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榆

我經(jīng)常會有身在風暴中心，或深居激流漩渦的感覺。

作為一個自由職業(yè)的人，沉浮于社會的存在實況，經(jīng)常帶給我脆弱又無能的體驗。然而讓自己安靜下來，心定神閑坐在書桌前，也是我每天會有的狀態(tài)。

更多時候，生活猶如狂飆席卷，世界仿佛深海巨浪之上的艦船，動蕩起伏險象環(huán)生。戰(zhàn)爭，我們只要打開手機，就可以看到現(xiàn)時的屠殺現(xiàn)場，遠在天邊，也近在眼前；戰(zhàn)禍制造的難民潮四海涌流；瘟疫在地球上的彌漫，帶給人類更廣泛的恐懼，死亡訊息密集紛涌使世界驚愕。地震、海嘯、颶風、雪崩、空難，在災難與禍患面前，人之無助成為生命的某種真相。

現(xiàn)實的圖景令人黯然神傷，似乎難以安寧。然而我還是會讓自己鎮(zhèn)定，心靜神安地坐到書桌前，在打開的電腦上敲擊自己想要寫下的文字——虛構或非虛構文學作品。當然會有寫作的虛無感，但我不會放任它馳騁?，F(xiàn)實世界的無常顯而易見，不義、恥辱、失敗、挫折、無能、憤怒、沮喪、厭倦，這些深藏于詞典里的詞語，就是我們在某個時刻遭逢的境遇。你什么都改變不了，現(xiàn)實比虛構世界更復雜離奇也更詭譎驚悚。這時你的寫作，需要絕對的理由支持，以使你的情感和生命免于在虛無中潰散。

“寫作作為祈禱的方式。”我喜歡卡夫卡寫在日記里的這個句式。如今它成為我書寫的姿態(tài)，同時也構成我安坐書桌前的動力。事實上，除了肉身經(jīng)歷的現(xiàn)實世界，我們還有靈魂棲居的維度。心理學大師卡爾· 榮格說：“向外看的人，沉睡；向內(nèi)看的人，覺醒?！?/p>

我更愿意成為一個靈魂覺醒的人?，F(xiàn)在我在注視世界的同時，也愿意將目光投向自身。觀看靈魂的存在，世界將成為靈魂的倒影。就寫作而言，我心儀這樣的敘述品質(zhì)，如電影《美女與野獸》（Beauty and the Beast）的制作人讓·科克托回憶馬賽爾·普魯斯特所言：“恰如腹語者的聲音來自胸腔，普魯斯特的聲音發(fā)自靈魂?！?/p>

就小說藝術而言，我相信小說是對存在的勘察和審視,而小說家更像語言的煉金師。

我有職業(yè)的榜樣。那些我尊敬的杰出者，可以構成一個璀璨的星系。被這光譜照耀，是我私享的幸福。切斯瓦夫·米沃什，是這星系中最亮的一顆，他令我有精神共同體的契合感。睿智、精神強健而高壽，這是我心儀的創(chuàng)造者的境界，人類的精神高地。

“這個世界的事物應該被沉思，而不是被解剖?！泵孜质驳难哉f此刻回旋在我心里。寫出《被禁錮的頭腦》的偉大詩人在晚年是安詳?shù)?，他構建自己獨立的詩意世界，也踐行個人的解放。他說：“解放意味著站在生與死的永恒之輪之外。藝術應該站在那運轉的輪子之外，這樣我們就可以擺脫激情、欲望，以某種超然的態(tài)度，接近客體的對象。生命的激情，可以通過超然的沉思而被消除?！?/p>

2006年夏天，我有機會到波蘭訪問，在米沃什的故鄉(xiāng)克拉科夫停留的時刻，專程去安放詩人遺靈的教堂。我?guī)еr花，愿意獻上自己的敬意，同時接受他的指引。就像寒夜之星，照徹大地幽暗的褶皺。我記得米沃什的箴言，現(xiàn)在它成為我寫作的倫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