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勝

給

我坐在屋里

手卻在大墻的外面

摸尋著這個秋天最后一片樹葉

墻外的樹

它沉默的時候很像我

它從樹干里往外看的時候很像我

它幾乎每分鐘都在長樹葉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它長樹葉

我們不在一起的時候它也長樹葉

但兩種樹葉絕不相同

這你不知道

你想我的時候它長樹葉

沒想我的時候它也長樹葉

但兩種樹葉絕不相同

這就我知道

它幾乎每分鐘都在長樹葉

然后把它想說的從樹枝上掉下來

落在離我的手不遠也不近的地方

就在你向這邊走來的時候

那片樹葉

落在離我的手不遠也不近的地方

1986.11

一把刀子

一把刀子細細地刮著夜晚

讓天邊逐漸發(fā)亮

但直到正午

那些黑色粉末仍未運走

它們淤積在

我們關(guān)于陽光的交談之中

1991.9.3

走得太快的人

走得太快的人

有時會走到自己前面

他的臉龐會模糊

速度給它摻進了

幻覺和未來的顏色

同樣，走得太慢的人

有時會掉到自己身后

他不過是自己的陰影

有裂縫的過去

甚至，是自己一直

試圖偷偷扔掉的垃圾

坐在樹下的人

也不一定剛好是他自己

有時他坐在自己的左邊

有時坐在自己的右邊

幸好總的來說

他都坐在自己的附近

1999.10.27

身體里泄露出來的光

我縫上線的皮膚

像墻的裂縫

刺眼的光從里面泄露出來

把四周照亮

為什么是這新鮮的傷口

為什么是這陣陣襲來的疼痛

在幫助我

看到更多的東西

為什么我喋喋不休

卻沒說出一句話

為什么我的眼眶里

轉(zhuǎn)動著的始終是一塊石頭

這難愈的創(chuàng)傷

像一根點燃的燈草

它的那一端

浸泡在被我忘卻的存在中

2000.1.4

給

好吧，現(xiàn)在我接受你的看法

一個無法分辨霧氣和河水的人

永遠無法獲知自己的邊界

我這只盲目的蜻蜓

飛著，看著，聽著

卻不知誰在駕駛，誰又是乘客

但我不能為此否定這一切——

我在生活的邊緣飛著

也在迅速變黑的田野上飛著

正是我看到的，聽到的

堆積起來，構(gòu)成了我的心靈

2002.5.2

空 氣

那個死去的人

還占用著一個名字

占用著印刷、紙張

我的書架

占用著墓穴，占用著

春季最重要的一天

那個離開的人

還占用著機場和道路

占用著告別，占用著我的疼痛

所有雨夜

其他的人

只能擠在一起

因為剩下的地方并不寬敞

他們擁擠在一起

幾乎失去了形狀

每天，每天

我眼前擁擠著空白

我穿過他們就像穿過層層空氣

2006.10.5

青龍湖的黃昏

是否那樣的一天才算是完整的

空氣是波浪形的，山在奔涌

樹的碎片砸來，我們站立的陽臺

仿佛大海中的礁石

衣服成了翅膀

這是奇跡：我們飛著

自己卻一無所知

我們閑聊，直到霧氣上升

樹林相繼模糊

一幅巨大的水墨畫

我們只是無關(guān)緊要的閑筆

那是多好的一個黃昏啊

就像是世界上的第一個黃昏

2011.11.13

那些未能說出的

夏天，寫過最熾熱的段落

冬天，逗留在它沉悶的尾聲

我在一個詞和另一個詞之間

猶豫，它們的距離有多遠

我心中的深淵就有多深

秋天太短，短得就像一個人的轉(zhuǎn)身

來不及寄出的信紙

沿街飛舞，那些未能說出的話

每一天都在重新組合

就像散步時，天空變幻的樹枝

同樣短的還有春天

就像一個耀眼的信封，里面

折疊熾熱和猶豫

卻沒有任何具體的內(nèi)容

多數(shù)時候，我是沒寫出的部分

不在信紙也不在信封里

我是信開始前，那激動的空白

我是訴說的喧嘩下面

河床的深深沉默

2013.5.24

南 山

順著那些小路，南山

有時下來看看我

空氣潮濕，紫藤突然黃葉紛飛

我笑了，仍然低頭干活

“桌上有一杯好酒”

