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婉霞
時至今日,我仍然記得那個和煦的下午,土壤散發(fā)著清新的氣味,竹葉沙沙作響,水面漾開一層層漣漪,浮萍下的魚兒飛快地消失不見,太陽被薄薄的云層遮住了面龐,陽光暖烘烘的,就像是軟綿綿的羊毛。
紅色的跑道很長,白色的踏板是終點,那頭是一個長方形的沙坑。我在跑道上找了個位置,模仿著他人的動作,奔跑、加速、踏板、借力、起跳。那一瞬間,我大約是飛起來了,我的身體幾乎沒有任何重量,輕飄飄的,如同一片浮在水面的鵝毛,我仿佛不再被地心引力束縛,連空氣都在推我向前。落地的剎那,周圍響起一陣陣驚呼,而我還沉浸在剛剛那奇妙的感覺里,那種我從未有過的輕盈和自由,我當下便確定,我喜歡上了這種感覺。
那場選拔賽中,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我取得了最好的成績。校隊老師當即宣布我成功入選,讓我每天下午放學后到操場參加訓練,兩個月后代表學校參加區(qū)運動會。我離開的時候,聽見他對另一位老師說:“這個孩子有天賦?!?/p>
那一天,我開始喜歡跳遠。那一年,我十一歲。
回到家后,我滿心歡喜地與父母分享這個消息,母親突然面色凝重,皺著眉頭問我:“萬一訓練耽誤了學習,上不了好初中怎么辦?”我沒有說話,那時候,升學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第二天,我便主動退出了訓練。我不敢看老師的眼睛,倉皇逃離,如同一片失落的花瓣。
上了初中,因為中考時體育占五十分,學校便將體測納入月考。體測包含了立定跳遠,我總是以最不標準的動作跳出全班唯一一個滿分——是的,我只能在這里肆意揮霍自己的天賦,即便我如此渴望沙坑和跳板。
這一次,校隊老師找到我,她問:“你想不想?yún)⒓訁^(qū)運動會?”
第一天訓練結(jié)束后,班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千萬不要耽誤學習?!彼幢阒皇且痪渖埔獾奶嵝眩瑓s也如同一把利刃,輕易擊潰了我的心理防線,讓我瞬間陷入刺骨的冰川。
沒有什么比升學更重要的事情,任何可能是阻礙的事情都要放下,即便我的內(nèi)心如此向往。我又一次選擇逃離,并振振有詞地以學習為理由。
高中時,幾乎一模一樣的事情又發(fā)生了一次。
直到大學,我才終于重新站上那條跑道。助跑、起跳,就在我騰起的瞬間,我突然驚恐地發(fā)現(xiàn)——我的身軀不再輕盈,我的雙腿仿佛被注了鉛,重力死死拖住我的雙腳,我用盡全身力氣卻掙脫不了。
經(jīng)歷好幾次都是如此,我不得不接受,身體的黃金時代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過去,我再也跳不出之前的成績,再也無法感受騰空的自由。
風從耳畔迅速劃過,全身每一個細胞都無拘無束,那些自由而疾馳的感覺,僅僅在離開地面的那一瞬間向我奔來。那一瞬間,轉(zhuǎn)瞬即逝,如此短暫,可我不僅沒有把握,反而還一次次錯過。
我難以抑制地開始后悔,到底是多么重大的事情,讓我離開了那條跑道,讓我在身體仍然輕盈的時候放棄飛馳的感覺,讓我在最熾熱的年紀壓抑內(nèi)心最深處的渴望?
時至今日我才意識到,暫時的逃避很可能就是訣別,當身心不再輕盈的時候,只剩下追悔莫及,而那些曾經(jīng)覺得非做不可的事情其實并沒有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當下最真實的快樂,值得深思的是如何平衡向往與現(xiàn)實,因為渴望不是只能為生活讓路。
(海天夢摘自《知識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