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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提利別墅

2022-05-26 03:39:22
青年作家 2022年2期
關鍵詞:瑪利亞羅馬

白 琳

兩邊都是別墅,房子四周環(huán)繞的厚石墻里嵌著考古遺跡的碎片。有一些是艾爾尼亞柱頭的殘片,有一些是碎了半張臉的古羅馬大理石雕塑,還有零星的陶壺,馬賽克舊石磚等等。這里挖出來了什么,就都糊到墻上去,足夠奢侈,是歷經兩千年的裝飾品。考古工作在疫情期間暫停了,但不妨礙這條古道上仍舊塞滿歷史的殘片。

如果我們就這么走下去,可以走進羅馬城。瑪利亞說。

我看向那條在她食指下面直直通往遠處的古道,想起了考古課助教弗朗切斯科講解的那張圖紙。他真的是給了我們一張非常復雜的地圖,上面密密麻麻標滿公元前三世紀之后的遺跡。看到我愁眉苦臉抓耳撓腮,他專門跑來給我畫出了這條長長的古道,用粉紅色的水筆,從一道城墻拉到地圖的底端。

這條路很值得去看。他說。地點名稱都在這兒。

他指的是那張四開黑白考古地圖右側下方的一長條目錄,上面塞滿密密麻麻陌生的文字,其中一段關于亞庇古道考古遺跡?,F在我不知道把那張地圖扔到哪里去了,感到有一點后悔。但回國前我準備丟掉更多的資料——每次上課他都會打印厚厚的一疊地圖分發(fā)給我們,四五十張,有一些旁邊著有文獻,大多數我都看不懂,不是拉丁文就是古希臘文。

我工作太忙,都是拜托我媽媽打印出來的。他說。

因為資料太厚,裝訂過后翻上幾頁,訂書針就散了,課都在野外上,一堆沒頁碼看不懂的紙拿在手上特別不方便。所以我還專門去中國商店買了夾子。弗朗切斯科帶著我們在荒原或者古道上跋涉時會一點一點把這些文獻的內容翻譯出來。有時候他越講越興奮,而我能聽懂的不過三分之一。經歷了漫長的遺忘之后,如今還能記住的地點只有零星幾個。

我也很久沒有見到弗朗切斯科了,現在他的臉在我的記憶中已經模糊,我只能記得住他的花襪子。方片和梅花的圖案,紅綠相稱地一直拉伸到腳踝。最上層是三條橙色的線。穿長褲一定會把這襪子蓋住,所以哪怕在冬天他也會把褲腿挽起來。當然還有好幾條別的襪子。色彩斑斕。

這個早晨瑪利亞把車停在昆提利別墅(Villa deiQuintili),車第一次開過亞庇新道(Via Appia Nuova)的時候,我們錯過了那只隱蔽在小路后的入口,當時瑪利亞正在講她的“外遇”,我在專心聽。

注意看著路口。她這么說的時候我抬起頭往右手邊看,發(fā)現一秒鐘之前我們剛剛開過入口。

過了。我說。

過了?

嗯。

在哪兒?

就剛剛那個口。我指著后面遠去的樹叢:現在怎么辦?

只能到下一個路口掉頭。

可我記得這條道很長,要開好一陣子。

不知道有沒有攝像頭,有的話我就死定了。她這么說著,從一個根本沒有掉頭標志的路口轉了彎。

把地圖的語音導航調出來吧,我們這次得小心一點。很快她在另一個沒有標識的路口再次掉頭:是意大利語的吧?

嗯。

“前方兩百米……”谷歌地圖里有一個女人說。

Ok,這么隱蔽,不熟悉的人都會開過去?,斃麃啺衍囬_進了樹叢里。

昆提利別墅的這個方位只有一個小門,頂多能算一個側門。挨著亞庇古道的那一邊,還有一個更大入口,在由拉齊亞萊火山古代噴發(fā)的熔巖形成的山丘上向北延伸,一直延伸到湍急的水道。實際上我后來才知道那里已經被關閉,亞庇新道這條路上的這個門恐怕是目前最正規(guī)的入口。

我把考古與藝術史學生證出示給工作人員。

沒有預約,請問現在可以進入嗎?瑪利亞問。

可以,但需要買票……哦,你們是免費的,不過也還需要支付兩塊錢的卡費。

什么卡費?

整個亞庇考古區(qū)域的年卡,一整年的時間你們可以隨時進入任何一個景點。

那我們在這里買。

很抱歉,這里不售年卡,不過你們可以在網上現買。

網上?

是的。

我的萬事達卡最近沒辦法在歐盟支付。我轉頭對瑪利亞說:你有沒有別的辦法網上付款。

還有一個選擇……工作人員看著我們糾結補充:前面有一個叫“白色”的咖啡館,你們可以去那里買到票。

在哪里?

下一個路口的對面有一個小公園,走進去的拐角就是。五分鐘就到了。

好的謝謝。

我們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了剛才掉頭的路口。

早知道就在這里停下來直接買票?,斃麃啽г沟?。

我們沒辦法早知道。要是能夠預知的話就不會犯那么多愚蠢的錯誤。

你是在隱射我剛才說的事兒?

