉系統(tǒng)年久失修,早已經(jīng)不工作了。池子里的水倒是清澈,上面漂浮著枯枝敗葉,池底可見一層厚厚的淤泥。

池沿上鑲有白色的瓷磚,上面坐著一對老人,仰臉對著夕陽一動不動,像一組雕塑,與噴泉渾然天成。陳義和他們背對背,隔著假山坐到池子的另一側(cè)。林國慶提醒他,瓷磚上太涼。

沒事。陳義招呼他也坐下來。

遠(yuǎn)處住院部的墻壁上懸著一個安防攝像頭,警惕地凝視著廣場。陳義目光散焦,虛無空洞,雙手有節(jié)奏地拍著大腿,思量著怎么開口。

林國慶知道他有話要說,靜靜等著??諝庵袔赘该鞯挠谓z,交織纏繞,懸浮在林國慶面前,他屏住呼吸,不忍吹走。

浩宇的事兒,小紅跟你說過吧?陳義問。林國慶點點頭。

造血干細(xì)胞配對不成功,爸媽無法移植骨髓,他和捐贈者配對成功的概率幾乎不存在。錢也快花光了,家里人放棄他是或早或晚的事兒,早了良心不安,晚了傾家蕩產(chǎn)。昨天他爸和他爺爺瞞著浩宇媽商量想帶他回家,不治了。浩宇媽已經(jīng)懷孕了,要不了多久,他們會再生一個。

林國慶問,這是真要放棄浩宇了?

其他人放棄,浩宇媽不會。

她懷孕了,已經(jīng)在做失去浩宇的準(zhǔn)備。

浩宇媽懷孕是給浩宇爸、爺爺奶奶一個安慰。陳義說,你別看浩宇媽成天不吭氣,蔫兒不唧的,其實心里有數(shù),她比誰都堅定,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浩宇媽想用二胎的臍帶血治好浩宇。

林國慶心里突然涌進(jìn)一股暖流。他抬起右手輕輕托住空氣里飄浮的游絲,端詳片刻,對著它吹口氣。游絲騰空而起,如一只帶翅膀的精靈,朝著落日飛去。

陳義說,我一直后悔,應(yīng)該聽你的話早點兒把王玲和七夕接過來。當(dāng)時想著房子剛裝修好,空置一段時間釋放甲醛,等七夕放暑假了再接她倆來宛城。誰能想,地震了。

處理完后事從龍門山回來,有相當(dāng)一段時間,我覺得活著沒意思。有天下午,我坐在操作間胡思亂想,絕望到極點。案板上的刀像是有股強大的引力,拉扯著我向它靠近。刀粘在我手上,抬起胳膊,它架在我脖子上。

這時候林銳進(jìn)來了,晃著手里的作業(yè)本,問,伯,這道題咋做?見我舉著刀,她又問,伯,你這是弄啥哩?

那一瞬間我產(chǎn)生幻覺,眼前站著的是七夕。

刀在我脖子上蹭兩下,回到案板上。我開玩笑說,刮胡子呢。

好大的剃須刀。林銳拉著我的袖子,指著作業(yè)本上最后一道應(yīng)用題,說,伯,給我講講。

那道題她已經(jīng)做過,答案也是對的。我問她為啥要再講一遍。她說,我爸直接給我列式,算出答案,過程我不明白。

講題那會兒,我覺得她就是七夕,心里慢慢平靜下來。

林銳聽明白后把作業(yè)本放我腿上,走到案板邊上,雙手舉起那把菜刀。

我說,危險,放下!

她說,伯,刀是切菜給大家做好吃的用的,它不危險,更不傷人。

林銳放下菜刀,走過來,雙手搭在我膝蓋上,小聲說,伯,我做你女兒吧。

我坐在那兒,直愣愣的,等林銳拿著作業(yè)本出了操作間才緩過勁兒,滿面淚流。

國慶,我知道那段時間你們都擔(dān)心我,一直勸我,開導(dǎo)我。林銳一過來,我眼里看到的是七夕,想不開的事全沒了。有她在,我一定好好活著。

義哥,你不說我還不知道有這事兒。不是我們鼓勵林銳這么做的,一定是她自己想到的。林國慶說,林銳從小敏感,咱們說一,她情緒疊加,可能感受到的是五。聯(lián)想過于豐富,還把自己代入進(jìn)去,讓她體驗了諸多極端情緒,并被它們所折磨。這也讓她生出同理心,顯得乖巧、善解人意。

記得林銳上幼兒園那會兒,我和小紅日子過得特別艱難。做花生米生意讓人坑破產(chǎn)了。查驗得好好的一袋袋花生米,裝車時被掉了包。拉回來發(fā)現(xiàn),除了最上面一層麻袋里是花生米,下面的袋子里裝的全是土。拐回去找那伙兒騙子,早跑路了。一下子賠得精光。進(jìn)貨時借了錢,為還賬把房子賣了,我們在城中村租一間小房子住。房租一月一百,一交交半年,這錢還是我岳母幫著墊的。

有天晚上越想越憋屈,不活了,跳河算了。我拉開墻角的布衣櫥,想找一件好點兒的衣裳死得體面些。小紅不吭聲,看著我。我穿好衣裳,說,出去走走。到門口開門時,小紅說,林銳想喝可樂,你帶上她去買一瓶。

她把睡著的林銳叫醒,說,你跟你爸去買可樂喝。

讓她睡,一會兒回來順道給她買。

林銳爬起來,一點兒也不迷糊,拉著我的手說,不,我現(xiàn)在喝。

出了城中村,冬青樹下,我倆踩著路燈的光斑慢慢往前走。一家小賣部前,我買可樂。林銳說,爸,我不想喝了。

為啥?我問她。她說,我想起來了,老師說小孩兒不能喝可樂,要多喝開水。我喜歡開水。

那我送你回去。她說,爸,我想跟你走走。

她黏著我,令我無法拒絕。我倆坐在河岸上望著寬闊的水面,起伏的波浪反射著路燈的白光,如一條條銀魚上下跳躍。林銳頭枕在我腿上,手拉著我衣裳的下擺,說,爸,周末我們開親子運動會,要求爸媽都參加,到時你就穿這件衣裳,記住了。

好,我隨口應(yīng)一聲。林銳坐起來,伸出小拇指,說,拉鉤。

我望著河水,遲疑著。她掰開我手指頭,小拇指套住我小拇指,大拇指按在我大拇指上,說,拉鉤,蓋章,不許變。我看見她眼里放著灼熱的光。

她站起身伏在我背上,胳膊勾著我脖子,說,爸,我困了,我們回家。

當(dāng)時我就改變主意了,不能跳,林銳在我背上,我還答應(yīng)她參加親子運動會。

說實話,義哥,我挺感謝你能主動談起林銳。她能拯救別人,卻不能自救。出事后,親戚朋友在我和小紅跟前都避免提起她,怕我們傷心。這反倒讓我倆意識到她已經(jīng)不在了。其實我和小紅特別希望像過去一樣,大家會常常提起林銳,好像她還在,從未離開。

林國慶抬起頭望著天,緩緩吸口氣,冬的干冷味道。他說,今天警察找我。

因為林銳的事兒嗎?陳義問。

是。警察說李小哲失蹤了,問了我一些情況。林國慶深呼吸,反復(fù)幾次情緒穩(wěn)定下來,說,他死了,最好。林銳對我說,李小哲心理扭曲,利用她的信任接近她、欺騙她。別看李小哲白天人模人樣、風(fēng)度翩翩,到了晚上會變成另外一副模樣,陰暗變態(tài)、邪惡殘暴。林銳雖然離開了他,卻依然無法從夢魘中解脫。那種人性的惡在她心里無限膨脹放大,以至失控。

李小哲玩弄女性,以此為樂。他心思縝密,以戀愛的名義把事情做得有正當(dāng)性。他可以同時引誘幾個女孩兒,PUA她們。下流的惡趣味讓他熱衷于在女孩兒之間分享他和其他女孩兒的聊天記錄和裸體視頻,刺激、侮辱、傷害、要挾、控制她們。有的女孩兒被蒙蔽,心甘情愿執(zhí)迷不悟,但也有知道被騙,醒悟后陷入極度痛苦的。林銳是第一個做出極端行為的,但不會是最后一個。必須阻止他,李小哲也理應(yīng)受到懲罰。如果法律拿他沒轍,我們自己想辦法,伸張正義,不是嗎?

