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
每個人認(rèn)了不少單字,到應(yīng)當(dāng)讀書的年齡時,家中大人必為他選擇種種“好書”閱讀。這些好書在“道德”方面照例毫無瑕疵,在“興味”方面也照例十分疏忽。中國的好書其實皆只宜于三四十歲人閱讀,這些大人的書既派歸小孩子來讀,自然有很大的影響,就是使小孩子怕讀書,把讀書認(rèn)為是件極其痛苦的事情。有些小孩從此成為半癡,有些小孩就永遠不肯讀書了。一個人真真得到書的好處,也許是能夠自動看書時,就家中所有書籍隨手取來一本兩本加以瀏覽,因之對書發(fā)生濃厚興趣,且受那些書影響成一個人。
我第一次對于書發(fā)生興味,得到好處,是五本醫(yī)書(我那時已讀完了《幼學(xué)瓊林》與《龍文鞭影》,“四書”也已成誦,這幾種書簡直毫無意義)。從醫(yī)書中我知道魚刺卡喉時,用貓口中涎液可以治愈。小孩子既富于實驗精神,家中恰好又正有一只花貓,因此凡家中人被魚刺卡著時,我就把貓捉來,實驗?zāi)堑し降男ЧS种廊N治癬疥的丹方。其一,用青竹一段,燒其一端,就一端取汁,據(jù)說這水汁就了不得。其二,用古銅錢燒紅淬入醋里,又是一種好藥。其三,燒棗核存性,用雞蛋黃炒焙出油來,調(diào)棗核末,專治瘌痢頭。這部書既充滿了有幻術(shù)意味的丹方,常??蓪嶒?,并且因這種應(yīng)用上使我懂得許多藥性,記得許多病名。
我第二次對于書發(fā)生興味,得到好處,是一部《西游記》。前一書若養(yǎng)成我一點幼稚的實驗的科學(xué)精神,后一書卻培養(yǎng)了我的幻想,使我明白與科學(xué)精神相反那一面種種的美麗。這本書混合了神的尊嚴(yán)與人的諧趣——一種富于泥土氣息的諧趣。當(dāng)時覺得它是部好書,到如今尚以為比許多堂皇大著還好。它那安排故事、刻畫人物的方法,就是個值得注意的方法。讀書人千年來皆稱贊《項羽本紀(jì)》,說句公道話,《項羽本紀(jì)》中那個西楚霸王,他的神氣只能活在書生腦子里。至于《西游記》上的豬悟能,他雖時時刻刻騰云駕霧(駕的是黑云),依然是個人。他世故,膽小心虛,又貪取一點小便宜,而且處處還裝模作樣,卻依然是個很可愛的活人。讀者——尤其是青年讀者——若想在書籍中找尋朋友,豬悟能比楚霸王好像更是個好朋友。
我第三次看的是一部兵書,上面有各種套彩陣營的圖說,各種火器的圖說,看來很有趣味。家中原本愿意我世襲云騎尉,我也以為將門出將是件方便事情。不過看了那兵書殘本以后,它給了我一個轉(zhuǎn)機。第一,證明我體力不夠統(tǒng)治人;第二,證明我行為受拘束忍受不了,且無拘束別人行為的興味。而且那書上幾段孫吳治兵的心法,太玄遠抽象了,不切于我當(dāng)前的生活。從此以后我的機會雖只許可我作將軍,我卻放下這種機會,成為一個自由人了。
這三種書幫助我,影響我,也就形成我性格的全部。
(源自《無從畢業(yè)的學(xué)?!罚┴?zé)編:何建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