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建
波蘭是歐洲的十字路口。
波蘭是產生偉大的作家、詩人、音樂家、宗教家的國度。
波蘭也是充滿了民間信仰與女巫的國度:波蘭的文化具有東方的特征,民間社會依然存在著神話、預言、通靈的生活方式。
托卡爾丘克被稱為“文學女巫”,大概也是因為她的小說寫作融入了這一類知識,同時也在以詩意的方式把女巫們與天地神鬼交往的狀態(tài)予以了充分的實踐。
1、托卡爾丘克的時間:皺褶化敘事
托卡爾丘克自己說:“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癡迷于那些相互連接的結構,著迷于我們所忽視的卻又偶然發(fā)現(xiàn)的互文,以意外的巧合或命運的交匯。從本質上說,我相信作家的頭腦應是整合的頭腦,它頑強地把所有微小的碎片收集起來試圖把它們再次粘合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一個完整的宇宙。”因此在《太古和其他的時間》這一部小說這里,84塊碎片及其內部的巧妙連接,被作家整合成“太古”這樣一個世界。
《太古》的文本是由84篇短小敘事組成,每一篇文本的樣式或許是一個人物的簡約故事,或許是某一個場景的描述,又或許是某一段說明式的議論文體,或者,干脆就是一個事件的簡述。這些章節(jié)的內容相互之間沒有明顯的連續(xù)性,就像用不同內容的圖片拼貼起來的畫幅,或者說,就像一塊巨大的、跨越了幾乎一個世紀的畫幅,不過它是被作者揉搓之后堆放在我們面前的一堆布滿皺褶的紙團或者布團,我們看到的只能是皺褶被凸顯出來的那個部分。這些凸顯的皺褶的色彩和圖像,大部分是與其他皺褶沒有關聯(lián)的,只有少部分皺褶像是從一個大塊圖片那里折疊起來并且凸顯出來的,因此它們之間有某種相似性。
如果把這些皺褶展開鋪平的話,或許可以看到畫幅的全部講述或者它們之間的邏輯。不過,作者為了在有限的篇幅里為讀者生產出巨大的閱讀空間,她確實沒有把84個皺褶給理順出來。我們看到皺褶的突出部分,就像是每一篇文本才剛剛開始敘事就結束了。
但是,我們感覺到了其中蘊含著的那個巨大無比的底面的、撐平了的敘事世界。
這些皺褶大約由人物、神鬼、植物、動物、天氣、文本、事件,以及場景等等構建起來。說是皺褶,是因為每一個凸起來的皺褶都不是單獨純粹的突起物,而是可以為讀者賦予想象的諸多意義的空間。因為在每一個短章之中,作者又設置了太多的內容,它們有時是描述,有時是議論,有時又是現(xiàn)實與夢幻的交織,有時又是事件與玄想的并置,等等。每一個皺褶里面可以鋪陳開來的內容為整個小說作品設置了太多的閱讀陷阱。
這就是當代法國哲學家德勒茲所說的“皺褶”的意義架構的典型范本。
研究者這樣描述德勒茲“皺褶”概念的:皺褶是無止境的來回運動,那里不只是從一個到另一個的皺褶,而且還會以此作為啟動點再次繼續(xù)。就語言形態(tài)而言,皺褶理論,是由問題帶著,在破碎、離散,且含混、抽象的狀態(tài)中發(fā)展著。它處于中間和止于中間,完成也不打算完成。
從小說寫作的角度來說,皺褶論,就是卡爾維諾說的“一種剛剛開始就結束的小說”,它的語言姿態(tài)的未完成性質為閱讀與寫作提供了無盡的遐想空間。