陳義沒有正面回應(yīng),沉默片刻,講起他小時候的一次經(jīng)歷。

有年夏天,晌午頭熱,我去河里洗澡。剛出門,看見鄰居家屋檐下的椽子上纏著一條蛇,細(xì)長、通身赤紅。它張著大嘴,從墻洞里噙出一只麻雀。麻雀黃色嘴角,一看就知道是只雛鳥。它被蛇吞進(jìn)去了一半,胸脯和頭還露在外面,不能動彈也發(fā)不出聲,瞪著眼瞅著我。蛇收縮著脖子,慢慢往下咽著它。當(dāng)時,猶豫一下,我走開了。來到河邊正脫衣裳,突然覺得麻雀眼神里有話,我有些后悔,應(yīng)該救它,于是折了一根細(xì)竹棍往回跑。到了鄰居家的房檐下,哪里還有蛇與麻雀。它們已經(jīng)不見了,或者,它們壓根就沒有出現(xiàn)過,剛才發(fā)生的一幕只是幻覺。我手里拎著那根細(xì)竹棍站在太陽底下,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悵然。

這件事我一直記得,像昨天才發(fā)生。陳義抬頭望望西邊的天際,說,太陽下去了。

林國慶側(cè)身撈起一根翹出水面的枯枝,往池底捅了捅,說,好深的泥巴。他把樹枝往里一插,一彎腰腳底著力站起來,轉(zhuǎn)身去攙扶陳義。

義哥,涼氣下來了,外面冷,我們回屋去。

陳義輕輕推開他右手,說,不用扶,我自己能走。

飯桌上,段小紅望著對面的林國慶,輕描淡寫地問,這兩天,見過李蔓沒?

沒有。林國慶正扒米飯,沒抬頭。

段小紅夾一塊紅燒肉放他碗里,哦了一聲,默默嚼著飯不再說話。

林國慶在廚房收拾完畢,回到客廳看見段小紅趴在長沙發(fā)上身體一聳一聳,低聲啜泣。以為是想林銳了,林國慶沒有勸她,坐到一旁的單人沙發(fā)上。拿起手機,發(fā)現(xiàn)有九個未接來電,李剛打的。林國慶懶得回,把手機丟茶幾上,身子縮成一團蜷在沙發(fā)里閉目養(yǎng)神。

恍惚間,聽見段小紅說了句,撒謊。林國慶睜開眼,望著她。

段小紅翻個身臉朝上躺著,眼角浮出淚花。她說,撒謊。

誰撒謊?林國慶伸手搖著她肩膀問。段小紅扭動肩膀,甩開林國慶受傷的左手,說,你。

我撒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下午我和李蔓微信聊天,她說見你了。

林國慶故作鎮(zhèn)定,說,不可能,你的閨蜜,我見她干嗎?

你倆心里最清楚。李蔓心虛,打聽你時無意間說漏嘴。見就見吧,瞞著我就是別有用心。

段小紅一只手蒙著眼,一只手揮舞著說,咱飯館關(guān)門、義哥住院,多少糟心事,你還有心思搞這個!是不是看她年輕,離婚獨居,想送溫暖?你倆干脆結(jié)婚再生一個算了!

不容林國慶開口,段小紅又說,你肯定會說,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真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林國慶說。不管他怎么解釋,段小紅都不會信,她只相信自己的判斷。

咚咚咚,突然響起敲門聲。段小紅一激靈,彈坐起來。這么晚,會是誰?她有些不安地望著林國慶。林國慶手往下一壓,示意她別出聲。敲門聲不大,力度剛剛好,持續(xù)不斷。似乎他們不開門,外面的人不會停歇。

茶幾上的手機屏亮了一下,是條短信。段小紅手快,搶過來想打開看,發(fā)現(xiàn)手機密碼換了。她滿臉憤怒,一把拽過林國慶和他并肩坐著。段小紅低聲說,看看啥短信。

林國慶拿起手機,人臉識別,解鎖。段小紅又奪過去,打開短信看了一眼,立馬臉色蒼白,身子一抖,手機掉沙發(fā)上了。

我是李剛,開門。國慶,求你了。林國慶看清短信內(nèi)容,出于本能,右手插進(jìn)沙發(fā)的夾縫里,摸那把廓爾喀彎刀。碰到刀鞘的剎那,他改變了主意,起身進(jìn)了廚房,拎著一把菜刀徑直向門口走去。段小紅忙跟上,拽著他的衣袖。

欺負(fù)到頭上來了!林國慶左手搭在門把手上,右手的刀在抖動,像要失控飛起來。

李剛,你想干嗎?

敲門聲停下。李剛在外面低聲說,開門,國慶,我有話和你們說。

有話找警察說,走法律程序。

國慶,我一個人來的,誠心誠意和你倆談,先開門,我這樣一直站在外面敲門,驚擾了鄰居也不好。

林國慶要開門,段小紅一把按住他左手,小聲說,別。林國慶掌心一陣疼痛。他晃著菜刀說,不用怕,有我在。段小紅身子擋著門,還是不讓他開。

李剛的聲音有些異樣,他說,我是來給林銳上香的。

像有把冰刀在林國慶和段小紅的心口上劃過,無法抑制的悲涼與刺痛。

門開一道縫。李剛站在外面,黑色羽絨服,臉上戴著口罩。確實是他一個人。

林國慶把刀遞給段小紅,拉開門,李剛側(cè)身進(jìn)來。林國慶往沙發(fā)那兒走,李剛跟著。

段小紅關(guān)了門,刀抄在背后,走到茶幾前和林國慶挨著坐在長沙發(fā)上。刀夾在她腰和沙發(fā)后靠之間,刃朝上。

李剛坐到斜對著的單人沙發(fā)上,猶豫一下,摘下口罩。他望著墻上掛著的林銳的照片,身子直挺,表情莊重肅穆,帶著幾分悲愴。

林銳!李剛喊了一聲,雙手重重拍下沙發(fā)扶手站起來,踉蹌幾步走到墻根,從懷里掏出三炷香,點著,插在照片下方柜子上的香爐里,后退三步,低下頭,他說,人死為大。

沒等林國慶和段小紅反應(yīng)過來,撲通一聲,李剛雙膝跪下,嘭嘭嘭,連磕三個響頭。身段之柔軟,態(tài)度之誠懇,和白天的氣勢相比,反差大到讓人匪夷所思。有一瞬間,林國慶覺得眼前的不是李剛,另有其人。段小紅也讓李剛的行為刺激到不知所措,亂了分寸。

李剛坐回沙發(fā),頭上開始冒白煙,房間里暖氣足,他一邊拉開羽絨服的拉鏈,一邊誠懇地說,國慶、小紅,今天晚上咱們以朋友的身份心平氣和地談?wù)?。你倆不要生氣,耐心聽我先把話說完。下面我所說的,出了這個門兒不要向任何人說起。我先交個底,這些話若有半點兒虛言,我讓汽車撞死、火車軋死。

李剛捋了捋頭發(fā),濕漉漉的,指尖像粘了一層油。他說,小哲現(xiàn)在的境況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如果有啥怒氣,沖我撒,想報復(fù),沖我來。

李剛語氣真誠,但話里分明帶有幾分潑皮耍賴。段小紅氣得渾身發(fā)抖,林國慶騰地一腦門火,手一揮,說,滾出去!

