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雪
清朝乾隆年間,有個叫陳秉書的讀書人,大半生都在外做官,年近七十才葉落歸根,回到家鄉(xiāng)。
雖然已經(jīng)身無官職,但他心里卻始終裝著百姓,回來后不久就發(fā)現(xiàn)望江堤有多處損毀,倘若連降暴雨,必然引發(fā)決堤,于是向縣衙建議及時修葺鞏固。不料等候多日,新上任的梁知縣僅讓師爺轉(zhuǎn)述一句“知道了”,連面都沒跟他見。
陳秉書回去后一等再等,見望江堤大堤始終沒有動工,便再次催促。
這次梁知縣仍借故不見,陳秉書沉吟片刻,對師爺說道:“勞煩師爺再通傳一聲,陳秉書甚是憂心望江堤之事,還請知縣大人撥冗一見。”
陳秉書在當(dāng)?shù)仡H有名望,他為人正直清高,從來沒有借用自己的名頭做過什么事,如今為了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也顧不得這個了。
那八字胡師爺聽了卻無動于衷,冷著臉轉(zhuǎn)身進(jìn)去了,半天出來道:“大人說了,他有要務(wù)待辦,即刻就要動身,不便會面。此事他自有定奪,不勞老大人費心?!?/p>
陳秉書一連吃了兩次閉門羹,下人常貴不滿道:“這知縣無禮!即便不知道,聽了老爺?shù)拿栆苍摯蚵牬蚵?。老爺您做一方父母官時,他還穿著開襠褲呢,如此目中無人!”
陳秉書笑道:“老夫如今已是鄉(xiāng)里老兒,你這驕奴脾性也該收斂些了!”常貴面上一紅,不敢再說話了。
一晃到了七月,這年的雨勢極為罕見,又急又猛,接連多日不停。
這天又是電閃雷鳴,陳秉書擔(dān)憂望江大堤,不顧常貴的苦勸,撐著油傘深一腳淺一腳來到大堤邊。只見洪水泛著白沫奔涌,眼看就要漫過大堤,更可怕的是一道裂痕已經(jīng)被沖出豁口,越來越大。
陳秉書臉上色變,急忙吩咐常貴去村里報信。
常貴不放心,只顧扶著他走。陳秉書又急又怒:“我一人的命要緊,還是鄉(xiāng)親們的命要緊?我又沒瘸,自然不會傻站著等水漫過來!快去通知鄉(xiāng)親們躲到高處,什么都不要帶,越快越好!”
常貴深知其中利害,只得丟下他,連滾帶爬跑回村里報信。
陳秉書原是上了歲數(shù)的人,此時頭上雨水滂沱,地上泥濘難行,沒走出多遠(yuǎn)就聽得身后傳來一聲巨響,洪水頓時沖出堤壩。陳秉書還沒來得及回頭看一眼,身體已經(jīng)被激流裹挾著沖了出去。
他在洪水中幾經(jīng)沉浮,眼看就要支撐不下去時,忽然身下多了幾個滑溜溜的小東西,低頭一看,居然是四五只豬崽大小的紫毛水獺在馱著他往前游。將他送到水勢平緩的岸邊后,那幾只水獺掉頭,往對岸游去,遠(yuǎn)遠(yuǎn)有位穿著蓑衣斗笠的老者接著它們,悄然遠(yuǎn)去了。
陳秉書大為驚異,后來向人打聽,村民們都道:“再無旁人,必是老姜頭!他是個孤寡人,據(jù)說年輕時也識文斷字,后來以打魚為生,平時全靠養(yǎng)的那幾只水狗子為他驅(qū)魚。上次知府大人來時,在大船上看到這幾只水狗子皮光毛亮,要買了剝皮做個大氅,老姜頭哪舍得?他不肯賣,梁知縣就帶人去捉,結(jié)果這水狗子個個刁滑,一只都沒捉住。梁知縣惱羞成怒,把老姜頭關(guān)在牢里半個月。老姜頭出來后不敢再露面,就帶著幾只水狗子吃住在船上,已經(jīng)好久沒回村里了!”
陳秉書聽了皺起眉頭,這次望江堤被洪水沖出一個巨大豁口,萬幸發(fā)現(xiàn)得早,村民們在常貴的通知下及時轉(zhuǎn)移,并沒有造成人員傷亡,但是隱患猶在,只怕再來一場大雨就要全面潰堤。那梁知縣不思民生大計,反而一味迎合上司,濫用職權(quán),如何做好一方父母官?
