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煉
一百年前去世的嚴復(一八五四至一九二一),被后人視為站在中國與世界最初交匯點上的“現(xiàn)代啟蒙人”。為回應十九世紀中葉以來中國遭遇的內(nèi)外危機,嚴復借助“信達雅”的譯筆,穿行于中國晚清與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平行時空”。通過翻譯這一“跨語際實踐”,他將西方近代的知識譜系引入晚清思想界,從而為近代中國的政治變革與文化轉(zhuǎn)型,提供了一個建立在“天演論”和現(xiàn)代科學方法之上的新世界觀。在嚴復的筆下,一方面,歷史被描述為由“野蠻”進入“文明”的線性過程,進步史觀成為解釋世界、社會與個人發(fā)展的新框架;另一方面,“天演論”將“群”作為“物競天擇”的基本單位,鼓吹通過“自強保種”避免“亡國滅種”的危機。從此,提升中國人的民德、民智與民力以適應文明競爭,成為當時朝野各界普遍認同的應對危機的根本途徑。
然而,嚴復一生在追求自由、民主、科學、競爭等啟蒙理念之外,也相當復雜地摻雜了許多貌似與此對立的“反啟蒙”因素,包括常年吸食鴉片、納妾、列名籌安會擁戴袁世凱復辟帝制、肯定孔教會尊孔讀經(jīng)、反對新文化運動“盡廢古文”、公開支持上海靈學會的鬼神觀念和“靈魂不死”之說。學者黃克武在嚴復、梁啟超、胡適研究以及近代中國思想文化史與翻譯史領域深耕多年,成就斐然,曾出版《自由的所以然:嚴復對約翰·密爾自由思想的認識與批判》《惟適之安:嚴復與近代中國的文化轉(zhuǎn)型》以及TheMeaningofFreedom:YanFuandtheOriginsofChineseLiberalism(《自由的意義:嚴復與中國自由主義的起源》)等有關嚴復的中英文著述。他的新著《筆醒山河—中國現(xiàn)代啟蒙人嚴復》(以下簡稱《筆醒山河》,下引此書只注頁碼)認為,嚴復思想之中所蘊含的矛盾與張力,既賦予他的啟蒙事業(yè)巨大的原創(chuàng)力,也讓他的人生歷程與近代中國走向世界的旅程一樣,充滿挑戰(zhàn)、成就和挫敗。
《筆醒山河》以娓娓動人的筆觸,為讀者描述、分析嚴復的思想來源和他的啟蒙方案對于晚清民初中國社會的深遠影響。該書共分“成長經(jīng)歷與人際網(wǎng)絡”“以翻譯開啟民智”“政治與文化的抉擇”三個部分,通過三十多個主題,構(gòu)成兩條彼此交織的論述線索。第一條線索是嚴復的歷史處境、人際關系和社會影響,著重從他的生長環(huán)境、個性特質(zhì)、婚姻家庭、師友關系以及政治、宗教與文化抉擇等觀察他的生命歷程,以此反映其身處的清末民初的時代動蕩。第二條線索則關注嚴復的思想內(nèi)涵,尤其著力通過對嚴譯作品的分析,展現(xiàn)他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思想特點及其對時代的沖擊。正如本書作者所言,嚴復一生不同階段所經(jīng)歷的家事糾葛、宦海沉浮、科場蹭蹬、身體病痛以及外界批評,帶給他更為復雜深沉的生命體驗,使他在“兩害相權(quán)”之中,愈益體悟到“勵業(yè)益知”的人生真義(5—6頁)。因此,《筆醒山河》既是一部建立在深入研究之上的大眾普及版嚴復思想評傳,又為讀者刻畫出一個在聲名顯赫之外,充滿困頓與彷徨的啟蒙者的生命圖像。
《筆醒山河》的主要貢獻在于,既不贊同將嚴復視為早年西化、激進,晚年轉(zhuǎn)而保守、落后式的人物,也不認可史華慈在《尋求富強》一書中以“兩面人的矛盾態(tài)度”論斷嚴復,即嚴復一方面追求國家富強、活力、個人競爭等,另一方面又在“神秘主義”之中逃避精神的苦痛。本書作者強調(diào),嚴復一生的思想重心,固然因時代變化而有所調(diào)整,但并未經(jīng)歷所謂“從西化到折衷再到復古”的激烈轉(zhuǎn)變。同時,嚴復也不是一個現(xiàn)代性構(gòu)想與終極關懷相互抵牾的“兩面人”。他一以貫之的追求,是通過“會通中西”的努力,為古老中國尋求一條通往現(xiàn)代的道路。從書中可見,嚴復的政治理念,是嘗試結(jié)合西方式的自由、富強與基于傳統(tǒng)價值的道德理想。他對于“幽冥之端”的形上世界和“靈魂不滅”的認可,與他對于現(xiàn)代民主和科學價值的追求也并非相互矛盾,而是彼此互補。在清末民初嚴復的學思歷程之中,它們共同映照出古老中國這個“文化動態(tài)之整體”的新陳代謝與環(huán)環(huán)相續(xù)。