另外,我以為托卡爾丘克受到過哲學家德勒茲的影響的具體舉證是全書中我印象最為深刻的——《菌絲體的時間》這一個短章,雖然在《太古》全篇中只出現(xiàn)了一次且篇幅只有兩頁,但是與德勒茲描述意義世界構成的意象“塊莖”是如此的相似,它們都描述出了意義世界在表面凸顯內容之下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太古》這里,“菌絲體”這一章處在小說中部,凸顯出作家以其豐富而深刻的想象展開了她對于鄉(xiāng)土中的生命體的最為感性的、最為富有詩意的哲學沉思。
拼貼式文本的主要特征,是在時間性與非時間性敘事之間的游弋不定,在事件性與非事件性之間的游動,現(xiàn)實與想象或者幻夢之間的交織,角色之間的變換不定以及交叉出場,主觀視角與客觀視角之間的迅速轉換,詩意的語言與直白的語言之間的猶豫不決,等等。最為重要的是,這種文本形式決定性地移除了單一秩序的、故事唯一性的敘事邏輯,讓語言處在情緒狀態(tài)之下,或者處在日常應用中的“前言不搭后語”狀態(tài)之下的樣式,賦予了小說寫作以本體論的價值。由此,當代思想所說的“非同質化語言”得以呈現(xiàn)。
這是閱讀《太古和其他的時間》乃至《云游》這一類小說文本時需要特別提出來的,因為它們的這種皺褶式結構里面具有內容的巨大蘊藏。我們的閱讀,是要在看似斷續(xù)和拼貼的皺褶堆積當中尋找到那個平面展開出來的時刻。閱讀的快意,大約也出現(xiàn)在這樣的時刻。
就一部小說寫作所需要的思想時間以及想象時間,以及作家安排的敘事空間的本質來說,《太古和其他的時間》這個文本,本身就是作者或者寫作者托卡爾丘克自己的時間;而我們閱讀這部小說,是在閱讀者的時間之中,我們通過閱讀而同時在思考、感受、評價著作者的文學時間,我們通過細讀這個文本,也是在感受托卡爾丘克所努力營造與建構的一個世界,一個世界的生存或者死亡的進程。在這個意義上,《太古和其他的時間》自然包括了作家托卡爾丘克的時間,這個擁有通靈者稱號的文學女巫的世界時間。文學,其魅力就在于此,它可以制造時間。
2、 歷史的時間:太古的故事之一
太古,大概是意譯,它的英文詞是nowhere,無處、任何地方,無名之所、無名之地的意思。因此,太古,它是這個無名之地的幾個家庭的百年興衰的故事,也是鄉(xiāng)村男女喜怒哀樂、男歡女愛、耕種勞作乃至雞鳴狗跳的故事,當然,它們的故事也與國家民族的歷史大事件共同處在一個時間的系列之中,因此,這些鄉(xiāng)村男女由此而具有了歷史的宿命式的生活與命運。也因此作者在一些篇章中以重復出現(xiàn)的人物揭開了歷史的連續(xù)性描述。
“太古是個地方,它位于宇宙的中心”,在作家的價值觀里面,太古的無名特征,是與城鎮(zhèn)有很大的區(qū)別的:“小鎮(zhèn)是可怕的,因為它會產生占有和被占有的熱望”。因此,在作者的規(guī)劃圖這里,南面的“太古與小鎮(zhèn)接界的方向由天使長加百列守護”。而太古的北面是喧囂的公路,它是不安寧的,被天使長拉斐爾守護著;太古村的西面是驕奢華麗的,因為這里有地主莊園和牧師的居住房屋與財產,所以需要由天使長米迦勒守護著;太古的東面是濕地、灌木叢,以及延伸出去的原始森林,在作者看來,這是愚昧以及危險的方向,因此也需要由天使長烏列爾守護。從開篇,作者就把一個無名之地的文明邊界及其即將面對的危險揭示了出來。這是一個安靜的無名之所,是一個無染無垢的潔凈的世界,作為宇宙中心,作者大概傳達出某種烏托邦意義上的愿景,可是這里又是充滿著危險的挑戰(zhàn)的地方,欲望、愚昧、驕奢與喧囂,人類的內心世界以及外部世界的俗世力量從來就是虎視眈眈地壓迫著這個所謂無染無垢的宇宙中心。人心,就是世界。
