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紫璇 蘇州大學金螳螂建筑學院 碩士研究生

申紹杰 蘇州大學金螳螂建筑學院 教 授 博 士

1 緒論

1.1 研究目的

“類型學之于設計，是本土設計的靈魂和符號。凡是設計大國，都經(jīng)歷過一番卓絕的尋找，方能找到基于本民族文化，并能被世紀廣泛接受的原型?！保核汲伞吨袊ㄖ贰罚┪覈某鞘袪I造和建筑建設有著悠久的歷史，并形成了獨特的城市空間。在近現(xiàn)代，伴隨著西學東漸的影響，傳統(tǒng)的城市營造思想被忽視，中國的傳統(tǒng)街巷空間逐漸消失，大量的城市正在喪失自己的語言。本文希望通過對于蘇州傳統(tǒng)街巷空間的類型分析，抽取出其中的“元語言”，梳理出空間的建構規(guī)律，為當下的街巷空間建設提供參考。

1.2 研究意義

法國政治經(jīng)濟學家亨利·列斐伏爾提出了著名的“空間生產(chǎn)”理論。他認為空間并不只是靜態(tài)的物質(zhì)限定的地理環(huán)境，同時還包括著各種社會過程。傳統(tǒng)的街巷空間無論是在東西方都為各種各樣的社會活動提供場所。而目前現(xiàn)代的街巷空間大多以交通為主要的功能，復雜多樣的城市社會被從街巷中驅趕出去，研究傳統(tǒng)街巷空間的類型學特點有助于我們將城市生活再次引入到街巷中。

另一方面我國在歷史街區(qū)，傳統(tǒng)街巷的保護與開發(fā)上，往往只注重“形似”。雖然大多采用傳統(tǒng)的建筑形式呼應歷史文脈，但是缺少從內(nèi)部空間的構建上映照傳統(tǒng)意象。當下的建筑營造不是簡單的懷舊、模仿，而是需要“批判的重構”和“謹慎的改造”（克萊胡斯語）。運用類型學的方法可以更好地提取出傳統(tǒng)街巷中的原型，通過變形、重構等手法更好地服務于當下的實踐。

1.3 概念界定

1.3.1 建筑類型學

類型學——typology 由前綴type 與后綴logic組成。Type 指類型、種類，或者屬于某種類型，具有某種特征。Logic 源于希臘語，指規(guī)律或者推論。綜合來看指的是分類的規(guī)律或者方法。而建筑類型學是通過對建筑進行類型劃分，從而理解建筑本質(zhì)的學科。對于建筑類型學理論學家德·昆西認為：類型不同于模型，是不可以被模仿與復制的。類型是隱性的，是變化著的物體所秉持的不變的原則[1]。意大利學者G·阿甘將類型學定義為“分類的相似系統(tǒng)”。他認為建筑類型學通過常規(guī)形式建立了語言結構和藝術之間的平衡，提供了一套藝術規(guī)律和社會承認的美學原則。

1.3.2 街巷空間

街巷指的是多層次的城市線性空間。戰(zhàn)國時期為里坊制，街指的是坊間道路，為城市的主要干道（比如漢長安有“八街”）；而巷指坊內(nèi)的道路，寬度較窄。巷是街的延續(xù)與分支。街巷的組織模式有棋盤式、放射式等等。組織模式的不同往往會極大地影響城市的形態(tài)。而街巷空間是由明確的邊界限定的，街巷空間的范圍就是由不同的界面圍合出來的，包括鋪裝、道路構成的底界面、建筑立面、裝飾、綠化構成的垂直界面，以及建筑屋頂框定的頂界面。這些界面給予街巷空間連續(xù)性與可識別性，是本文研究的重點。

1.4 類型學對于街巷空間的分析方法

G·阿甘認為類型學的分析包含三個尺度。首先是城市和建筑組織尺度；其次是建筑與主要構造的尺度；最后是細部、裝飾的尺度。街巷空間屬于第一個尺度，使用類型學的方法對街巷空間進行分析，主要以阿爾多·羅西為首的第三類類型學為主[2]。伊格納新·索拉·莫哈勒認為類型學的分析是將建筑進行分類轉化為形式常數(shù)，將建筑外觀簡化，抽象為最顯著的物質(zhì)特性。這種形式常數(shù)起著容器的作用，它可以把建筑外觀的復雜性簡化為最顯著的物質(zhì)特性。從類型學的視角，物質(zhì)特征可以作為街道空間形式的公約數(shù)，以此可以系統(tǒng)地理解建筑形式。這個系統(tǒng)既可以描述一個建筑的構成邏輯，也可以描述一個整體中各個局部的轉變?！邦愋偷挠^念也允許研究城市的生產(chǎn)關系以及形式的發(fā)展和破壞?！弊詈?，城市的物質(zhì)結構和城市建筑的物質(zhì)結構可在整體分析中聯(lián)系起來。

