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市樹德中學光華校區(qū)高2019級 杜亦豪
太陽底下,一群人被推進了電動門內(nèi)。外面的人向他們招手,或是從一旁的窄道進去,負著綠麻的或藍黑的布袋。諸多顏色在半空中舉著托著頂著并伴隨一片蔭翳向園中走去。
這本是不必要的,在原初進校過程中不必這樣的陪同與監(jiān)督,正如押送一群犯人只需四五持械者即可。言語與公告板已是最好的武器,它將指示我們在某一棟某一單元某一層某一間某一床放上我們的布袋,然后打開,鋪上,并依照喇叭或鈴聲的指定程序走向另一棟另一層另一間另一桌。與生俱來的提線使我們甚至不用某人的實際操作便可完成上述工作,這對于大部分人而言都是極好的。
然而,麻袋在半空中懸浮著的不確定因素顯然攪擾了既定秩序。袋子在空中相互彼此又彼此相互,或由此至彼由彼至此的碰撞甚至旋轉(zhuǎn)甚至迷路造成了極大不便。熙攘間充滿著這樣的對話。請問某某班在哪里?哦,您也是送學生的吧?沒錯。是第一次來吧。誠然如此。當然如此。你也問過其他人了嗎?是的。那么,還該問誰呢?沒有問過的。已經(jīng)問過的。似乎問過的。似乎沒有問過的。那怎么確定誰有知道此事的可能性呢……諸如此類的對話在這短短的上午繼續(xù)重演,直至命令與呵斥蓋過了疑問才讓這個上午徹底浪費。
上樓者左,下樓者右??繖谡吣?,靠墻者女。入前門者短發(fā),入后門者長發(fā)。在一段極盡言語亦難以描述的龐大匯流后,這份臨時的權(quán)威終于得以暫時休息——每個人都依照某種理性規(guī)定在錯綜對立的迷宮中找到自己相應(yīng)的位置,受一系列的精心安排隔除了可能或本就不可能或已經(jīng)或尚未發(fā)生的反應(yīng)——在他們眼里看來。
一刻鐘后(如此精準的)開始響鈴,這時的我們注意到彼此。陽光如游魚落到身上,滑向地面,短發(fā)留著銀亮的水跡(穿過云穿過霧,穿過丁達爾效應(yīng))。這立身與回位的時間便又是一刻鐘。這將使他們恐懼,那是料想之外的——那光線隨線條與銀魚流去,流到晚上和月亮下的池子里。淡金色的石磚殘存白天的記憶,鉤上月弦鐫出迷蒙的夢鄉(xiāng)與符號。
兩刻鐘結(jié)束??梢噪x位。講臺上宣布。六面體的教室被各樣的影子擾動。地面碎白石紋積滿了陰影間留下的水洼并隨著雙足的踏入而隱隱顫抖,于是很快縮回窗外的葉子上,從葉子縮回了太陽上。我起身,實在無法忍受,我一定要出去,倚在欄桿上。
為什么要這樣。那一頭短發(fā)走向我(長發(fā)中的短發(fā),你的青絲從兩鬢垂向雙肩。如春之瀑,如泉之歌。你不屬于前門與后門。)今天陽光真好,干嘛要這樣趴在欄桿上(你的言語,你的言語。)這樣有什么問題嗎?小姐。朱欄誰欲倚,背月望秋思。欄桿是留給月亮的(月亮,月牙。你的月牙,彎彎的月上投下的目光。深邃的池影。成群結(jié)隊的夢,為尋求解脫而投入你的秋波深處。)是留給晚上的嗎?我說。只是夜晚的消解正是留給白日剩下的悒郁的。將欄桿留給月亮,實在可惜啊。不過白天靠在欄桿上總歸是不好的,請陪我下樓吧。她說。
他發(fā)現(xiàn)了這個女孩的不同,這樣的不同是天生的。在他跟隨于她身后的時候,目光也緊緊地跟隨著她的腳步。她的步態(tài)很特殊,每一次前行都同秋千一樣微微搖擺,這是一種天然的率真。腳尖的輕跳以某種獨有的節(jié)奏進行。她的生命打著拍子,令生活在內(nèi)外的人都聽得無比清晰。對于他而言,即使在許久之后的欄桿旁,他也將突然想起這個下午。那是一個秋天。
待在后面干什么?她停下來,她看著我,而我卻忘記移開目光??煜聛硌剑@喜嗎?惱怒嗎?嗔罵嗎?詫異嗎?)我從樓道的拐角走向她,淡黃色的花折射到她的臉上,眼角沾著點點花粉(星光灑在月牙泉邊,我騎著駱駝,四蹄在沙上發(fā)出棉被的摩擦聲)。我把視線挪開。我們要去哪里?我的視線在遠遠的高樓,棕褐色的磚瓦指向無云的藍天,太陽在玻板上隱隱浮現(xiàn)。一束目光突然飛向我,我用余光接住。下樓有目的,下樓有目的嗎?她突然笑起來,拍拍我的肩。你啊,這么個人吶。便從一旁走去,嘴角似乎還留著剛說完的句子。一瞬間,我隱隱感覺她還在看著我,但她沒有扭頭,她在等我跟著走。
我緩緩移向她,卻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凡事都有目的的話的確無聊。我試圖告訴她什么。若是都有目的則意味著必有始終。只是她似乎知道我要說什么。你說得對吶。她也緩下步子。不如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吧。那曾是我要說的話。這樣就沒有始終了。她望向我的眼睛,似乎在等待什么,但她卻告訴我,我的眼眶紅了。
暮色浮在她的臉上。
夜晚比風還要深。在你猶豫的片刻中,他們站在門口的路燈下。我先走了。嗯。她斜著頭,似乎在打量我。怎么了?沒什么。