思來想去,陳秉書第三次來到了府衙,直言務(wù)必要面見梁知縣。
這次梁知縣終于讓他進(jìn)了門,開口便說:“多年不見,老大人執(zhí)拗頑固有增未減,只是沒想到會屈尊三次上門啊。”
陳秉書聞言一怔,看他甚是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老大人真是貴人多忘事,難道不記得二十年前在山東夏津為官時的事了?”梁知縣提到“山東夏津”,陳秉書豁然開朗,想起來自己曾判過的一個案子。當(dāng)年宵禁之后,有個姓梁的大戶子弟當(dāng)街呼朋喚友喧嘩嬉鬧,一伙人被巡查的差役拘了回來。那梁家公子仗著家世背景口出狂言,陳秉書決心教訓(xùn)他一次。
梁家為了救出兒子,三番五次拿著銀子上門打點,想讓陳秉書放人,但陳秉書堅持依法判了此案。不承想這么多年過去,當(dāng)年的紈绔子弟竟成了為官一方的父母官。怪不得定要他三次登門,原來是報當(dāng)年之辱。
陳秉書哼了一聲:“大人此前不肯相見,原來是為昔日孟浪之舉自慚,羞見故人。”
那梁知縣笑道:“人不輕狂枉少年,還得多謝老大人當(dāng)年的再造之恩,警醒本官懸崖勒馬脫胎換骨,今日方能為朝廷效力。”
陳秉書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如今他權(quán)柄在握,自己是來求人的,彼此早已互換了角色。
那八字胡師爺見狀將他拉到一邊,低聲道:“老大人此來,想必不是為逞口舌之快。昨日夜里府衙已有大批石料運到,要修堤筑壩全在知縣大人一句話。老大人若能做到兩件事,我管保說動知縣大人,即刻命人開工。”
陳秉書心念一動,脫口問道:“是哪兩件事?”
八字胡師爺?shù)溃骸暗谝患?,需老大人長揖施禮,以贖當(dāng)年之過。第二件嘛,世人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我家老爺?shù)搅巳紊线€沒見過什么油水。再過幾日就是知府大人壽辰,我家老爺正在為賀禮發(fā)愁,老大人為官一生,想必藏品不少,若肯相助一二,也能體現(xiàn)為民請愿的決心啊!”
陳秉書聽了冷笑數(shù)聲,決然道:“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修筑堤壩本是分內(nèi)之事。私怨要挾已是不妥,公然索賄則觸犯刑法!何況老夫當(dāng)年秉公辦事,無愧于項上烏紗,何來贖過之說?如今村民流離失所,老夫日日還要舍粥救急,更沒有閑錢孝敬知縣大人,你們打錯了主意!”說罷,拂袖而去。
從府衙回來,陳秉書只覺胸口憋了一口濁氣,梁知縣為人心胸狹隘,到任不久就公然索賄,以后家鄉(xiāng)百姓的日子怕是更難過了。
他來到村民們的臨時住所,見大家吃的粥太稀,不由得皺眉,叫來做飯的老家丁訓(xùn)斥道:“拿這樣的米粥糊弄肚子,人怎么熬得???”
老家丁喏喏道:“回老爺,這許多人一日三餐花費甚大,米糧都不多了?!?/p>
陳秉書聽了,即刻讓常貴回家拿銀子,常貴嘴里答應(yīng)著,只站著不動。
陳秉書奇道:“叫你回去,你怎么只管站著?”
“老爺,您在任上時一個大子兒也不曾收人家的,為官一生,臨了挑了兩肩清風(fēng)明月回來。這些天買米買糧已經(jīng)花費不少,家里哪還有什么銀子?”常貴委屈道。陳秉書怔了半晌,長嘆一聲。
這時,忽然有幾個年輕后生笑著抬來兩只大竹簍,里面滿滿都是碩大肥美的鮮魚,后面跟著一位穿著蓑衣的漁翁,正是當(dāng)日驅(qū)水獺救他的老者。陳秉書見老姜頭主動現(xiàn)身,還送來兩大簍魚,急忙迎上去行禮:“老哥哥,救命之恩尚且未報,又蒙出手相助,我替鄉(xiāng)親們謝謝你了!”