因此,貫穿嚴復一生的那些“反啟蒙”的言行,雖然與時人認知中的現(xiàn)代性方案存在歧異與斷裂,但本書作者指出,從思想的連續(xù)性著眼,嚴復所極力推崇的西方現(xiàn)代學術和國家體制,與他肯定儒家的孝道、珍視宗教情感、探究“不可思議之境”的終極關懷之間,有著內(nèi)在的思想脈絡可尋。正如嚴復的同鄉(xiāng)好友陳寶琛在其墓志銘中所寫:“君于學無所不窺,舉中外治術學理,彌不究極原委,抉其得失,證明而會通之?!钡拇_,終其一生,嚴復都通過典雅的桐城古文,譯述斯賓塞、赫胥黎、亞當·斯密、甄克思等人用英文撰述的西學著作。這一中西雜糅的手法,真實可感地凸顯出嚴復關于“會通中西”的美好愿景—“一方面認為中西文化有所不同,另一方面兩者卻是部分相合而可以會通為一更圓融之思想體系”(278頁)。
《筆醒山河》一書將嚴復的啟蒙事業(yè),定位為“文化自覺的意識下從事中西思想的交融互釋”(4頁)。嚴復童年時代在福州船政學堂學習西學,同時亦研讀《孝經(jīng)》與《圣諭廣訓》等教材,其“會通中西”的理念,最初應植根于此。本書指出,在此后的歲月里,通過“引西入中”和“援中解西”的翻譯策略,嚴復將啟蒙與其對西學的譯介結(jié)合在一起,充分反映出他在翻譯西學、接引西方現(xiàn)代性過程中的“主體性思維”。因此,與林紓一道,被康有為譽為“譯才并世數(shù)嚴林”的嚴復,絕非中西詞匯的搬運工,而是一位通過翻譯,發(fā)掘“文本中的潛文本”的掘金者。他對諸多譯文所做的增刪和補充的按語,充分體現(xiàn)出這種思接古今的苦心孤詣與現(xiàn)實關懷。比如,嚴復最早譯介海權(quán)觀念,指出“開化之國,有其權(quán)而不以侮人,有力而不以奪人”。他以倫理、正義觀念為中心,通過描繪“公理、公法與公論”的啟蒙藍圖,對國際秩序、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展開批判性思考(96頁)。又如,對于眾所周知的《天演論》及其理論體系,嚴復自陳,正是在老子《道德經(jīng)》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當中,他發(fā)現(xiàn)了“天演開宗語”,認為其盡括“達爾文新理”。因此,他贊同斯賓塞的看法,以“天演”統(tǒng)攝萬物從而實現(xiàn)自然、個人、國家、社會的“止于至善”。但是,嚴復自身固有的“儒學性格”,選擇的卻是推動民德、民智、民力的溫和漸進的教化力量,而非推崇弱肉強食的無情淘汰與暴力革命。因此,“天演”作為宇宙運行的常理,具有普遍倫理法則、歷史哲學和價值源泉的多重含義,是萬物殊異和變遷之中的終極不變性,亦即他在《政治講義》中所謂的“道”。再如,嚴復翻譯約翰·密爾《論自由》(嚴復譯作《群己權(quán)界論》)之時,發(fā)展出對于西方自由觀念和中國固有的“恕道”與“絜矩之道”的比較。尤為難得的是,對西方自由的“投射”與對自由概念的“發(fā)現(xiàn)”(154—155頁),使得嚴復得以結(jié)合中西價值,認為“群己權(quán)界”是由一系列傳統(tǒng)規(guī)范所構(gòu)成。在這一點上,嚴復的自由觀與密爾的個人主義可謂桴鼓相應。