第三類類型學的代表人物——羅伯特·克里爾在深入研究歐洲古典城市的構成要素之后，認為城市廣場是由圓形、方形和三角形三種要素及其變體組成的，城市空間的尺度也與這些幾何特性相關。羅伯特·克里爾認為：“街巷和廣場是嚴格精確的空間類型，街區(qū)則是街道和廣場構成的結果?！?/p>

意大利建筑師普瑞尼發(fā)展了克里爾的思想，并且受波蘭哲學家塔爾斯基的前期影響，普瑞尼發(fā)明了一套建筑形式語匯，試圖建立了一套建筑設計的“元語言”[3]。塔爾斯基在研究語言邏輯時發(fā)現(xiàn)，用一種語言來描述自身，存在邏輯上的困難。需要將語言分類出不同的層次，用一個層次的語言來描述另一個層次的語言。描述別的層次的語言就是“元語言”。普瑞尼通過歸納整理，運用類型學的方法，試圖找出建筑中的“元語言”，他從建筑的構成出發(fā)，將建筑還原為一個個的基本要素，類比為語言學中的“語匯”，通過一定的語法將語匯組成為一個完整的建筑。

2 蘇州傳統(tǒng)街巷類型學分析

2.1 蘇州傳統(tǒng)街巷的發(fā)展與演變

2.1.1 街巷結構發(fā)展期

春秋時期，伍子胥受吳王命，建闔閭大城。據(jù)《吳越春秋》記載：闔閭大城“周回四十七里。陸門八，以象天八風。水門八，以法地八聰。筑小城，周十里，陵門三”。在《越絕書》中有明確記載的陸路有一條，水路有兩條。水路深廣廿八步，換算為今天的單位為30m。戰(zhàn)國時期，春申君興修水利，據(jù)當代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記載：“又大內(nèi)北瀆，四從五橫，至今猶存，又改破楚門為昌門?！边@一舉措初步奠定了蘇州的街巷結構。

圖1 蘇州宋平江圖的街巷肌理與清代比較（圖片來源：參考文獻[8]）

圖2 潭子里平面圖（圖片來源：參考文獻[9]）

表1 蘇州臨水界面街巷空間界面構成類型（表格來源：作者自繪）

秦漢、三國時期，蘇州城保持基本的規(guī)模格局。據(jù)左思在《吳都賦》中記載：“同門二八，水道陸衢”，可見當時的蘇州已經(jīng)有了水陸并行的街巷系統(tǒng)的雛形。

2.1.2 街巷結構發(fā)展成熟期

隋唐時期是蘇州街巷空間的大發(fā)展時期，蘇州利用開鑿好的京杭大運河，將城市水系與大運河相通，水門成為進出蘇州城重要通道。城內(nèi)街巷大量發(fā)展[4]。據(jù)《吳地書》記載：“城中大河，三橫四直，群郭三百余巷?！碧K州的街巷結構已經(jīng)基本形成。唐陸廣微《吳地記》記錄當時蘇州的街坊60 個，其中干將、吳趨坊等古名至今還在使用。

北宋時期是蘇州街巷結構的成熟期，蘇州升為平江府[5]。根據(jù)南宋邵定二年（公元1229 年）所刻“平江圖碑”，整個城市充分利用蘇州的水網(wǎng)體系，結合前朝的街巷結構，發(fā)展出“水陸平行，河街相鄰”的雙棋盤式的格局。圖上共有橋梁359座，主要交通干道東西向4 條，南北向5 條，與眾多的巷道、河流構成61 個街坊。有264 條巷，24 條里弄。

宋至明代，蘇州的街巷結構處在不斷擴張的狀態(tài)中，明末清初時期，蘇州城內(nèi)的水道總長約在87 ～92km，比北宋平江圖中延長了4km 左右。

2.1.3 街巷結構衰退期

到了清代，主要干道基本保持了宋代的特征，但是隨著蘇州古城內(nèi)水系的結構性衰退，清代中期的水道總數(shù)在54km 左右，道路末期只有47km，這使得蘇州的濱水街巷的數(shù)量大量減少。但是非濱水的次要街巷數(shù)量進一步增加，原本街巷密度較小的城市東南角也逐漸被填充，呈帶狀新增東西走向的狹長街巷。北部新增大量不規(guī)則的以南北走向為主的街巷。