李剛坐那兒沒動。無論你倆多討厭我,請忍耐下讓我把話說完。今晚我自揭家丑,讓你們看看,小哲走到這一步是不是跟我有很大關(guān)系??赡苣銈円仓?,小哲是我和前妻小鳳生的。他三歲的時候我和小鳳離了,跟丹丹結(jié)婚,然后,借助丹丹娘家的關(guān)系,我在建筑行業(yè)發(fā)了跡。

小鳳一直沒有再婚,帶著小哲過。小哲九歲那年,她得癌癥去世。小哲在外公家住了一年多,被我接走,跟著我們過。那時我和丹丹還沒有孩子,丹丹對小哲很好。

但在相處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小哲表面溫良恭謙,背地里對丹丹極度仇視。起初丹丹的衣服和化妝品無故損毀,懷疑過他。他矢口否認(rèn),我們也沒放在心上。直到有一次,丹丹要用一個古馳包,從衣柜拿出來聞到里面一股尿臊味,一摸襯布,還是濕的。她當(dāng)時就崩潰了。家里除了保姆,就是小哲。丹丹從小到大一直是這個保姆負(fù)責(zé)照顧的,她不可能做這種事情。我和丹丹問小哲,是不是他干的,小哲咬緊牙關(guān),不肯承認(rèn)。我氣急攻心,打了他一巴掌。他哭著說我們冤枉他。當(dāng)時,我有些相信他,懷疑是我們搞錯了。

過了幾天,保姆給我們透露了一些事兒,說有人在她床上放針。她愛干凈,每天晚上掃床單,所以發(fā)現(xiàn)了,不然睡覺時一定會被扎到。起初她以為是自己白天做針線活兒不小心落下的,但這種狀況在那段時間反復(fù)出現(xiàn),讓她起了疑心。還有用水時,有好幾次剛一打開流出來的是六七十度的熱水,燙到了她。顯然有人故意把水調(diào)到最高溫度,冷水放完熱水出來后關(guān)掉,再把水管把手調(diào)到冷水的位置制造假象,其實一打開,一股腦流出來的全是高溫?zé)崴?。保姆把這些告訴我和丹丹,用意很明顯,她認(rèn)為都是小哲干的。

我分不清楚她話的真假,也許她壓根就不喜歡小哲,趁此機會構(gòu)陷。為了查明真相,我瞞著所有人偷偷在房間幾個不顯眼的角落放了幾個攝像頭。過了三五天,保姆拿著一只死倉鼠找我,說是在她被窩里發(fā)現(xiàn)的。我說你先別聲張,我有辦法找出來是誰干的。我查看了攝像頭,最終看見了最不想見到的一幕,確實是小哲干的。

我決定和他談?wù)?。?dāng)天下午,我給學(xué)校請了假,開車帶他到白河邊的一個游樂場。我說,節(jié)假日人多,好玩的得排隊,今天下午人少,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撒開歡兒玩。

小哲無精打采,他知道我有話要說。我們找了一把長椅,面對白河坐下來。我問,為啥往保姆被窩里扔死倉鼠?他回答得倒也利落,說沒有。我從包里摸出一張內(nèi)存卡,放在掌心給他看。

我再問你一遍,為啥往保姆被窩里扔倉鼠?

他相當(dāng)鎮(zhèn)定,瞟一眼,很肯定地說,沒有。

他心理承受能力如此沉穩(wěn)強大,也不知道從哪里鍛煉出來的。我從包里掏出一部數(shù)碼相機,把內(nèi)存卡裝進(jìn)去,打開屏幕遞給他說,你好好看。

他只瞅了一眼便把相機還我,很平靜地說,是我干的,怎么啦?

我耐著性子對他說,我就想知道你為啥這么干。

我討厭她們。

我一點兒都沒看出來,如果你真的不喜歡她們,就表現(xiàn)出來讓我知道。

這種厭惡窩在心里。

為什么討厭她們?我問他。他說他也不清楚,反正看到女性就有一種天生的厭惡感。

我問,你媽呢?他愣了一下,說,我媽除外,我媽說女人都不是好東西,如果不是因為一個女人,你不會離開我們。

我突然意識到,小哲無意間被灌輸了仇視女性的觀念,當(dāng)他覺得自己有行動能力的時候,開始進(jìn)行隱秘的報復(fù)。

當(dāng)年我離開他們娘兒倆,甚至小鳳去世的時候都沒在場,但小哲沒有把錯歸咎于我,認(rèn)為是丹丹奪走了他爸爸,對她恨之入骨,繼而仇視所有女性。無論丹丹用多大的善意,也暖不熱他冷酷的心腸。

小哲的所作所為令丹丹不寒而栗,她和我商量我倆生一個。再后來,我們就有了一對龍鳳胎,丹丹把重心放在他倆身上,對小哲不管不問,眼不見心不煩。

我試圖糾正小哲的觀念,無奈太忙,加上他正青春期,越發(fā)固執(zhí)叛逆,我倆幾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一怒之下,我置辦了一套房子讓他搬出去自己住。想著冷落他一下,他在社會上經(jīng)歷一些事情,碰碰壁吃吃虧后,會有所改變。事實上,我想錯了,大錯特錯。他不斷地問我要錢,吃喝玩樂,換車,換房子。他還利用無人監(jiān)管的便利,做了許多豬狗不如的事情。

說到這里,李剛呼吸急促起來,語速無形中加快了。

每每想起已經(jīng)不在的小鳳,愧疚感讓我始終包庇著他。我害了小哲,縱容讓他變本加厲、無法無天,傷害了好些女孩兒,也導(dǎo)致了林銳的悲劇。

國慶、小紅,你們覺得,無論小哲受到什么懲罰,都是罪有應(yīng)得??晌倚牟桓?,小哲是個可憐人,我更是。到這時候,我也不避諱,跟你倆交個心,我那對龍鳳胎不是我的種。我和丹丹結(jié)婚后一直忙工程,沒要孩子,等事業(yè)有了起色想要時,又懷不上。我無精,看了好多醫(yī)生,試了無數(shù)個偏方,都沒用。只能歸咎于工作與應(yīng)酬搞垮了身體,這也是我們把小哲接到身邊的原因。

丹丹一片真心,暖不熱小哲就決定自己生??墒俏胰〔怀鰜砭?,無奈之下只能利用精子庫,人工授精生下這對雙胞胎。

小哲是唯一與我有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他再十惡不赦,還有法律制裁,希望你倆不要動私刑,沒必要因為他把你們也搭進(jìn)去。

毫無征兆,撲通一聲,李剛雙膝跪地,淚雨滂沱。他說,請告訴我,小哲在哪兒,他現(xiàn)在是死是活。

李剛一跪,段小紅驚得跳起來。啪的一聲,夾在背后的菜刀躺沙發(fā)上了,映出一道寒光。李剛只顧悲情敘事,完全沒有留意。

小哲有錯,罪不至死,別污了兩位的手,交給我,我?guī)ス矙C關(guān)自首。

你找錯人了,李小哲是生是死你去公安局問。段小紅雙手護在胸前,渾身哆嗦著說,你起來,起來呀。

李剛低著頭,固執(zhí)地跪著。

不說小哲的去向,我就不起。

段小紅尖叫一聲,不知道!他不見了,跟我們有啥關(guān)系!

林國慶攬著段小紅的腰,一邊安撫她一邊對李剛說,我也想知道李小哲在哪兒,刀早磨利了,正等著他呢。李剛,以后你不要來了,這里不歡迎你,咱們見面的地方只能是司法機關(guān)。你要懷疑是我們把李小哲怎么著了,可以去公安局報警抓我們。你說的,人犯事自有王法管。用不著你大動干戈親自上門,你們家那些事兒我和小紅也不稀罕知道。你走吧。

親戚朋友找遍了,商業(yè)對手也問過,實在沒招兒了。李剛起身,沒走的意思,又坐回沙發(fā)上,說,走法律途徑需要時間,我等不及,現(xiàn)在就想知道小哲在哪兒。

說實話,我們也想知道他在哪兒,你有消息記著告訴我一聲。林國慶揮著手趕他走。

我掏肝掏肺的,尊嚴(yán)都不要了,你倆鐵石心腸無動于衷嗎?李剛繼續(xù)打悲情牌,說,看著我在外面風(fēng)光無限,其實銀行抽貸,公司就剩一個空殼,你和小紅就不能同情一下我這個要破產(chǎn)的中年人嗎?小哲也是受害者,被他媽灌輸扭曲的觀念,回到我們身邊又被孤立冷落,他是做了壞良心的事兒,可惡、可恨,但也可憐。我沒有替他辯護的意思,我就想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兒,把他找回來。

林國慶說,晚了。

不晚不晚。小哲確實有罪,我手里有證據(jù),只要他回來,我把證據(jù)一并上交,讓法律懲戒他。李剛怕林國慶和段小紅不信,繼續(xù)說,我在小哲的保險箱里找到了一個硬盤,里面有很多他虐待女孩子的視頻,光這些,就夠了。

林國慶說,給我們講這些沒用,你應(yīng)該把它交給警察!