然而,《筆醒山河》的作者也指出,由于密爾與嚴復在認識論上的歧異,使得在后者眼中,思想言論自由的意義在于荀子說的“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亦即個人是“從道”的主體,其權(quán)威超過君主諭令或父母教誨。因此,自由是指個人決定從“道”的能力,而且也預設了荀子所謂的知“道”的可能性,亦即“人心能夠掌握實然與應然的客觀真理”。本書作者指出,這是一種“樂觀主義認識論”主導之下的看法。與此相對,密爾在“悲觀主義認識論”支配下所強調(diào)的fallibility(易錯性),在嚴復的思考之中反而是一個不太重要的問題(162頁)。因此,嚴復翻譯與詮釋之下的“自由”價值,既不同于密爾自由理念所主張的“己重群輕”,也不同于史華慈所說將個人自由視為達成具有“浮士德-普羅米修斯精神”之國家主義的工具,而是一種“群己平衡”的觀念(166頁)。另外,嚴復在以《群學肄言》為名,翻譯斯賓塞的《社會學研究》之時,則充分運用荀子的思想以及《易經(jīng)》與邵雍的“運會”觀念。他通過傳統(tǒng)觀念詮釋赫胥黎與斯賓塞的想法,進而了解天與人的關系以及由此衍生的演化原理、群體關系、圣王觀念等。群與群學、“解蔽”、天人關系、新“圣王觀”也在這樣的進程中,體現(xiàn)出嚴復社會學思想之中重視科學方法、線性演化、社會有機體論,批判傳統(tǒng)并實行新策的特點(191頁)。
嚴復在《天演論》自序中寫道:“考道之士,以其所得于彼者,反以證諸吾古人之所傳,乃澄湛精瑩,如寐初覺。其親切有味,較之覘畢為學者,萬萬有加焉。此真治異國語言文字者之至樂也。”在其樂融融的“考道”過程之中,嚴復對于中西思想各有批判與取舍,也各有調(diào)和與嫁接。他筆下文字與譯述也因此富含矛盾與張力。在不同的語境之下,嚴復對于中國傳統(tǒng)的抨擊,往往激活了傳統(tǒng)中的因子;而他對于西學的接納,也包含著對于西學的修訂與揚棄—簡單的線性敘事,無法精確描繪嚴復在這一時期對于這一系列“英國的課業(yè)”的復雜反應。簡言之,嚴復的譯述既是傳統(tǒng)儒家思想與西方經(jīng)典理論,在相互交織、密切互動之中實現(xiàn)“典范轉(zhuǎn)移”的過程,也是東西文明在對話與論辯之中尋求“重疊共識”的過程。
《筆醒山河》一書定位為通俗化、大眾化的嚴復傳記,故作者行文力求精簡,盡量少用引文,也未像正式學術著作一樣注解密布,令人望而卻步。不過,全書采用糅合傳記與專論的體例(特別是省卻注釋之舉),卻不甚便利讀者對于相關議題的具體研判與延伸閱讀,是一憾事。作者采用思想史和生命史相結(jié)合的寫法,濃墨重彩地刻畫出嚴復在“名滿天下”之外,卻因“謗亦隨之”帶來的無助、糾結(jié)與失意。值得注意的是,在《筆醒山河》之中,這些內(nèi)容并非簡單地堆砌史料與鋪陳情節(jié)。本書作者以“理解之同情”的寫作,貫注了史學研究諸多新的問題意識,如理性、情感與意志的互動,私情與公義之間的張力,以及女性角色在男權(quán)社會中的生存境遇等,讓事件(episode)、重要人物的傳記(biography)以及制度或思想上的架構(gòu)或模式(pattern),共同構(gòu)成解讀嚴復及其時代不可化約的三個角度(墨子刻語)。
在本書風格獨特而又饒有趣味的描繪之中,嚴復作為晚清民初的“典型人物”,從充滿理論思辨色彩的文字之中緩步走來,并以生動的面貌與他的時代合而為一。在留學英國期間,嚴復的見解就深受公使郭嵩燾的賞識。但通觀全書,嚴復并非個性圓融之人,而是鋒芒畢露,具有狂妄、自傲之氣。曾紀澤認為嚴復“才質(zhì)甚美,穎悟好學,論事有識”,然而也斥責其“狂傲矜張”“自負頗甚”?;蛟S性格即命運,加之回國后的官場失意與科舉不順,嚴復很早就開始吸食鴉片,以紓解事業(yè)和心情上的困苦。今人或許難以想象,嚴復的主要作品竟多在其吸食鴉片之后,方才得以完成。嚴復晚年受病痛折磨,以致煙霞癖一直無法徹底戒除。后來,革命黨人反對嚴復的君主立憲主張之時,曾借此大做文章,由此也影響到他的公眾形象。嚴復曾在文字中力倡“自愛而求進者必不吸食(鴉片)”。若以此反求諸己,不知嚴復是否也曾對此深自悔悟?
