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蝶 熊言安
【關鍵詞】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曠達心態(tài),蘇軾
張孝祥(1132—1170),字安國,號于湖居士,南宋歷陽烏江(今安徽和縣東北)人。紹興二十四年(1154 年)進士,曾任秘書省校書郎、禮部員外郎以及撫州、平江、靜江、潭州知府等職。在詩詞創(chuàng)作上,張孝祥力學蘇軾,是蘇軾豪放派詞風的重要傳承者。
《念奴嬌·過洞庭》為張孝祥乾道二年(1166年)因讒言落職后北歸經(jīng)過洞庭湖時所作,是張孝祥的代表詞作。南宋魏了翁曰:“洞庭所賦,在集中最為杰特。”[1]清代查禮曰:“其中如‘玉鑒瓊田三萬頃……表里俱澄澈,又云‘短發(fā)蕭騷襟袖冷……不知今夕何夕,此皆神來之句,非思議所能及也?!盵2]這首詞在《宋詞排行榜》上排名第47[3],說明其在后世傳播中影響之大。雖然已有不少學者研究過這首詞,并取得了累累碩果,但是尚有一些問題討論得不夠充分。比如,如何理解詞中所表現(xiàn)出的曠達心態(tài)?詞的過片的內涵是什么?詞人是怎樣學習蘇軾的?筆者不揣淺陋,對此談談自己的一些認識,以求教于方家。為了便于說明問題,先把這首詞抄錄如下: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應念嶺海經(jīng)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發(fā)蕭騷襟袖冷,穩(wěn)泛滄浪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一、詞人曠達心態(tài)的產(chǎn)生有一個轉變過程
對于詞中所表露出的作者心態(tài),前人普遍認為是曠達的,如魏了翁認為:“方其(張孝祥)吸江酌斗、賓客萬象時,詎知世間有紫微青瑣哉!”[4]王闿運認為:“飄飄有凌云之氣,覺東坡《水調》,猶有塵心。”[5]其實,此時作者的心態(tài)比較復雜。宛敏灝認為:“前人評論此詞甚多,主要強調其曠達一面……”并加按語:“此詞作于尚未知潭州(長沙)以前,守靜江(桂林)甫及一年,《宋史》稱‘ 治有政績,復以言者罷……試參閱另一首《念奴嬌》(星沙初下)中‘一葉扁舟,誰念我,今日天涯飄泊?平楚南來,大江東去,處處風波惡等語,則此時心情可知。盡管‘穩(wěn)泛滄浪空闊,也還感到‘短發(fā)蕭騷襟袖冷嘛?!盵6]祖保泉對宛先生的觀點非常贊同,他在《〈張孝祥詞箋?!底x后》一文中說:“我以為這種評論,比前賢所論深入些,深在能透過字句,理解孝祥此時精神狀態(tài)的復雜性?!盵7]
筆者進一步認為,詞人心態(tài)的確是復雜的,變化的。在離任北歸之初,其心情是低沉的,只是到達洞庭湖時,心情才轉為曠達。這一點可以從他的同期作品中得到印證。乾道二年六月,張孝祥北歸經(jīng)過湘江時,在《水調歌頭·泛湘江》中寫道:“喚起《九歌》忠憤,拂拭三閭文字,還與日爭光?!苯枞偞蠓蚯闹覒崄砑耐凶约旱那閼选A孪卵?,張孝祥至祁陽,觀摩了浯溪摩崖石刻顏真卿《大唐中興頌》,瞻仰了元結故居。他在《讀中興碑》中訴說:“北望神皋雙淚落,只今何人老文學?”又在《水龍吟·過浯溪》中感慨:“問元、顏去后,水流花謝,當年事,憑誰記……酌我清尊,洗公孤憤,來同一醉。”寫屈原用“忠憤”,寫元、顏用“孤憤”,流露出其被罷官流放后的真實心態(tài)。到達衡州,作《七夕》:“往來不敢怨道路,迎送但知慚吏卒。年年七夕有定時,我行屬天那得知?”又在《朝謁南岳》中寫道:“卻到朱明回北首,憂時淚作九江流?!蓖嘎冻鰺o奈和傷感的心跡。直到抵達洞庭湖,詞人蕩舟湖上,陶醉于無邊的湖光月色之間,他才從往昔的煩惱中超脫出來,豁然頓悟,情緒由低落轉為曠達。
雖然詞人這種曠達心態(tài)是由其胸襟和才識決定的,但也離不開洞庭湖的湖光月色對其心靈的滌蕩。這種情形與蘇軾在《赤壁賦》中所表現(xiàn)的心態(tài)頗為相似。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 年),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情緒非常低落,但當其“泛舟游于赤壁之下”,置身于“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v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的場景之中,便產(chǎn)生了“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曠達超逸情懷。這說明自然山水會對人的心態(tài)產(chǎn)生較大的影響,從而激發(fā)人的創(chuàng)作靈感。
二、過片的心跡表白源于多次落職情緒的累積