所以我們將在小說的講述當中觀看到悲喜的戲劇在太古村中的展開。
大約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或者是20世紀初的蘇波戰(zhàn)爭期間,農戶米哈烏家、博斯基家,地主波皮耶爾斯基家,“野人、瘋女人”麥穗兒,以及太古村的所有我們可以稱為“太古一代”的居民們,還都是在波蘭農村的自然并且充滿生命的欲望與熱情的生活之中,雖然一樣有嫉妒、有猜疑、有酗酒打鬧,但是同時也是有天使護佑著的,是咖啡飄香的,花果富饒的,有勤勞生活的、努力生育的人群的勞作與憂傷,他們的“二代”出生時亦獲得天使們的加持與護佑。這是太古村的自然生命狀態(tài)的故事,雖然憂傷可是卻溫暖而平靜的生命歷史。這是一個“不知有晉無論魏漢”的地方,就像中國人故事里面的桃花源。
在小說的一個短章《米霞的小咖啡磨的時間》里面,作者這樣描述小咖啡磨的情形:米霞從長凳上觀察世界,而小咖啡磨轉動著,磨著空空如也的時間。在小咖啡磨的工作中蘊藏著那么多的莊重,以至于現(xiàn)在誰也不敢讓它停下來。研磨成了它崇高的使命。因此,作家在這里如此說:“甚至有可能,米霞的這個唯一的小咖啡磨是太古的支柱”。如果用小說特別在意的“時間”概念描述這樣的狀態(tài)的話,那么,這是太古村自古以來的自然生存的時間,從抽象并且由抽象所獲得的概括性來說的話,這也是人類自古以來的自然生命狀態(tài)的時間段落。這是一種停滯的時間。小咖啡磨被抽象成為了某種宇宙運動的象征。
到這個時候,太古,仍然還是一個無名之地,我以為這是作家在強調這樣一種感受:人們的生命以及自然的生活形態(tài),確實是不需要命名的。
故事的第二階段,應該是進入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太古村的歷史階段。因為在一個短章里面,出現(xiàn)了1939年的字樣。這是一個極為暴力以及殘酷的時間。通過標題重復的幾個短章的描述,我們看到了作者簡約且有力地描述出德國軍隊的暴行以及接踵而來的俄國軍隊的輕快卻隱含著的另外一種類型的殘酷。
“他看到的不是這一場,而是那一場戰(zhàn)爭”,在小說以“米哈烏的時間”命名的短章中,參加過“蘇波戰(zhàn)爭”的米哈烏又看到了這另外一場戰(zhàn)爭,因此,“他眼前重新浮現(xiàn)出大片土地,曾幾何時他走過的那一片土地。這一定是夢,因為只有在夢里,一切才會像詩歌的疊句那樣重復出現(xiàn)”。歷史的敘事,特別是關于戰(zhàn)爭的敘事,在文學作品里,我以為這是令人驚異的一次描述,血腥的戰(zhàn)爭,暴力的場景,如詩句一般被人們用悲傷書寫出來。如果是詩學意義上的描述,或者如時代久遠的歌謠所吟唱的那樣,一場戰(zhàn)爭就是所有的戰(zhàn)爭,在作家的眼里,這一場戰(zhàn)爭,它就是歷史上在波蘭土地上發(fā)生過的所有的戰(zhàn)爭。
在這一段時間當中,太古村二代們出生并且長大,這是米霞、博韋烏、伊齊哈爾、魯塔、斯塔霞等人物遭遇到了混亂與暴虐的命運的故事。太古村的“一代”和“二代”們以及逃到太古村的猶太人、波蘭人們,他們的身體以及生活被饑餓與生存、愛情與剝奪,信仰與背叛,逃離與躲避所驅使,在槍擊、死亡、諂媚、抵抗、剝奪、憤怒、兇殘之中。此刻,時間停止了,天際間烏云沉甸甸地壓縮在了太古的中心。“夜里她常夢見天空是個金屬蓋子,誰也沒有能力舉起它”,這是瘋女人麥穗兒在戰(zhàn)爭開始時的不祥的預感。這是一個悲劇時刻,接著她的女兒魯塔被人強奸了:“魯塔躺在沃拉路上,那條路已成了德國人和俄國人之間的邊界”。注意這里的描寫:被強奸的女人在作家的筆下成為了“路”,成為敵對軍人之間的邊界。戰(zhàn)爭或者暴虐以凌辱女人為開端或終結,或者說,戰(zhàn)爭是以女人的身體被碾壓而展開的。
