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瓊
福建的地形臨??可?,所謂海(忽略曾經(jīng)的泉州港)就像是家門前的一條小溪流,而山地、丘陵的面積卻占了總面積的80%以上,北部和中部的崇山峻嶺又占了陸地面積的80%。大山攔截水汽,積蓄的水量匯聚成了瀑布,匯聚成了河流,水的力量又反過來把完整的山體切割得支離破碎,而這樣的破碎卻給了植物和人們提供了棲居的空隙。于是形成了梯田,形成了山坳上的民居,形成了隱藏在樹林里的村落。而那些依然陡峭的大山又為生活其間的人們提供了抵御入侵者的天然屏障,大自然與人類的和諧共存在這種模式中達到了極致。
從最早的“衣冠南渡”開始,歷朝歷代一直有因為戰(zhàn)亂或饑荒從北向南遷徙的移民進入福建,進入的路徑就是翻山越嶺,逐水而居。從河南遷到福建的南朝文學家江淹曾這樣贊美福建:石紅青兮百疊,山濃淡兮萬重。從江西遷入的朱熹的詩句更是很多廳堂的掛件: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這些文人墨客為荒蠻之地帶來了文明,很多隱藏于大山深處的古村不僅具有將近一個世紀的歷史,而且大多以“耕讀”傳家,在物質條件和交通條件都極大受限的年代卻營造出了一處處精美的華屋,并保存至今。且不說名聲在外的土樓,在閩西的冠豸山腳下就有一座建于明清時期的古村落,全村都姓吳。14平方公里的村子有6家書院,30棟大宅(每一棟我都流連過無數(shù)次,其精美考究的程度非現(xiàn)在的豪宅可比)。位于閩中的寧德廈地古村據(jù)說與之不相上下,有屏南四大書鄉(xiāng)之稱,先鋒書店因此選址于此。
從漳州乘坐動車出發(fā),廣袤的平原一閃而逝,從戴云山脈開始,車子就像一條靈活的蚯蚓般在一個個隧洞中穿行,出現(xiàn)在黑暗的山洞前的是一幅幅賞心悅目的田園風光:遠處黛色參天,近處一畦畦似規(guī)矩裁撤出的田地,形狀規(guī)整色彩紛繁,黃色的是等待收割的稻谷,綠色的是各種葉菜,白色的是覓食的白鷺,邊上一小片波光粼粼的水塘。在這樣的畫卷中,寧德很快就到了,但是到廈地古村,還需再轉車到屏南。
我在等車的時間無意中逛到寧德的城隍廟,廟里的一堆雜物間立著一塊牌子,竟是陸游為重修城隍廟所題寫的紀文,才知道,寧德是陸游仕途的第一站,從浙江到福建,一路千山萬水的顛簸,這第一次的出行似乎預示了陸游一生的路程。
輾轉到達廈地古村時已是黃昏時分,天陰欲雨,整個村子安靜得只聽見水流的轟鳴聲,一座座體量不小的老房子,黃色的外墻,烏黑的瓦頂,緊閉的大門,開闊潔凈的門庭,厚實而滄桑,靜默無語,如一個個孤獨的風燭殘年的老人,雖老卻尊嚴猶在,讓人肅然起敬,不明覺厲。我繞了大半個村子,才碰到兩個周末放假回村的小孩,在他們的帶領下,我找到了村里的一家咖啡館兼民宿,老板是一對曾經(jīng)來村里做修復工作的義工夫妻,因為喜歡這里的環(huán)境,于是留了下來。山里的溫度比外面低很多,老板和一只小狗正在爐火邊烤火取暖,廚房里有各種蔬菜混合的鮮香溢出,一幅很家常的畫面。
不到晚上6點,天已完全黑透,雨越下越大,低溫和黑暗讓我無處可處,只能蜷縮在民宿新打的棉被中,自己戲言“與雞同眠”。