看過我的南山，沒有回到以前的位置

不易察覺的偏差，記錄了它的一次旅行

2016.1.24

良宵引

你讀到愛時，愛已經(jīng)不在

你讀到春天，我已落葉紛飛

一個人的閱讀，和另一個人的書寫

有時隔著一杯茶，有時，隔著生死

我喜歡刪節(jié)后的自我，很多人愛著，我剪下的

枝條

直到，奇跡出現(xiàn)了，你用閱讀追上了我

你讀到一粒沙的沉默

而我，置身于它里面的驚濤駭浪中

2016.4.10

黃河邊

一切就這樣靜靜流過

云朵和村莊平躺在水面上

像一個渺小的時刻，我坐下

在無邊無際的光陰里

悲傷涌上來，不由自主的

有什么經(jīng)過我，流向了別處

每一個活著的都是旋渦，比如馬先蒿

它們甚至帶著旋轉(zhuǎn)形成的尾巴

蝴蝶、云雀是多么靈巧的

我是多么笨拙的，旋渦

有一個世界在我的上面旋轉(zhuǎn)，它必須經(jīng)過我

才能到達想去的地方

2016.9.6

飛云口偶得

沒有準備地，突然看到這么多黃昏

而我們的黃昏不在其中

仍然是被流放的旅途，是各種黃昏交織的肉體

我們的擁抱，剛好形成彼此的喘息之所

也是沒有準備地，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

穿過了同一個宿命

難道我們是彼此狹窄的入口？每次相逢

重新進入變得愈加陌生的人間

我們的愛，是彼此之間不斷擴大的莽莽群山

是群山從笛孔中奪關(guān)而出的嘶嘶聲

照過我的月亮，多了一些斑點

被你讀過的詩，永遠帶著一處不顯眼的缺口

2016.9.16

容 器

只有從未離開故鄉(xiāng)的人

才會真正失去它

16歲時，我離開武勝

每次回來，都會震驚于

又一處景物的消失：

山岡、樹林、溪流

這里應(yīng)該有一座橋，下面是水庫

這里應(yīng)該是臺階，落滿青岡葉

在陌生的街道，一步一停

我偏執(zhí)地丈量著

那些已不存在的事物

仿佛自己是一張美麗的舊地圖

仿佛只有在我這里

故鄉(xiāng)才是完整的，它們不是消失

只是收納到我的某個角落

而我，是故鄉(xiāng)的最后一只容器

2017.6.1

給

聽起來不可思議，我真的迷戀著

一枝玫瑰有刺的部分

我還依賴，你的缺點發(fā)出微光

把整個人慢慢照亮

我喜歡一根銅線里的黑暗

黑暗到足以藏好全身的火花

我愛這溫柔又殘酷的人間

愛那些失敗者的永不認命

我愛廢墟，愛有漏洞的真理

我甚至愛我們的失之交臂

因為，它包含著上述的一切

此生的永不再見，不像結(jié)局

在茫茫無邊的輪回中，更像

我們故事的序曲

2017.12.22

不確定的我

每次醒來，都有著短暫的空白

身體在耐心等待著我回來

從世界上最遙遠的地方

從虛空，從另一個身體里回來

有時神清氣爽，從某座花園起身

有時疲憊，剛結(jié)束千里奔赴

這個我，這個不確定的我

在兩個身體間輾轉(zhuǎn)

像籬笆上的小鳥

從一個樹樁，躍向另一個

202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