當世界進入了暴力與血腥的時間,人們逃進了森林,神秘女巫似的麥穗兒則逃進了世界中心的一個更加隱秘的中心韋德瑪奇,這是原始森林的內部區(qū)域,是森林惡人活動的地方,也是極為野性的空間象征。痛苦的麥穗兒就在這個神秘的宇宙中心實施了野性并且暴虐的性的交合。
小說的這些章節(jié)雖然還是以“時間”命名,但是通過作者插入的諸多關于“世界”構成的解說,通過溺死鬼的故事,通過森林惡人的故事,通過一個每天都在渴望回家的德國軍官卻被埋在太古土地的故事……我們意識到,所有這些疊加、重復、堆砌、性質接近的故事與場景,呈現(xiàn)出來的是時間的空間化。這是太古之外的勢力對于太古人身體暴虐式的交合與凌辱,它是充滿毀滅性快感的、一段暴力血腥的時間與歷史。因此,在作家看來,時間停滯了,也就是說,這一切,都是正在發(fā)生并且不可取消的“現(xiàn)在”的時間。在作者這里,世界的某一個層面也是由這樣的狀態(tài)構成起來的,因此它也是一個“當下”的時間。托卡爾丘克的歷史觀以一種毀滅性狀態(tài)的樣式而被呈現(xiàn)出來。
接下來就是馴服與空虛的時間以及部分太古二代和太古三代們逃離歷史。
俗世的來臨,讓不可逾越的太古村邊界被狂熱的女孩魯塔突破了,而她的戀人伊齊哈爾卻死在了不可突破的天使長們建立起來的太古村邊界之內。早就逃離太古村米霞的大女兒阿德卡爾返回了太古村,她看到了太古村荒蕪坍塌的景象,她知道了太古村一代的人們大都已死亡,她的母親米霞和舅舅伊齊哈爾也已經逝去。在爺爺米哈烏瘋狂的小提琴聲中,她帶著外祖母的小咖啡磨再次離開了太古。此時,太古村另外一個“太古三代”男孩雅內克也在臨離開太古時,還是遵循母親的叮囑,在太古的宇宙中心韋德瑪奇那里的一塊石頭之下的泥土上,印下了自己的手印。
3、 非歷史的時間:太古的故事之二
皺褶化敘事,就是在連續(xù)性的敘事中,同時也在進行著龐大的非連續(xù)性敘事。與這一種敘事方式相適應的,大約是一些非歷史性的事件、觀念、場景、物件,乃至神話、寓言、精怪、鬼神,以及夢幻、囈語、議論、知識,以及動物植物、山川河流、霧雨雷電、四季物產等等。作為敘事的對象,這些事物應該在小說講述之中承擔起的不僅僅是輔助故事的講述以及襯托氣氛表達情感的作用,不過,在當代敘事作品這里,它們與故事具有著同樣的功能,即推動講述,促進情節(jié)的展開,深化觀念的表達乃至成為敘事的主體并且對寫作本身呈現(xiàn)出真正有價值的創(chuàng)造。
《太古》的文本里面,每一個篇章都是用“時間”來命名,譬如“米霞的時間”“帕韋烏的時間”“魯塔的時間”“地主波皮耶爾斯基的時間”,這一種人物的活動與事件的描述;還有一些是一類介于人類與非人類的活動的描述,譬如“惡人的時間”“溺死鬼的時間”;另外就是一類非人類以及事物的時間,譬如“上帝的時間”“游戲的時間”,乃至動物植物的時間,譬如“椴樹的時間”“洋娃娃的時間”(洋娃娃是一條狗的名字),等等。