第二天一早醒來,依然是轟鳴的水聲間雜著零落的鳥鳴,雨似乎停了,老屋頂?shù)奶齑巴钢野咨N夜钠鹩職?,頂著寒冷和寂靜開始在大山和村落間穿梭。村里大部分的房子或依山或傍水而建,散落在兩山夾峙的山谷里。我先沿著左邊的巷弄穿過一間間老房子往山上走,廢棄的房子前還有菜地的痕跡和野生狀態(tài)的豆架。剛到山腰,原來的小徑已被茂密的蘆葦叢遮蔽,我彎下腰,用衣服蒙住臉無知無畏地鉆進樹叢里,我想看看山那邊的景色,卻完全忽略了蛇或者其他危險。大概100多米后,我探出頭,對面山脊上有大片的茶樹梯田,看樣子已被遺棄了很久。鷲峰山脈與武夷山脈相鄰,自古就是出產(chǎn)好茶的地方,在那么陡峭的山脊上開墾出曲線那么優(yōu)美的梯田,最初的先民該是用修建住房時的美好心情來勞作的,而今卻遭遇被閑置的相同命運。兩座山、上百座曾經(jīng)的華屋都遭遇了相同的命運,都陷入時間的魔咒中。
整個廈地古村原來有100多戶近500人口,全村都姓鄭?,F(xiàn)在卻只剩下幾十個留守的老人、一棟棟被廢棄后又被重新試圖“修舊如舊”的高堂大厝,幾百年的成就在幾十年間被一點點瓦解,現(xiàn)在又被一點點撿拾,也許,這就是歷史,而歷史是循環(huán)的,在時間的圈套中循環(huán)往復。
此時,正在閱讀《烏合之眾》, 一本寫于100多年前的書,里面有如預言般的說法:“時間是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破壞者。積沙成塔、水滴石穿都是時間成就的,從原始時代到高科技的現(xiàn)代,也是時間的積累。人類因為時間獲得力量,也因為時間失去力量,很多事件包括思想既是歷史的兒女,又是未來的母親,卻永遠是時間的奴隸,舊秩序的打破和新秩序的建立都需仰賴時間?!薄耙粋€國家或者一個團體的決議或者行為是由其民族的特性決定的?!碧子玫轿覀兊默F(xiàn)狀,就是我們之前的破壞和現(xiàn)在的修復都是因為我們的善變或者健忘導致的,人們可以在廢墟上悼念曾經(jīng)的輝煌,但卻永遠不懺悔,更不可能反思,甚至忘記了曾經(jīng)的輝煌是他們親手破壞的。這不知是不是白楊先生的所謂“民族劣根性 ”。
章怡和說旅行的意義也許就在于“到生命不可企及的地方去感受生命的渺小和孤絕;在陌生的地方找到回歸鄉(xiāng)土的親切?!备諣柭摹斑@世界有一種使我們感到幸福的可能性:在遙遠的、陌生的地方發(fā)現(xiàn)另一個故鄉(xiāng),并對那些似乎極隱秘和極難接近的東西產(chǎn)生熱愛?!比绯鲆晦H。 而這樣的體驗就是我一次次遠行的動力,無數(shù)次過后,我依然能夠強烈感受到行前的期待、行中的感動、行后的意猶未盡。對于我來說,這就是對生命最好的回報。
廈地古村在整體修復中,原來的公用糧倉被改成了攝影展室,很多慕名而來的攝影愛好者記錄下了古村的各種美好;另外一間臨水的吊腳樓正準備改建成博物館,年老的村民說不清楚館藏的內容;先鋒書屋選擇水田中央的民居做成了書店,書店陽臺前的山坡有一排盛開的丹桂,在黃色的墻體和成熟的稻田間顯得尤為艷麗;書店邊上有一家民宿,民宿的院子改造成了枯山水的樣子,很符合村子現(xiàn)在的寂寥??傊遄诱噲D恢復原來的樣子,正努力變現(xiàn)金山銀山。也許我還會再來,惟希望金山銀山依然是綠水青山,散失的魂魄會重新聚集,古老的文明能得到延續(xù)。祝福廈地,祝福所有曾經(jīng)被無視、被破壞的美好能適得其所,哪怕是個遺跡也能得到善待,以讓后人能憑吊有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