圖3 蘇州臨街街巷界面構成（圖片來源：作者自繪）

2.2 蘇州傳統(tǒng)街巷空間界面尺度類型學分析

2.2.1 底界面尺度

蘇州古代的運輸由河道承擔，街巷大多承擔步行交通的功能，所以古代蘇州街巷的寬度一般較小。同時一條街巷的寬度并不是一個穩(wěn)定的常數(shù)，會沿著路徑進行波動。陸辰旭在《蘇州傳統(tǒng)街巷空間組織模式研究中》對平江路的寬度進行了分析[6]。平江路平均寬度為8.95m，變化范圍在2 ～16m 之間。而山塘街的平均寬度為6.32m，寬度的變化范圍在1.7 ～16m 之間。大多街道底界面的尺度變化是因為蘇州的街道兩邊一般會種植植物，建筑物因此會進行不規(guī)則的后退，形成建筑與街道之間的模糊空間。從均值上看，蘇州主要街巷的底面寬度大多保持在6 ～8m 左右。次要的巷道一般在3m 左右，坊內(nèi)合的里弄寬度就更小了，可以供人通過即可。

2.2.2 垂直界面的尺度

蘇州傳統(tǒng)的建筑基本為1 ～2 層，層高較小，建筑高度在2 ～7m 之間。在街巷的兩側以一層為主，高度集中在2.5 ～3m。二層建筑較少。平江路兩側的建筑高度范圍為2 ～6.6m，一層建筑的檐口高度大多維持在3m 左右。山塘街兩側建筑以二層為主，高度穩(wěn)定在4.5 ～6m 之間。街巷兩側建筑的高度鮮有一致的，大多在-0.5 ～0.5m的差值間波動，這就形成了蘇州傳統(tǒng)街巷垂直立面高度總體穩(wěn)定，但是局部富于變化的特點。

2.2.3 底界面寬度與垂直界面高度的比值

圖4 蘇州臨水街巷界面形式（圖片來源：作者自繪）

圖5 蘇州臨街街巷界面形式（圖片來源：作者自繪）

蘆原義信在《街道的美學》中，將道路的寬度設為D，兩側建筑的高度設為H，通過兩者的比值來分析人的空間感受。蘇州的街巷空間豐富多樣，不同的街巷的D/H 的值也不相同。蘇州寬度小于4m 的街巷，D/H 的值一般小于1，呈現(xiàn)出封閉感。比如山塘街楊安浜平均寬度為1.5m，建筑界面高度為6m，D/H=0.25。蘇州寒山寺改造前道路平均寬度為2.5m，界面高度為4.5m，D/H=0.6。蘇州市楓橋大街改造前平均寬度為3.5m，界面高度約為4.5m，D/H=0.8。當街巷寬度達到4～16m時，蘇州傳統(tǒng)街巷的D/H值在2～3之間。這個比值可以產(chǎn)生較為舒適的外部空間。比如蘇州平江歷史街區(qū)的大新橋巷平均寬度為12m，界面高度約為4.5m，D/H=2.6。

2.3 蘇州傳統(tǒng)街巷空間組織的類型學分析

空間是由界面圍合出來的，而街巷作為一個線性空間，一般來說通過兩個界面進行限定[7]。蘇州作為傳統(tǒng)水鄉(xiāng)，傳統(tǒng)街巷大多依水而建，與水的關系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街巷的空間組織類型，所以本文以與水的關系，進行蘇州傳統(tǒng)街巷的類型學劃分。常見的類型有：

（1）兩街一河：臨街界面+街巷底界面+水界面+街巷底界面+臨街界面

（2）一街一河：臨界界面+街巷底界面+臨水界面

（3）水巷：臨水界面+臨水界面

同時從街巷與水體復合的空間位置來看，還有水弄堂與潭兩種形式。水弄堂是為了方便不臨水的居民上船和取水的需要，房屋之間每隔一段距離會設有一條寬度較窄（通常寬度1.2～1.8m）的通道通向水面，同時街巷也可以通過這一條道路看到河道上的情況，是街巷與水道相互滲透的空間。潭是街巷與水系之間的放大空間，船只在此停泊、休整。在平江河與白塔東路的交界處就有一個“潭子里”，水面開闊。線性的水巷空間在此突然開闊，這種結構與街區(qū)的生活功能緊密聯(lián)系，使街區(qū)的空間脈絡清晰，易于識別。

可以看出不同的空間組織類型配合不同的界面形式，可以產(chǎn)生非常豐富的界面，在界面的變化下，呈現(xiàn)出一種空間上的動態(tài)變化，會在線性的空間中呈現(xiàn)出細微的收縮與放大。

2.4 蘇州傳統(tǒng)街巷空間界面構成類型學分析

蘇州的傳統(tǒng)街巷空間沿著河流分布，雖然從宏觀的角度上來看道路是平直的方格網(wǎng)型，從上文的敘述中可知，界面的內(nèi)部空間并不是均勻的，而是富于變化的。