時間,是一個存在物的名稱,也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人類的知識之中,它不僅僅是對連續(xù)性的描述,也是對記憶的隱喻,同時也是哲學研究中重要的抽象概念,所以當我們談論時間的時候,它可能意味著逝去、記憶、懊悔、焦慮、運動、速度,以及連續(xù)性的空間形態(tài),等等。當《太古和其他的時間》里面84個短章都被賦以了時間性定義的時候,我們就會意識到,在作家這里,所有的描述都可能是記憶,是過程,是運動,是命運,是時間之外的什么東西,等等。這個時候,我們明白,作家是在用時間去命名,或者去描述乃至去定義在小說里面出現(xiàn)的所有事物。這個時刻,時間這個概念,就成為了小說里面最為重要的敘事策略之一,它是一種觀念化敘事的策略。
當我們閱讀小說里每一個章節(jié)的時候,不可忽視的是,作者或許是在對眼下這個章節(jié)里面的人、物、神、怪、事,等等,都進行著某種觀念化或者說抽象化的進程。當我們讀到“小咖啡磨的時間”的時候,不僅讀到了格洛韋法的農婦的生活時間,同時也看到作者從小咖啡磨的轉動過程中體現(xiàn)的一種“世界安寧”的亙古而緩慢的存在狀態(tài),也可以同時演繹出作家對于存在永恒,鄉(xiāng)土長存的一種情感;所以在小說結尾,當格洛韋法的孫女阿德爾卡離開太古村時,她帶走了她外婆的那個小咖啡磨,在出走的汽車上,“她拿出咖啡磨,她開始慢慢轉動小把手,而司機則通過后視鏡向她投去驚詫的一瞥”。小說結束在“阿德爾卡的時間”這一章,阿德爾卡的時間,把所有的時間聯(lián)系了起來,同時,也把“小咖啡磨的時間”聯(lián)系了起來。皺褶式的敘事,通過時間這個既具象又抽象的事物,把故事深處的思想和感情邏輯接續(xù)起來,因此成為了這一部小說的重要的敘事推動力量。
在“洋娃娃的時間”這一節(jié),作者主要討論了“狗”的時間觀,她的結論是,狗的時間永遠是現(xiàn)在時,即所謂的“當下”。這是更加有意思的觀念,忠誠、愛,焦慮、消逝與出現(xiàn),是狗的時間的深刻內涵,也是忠誠、愛、焦慮這一類人類行為與情志的深刻內涵。雖然作家此時在描述的是自然形態(tài)的時間,但是她通過非人類行為的描述而強化了對于這一類情感與行為的再定義。這是與人的時間大相徑庭的形態(tài)。停滯,或者一切都在天地之中,具有同樣的特征,作家通過狗的時間與人的時間的比較,表達出對一個自然并且遼闊的安寧的世界的憧憬。就像小說一開始對于太古村的描述那樣,那是太古村人的世界中心,每一個鄉(xiāng)村對于居住生活在那里的人們來說,就是世界,并且亙古永恒。
在鄉(xiāng)土觀念里,世界本來是有邊界的,但是人類的活動,戰(zhàn)爭、商業(yè),以及欲望,瘋狂、暴力、激情、絕望,等等,最后把邊界突破了,世界從此不再安寧,正如在太古這個世界里不再鳴響起米哈烏最后奏響的那小提琴的樂音。
在“游戲的時間”這些章節(jié),游戲里描述的世界是由八個世界的圈層組織起來的,每一次這個時間的出現(xiàn),就是對已經發(fā)生在太古村的悲喜事件或者悲喜事物的一種說明書式的概括,似乎這是早有此的定論,隱喻的卻是萬古不變的命運。在小說接近結束的篇章,當太古村像“一具獸尸”沒落的時候,最后一節(jié)“游戲的時間”緊接著就描述了游戲中第八世界的景象,它像是一個咒語:“上帝老了。在第八世界里,上帝已經是垂暮之年。他的思想愈來愈缺乏活力,且漏洞百出。他的道變得含糊不清,難以理解”。這時,就像是一曲久遠蒼涼的民間歌謠突然被故事的講述者吟唱出來那樣,每一層世界中的訓誡、教誨和預言,似乎都在為已經發(fā)生的悲傷事物而吟唱著一曲哀歌。雖然這一些“游戲的時間”似乎只是一些民間神話傳說,但是安排在這樣的位置,它們就成為了故事再次推動的動力,通過閱讀,我感受到的不僅僅是波蘭的民間文化的知識,而更是一曲亙古的哀歌,就像我們圍坐火爐邊聆聽鄉(xiāng)野那些哀傷的歌詠與講述一樣。