李剛說,不不不,我本能地把硬盤藏起來,心里還是袒護他吧。你知道我咋打開的保險箱?小哲把鑰匙放在他媽媽舊衣服的口袋里,密碼是小鳳的生日。心里一直裝著媽媽的孩子不壞,他是傷害了一些人,更有林銳的不幸,但我求你們放他一馬,別臟了你們的手,把他和證據(jù)交給警察!

段小紅一臉憤懣,說,悲劇本可避免,你有能力阻止,卻做旁觀者任它發(fā)生,現(xiàn)在不幸降臨到你身上了,你想亡羊補牢,晚了!你走吧,我們不想看見你。

林國慶推著李剛,讓他出去。李剛這才發(fā)現(xiàn)林國慶左手纏著紗布,問,咋回事?

磨刀傷著了。

李剛指著沙發(fā)上的菜刀,又問,這又是哪一出兒?

林國慶揚揚左手說,就是磨它傷的,刀快能殺人。

段小紅拉開房門,林國慶把李剛推搡出去,啪,關(guān)上。李剛站在外面,立馬恢復(fù)老板的做派,挺直胸,抬手理理油膩的頭發(fā),手抬起來想拍門,猶豫一下,又放下。他沉思片刻,嘆息一聲,轉(zhuǎn)過身怏怏而去。

菜刀放回廚房,林國慶回到客廳坐到段小紅邊上,發(fā)現(xiàn)她無聲地流著眼淚。林國慶說,咋,你還同情起李小哲這雜碎了?

段小紅仰起臉,抹一把淚,扭頭望著林銳的照片,問,國慶,李剛的話可信嗎?

他這種人,天生演員,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誰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任他空口白話,反正我一句也聽不進(jìn)去。

為啥他認(rèn)定李小哲失蹤跟咱們有關(guān),你不會有啥事瞞著我吧?李小哲死了我是高興,但不能搭上你。段小紅盯著林國慶,想從他臉上看出蛛絲馬跡。

林國慶說,哪兒有啥事瞞你,李小哲的生死跟我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

那你手機為啥換密碼?

我把你的生日改成了林銳的。

段小紅將信將疑,問,那你和李蔓,沒做見不得人的事吧?

沒有沒有。林國慶說著,主動把手機遞給段小紅。

懶得看,這段時間事情夠多的,你別再給我添堵。段小紅拍拍他大腿說,我去把做好的藥丸裝袋子里,記著明天帶去醫(yī)院讓義哥吃,每天三次,一次三顆。

看著段小紅進(jìn)廚房拾掇藥丸,林國慶手插進(jìn)沙發(fā)夾縫摸了摸廓爾喀彎刀,覺得藏這里不安全,得給它換個地方。他拽出刀,掀開毛衣迅速別進(jìn)皮帶里。

整理好衣裳,林國慶走到廚房門口,接過段小紅已經(jīng)裝好藥丸的手提袋,說,我這會兒去醫(yī)院,讓義哥今晚就吃上。

快九點了,有點兒晚,段小紅說,看你神神道道的,不會生啥歪心思借故去李蔓家吧?

想哪兒了,我真去醫(yī)院。你算著時間,等會兒問義哥看我?guī)c到的。林國慶扯起一件棉衣,提著紙袋走到門口換鞋子。彎腰時,皮帶咯吱一聲嚇?biāo)惶?,以為刀要掉出來,忙用左手護著。刀鞘頂?shù)絺冢魂囂弁?。刀還在,像插在肚子里面一樣的牢固。

林國慶從醫(yī)院地下停車場坐電梯,沒有直接去七樓病房,到一樓就出來了。他穿過大廳來到小廣場,站在噴泉池旁邊東張西望。廣場上沒有人,只有昏暗的燈光,刺骨的寒風(fēng)。

他從皮帶里抽出廓爾喀彎刀,俯下身,迅速把它順進(jìn)水池,然后拔出白天他隨手插在池子里的那根樹枝,頂著沒在水里的刀鞘中間部位,用力往下按。廓爾喀彎刀慢慢埋進(jìn)淤泥里。

林國慶盯著渾濁的水面,等它恢復(fù)原狀才直起身。確認(rèn)周邊沒人,這才放下心快步往住院部走去。

病房里,陳義的床位空著。浩宇在打點滴,浩宇媽坐在一張塑料凳子上,頭耷拉在胸前打瞌睡。老李坐在床頭,戴著老花鏡玩手機。見林國慶進(jìn)來,他說,陳義下去了,應(yīng)該在廣場上慢跑。

林國慶哦了一聲,說,這么冷的天,健身適得其反。

他把手提紙袋放到床頭柜上,給段小紅發(fā)了條微信。到醫(yī)院了,義哥出去鍛煉,我等他一會兒。

段小紅秒回。我給義哥發(fā)信息他沒回,看看他手機帶沒有。

林國慶翻翻枕頭、床頭柜的抽屜,沒有發(fā)現(xiàn)手機。他一邊往外走,一邊給陳義打電話。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客氣的女聲,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林國慶繞著住院部轉(zhuǎn)了一圈,沒有找到他。重新回到小廣場,給陳義手機充了一百塊話費,蹲在噴泉池的沿上給他打電話。

義哥,你在哪兒?

電話那端傳來粗重的呼吸聲。小廣場上,鍛煉。

我也在小廣場,沒看見你。

哦,你過來了。我剛還在,這會兒街上走走。

小紅讓我給你送藥。

我馬上回去。

你手機剛才停機了。

哦,沒留意,可能用手機刷視頻費流量。

過了有五六分鐘,陳義出現(xiàn)在林國慶的視線里。他步履匆忙,一搖三晃。林國慶忙走上前扶著他,兩人一起步入住院部一樓大廳。

林國慶半是埋怨半是心疼地說,你這身體壓根不能亂動,還鍛煉呢,不要命了?

陳義自嘲,蹦跶不了幾天了,與其躺著死,不如折騰一番,只要能走就不坐著。

林國慶按下電梯按鍵,反駁他,別瞎說,醫(yī)生、我,還有小紅最清楚,你這病能好。

陳義沒吭聲,嘴角上挑,露出一絲苦笑。電梯到了,像張開的大嘴,一下把他倆吞了進(jìn)去。

在拘留證上簽字時,林國慶前所未有的輕松。和他預(yù)計得差不多,不早不晚剛剛好,該來的,如期而至。

訊問室。林國慶說,我可不可以請個律師?

刁警官回答,你老婆已經(jīng)在請,下次不會缺席。

林國慶看一眼做筆錄的小劉。小劉也正盯著他,正義凜然的。

林國慶說,看樣子李小哲找到了,好,讓他來指認(rèn)我。

刁警官右手食指不緊不慢敲著桌面,說,別揣著明白裝糊涂,沒有證據(jù)我們也不會拘留你,說吧,李小哲在哪兒?

這么肯定是我干的,你們直接亮證據(jù)呀,讓我心服口服。林國慶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慌亂。

小劉打開電腦里的一個視頻,把屏幕轉(zhuǎn)向林國慶。一段街頭監(jiān)控錄像,時間顯示十二月一日十九點四十分。視頻中一名男子穿著一身暗色的沖鋒衣,連衣帽罩在頭上,臉上戴有口罩。起初畫面像靜止了一樣,男子一動不動,兩分鐘后開始在路邊三四米的范圍內(nèi)來回走動。男子從褲兜兒里掏出手機,猶豫著想撥電話,最終又把手機放回去。待了有四五分鐘的樣子,他匆匆走出畫面。

小劉欠起身,又打開一個視頻。依然是監(jiān)控錄像,時間顯示十二月七日上午十點十七分。一名身穿暗色沖鋒衣、戴著口罩的男子進(jìn)入旺世小區(qū)。十幾分鐘后,他又走出小區(qū)。

跟著又打開的兩條視頻,分別記錄下八日、九日上午,這名男子進(jìn)入旺世小區(qū)。其中一條視頻拍下他摘下口罩的一個瞬間,露出真容,正是林國慶。

小區(qū)監(jiān)控拍到他在小區(qū)里莫名其妙地轉(zhuǎn)悠,只有九日那天,李小哲所住單元對面的攝像頭拍到他到了李小哲家樓下,見有人打開樓洞口的防盜門,他順利混了進(jìn)去。在里面待了幾分鐘后又出來,之后,林國慶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快速瀏覽完,林國慶說,這能證明什么?我承認(rèn),李小哲失蹤的那天晚上,我在他小區(qū)附近的街上逗留過,不是找他,我在等一個朋友,我朋友住旺世小區(qū)斜對面。

刁警官問,九號那天,你在李小哲家做了什么?