老姜頭忙道:“老大人折煞我了!您老人家為百姓力請府衙修筑大堤,遠(yuǎn)近皆知,又散盡自己家財,救助這些流離失所的村民,鄉(xiāng)親們都感念您呢!我驅(qū)趕那幾只小畜生為大伙捉點兒魚,實在不算什么,也是盡我一份心?!?/p>
兩位古稀老人的手攥在一處,但覺千言萬語都在不言中了。
自這天起,老姜頭每日驅(qū)趕著那四五只紫毛水獺捉魚,送來給災(zāi)民煮了吃。
這幾只水獺極富靈性,身型嬌憨靈活,一身皮毛耀目如紫帛,通體竟沒有一根雜毛。相傳這種獺皮做成的袍子穿在身上不著污垢,走在風(fēng)雪大霧天氣,三尺之內(nèi)盡可蕩滌,怪不得知府大人一見就要捉去做個大氅。
陳秉書想到這里,不由得長嘆一聲。老姜頭慈愛地看著那些水獺,如看自己孩子一般,見陳秉書嘆氣,便勸道:“老大人可是為這望江堤煩心?莫要急躁上火,再撐幾天,等上頭的款項石料一到,問題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款項石料未到只是托詞,石料昨晚已經(jīng)到了。梁知縣是故意拖延,他若是不肯下令,再過多久都沒指望,怕只怕大堤等不得,過幾日還有暴雨,我現(xiàn)在是日夜寢食難安啊?!标惐鼤f道。
老姜頭奇道:“石料已到,卻拖延著不肯修堤,這是為何呀?”
“唉,說來都是老夫連累了眾位鄉(xiāng)親。”陳秉書將前因后果說了一遍。
老姜頭聽得怔住,半晌道:“老大人一生為官清廉,低聲下氣求人是其次,以你的為人自是不肯行賄污了自己名聲,但只顧拖延下去,若是果真潰堤禍及鄉(xiāng)里,老大人又做何感想?老大人清譽與百姓安危,孰輕?孰重?”
陳秉書耳畔如焦雷滾過,內(nèi)心大為震動,他從未想到這一層,倒是一個打魚為生的鄉(xiāng)間老者竟有這番心胸見解!
回去后,陳秉書翻來覆去夜不能寐,到了二更天時忽聽得風(fēng)雷大作,瓢潑大雨直倒下來。陳秉書一驚而起,卻原來是一個夢。
他披衣下床,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天亮后即刻更衣洗漱,命常貴帶上他收藏的幾方硯臺一起去縣衙,這幾方硯臺已是他最值錢的東西了。不料剛一出門,只見老姜頭用竹籠裝著那幾只紫毛水獺,已等候多時了。
“老大人一心想著百姓,我果然沒有看錯。既送禮,就得送到人家心坎上,這樣才能事半功倍??!”老姜頭兩眼含淚,不舍地看著那幾只水獺。
陳秉書雙目泛紅,只叫出一聲“老哥哥”,便哽咽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陳秉書親自將水獺和硯臺送到縣衙,對著梁知縣長揖到地。梁知縣卻搶步上來,兩手搭住陳秉書的手,不肯讓他施禮:“老大人,萬萬不可!”
陳秉書見他前后判若兩人,不由得一怔,猜不透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梁知縣請陳秉書入座,開口道:“下官年輕氣盛,見到老大人便想起當(dāng)年之事,忍不住想賭一口氣。還有一點,老百姓都說陳青天絕無行賄送禮之事,下官此舉只是想試探試探?!?/p>
陳秉書松了一口氣,只要望江堤能得到及時修繕,他個人榮辱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此處,陳秉書道:“最近幾日還有暴雨,還請大人發(fā)話,盡快修堤……”
梁知縣笑道:“老大人放心,您第二次登門時,下官急著出門就是趕去籌措石料,昨日又找知府撥款和調(diào)集人手,今日下午即可開始修壩筑堤了!”
陳秉書霍地站起,心神激蕩難以言喻,拱手道:“原來大人一直在暗中籌謀,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有大人在任,是當(dāng)?shù)匕傩罩?!?/p>
“老大人高風(fēng)亮節(jié),一生磊落光明,為了民眾卻不惜自污甘愿折腰,下官佩服得緊!”
兩人攜手而出,看到竹籠里的幾只水獺,梁知縣笑道:“這幾只小東西可不敢再露面,上次我暗中吩咐捉它們時故意縱走,還關(guān)了老姜頭幾日掩人耳目,如今快快送回去吧!”陳秉書感慨萬千,替老姜頭道了謝。
當(dāng)日下午,望江堤畔喧嘩熱鬧,一車車石料源源不斷地運來,不少民眾自愿無償加入到修筑堤壩的勞動中來。陳秉書激動得夜不能寐,踱步來到堤邊,只見燈火通明,大伙仍在連夜趕工,奔涌的激流和喧嘩的人聲混合在一起,順著望江堤一脈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