托卡爾丘克的這些知識,應該是來自她的波蘭傳統(tǒng),譬如果園里面有蘋果樹有梨樹,那么就有蘋果樹年和梨樹年,因此而有了植物的時間,根據(jù)果樹生長的時間對四季進行再次劃分,或許,也因此啟發(fā)了作家對于所有事物的時間的發(fā)現(xiàn)與挖掘。
這些都是亙古未變的非歷史敘事對象,在《太古》這個文本這里,非歷史事物還有心理幻覺、夢、精神病意義上的想象,等等。作者曾經做過心理醫(yī)生,精神病意義上的想象在小說中的運用比比皆是。麥穗兒,瘋瘋癲癲的女巫一樣的女人,在作家的講述里,她被賦予了自然野性的非人式的人物特征,同時也成為村民們的欲望、殘暴、野蠻、非人化行為的表演舞臺,她是似人非人,似夢似幻的原野森林中厚重且苦難的生命形態(tài)的象征。在小說中各種歷史事件的講述當中,一切與暴力、野蠻、修復、療愈、命運等等相關聯(lián)的事件發(fā)生之時與發(fā)生之后,都有她的身影出現(xiàn),她會與大自然產生一種親密的身體關系,成為原野的一個部分,成為一種隱喻,以此而逃脫俗世的暴力與血腥。我以為,這往往是作家最為憤怒與痛苦的時刻和表達,同時也成為強悍生命力的一種表征。所以我們看到,在太古村的故事最后,太古一代只有瘋女人麥穗兒還活著,她的女兒魯塔則以其苦難與復仇的激情突破了太古村的空間邊界,出離了這令人悲傷的土地與森林。一切天使長的守護乃至一切神祗的嚴厲懲罰,都遏制不住這個苦難女人突破的沖動。
野物一般的生命是突破人間種種禁錮的唯一路徑,托卡爾丘克不僅僅是在憧憬一種自然生命的烏托邦狀態(tài),這些章節(jié)就像歌劇里面那些最為輝煌的乃至最為神圣的宣敘調一樣,女作家沉浸在對于女性自然生命的最為強悍的宣示之中。
4、 托卡爾丘克的時間:作者在場的敘事
整部小說,托卡爾丘克以其豐富的知識,洞察人間萬象的智慧以及對于自然生命的飽滿的憧憬完成了她自己的時間的構建,也就是說,她的書寫塑造了我前面說到的“托卡爾丘克的時間”。
正如作家在獲獎演說里說到的那樣:“我也夢想著有一種新的敘事者——一個‘第四人稱的敘述者,他自然不會只是語法結構的搭建者,而是能夠成功囊括每個角色的視角,并且有能力跨越每個角色的視野,看得更多,視野更廣,忘卻時間概念。我認為這樣的敘述者是可能存在的?!痹谖铱磥?,“托卡爾丘克的時間”也就是作家所期待的這樣一個“第四人稱”的書寫者。
小說中幾乎每一個短章當中的語言以及與語言相關的描述,插入的神話、夢幻、臆想,乃至評價性的語言,我們都可以視為是作家托卡爾丘克自己的時間。因此,我們獲得了各種各樣的時間:這里是作家的時間,也是歷史事件的時間,既是人類的時間,還是亡靈的時間,還是植物的時間,動物的時間,夢幻的時間,哲學家的時間,民間寓言的時間,欲望的時間以及愛的時間,自然還包括了通過語言、篇章、敘事、象征、隱喻、對話、描述、場景等等,所實現(xiàn)出來的詩意的時間。時間在這里,被賦予了生長、情感、歷史以及詩意的內容,它們交織起來,相互呼應,相互印證,相互襯托,乃至相互對峙,形成了一個各種類型的時間交織起來的漩渦,它也是一個情感表達與思想呈現(xiàn)的漩渦,它也如紅樓夢那樣,通過“大觀園”這樣一個孤立的空間意象,將人世間種種悲喜放置在宇宙的某一個位置,由此而實現(xiàn)了一個觀念鮮明的空間敘事。