我壓根就沒進(jìn)去,敲門沒人應(yīng)。你們不是說一號他就已經(jīng)失蹤了嗎?

監(jiān)控顯示,一號之后李小哲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不等于他就是一號失蹤的。也許在之后的某天,你進(jìn)入他家,你倆之間發(fā)生了某種爭執(zhí)。刁警官一拍桌子,質(zhì)問,林國慶,你把李小哲弄哪兒去了?

林國慶突然偏了下腦袋,下意識地躲避刁警官直視的目光。這一細(xì)節(jié)逃不過刁警官和小劉細(xì)致入微的觀察,戳中他要害了。

林國慶深吸一口氣緩緩?fù)鲁鰜?,扭正頭,目光越過刁警官左肩膀,盯著他身后某個虛無的標(biāo)記。林國慶說,我敲了他家門,沒有人開,給他打電話,他手機關(guān)機,我沒見到李小哲,去了三次,一次也沒見到。

刁警官從桌子下面摸出一只塑料袋,啪一聲扔在林國慶面前,大聲問,這是什么?

林國慶心里一驚,身體不由自主縮成一團,右手下意識遮掩著左手的傷口。

塑料袋里,密封著一把刀。林國慶藏在噴泉池淤泥里的那把廓爾喀彎刀。

刁警官問,刀,你的吧?

他們怎么會找到這把刀?林國慶努力回憶著,想起來了,正對著小廣場的住院部墻上裝有監(jiān)控。百密一疏,他低著頭閉著眼,調(diào)整呼吸試著平靜下來。他說,是。

哪兒來的?這刀可是違禁品!刁警官問。林國慶說,三四年前自駕游,在甘孜碰見一名路邊等車的藏民,我捎了他一段路,下車時他送了我這把刀,他說我與刀有緣。

那你為啥把它丟到醫(yī)院的水池里?

前幾天磨刀不小心傷著手,想著不吉利,就打算扔了。那天剛好去醫(yī)院看病號,就隨手丟在那里頭了,沒啥特別原因。

小劉說,撒謊,你有意為之,這刀是不祥之物,是殺人的兇器,你故意丟棄的。

不,刀是人心,明辨善惡。林國慶說,刀是鏡子,映照出主人的野蠻、暴虐、慈悲、寬仁。

少裝哲人,你把李小哲的尸體藏哪兒啦?小劉大聲問。

林國慶回答,我沒殺他。

早不扔晚不扔,偏偏李小哲失蹤、我們問過話后,你把刀扔了。

好吧,說實話,我確實有殺李小哲的心,為此還磨刀準(zhǔn)備??墒沁€沒等我動手,他就失蹤了。你們問過話后,李剛還來過我們家,我知道已經(jīng)被你們盯上了,這刀放在家里會加重我的嫌疑,我只能找個地方把它扔掉。

你這是狡辯,扔刀是你心虛,如果沒有殺人你心虛什么?小劉說,九號那天,你進(jìn)入李小哲家并且殺了他,我好奇的是,李小哲的尸體你怎么處理的?

林國慶看一眼小劉,對他的話避而不談,突然問了句,你看過《巴黎最后的探戈》這部電影嗎?

小劉說,我從來不看美國電影,我喜歡《長津湖》。

林國慶說,它是法國的。電影里,馬龍·白蘭度用沾著黃油的手指侵入女主人公的下體。導(dǎo)演貝托魯奇說,黃油這個橋段的想法,是他跟馬龍在拍攝當(dāng)天早上想到的。他這樣做,對女主人公瑪麗亞來說是很可怕的,因為沒有提前告訴她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他希望她的反應(yīng)是一個女孩兒的,而非演員的,希望她能夠做出感受到屈辱的反應(yīng)。

女主人公后來回憶說,即便那個場景中馬龍并沒有真的強暴她,但她還是流淚了。因為她感覺受到了侮辱,感覺像是被強暴了,被馬龍和貝托魯奇他們倆。隨后四十年的生活,她一直處在曾被人羞辱、強暴的陰影中,曾深陷吸毒丑聞,也試圖自殺,甚至在平日里做飯時都只用橄欖油,而不是黃油。

我啰嗦這么多,是想說李小哲就像貝托魯奇和馬龍·白蘭度,他們認(rèn)為這么做是一個不錯的主意,卻給別人的一生帶來無盡的夢魘。李小哲不僅傷害了林銳,他還欺侮了好幾個女孩兒。不只我一個人想弄死他,好多人都想。他早該死了!他死了是為民除害,如果是我干的,我一定會痛痛快快承認(rèn),這不可恥,是替天行道!

小劉冷笑著說,就一電影,你還有代入感了。

李小哲的保險箱里放著一個硬盤,里面存有他拍的視頻,都是他對女孩兒們施虐的過程。李小哲在犯法,罪無可赦。

小劉問,你怎么知道的,硬盤在你手里嗎?

李剛對我說的,他打開保險箱拿走了硬盤。

關(guān)鍵性證據(jù)竟然被李剛拿走了,小劉心里想著,嘴上卻說,這些不是你動私刑的理由,你要交代的是你把李小哲怎么了。

林國慶捂著左手的傷口,臉上浮現(xiàn)出無法掩飾的憂傷,他說,我也想知道李小哲怎么了。

一瞬間,一旁觀望的刁警官覺得哪里不對,又說不上來。訊問前半段,林國慶的表情顯示他內(nèi)心瀕臨崩潰,但他說話時沉著冷靜、邏輯清晰。微表情和表達(dá)上的反差,讓林國慶的陳述真假難辨,耐人尋味。

林國慶在演戲,他要隱藏什么呢?刁警官陷入沉思。

段小紅聘請郝律師探視林國慶。

看守所里,郝律師把一件棉衣、一套內(nèi)衣和幾塊紗布轉(zhuǎn)交林國慶,說,小紅給你準(zhǔn)備的,本來還有香煙、零食和消炎藥,但有規(guī)定,不能帶進(jìn)來。

林國慶看一眼紗布,說,這里有衛(wèi)生所,手上傷沒事。

郝律師說,好消息是李蔓愿意作證,十二月一號那天晚上你確實去過她家。她家門口裝有監(jiān)控,記錄下了你進(jìn)入她家和離開的時間。你放心,不會有事兒,我們有很多人證、物證證明你跟李小哲失蹤沒有任何關(guān)系,壓根不具備作案條件。

是的,我是清白的,林國慶問,小紅沒有生我氣吧?

當(dāng)然生了,她只能憋著火,求李蔓為你作證,郝律師說,李蔓識大體,挺配合,我正準(zhǔn)備保釋材料,你再忍幾天。

住這兒挺好的,為啥出去,他們咋樣把我弄進(jìn)來,就咋樣原路把我送回去。林國慶問,郝律師,你說,我最多能在這里待幾天?

郝律師一愣,還住上癮了,拒絕保釋很少見,他居然攤上了。應(yīng)該不會超過十四天,如果警方覺得有必要延長,且沒有向法院申請逮捕的情況下,最多能住三十七天。

林國慶抬起頭望著水泥屋頂,估算著自己出去的具體日子。郝律師,麻煩告訴小紅一聲,不用保釋,我要住滿十四天,三十七天也可以。

郝律師表情詫異,他無法理解林國慶為什么如此熱衷待在這里。

林國慶似乎看透他的心思,眨眨眼說,我是清白的,不需要自證,我要讓警方一點點證明他們是錯的。

好奇怪的邏輯,郝律師無奈地點點頭。

小紅有沒有提起義哥的病情?