對于詞的過片“應念嶺海經(jīng)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大多學者認為其是詞人對兩廣一帶一年左右官場生活的反思和表白。如曹濟平認為:“換頭‘應念嶺海經(jīng)年三句,承上轉下,表明自己曾在廣西仕官一年,這次經(jīng)過洞庭湖乃是罷職?!鹿庵冈鹿?。詞人借助月光自照,深感仕途失意而心中純潔?!文懀ǚ危┙员┮痪?,既與上片‘表里俱澄澈相照應,又顯示出心胸坦蕩,襟懷灑落?!盵8]袁行霈認為:“‘應念嶺表(海)經(jīng)年……結合他被讒免職的經(jīng)歷來看,還有表示自己問心無愧的意思。在嶺南的那段時間里,自問是光明磊落,肝膽照人,恰如那三萬頃‘玉鑒瓊田在素月之下‘表里澄澈?!盵9]筆者覺得過片三句雖然說的是詞人在兩廣一帶一年左右官場經(jīng)歷的事及其對自己立身行事的表白,但是這種情緒并非只在那段時間才產(chǎn)生,而是多年累積而成的。
《宋史》中記載了張孝祥的三次落職經(jīng)歷:第一次,“(張)孝祥與(汪)澈同為館職,澈老成重厚,而孝祥年少氣銳,往往陵拂之。至是澈為御史丞,首劾孝祥奸不在盧杞下,孝祥遂罷”[10];第二次,“會金再犯邊,孝祥陳金之勢不過欲要盟。宣諭使劾孝祥落職,罷”[11];第三次,“復集英殿修撰、知靜江府、廣南西路經(jīng)略安撫使,治有聲績,復以言者罷”[12]。此皆說明張孝祥雖然身為狀元,才華過人,然而仕途非常不順利。究其原因,與其待人處世的性格和政治立場不無關系?!端问贰份d:“孝祥既素為湯思退所知,及受(張)浚薦,思退不悅?!盵1“3] 但渡江初,大議惟和戰(zhàn),張浚主復仇,湯思退祖秦檜之說力主和,孝祥出入二人之門而兩持其說,議者惜之。”[14]盡管張孝祥自覺所作所為皆出于公心,光明磊落,但其上述言行很容易受到同僚們的嫉恨和排擠。多次落職的經(jīng)歷勢必會讓他備感委屈,所以才會有詞的過片中的表白和宣言。
三、張孝祥對于蘇軾詞風及其精神品格的學習與傳承
關于蘇軾詞的風格特征,辛更儒有一段精彩評價:“蘇詞具有大海般波濤起伏的氣勢,一洗柳耆卿綺羅香澤之態(tài);而其風格則以超曠飄逸為主。在其詞中即使偶有幽咽怨斷之音,亦融入不為物外得失榮辱所累的超然襟懷之中?!盵15]張孝祥詞傳承了蘇軾詞的風格特征,并受時勢世風的影響,形成了清曠沖逸和豪縱雄健的面貌。其門人謝堯仁在《張于湖先生集序》中有一段回憶:“其(張孝祥)帥長沙也,一日有送至《水車》詩石本,掛在書室,特攜堯仁就觀。因問曰:‘此詩可及何人?不得佞我。堯仁時窘于急卒,不容有不盡,因直告曰:‘此活脫是東坡詩,力亦真與相輒……先生大然堯仁之言。是時,先生詩文與東坡相先后者已十之六七;而樂府之作,雖但得于一時燕笑咳唾之頃,而先生之胸次筆力皆在焉?!盵16]可見,蘇軾對張孝祥的影響之深。
從《念奴嬌·過洞庭》看,張孝祥詞學習蘇軾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巧妙化用蘇軾詩文中的句子。如“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扣舷獨嘯”,與蘇軾《赤壁賦》中的“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扣舷而歌之”構思基本相同。又如“孤光自照”,與蘇軾《九月十五日觀月聽琴西湖示坐客》中的“孤光為誰來?似為我與君”句意神似。再如“不知今夕何夕”,出自蘇軾《念奴嬌·中秋》中的“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知何夕”,而且與《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中的“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有異曲同工之妙。第二,追仿蘇軾詩文中的意境。這首詞與蘇軾《赤壁賦》都描寫了月夜泛舟的場景,都使用了秋風、明月、水波、扁舟等意象,營造了空明澄澈的意境,并從當下情境中證悟人生哲理。這些都反映出張孝祥在學習蘇軾詩文方面用功之深,創(chuàng)獲之豐。第三,學習蘇軾詞的風格。蘇軾“以詩為詞”,開創(chuàng)了豪放派詞風,其詞超曠飄逸,雄健豪放,高妙韶秀,不可端倪。張孝祥與張元干、辛棄疾、陳亮、劉過都是蘇軾豪放詞風的傳承者,而張孝祥詞的風格與蘇詞尤為接近,成就尤為突出?!赌钆珛伞み^洞庭》描繪了洞庭湖的渺茫無垠之境,抒發(fā)了詞人飄然出塵的精神,深得蘇詞之精髓。莫礪鋒說:“張孝祥于南宋前期崛起于詞壇,正處于蘇軾詞風的影響方興未艾之際,可謂得其時哉。然而此期詞壇,雖然學蘇已成風氣,但像張孝祥那樣高度自覺地以學蘇為創(chuàng)作目標的并不多見。張孝祥作詞,無論是題材取舍還是風格傾向,都與蘇軾‘以詩為詞的精神相一致?!盵17]其評頗有見地。第四,從精神品格層面學習蘇軾?!疤K軾的一生,幾與禍患相始終,承受過幾起幾落、大起大落的生活波折……迫害和打擊沒有消磨他致君堯舜、匡時救世的政治熱情,沒有斫傷他批評現(xiàn)實、敢為天下先的勇銳之氣;無休止的苦難也沒有使他厭倦人生,變得冷漠,最后走向虛無。”[18]蘇軾這種曠達灑脫的氣度和超越苦難的精神深深地影響著張孝祥。張孝祥多次因同僚猜忌和誣告而落職,但他卻能“穩(wěn)泛滄浪空闊”“扣舷獨嘯”。這種雖身處逆境卻樂觀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是張孝祥從內在精神品格層面學習蘇軾的見證。前三點是學習蘇軾的詩詞藝術,可視為學蘇之表;最后一點是學習蘇軾的精神品格,可視為學蘇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