對界面進行類型的篩選之后，我們首先劃分出臨水界面與臨街界面兩個大類。針對臨水界面可以提取出一層出挑、二層出挑、平臺出挑、不出挑、凹平臺、凸陽臺、騎樓七種基本的形式要素。同時結合建筑的層數(shù)，以及有無腰檐的情況，進行兩兩組合產(chǎn)生了18 種臨水界面的類型，這18種界面類型基本上囊括了蘇州目前所有的街巷空間臨水界面的組織類型。對臨街的界面進行類型學的分析時發(fā)現(xiàn)，基本的元素較少，只有二層懸挑、凹陽臺、不出挑等基本要素，與一層、二層、有無腰檐進行組合，產(chǎn)生了多種基本的界面類型。

可以看出，蘇州的界面類型都是通過基本元素的組合形成的，所以不同界面類型之間的形式差距不大，有助于形成良好的連續(xù)的界面形象。

2.5 蘇州傳統(tǒng)街巷空間界面形式的類型分析

街巷的界面構成反映在形式上更多地體現(xiàn)在建筑的立面造型上。通過對于蘇州傳統(tǒng)街巷的立面分析可以看出，蘇州的立面形式也是基于某一個母體下的類型變化?；镜牧⒚嬖赜形蓓?、腰檐、矩形門洞、方型窗和連續(xù)格柵等基本元素，雖然單體建筑的高度和細部之間有細微的變化，但是立面形式的元素和構圖元素變化較少，通過歸納可以總結出以下幾種類型：

（1）臨水建筑

（2）臨街建筑

2.6 蘇州傳統(tǒng)街巷空間特點

2.6.1 街巷空間的變化性

從上文的界面數(shù)據(jù)分析中，我們可以初步了解到，蘇州的垂直界面的高度雖然并不統(tǒng)一，但是變化的范圍較小。這就使得在蘇州街巷空間中，界面的高度、尺度、立面形式大體上保持了一致。這種界面上的連續(xù)性，呈現(xiàn)出群體性建筑界面的特征，共同構成了連續(xù)的街巷意象。每個建筑之間微妙的差異，使得街巷處于多中心的平衡之中，每個建筑都不是街巷空間中的絕對主體，但是每個建筑都有可能是某一個視角下的視覺中心。

2.6.2 街巷空間的引導性

蘇州傳統(tǒng)的街巷空間注重方向性的營造。一般來說很少有直線型的街巷，大多數(shù)為斜線、折線或者曲線，但是斜率與曲率都是比較小的。順著街巷的變化，建筑的朝向都有微小的變化。這種變化，強化了街巷的引導性。同時這種街巷空間也有其景觀特點，直線型的街道，只有一個滅點，透視變化距離，街巷兩側的建筑立面很難得到觀察，而曲折的街巷在移動的過程中，視點的位置會逐漸變化，建筑界面會得到充分的展示。

2.6.3 蘇州街巷功能的復合性

蘇州傳統(tǒng)街巷空間是蘇州居民開展城市公共活動的重要場所，圍合蘇州街巷空間的大多是民居以及店鋪。建筑總體的私密性要求較低，商業(yè)活動、居民之間的交往，以及基本的行人通行功能交織在一起。

古語有云：“橋馬從陸，重載以舟。”蘇州的河道承擔了大部分的城市運輸要求，街巷空間得到了解放。空間尺度上整體偏小，產(chǎn)生較強的封閉感，窄窄的街巷與豐富的街市生活共同構成水鄉(xiāng)獨具特色的街巷整體環(huán)境[8]。

街巷與建筑界面的空間限定很弱，容易形成空間的滲透。在白天，街巷上活動的人群被店鋪、作坊吸引。居民的室內(nèi)活動自然地延續(xù)到街道。到了蘇州傳統(tǒng)街巷沒有明確限定的空間領域。它可以是私用的，也可以是公用的。比如蘇州街巷中大量出現(xiàn)的水埠，既可以是用于家庭的取水、洗滌，也可以作為水上停泊、交易的場所。橋也是街巷空間功能復合的重要體現(xiàn)。首先從功能上看，橋的存在保證了街巷的連續(xù)性，是街巷空間轉化的樞紐；其次，橋是古城內(nèi)重要的休憩與觀景空間，橋的高度大多高于路面，水面上的視野開闊，提供了良好的觀景視野。

結語

蘇州的傳統(tǒng)街巷空間代表了傳統(tǒng)城市風貌，承載了當?shù)鼐用竦纳盍曀祝蔀榱斯采畹某錆M活力的載體。通過類型學對傳統(tǒng)巷道空間分析，提取了空間界面尺度、組織、形式等方面的特征，希望能夠在保留傳統(tǒng)巷道空間格局、延續(xù)城市文脈的同時，也能對巷道舊空間進行積極的改造，建設更加適應現(xiàn)代生活的街巷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