《筆醒山河》一書也用相當充分的筆墨,描述過往較少注目的嚴復的異性情緣與宗教情感。嚴復有兩妻一妾。第一任夫人王氏是佛教徒,其宗教精神影響嚴復頗深。嚴復一生提倡科學,卻不排斥宗教經(jīng)驗。他說:“人生閱歷,實有許多不可純以科學通者,更不敢將幽冥之端,一概抹殺。”(263頁)因此,嚴復喜用佛教的“不可思議”,翻譯“不可知論”(agnosticism)一語,并給予宗教或超越智慧、死后世界、靈魂不死等想法一個合理的、可以存在的范疇。在過世前兩三個月,嚴復還為多年前去世的王氏手抄《金剛經(jīng)》一部寄托哀思。不僅如此,嚴復給兒女取的乳名也多用佛教名詞,如“文殊”“普賢”“香嚴”“華嚴”。在“北洋當差,味同嚼蠟”這段日子里,情緒消沉的嚴復亦曾納妾。然當平日妻妾爭執(zhí)之際,束手無策的嚴復也不免抱怨“天下惟婦女最難對付”,自己“真天下第一可憐人也”(34—35頁)。這樣的細節(jié)讀來令人莞爾,也讓人感嘆“家人眼中無英雄”。他與女學生呂碧城和侄女何紉蘭之間,則發(fā)生了另外一些故事。嚴復譯介的新思想對兩名女性均有啟發(fā),而兩名女性對于女子教育的執(zhí)著,也影響著嚴復對于女性的看法。嚴復反對婚姻自由,卻提倡女子教育。他與忘年交呂碧城之間的和詩與密切交往,透露出彼此對于對方均有賞識與愛慕。作者認為,“唯兩人或許恪于師生禮法,未敢逾越。在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或許一直存在公、私、情、禮的交戰(zhàn)。呂碧城終生未嫁或源于此”(68頁)。
借用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所言,嚴復一生的文字,多系其“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而又持續(xù)探索時代命題的思想結(jié)晶?!豆P醒山河》一書指出,嚴復一生窮其心力,曾先后與三種思潮論辯:十九世紀九十年代末期,反對“西學中源說”;到了二十世紀初,反駁張之洞的“中體西用論”;至民國初期,又反擊五四新青年們反傳統(tǒng)的西化主張(278頁)。后來的《學衡》派成員郭斌龢說,嚴復一生思想多變,但“苦心彌縫于新舊之間”的精神則“始終一貫”(276頁)。然而,以“后見之明”觀之,受制于對中西學術體系根本差異的準確理解,嚴復能否真正如《筆醒山河》一書所言,融通文明之間的“一體相關性”,其實仍有探討的空間。
一九一二年,當五十八歲的嚴復主持北大之時,他已轉(zhuǎn)而承認“向所謂合一爐而冶之者,徒虛言耳,為之不已,其終且至于兩亡”。接踵而至的歐洲大戰(zhàn),更讓他抨擊西方世界“三百年來之進化,只做到利己殺人、寡廉鮮恥八個字”,并主張返歸“量同天地,澤被寰區(qū)”的孔孟之道。及至晚年,嚴復轉(zhuǎn)而從特殊性與歷史性的角度闡述中西文明。這與他早歲立意追尋二者“道通為一”的努力已經(jīng)漸行漸遠,以致在二十世紀初日趨激進的時代里,飽受著時人“保守”“復古”的譏評。
作為“不合時宜”、難以歸類的思考者,嚴復曾是引介西學的啟蒙先驅(qū),后來卻又成為啟蒙論述的反思者和時人眼中的落伍者。他以“圣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的態(tài)度,為中國描繪出一幅漸進調(diào)適的啟蒙藍圖。然而,這幅藍圖最終成為二十世紀“一個被放棄的選擇”。一九二一年,嚴復在遺囑當中,仍篤信“新知無盡,真理無窮”,也確認“中國必不滅,舊法可損益,而必不可叛”,更感嘆“做人分量,不易圓滿”。臨終之際,讓這位現(xiàn)代啟蒙人魂牽夢繞的,仍是“震旦方陸沉,何年得解懸?太平如有象,莫忘告重泉”?!豆P醒山河》一書揭示了嚴復一生的“經(jīng)緯萬端”,印證著清末民初讀書人心路的復雜彷徨,也映照出近代中國文化轉(zhuǎn)型的曲折往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