她說陳義的病情不樂觀,發(fā)展得很快,已經(jīng)下不了床了。

林國慶臉色一暗,垂下眼簾低聲說,怕是闖不過鬼門關(guān)了。

小劉傾向于向法院提請逮捕林國慶,說如果放了,他可能逃跑。

僅憑視頻和刀具,不能證明林國慶涉案。刀鞘上留有血跡,化驗結(jié)果是林國慶的,和李小哲無關(guān)。林國慶確實磨刀傷了左手,血滴在刀鞘上合乎邏輯。視頻記錄下十二月一號晚上,林國慶去的是玫瑰家園,在李蔓家待了很久。隨后的視頻顯示他多次進(jìn)出玫瑰家園,這看上去更像是一段婚外情。玫瑰家園位于李小哲住的旺世小區(qū)斜對面,直線距離不超過五百米。令人費解的是,七八九號,林國慶連續(xù)三天出沒于旺世小區(qū),并有一次進(jìn)入李小哲所住單元,沖這點,加上磨刀、藏刀,他洗脫不了嫌疑。

刁警官沒表態(tài),盯著電腦,上面正播放著十二月一日晚上,林國慶站在街邊徘徊的視頻。如果林國慶蓄謀已久,那不應(yīng)該只關(guān)注他近一段時間的行動軌跡,得往前推,至少掌握近半年來的動向,甚至更久。

刁警官撓撓頭說,目前來看,逮捕林國慶證據(jù)不足。趁著還有十來天的時間,我們不妨擴大搜查范圍,把林國慶的通話記錄和消費記錄從三個月延展到半年以上,全部清查一遍。還有監(jiān)控,以他家、旺世小區(qū)和醫(yī)院為三個圓心,向外擴展,時間越久越好,只要有林國慶出現(xiàn)過的視頻,都拷貝一份。當(dāng)然,不能把突破口僅放在林國慶身上,如有必要,李蔓家也要劃為排查對象,玫瑰家園和旺世小區(qū)離得這么近,兩者之間會不會有某種聯(lián)系?還要再清查一遍李小哲住的單元,以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自打十二月一號他回到那棟樓之后就沒有出來過,難道李小哲憑空消失,融化在空氣里了嗎?

剛到醫(yī)院門口,林國慶的手機響了。李剛打來的。他猶豫一下,接通。電話那頭沉默著,片刻,傳來一聲嘆息,掛斷了。北風(fēng)凜冽,醫(yī)院進(jìn)出的人川流不息,這世間的冷暖并未因林國慶進(jìn)去幾天變得不一樣。他與之前的生活無縫對接,看守所的十四天猶如一個冗長的夢。

陳義的病情急轉(zhuǎn)直下,他瘦脫了相,如一具木乃伊任人觀瞻,已經(jīng)無法做出回應(yīng)。左胳膊上扎著輸液管,靠白蛋白維持生命。小腹開了一個小口,從里伸出一根倒流管,連著床腰上掛的尿袋。

林國慶望著半昏迷的陳義,悲傷不已。他心里有所準(zhǔn)備,一時還是無法接受。段小紅倒是沒有這種強烈的反差,天天守著習(xí)以為常,對變化反而遲鈍了。

陳義睜開眼,衰弱的目光中含著溫暖。他右手腕晃動一下,咧開干裂的嘴,哼一聲,示意林國慶坐到床邊。林國慶抬起他的胳膊,放進(jìn)被子里。

屋里暖氣開得足,林國慶解開鴨絨襖,擦著額頭上的汗,說,義哥,我回來了,放心,沒事。他揮了揮已經(jīng)拆掉紗布的左手,說,看,傷也好了。

陳義啊啊兩聲。林國慶安慰他,你別說話,聽我說就行。

陳義眨下眼,表示同意。林國慶把看守所里十幾天的經(jīng)歷簡要敘述了一遍,陳義聽得很仔細(xì),甚至中間因為精神過度集中而產(chǎn)生疲憊感,不得不閉上眼壓制一下心緒。

病房里,住東床的老李已經(jīng)出院,新來的是一名青年人,膽結(jié)石,剛動過手術(shù)。

西邊的浩宇躲在被窩里,身體瘦小,仿佛床上沒有人,堆著一床被子。浩宇媽坐在紅色塑料凳上,目光呆滯,身邊稍有風(fēng)吹草動,馬上露出警覺和戒備的表情,似乎對這個世界充滿敵意。

十幾天不見,浩宇媽也有了明顯變化,眼角各起了一片黃斑,核桃大小,腰圍變粗,肚子顯山露水,一個嶄新的生命正在孕育。年輕孤獨的母親苦撐著一個拯救浩宇的隱秘計劃,哪怕一敗涂地,也義無反顧。其他人已經(jīng)認(rèn)命,放棄了浩宇,她依然不離不棄,甘愿陪著浩宇把自己耗到油盡燈枯。

天黑了。

林國慶打開床頭柜,看見里面放著好多段小紅做的藥丸,陳義沒吃幾顆。他拿出一只不透鋼碗,倒了點兒蛋白粉用溫水和了。陳義歪著頭,借助一根粗吸管,吃了幾口便體力不支。他仰起臉,閉著眼,急促地呼吸著。這幾天,陳義基本上靠輸兩瓶白蛋白維持精神頭。

林國慶端著碗去開水房洗刷。水池邊有人,他站在一旁等,心里莫名一悸,有種無助的恐慌。碗從手中滑落,當(dāng)啷一聲掉在瓷磚地面上。他知道陳義不行了,再無回天之力。

回到病房,見陳義昏昏沉沉睡著,林國慶輕手輕腳放好碗,蹲下身放開尿袋。黑紫色的血尿流出來,緩慢覆蓋了白色塑料痰盂的底部。清理完衛(wèi)生,林國慶拉把小椅子放在兩張病床之間的過道里,面對陳義、背對浩宇坐下來。

他手機上有幾條未讀的微信,小紅發(fā)的。她說,前兩天,義哥給我講了一件他小時候的事兒。

林國慶劃著屏幕,慢慢往下讀?;秀遍g,他聽到蟬鳴,一抬頭,看見有個小孩兒從一戶人家走出來。正是晌午頭,熱得不行,他沿著鄰居家墻根走,避開火辣的太陽。小孩兒頭頂?shù)奈蓍芟聮熘粭l蛇,張著嘴從墻洞里噙出一只麻雀。麻雀被蛇吞進(jìn)去一半,頭和胸脯還露在外面,蛇收縮著脖子想把它咽下去。麻雀不能動彈,不能發(fā)聲,只能瞪著眼瞅著小孩兒。小孩兒猶豫一下,俯下身從地上撿起一根小竹棍,朝那條蛇打去。蛇受了驚,又不愿意放棄獵物,蜷曲著身子恐嚇小孩兒,讓他走開。蛇打七寸,小孩兒度量著它的要害部位,加快敲擊的頻率。蛇感到恐懼,張開嘴吐出麻雀,翻到屋頂,借助屋瓦的掩護往遠(yuǎn)處逃去。麻雀摔到地面,閉著眼耷拉著翅膀,一動不動死了的樣子。小孩兒用竹棍在地上畫出巴掌大的一個米字格,捧起麻雀把它放在米字交叉的中心位置。他盤坐地下,對著麻雀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像在舉行一場神秘的祈禱儀式。麻雀低垂的腦袋仰了一下,松散的翅膀顫動著,慢慢繃緊,黃色的小爪子在收縮,集聚著彈跳的力量。它整個身體在動,仿佛下一個瞬間就會撲棱著翅膀飛起來。

林國慶感覺脊背上有東西劃過,他回過神。微信上,段小紅說,這件事講完的第二天,義哥的病情就急轉(zhuǎn)直下,基本上靠白蛋白維持了。

林國慶回復(fù),義哥也和我講過這事兒,結(jié)局是他沒有出手救麻雀,只是看一眼走開了。

義哥說給你講錯了,他特別囑咐我,等你回來讓我告訴你,他當(dāng)時趕走了那條蛇。

林國慶回了句,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段小紅問,難道這個故事另有含義,他也知道你和李蔓的丑事,是對你的一個勸喻,蛇代表你內(nèi)心的邪念嗎?