以此我們將再次意識到,《太古和其他的時間》蘊含著一個富饒并且復雜的作家的主觀時間的世界:
“托卡爾丘克的時間”是一種母性的時間,正如她在小說中描述幾代女性的生育場景時那樣,每一次生育,都有天使長的護佑與在場;也像她在獲獎詞中所說:“我母親會說,她悲傷是因為我還沒有出生,可是她已經想我了”。由此我們也可以懂得,作家在建構如此一個息壤一般的世界之時,她已經是滿懷母性之情在想念她這個世界的誕生了?!拔业哪赣H——給了我一個曾經被稱為靈魂的東西,從而為我提供了世界上最偉大、最溫柔的敘述者”。
“托卡爾丘克的時間”也是一種神話與寓言的時間,作家在這個時刻就是波蘭民間社會任何一個鄉(xiāng)村的故事講述者,她不僅講述一些發(fā)生著的現(xiàn)實故事,同時她也在講述著她的文明里那些流傳久遠的神話與寓言,因此她也像波蘭仍然活躍著的女巫那樣,不僅為人們營造著一個烏托邦樣式的世界以此治愈著喧囂的世界,也把人類文明的某些與現(xiàn)代生活格格不入的文明事象保留了下來。通過小說寫作,托卡爾丘克在碎片化的閱讀時代之中,不僅實現(xiàn)著作家的使命,也把傳統(tǒng)的神話和寓言的寫作以另外的形式進行了有效的實踐。
“托卡爾丘克的時間”也是一種詩意的時間。在《太古和其他的時間》這里,這是通過溫柔的講述而呈現(xiàn)出來的某一種宇宙位置(無名之地)的空間描述,雖然是哀傷的,但是也是一個具有像麥穗兒那樣頑強而豐沛的生命力的宇宙。我以為,在作家這里,麥穗兒象征著生生不息的女性的柔情與熾熱的生命。《山海經》有故事說,“息壤者,言土自長息無限,故可以塞紅水。紅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紅水”;如果我們把息壤移作人間的比喻,那么在托卡爾丘克這里,這一塊息壤就是作家眼前的這些哀傷故事里面的女性,作家賦予女性以息壤一樣的生長的神秘力量。通過寫作《太古和其他的時間》,作家建構了一處哀傷的息壤,它以詩意的力量將希望注入到這一塊堅實的世界,我們已經看到了它如息壤那樣,在靜悄悄地擴展,靜悄悄地生長。這是文學家們再次為我們現(xiàn)在這個喧囂世界所作的詩意的承諾。
“托卡爾丘克的時間”還是哲學沉思的時間。小說中最為重要的宇宙描述,我以為可以用“菌絲體”“小咖啡磨”“游戲”“四重性”以及“時間”描述出作家的哲學沉思?!熬z體”是世界內部的意象,它是突破歷史與地域的生命體的象征;小咖啡磨,如作者說的那樣,“物品總是堅持著保持在一種狀態(tài)……大凡是物質統(tǒng)統(tǒng)都有這種能力——留住那種輕飄飄的、轉瞬即逝的思想的能力”;游戲,通過神話敘事而實現(xiàn)的非理性邏輯,由此而獲得了一種對于苦難的接受與理解,即“命運”;“四重性”是一種非自然的哲學命題,一種壓迫人以至于瘋狂的理性主義分類學,米霞的兄弟、怪人伊齊哈爾的死亡之因;另外就是“時間”,托卡爾丘克的時間觀是多樣時間觀,是一種多棱反射世界乃至心靈的“時間水晶”,她以此與波蘭女巫們強調的靈魂世界達成了某種共鳴。
皺褶式文體,我們碾平了來看,大約會涵蓋如此多樣的蘊含結果。
一部小說,由于其多樣性拼貼的寫作方式使得文本呈現(xiàn)為蘊含富饒的思想與情感的倉庫,也因為它的詩意寫作的姿態(tài)而建構起了一個富有想象與沉思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