她笑得更燦爛了。
路旁被黑色裹著的樹或是燈統(tǒng)一地躬著身子,如果仔細察看便可以發(fā)現(xiàn)個中緣由。事實是,即使它們在白晝的太陽底下多么筆直,它們也無法承受上面的黑色或是地上的黑與白色。因此,它們不停地顫抖以保持一種相對固定的姿態(tài)來證明其合理性與確定性。這對于夜晚是件麻煩事。在它嘗試使之解構(gòu)、消逝或者放開的東西中,都有上述這般類似的耐力——屬于事物天然本性的抵抗而又在我的世界里困惑著、欺騙著、隔離著、提防著、潛在著,出露于水面、池面、湖面、海面、江面、河面、盆面、碗面、杯面,然后在一段漫長的窒息里繼續(xù)存在。
杯子,倒扣在整個世界的頭上,以便各種黑色的液體連帶各處在頭頂在邊緣的白霧流往地面——我置身其中,腳也深陷其中,如果說得更徹底的話,我簡直即將成為它了。四處交融的乳汁。無處干涸,無處逃逸。欄桿在道路一旁無限向遠方延伸。無數(shù)棵梧桐在身后跟著我,枯掉的葉子在翻飛,我在欄桿上,聽著,倚著,搖擺著,掙脫著,我也成了梧桐葉。我被卷向你。翻滾的鐵欄與折疊閃動的光在遠處,在上空,在地面。我回到面前。一個人走在前面。他在正前方,盲道上。四周漆黑一片。但引起我興趣的不是他的姿態(tài)或是他沿盲道行進,而是他的模樣。那個方形的背影。四段筆直而彼此垂直的線條構(gòu)成后腦的頭像。換一個角度,便可以這么說。他的腦袋就是一個長方體,或者一個箱子。每一個棱角密封得如此完美。沒有弧度的,標準的九十度。在這個箱子底下,有一個稱得上是圓柱體的軀干并在某一部位分岔形成前后擺動的雙腿。他左手拄著盲杖,似乎在前進。他在向深深處,向深深處。不過十分遺憾的是——即使他應(yīng)當無法意識到——在這條通往夜或是東方黎明的路上,一根電線樁被置在盲道中央。此時,他離這根石樁僅有約十米的距離。在他的拐杖觸及這桿子的前一剎那,他頓時停了下來,這興許是出于本能——一個盲人對前方未知而正在凝結(jié)固化的空氣的天然恐懼。他抬起盲杖向前試探,感知到物體的存在。不過這般知悉無足輕重——他依舊無法判斷。你甚至能看到搖晃的方形腦袋與拐杖上晶亮的汗?jié)n。他在思考、揣摩、分析、判斷、總結(jié)。他有無數(shù)種選擇。事實上,無數(shù)種選擇面對著他。他可以選擇往左、往右,或者后退或者繞道來擺脫他的窘境,以某種代價。另外,他的拐杖也能替他探尋更多的選擇。比如他舉起盲杖,以自己為中心轉(zhuǎn)一個圈來檢測除了他面前之物是否還有其他障礙?;蛘?,他干脆就順著這道往前走,以他自己本身來感知,然后讓諸多未知塌縮、塌縮,在一個個世界里。但是,事實上,他什么也無法知道。你看到他的面前,感知的、看到的都比他多,卻依舊什么也不知道。我在那里,是什么讓我想起了抑或是看到了這些?我的眼里感官里。垂下的黑云即將無法承受不可言說的重量,它向下拉長、延伸,成了鐘乳石的結(jié)構(gòu)。有些已經(jīng)觸及高樓,有些離地面很遠,有些停留在高遠的穹頂上。清一色的墨滴,清一色的黏稠,清一色的冰冷——液體滴在我的臉上,開始是一滴,很快就無數(shù)滴。雨云不可遏制地向下塌陷。整個世界只留下它的聲音。我奔向那個方腦袋,想讓他走??伤麉s比我更加有所迷惘,有所希冀,有所徘徊。在他無數(shù)次思考中,似乎已經(jīng)得出了那曾在我經(jīng)行的無數(shù)個夜晚所擦肩而過的結(jié)論——他不應(yīng)該離開。他無法脫身。當他一旦離開那條指引后,便甚至無從下足。對于他而言,風的深不如夜晚的深,前者讓他不知所蹤,后者卻令他無從前行。夜晚的深更不及他的深,前者令他無從前行,后者卻令他未曾前行。你先走吧,他說。他停在那根柱子面前,似乎已同它相依為命,甚至融為一體??熳甙?。我扭頭便跑,以超越言語的速度。我奔向她,我奔向你。以超越言語的速度,仿佛整個世界都跟在我的身后。我跑進風里、夜里,甚至快比我還要深。我奔向你。而那個人已在遙遠的某處,似乎從未存在過??墒菬o論他是否存在于世界的某處,曾經(jīng)、未來,他都不會再出現(xiàn)在我明早的路上。
因為他會被沖走,被黑色液體,或是被夜晚剝噬??偠灾?,就這樣說吧。他,永遠也不會再出現(xiàn)在那條路上了。
天空一碧如洗。如果極目遠眺的話,便能望見最遠端高樓上的瑰色紅暈。整個天空倒映下來,地面也沾上澄澈的顏色。空氣很清新,沒有一點味道。世界的喧囂,仿佛被什么禁錮了。
他飛快地跑著,一邊觀察周圍是否有異樣的痕跡,在那條通往白色鐵門的路上。(磅礴的大雨在昨夜,滴下碧梧桐。滴答滴答。)他喘著的氣,同陽光的芬芳糅在一起而成了奇妙的顏色。紅藍金的光圈交替閃爍,飛逝。不可名狀的旋律于眼前起伏。我目視天空,大概它也聽到了遠處的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