林國慶說,這哪兒跟哪兒呀,別扯了,等明兒告訴你。

段小紅回復(fù),好,我等著。

又有什么在脊梁上劃過,不是幻覺。林國慶扭過頭,看見浩宇伸著胳膊,用食指捅他。

浩宇小聲說,林伯伯,陳伯叫你。這聲音只有他和林國慶能聽見,仿佛若起了高腔,是對夜晚的不敬。

林國慶回過頭,這才發(fā)現(xiàn)陳義正看著他。林國慶驚訝浩宇的敏感,也許,病人與病人之間存在某種特殊的交流方式,是正常人所不能感知到的。

陳義衰弱到胳膊已經(jīng)無法抬起,他歪著頭,眼斜著,看著枕頭。這是一種交流,林國慶一時無法讀懂。浩宇在他身后說,林伯,你看他枕頭下面。

林國慶伸手摸過去,從下面掏出一個廣告彩頁疊的信封。打開,里面有一張紙條和陳義的手機。手機關(guān)著,紙條上寫著:開機密碼211201,其他事問李哥。后面是老李的電話號碼。

林國慶舉著手機,在陳義面前晃晃,說,我開機了。

陳義眨下眼,表示同意。

林國慶按下電源鍵。開機界面出現(xiàn),輸入密碼,進(jìn)入主頁。上面居然只放了一個圖標(biāo),一款智能監(jiān)控的APP。他猶豫一下,點進(jìn)去。

一個在線直播的監(jiān)控畫面映入眼簾。盡管有所準(zhǔn)備,但看到的時候林國慶還是忍不住渾身戰(zhàn)栗,哽咽起來。

他俯到陳義耳邊小聲說,義哥,我就等這一天,你放心,凡事有我。

陳義閉上眼,陷入昏迷。林國慶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把陳義的手機裝鴨絨祅口袋里,起身到外面走廊給段小紅打電話。

小紅,睡沒有?

沒。

你來醫(yī)院,義哥怕是撐不下去了。

好,我這就去。

林國慶靠在墻壁上,長出一口氣,給老李打了個電話。

李哥,我國慶,你啥時間出的院?

知道是你,我存了你的號碼。出院一個禮拜了,估摸著你要給我打電話了。

李哥,方便嗎?

方便,有話直說。

好。

十一

林國慶看見陳義嘴角慢慢往外面淌血,他拿紙巾擦拭著,叫著,義哥義哥!陳義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心里開始發(fā)慌。

浩宇媽一骨碌,從浩宇腳頭爬起來,彎腰穿鞋。東床青年按了呼叫器,里面響起音樂聲,跟著傳來護士的問話。青年說,護士快來,老陳不好了!

陳義胸脯激烈起伏,跟著嘴里不斷涌出血。林國慶嚇得愣在那兒,不知所措。

趕緊扶他坐起來,別嗆著,出不來氣兒了!浩宇媽一邊提醒林國慶,一邊蹲床尾拉出搖把兒快速轉(zhuǎn)動,升高陳義的床頭。

林國慶彎下腰,雙臂張開攬起陳義。病房門推開,兩個護士沖進(jìn)來。林國慶扭頭招呼護士時,陳義一口血噴在他胸前,沿著鴨絨襖往下流。他不敢松手,緊緊抱著陳義。陳義耷拉著腦袋,不停嘔血,被子上汪了一攤。

一個護士低著頭踩床腿下的腳輪制動板,另外一個跑去叫值班醫(yī)生。

這個時候段小紅趕到,眼前的景象讓她手腳發(fā)軟,扶著門框往前邁不動一步。

護士對林國慶說,你扶著他,我推床,得進(jìn)ICU。

浩宇媽已經(jīng)搶先抓著床尾,協(xié)助他們往外挪床。這個敏感的女人低聲啜泣著,無論內(nèi)心多堅強,依然無法承受悲傷的場面。浩宇嚇得躲在被窩里哆嗦,她也顧不上安慰。

段小紅鎮(zhèn)定下來,和浩宇媽一起幫護士拉著床往外走。林國慶側(cè)身半擁著陳義,怕他滑到一邊,掉下來。陳義的嘴里還在淌血,整個人處于無意識狀態(tài)。

ICU門口,值班醫(yī)生已經(jīng)在那兒了。他指揮著兩名護士把床推進(jìn)去,讓林國慶他們在外邊等著。段小紅看了看浩宇媽的肚子,說,妹,你先回去,浩宇身邊離不開人,我倆在這兒就行。

浩宇媽點點頭,想說句安慰話,又不知道說啥,揉著眼哭著往回走。

過了幾分鐘,ICU房門打開,護士推著床出來,交代林國慶,麻煩把它送回去,別站這里,在病房等著,有事情我會通知你們。

病房里,有護士拿來一床新鋪蓋,換掉帶血的那套。段小紅坐在床邊,用紙巾擦拭林國慶鴨絨襖的血漬,順勢查看他左手的傷,愈合得還好,沒有崩開。

東床的青年閉著眼假裝睡著,不忍打擾他們兩個。浩宇媽抱著浩宇,把身子埋在被子里小聲安撫著他。

林國慶拉著段小紅走到門口,抬手把病房里的燈關(guān)掉,出了病房。兩人走到樓梯間,往下半層到了轉(zhuǎn)身平臺。林國慶靠著墻慢慢收身,坐在水磨石地板上,段小紅也挨著他蹲下來。兩人緊緊靠在一起,像寒夜里兩只騎在電線上的野鳥,依偎取暖。

林國慶說,義哥留有遺囑,在老李那兒。

老李?段小紅有些詫異,怎么放他那兒?

他倆是病友,住得久成交心朋友了。義哥讓咱們把他的骨灰送回龍門山,和王玲、七夕埋一起。他宛城的這套房子賣了,錢給浩宇,讓他把病治好。義哥知道浩宇痊愈的可能性很大,不能因為沒有錢放棄。

他自顧不暇,還為別人考慮。段小紅猶豫一下,說,賣房子的錢給浩宇,義哥是怕咱倆不高興,所以把這事托付給老李吧,他心思滿細(xì)致周到的。

你想哪兒去了。林國慶左手?jǐn)R段小紅膝蓋上,輕輕拍著說,我向你坦白,有件事情瞞你半年多了。

李蔓嗎?段小紅苦笑著說,這會兒,就不要扯你的風(fēng)流事了。

無關(guān)李蔓,你先別打岔,讓我把話說完。林銳走了之后,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像中了邪,一門心思想殺掉李小哲。我要設(shè)計一個完美方案,既能為林銳復(fù)仇,又能躲過法律制裁。這執(zhí)念在心里種下,就此生根發(fā)芽,越來越頑固、越來越強大。

大約半年前,有個趙姐找到了我。說她的女兒也被李小哲傷害,自閉,待在家里不出門,怕和異性交往。她不愿報案的原因是擔(dān)心女兒受到二次傷害,精神徹底崩潰,說不定會走和林銳一樣的路。女兒小的時候趙姐就離了婚,她和女兒相依為命,女兒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她發(fā)誓要讓李小哲受到懲罰。

我說,我要讓他死,不僅僅是受到懲罰。

趙姐說,如果已經(jīng)嘗過失去的痛苦,那么就不應(yīng)該加害于人。我們想辦法讓李小哲認(rèn)罪,由法律來懲處他,而不是私自定其生死。

她說得對,只是我心里不愿意接受。趙姐有一個計劃,需要人配合。

我倒是愿意聽聽她有什么好主意。她果然說了一個好主意。

我說,趙姐,這樣吧,由我來主導(dǎo),退一萬步來說,李小哲死了,事兒鬧大,我擔(dān)當(dāng),撇清你,你還要照顧女兒。

五個月前,趙姐換了電話號碼,應(yīng)聘到物流公司做快遞員。為避免事后讓警方產(chǎn)生懷疑,我倆切斷電話聯(lián)系,約定一個固定時間,在一家面館里見面,商量進(jìn)度。我倆用時間熬過彼此可能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證據(jù),趙姐把自己做成一個熟練的老員工,然后,再行動。

跑了五個月旺世小區(qū)那片兒,有十余次把快遞交到李小哲手里的經(jīng)歷,這讓趙姐即使是參與計劃,也不會引起警察的懷疑。

上個月月底,有天晚上我和趙姐見面,她說有件李小哲的快遞,要求本人簽收,是個好時機。我們約定第二天晚上七點三十五行動。流程是這樣的,我躲進(jìn)她的快遞車?yán)?,趙姐開到旺世小區(qū)外面,停在監(jiān)控盲區(qū)的位置,讓李小哲下來拿快遞。我趁機動手打暈他,把他塞進(jìn)快遞車?yán)铮缓笪覔Q上他的衣服,偽裝成李小哲拿著快遞進(jìn)入小區(qū)。趙姐拉著李小哲離開。

幾個月前,我出沒于旺世小區(qū),摸熟了小區(qū)布局。我知道李小哲住的那個單元,順著電梯下到負(fù)一層停車庫,有攝像頭照不到的地方。我從車庫再回到地面上,躲開小區(qū)監(jiān)控,迂回著往東走,一墻之隔是停工的二期,小區(qū)和二期之間有一段圍墻被拆毀,放的建筑垃圾,巧的是,那個位置上的攝像頭剛好被破壞,翻過那堆建筑垃圾,可以進(jìn)入二期的爛尾樓。也就是說,偽裝成李小哲到他家之后,我可以沿著這條路線,在不被發(fā)現(xiàn)的情況下離開旺世小區(qū),從而造成李小哲一直待在家里的假象,迷惑警察。

走出二期爛尾樓,我和趙姐到約定地點會和,把李小哲裝到我車上,直接拉到郊區(qū)。三個月前我租了一套民房,在去紫山公墓的路邊。是給林銳燒紙時無意發(fā)現(xiàn)的,偏僻,周邊三兩戶人家,彼此離得遠(yuǎn),再適合不過了。我騙了趙姐,把李小哲帶到郊區(qū)不是逼他坦白罪行,而是打算殺了他。

真是你殺的!段小紅吃了一驚,說,警察找上門,開始我也懷疑是你,后來又懷疑你在和李蔓搞曖昧,既然殺他,為啥不叫上我呢?

不想把你拖進(jìn)來。計劃完美,實施時出了差錯。當(dāng)天晚上我按時間去的,卻沒見到趙姐。第二天,我們在約定的面館見面。趙姐情緒反常,她說她提前到的旺世小區(qū),快遞給了李小哲,然后離開了。也就是說,她臨陣脫逃。趙姐說,鼓足勇氣準(zhǔn)備近半年,真決定干的時候突然怕了。再也不要提這件事情,就當(dāng)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以后也不要再聯(lián)系了。

當(dāng)時,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她被李家收買,私下和解了。我很生氣,說,李小哲十惡不赦,咱們的孩子已經(jīng)受到傷害,如果任他繼續(xù)胡作非為,不知道還要傷害多少人,我們必須阻止他!是不是李家開了一個很高的價格封你口?趙姐,你說個數(shù),我可以賣房子,價格比他們更高,你要站到正義這邊來!

我跟李家沒有任何往來,他們也不認(rèn)識我。我感覺你一心要殺他,我不是,我只想讓法律懲罰他。我離異了,就這一個女兒,我進(jìn)去了誰來照顧她。

趙姐,我沒有殺他的意思,如果想殺他,找到他家一刀了事,何必如此縝密計劃。咱倆的想法是一致的,既然警察找不到證據(jù)治他的罪,我們用自己的辦法逼他認(rèn)罪,然后交給警察。

趙姐擺著手說,不,我干不了,請原諒,我退出。說完,她匆匆走了。

望著她的背影,我氣得摔了杯子。謀劃半年,前功盡棄。

居然不是你們倆干的?段小紅有些意外。

讓你失望了。

可是,李小哲確實失蹤了。除了你,還能有誰?

別急,聽我慢慢說,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更讓你想不到。

十二

幾天后,我接到李剛的電話,他說李小哲不見了,問我知不知道在哪兒。我開始不太相信,一打聽,是真的。

我立馬懷疑是趙姐干的,她瞞著我另備了一套方案。因為她看穿了我的心思,她不想讓我殺了李小哲,只想讓他坐牢。我找到趙姐,她還在按部就班地送快遞。趙姐說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警察還問過她話,但絕對不是她干的。

我說綁架李小哲,除了咱倆還能有誰?趙姐說她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件事不要再提了,以后也不要再聯(lián)系。

我和趙姐的計劃進(jìn)行到一半時,義哥發(fā)現(xiàn)肝癌,住院。在醫(yī)院陪護他,待得時間久了,他發(fā)現(xiàn)我的異常,追問我。義哥已經(jīng)到了生命盡頭,我不忍騙他,我也需要一個旁觀者幫助考量方案的可行性。

義哥一直把林銳當(dāng)親生女兒,他無條件支持我的想法。醫(yī)院里,沒事的時候我倆就推演,以便行動的時候做到天衣無縫。也就是說,這件事除了我和趙姐以外,義哥也是知情人。李小哲失蹤是不是和他有關(guān),我不敢肯定,又不能挑明,于是旁敲側(cè)擊地問他。他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

那天刁警官問過話,我到醫(yī)院和義哥在廣場的水池邊聊了很久。他講了自己小時候遇見蛇吃麻雀的經(jīng)歷,我確定李小哲的失蹤和他有關(guān)。

是的,義哥撇開我和趙姐聯(lián)系上,由他來主導(dǎo)完成綁架李小哲的計劃。他清楚我的目的是想殺掉李小哲,但他和趙姐的目的一樣,動私刑讓李小哲伏法。他用自己的身世和健康狀況成功打動趙姐,取代了我。那天晚上,他倆把行動時間提前了半小時,主謀成了義哥。

醫(yī)院里,義哥幾乎每天都外出,不是做運動,是去查看被綁架的李小哲的狀況。他不想讓咱倆知道,是一種保護。他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只想在警察發(fā)現(xiàn)真相之前有尊嚴(yán)地離去。至于李小哲在哪兒,已經(jīng)不重要了。義哥活一天,他就在暗處受一天的懲罰。不到生命大限,義哥不會主動交出他。

別低估警察的能力,永遠(yuǎn)也不要,他們會很快查到是義哥干的。我割破手指,連續(xù)三天出現(xiàn)在旺世小區(qū),把刀丟進(jìn)水池里讓監(jiān)控記錄下來,都是為了把警察的注意力引到我身上。小紅,原諒我的隱瞞。我不想讓你卷進(jìn)來,一切都是暗地里進(jìn)行的。李蔓是一個很好的掩護,避免你因為知道真相而無法從容面對警方的盤問。

只要義哥活著,我能拖一天是一天,不讓警察查到他。義哥心知肚明,我倆誰也不點破。一直到今天晚上,拿到他的手機,我終于知道李小哲關(guān)在哪里。

應(yīng)該在一個多月前,義哥身體還可以的時候,他買了幾塊鋼板、幾卷隔音棉放在家里。住東床的老李是名退休焊工,他幫助義哥焊了一間小小的鐵房子,外面罩上隔音棉。對,他倆造了一個囚禁李小哲的地方。

老李也是參與者。義哥和他講過林銳的遭遇,出于義憤和良知,他加入了義哥的計劃。老李沒有失眠癥,他問醫(yī)生要的鎮(zhèn)靜藥全是給李小哲準(zhǔn)備的。義哥把李小哲關(guān)在鐵房子里,戴上腳鐐,鎮(zhèn)靜藥使他整日精神恍惚,過得沒日沒夜。義哥還有老李會不定時送吃的,不至于餓死他。

林國慶掏出陳義的手機,打開監(jiān)控APP,紅外光線,畫面對著一個被隔音棉包裹的鐵房子。林國慶說,李小哲就關(guān)在這里,這是他應(yīng)有的懲罰。義哥說過,只要李小哲還在世間晃蕩,就會有女孩兒成為第二個林銳,為避免她們被這個惡魔糟踐,必須有人站出來做這件事。我只是用我的方式,做了大家想做、也愿意做的。

林國慶站在廣場的水池邊,刁警官和小劉正穿過綠化帶快步向住院部走來??粗麄z在灌木叢中晃動的身影,林國慶覺得廣場像被綠化帶隔成了一個小型迷宮。他站在迷宮中央,沖刁警官和小劉揮手,打著招呼。

林國慶,你讓我們走了很多彎路,李小哲找到了,刁警官大聲問,陳義現(xiàn)在在哪兒?

你們來晚了,林國慶左手一抬,說,看,那是殯儀館的車,來接義哥。

刁警官和小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住院部前的主干道上,一輛白色的小巴正緩緩行駛。

一低頭,林國慶看見池子里的水咕嘟咕嘟吐著泡,一股淤泥翻騰著冒出水面,仿佛一朵盛開的黑色大麗花。正中花蕊的位置,插著一把帶鞘的廓爾喀彎刀。

責(zé)任編輯/吳賀佳

插圖/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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