才不會。我說。

十分鐘之后,我們才走到那個小咖啡館里去。店員從架子上取下來兩張黃色的塑料卡片,上面寫著:LA MIA APPIA(我的亞庇)。

請簽上您的姓名在這里,他指了指卡片背后的信息欄,有了這個您一年之內可以隨時進出這個考古區(qū)域。

多謝。

我們又沿途走了回去。

我要考考你關于這一片區(qū)域的知識。瑪利亞說。

哦,天啊,還要再上課嗎?我昨天只看了一些圖片,根本沒做功課。

好吧,那我來給你講講它的歷史。

她真的開始講了。從發(fā)現的磚塊銘文到管道標記,從哈德良時代晚期的修建到庇護六世之后的幾次挖掘活動,陶瓷、墓葬、銘文、肖像……還有康茂德的貪婪殺戮、教會的權利更迭……

哦,原來如此。我說,不過我想五分鐘之后就會忘記這些內容。

沒關系,你記得一個大概就行。這里面的好多雕塑現在有好多都保存在梵蒂岡博物館、慕尼黑的古代雕塑展覽館、盧浮宮,你去這些地方的時候一定都看到過。

我肯定看到過。我贊同道:但我看到過的東西太多了,哪能記得這一星半點的細節(jié)。

我們走進了遺址,壯麗的自然景觀以及矗立在大自然之上的古代殘跡鋪陳在面前。幾個世紀以來挖掘的動作沒有停下來過?,F在只是短暫的休息。疫情讓所有的動作都停滯了?,F在這片被挖出來的殘跡上只有我們兩個,平靜地吮吸著荒原與廢墟之上的靜寂。

從Nymphaeum 挖出來的尼俄伯 (Niobe) 雕像現在在古董館展出,2011年它被導演伍迪艾倫用于拍攝電影《帶著愛去羅馬》,瑪利亞望著眼前的遺跡說:你看過那部電影嗎?

《帶著愛去羅馬》?

嗯。

看過,但沒看完,因為覺得無聊。而且那時候我對羅馬還沒有興趣,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會在這里生活。還有那個名字,譯成中文應該是“愛在羅馬”。

至少那還算是一個城市風光片。

根據我有限的回憶,不是我的城市。我組織著自己的語言,想要它們更有深度與層次:在羅馬待了這么久,它實際上不是電影里面那樣——我指的是許許多多關于羅馬的電影。更何況我們還經歷了大封鎖時期,不是么,去年的羅馬簡直是一座空城——多么壯觀。有一天我在臺伯河邊散步,想著還是去La Bocca dellaVerità(真理之口)看看吧。誰能想到兩年多了我路過那里無數次,就是路過而已。然后我就去了??帐幨幰粋€人也沒有。希臘圣母堂當時還開著,門口擺著清潔酒精——現在我去哪都得搓一搓,平均半小時就要搞一次,手上很難受……總之,我走進門廊,把手伸進那個古希臘或古羅馬宗教的“神”嘴巴里。我說……

你說什么?

我說我不愛他。

他?

嗯。他。

然后呢?

然后當然我的手還是好好的,沒被咬斷。你看。我伸著手給瑪利亞看,皮膚被曬得黑黝黝的,指縫中間有一條一條的白線。

哈,那也許你沒有撒謊。

可能。

那個雕塑被認為是1世紀古羅馬噴泉的一部分。17世紀才被安放在希臘圣母堂的門廊里。

嗯。那么久了。我喃喃自語,只是無意識地附和:在這個“永恒之城”待久了,任誰都會對遺跡遲鈍。就像現在隨便進哪個教堂,看到拉斐爾的濕壁畫、米開朗琪羅的雕塑,都不會再發(fā)出驚嘆。

確實。擁有太多就會麻木?,斃麃喚従彽卣f。聲音被烈日烤軟,嚶嚶嗡嗡如張著翅膀飛過耳畔的蜜蜂。我們經過了一叢幾乎要挨到我肩膀的草叢,再往前是一間教堂,種著大片的玫瑰花樹,還有李子樹。樹蔭下有幾個可以歇腳的石頭,但坐上去未必是個明智的選擇,因為有許多灌木密密生長著,瑪利亞指著一叢長相猙獰的迷迭香說:你看它們簡直長得像怪物。我們走過去可得小心,別踩著些什么小東西。

好的。我跟在她身后,百無聊賴。腳下到處都是小蜥蜴,也許還有蛇什么的,有好幾次我都差一點踩到它們的尾巴,但都還是被它們有驚無險地躲過了。我的腳步遲緩,各種植物劃過我裸露的雙腿,帶來刺麻的細小傷口。在密集草叢中跋涉需要耐心,太陽曬得正烈,樹蔭也不能完整地遮蔽掉酷熱,十幾分鐘之后,一個被半人高的鐵柵欄圍起來的陵墓矗立在我們面前,四周塞滿茂密的雜草。還夾雜了野玫瑰和葡萄彎曲纏繞的藤蔓。我從背包里取出飲用水,又拿出來一個一次性塑料杯,把水倒了進去,遞給她。

謝謝。她接過水杯,對我說:可是我準備這樣做。

說完我就看到她把整整一杯水從頭上澆了下去。沒有穿胸罩的乳房很快在稀疏粗大的織紗T恤上顯露了整個形狀。有一點下垂,乳頭也墜落下去。不曉得是否哺乳過的女性都會如此。我調轉了視線。

從所處的位置往西北方看去,是一片茂密樹林。大多數是高聳的傘松。這片地看上去十分廣袤,但起起伏伏。影影綽綽的坡地那邊,一些一世紀或者更早的建筑散落在荊棘叢生的田野。非常寂寥,仿佛被活生生的世界拋棄許久,失去了生命力。

你看,原本它們都應該長這樣?,斃麃喤e過來她的手機,給我看一些3D復原圖。和現在的樣子大相徑庭。

是的,如果不看這些圖,我真的很難想象它們之前的奢華……

我認為考古部門蠢到家了,那些說明板上不應該寫那些有的沒的,而是應該把原來的構造明明白白標識清楚,讓大家多少有個感覺。

我又遞給她一杯水:這杯你還要澆到頭頂上去嗎?

哦不,我舍不得了。她舉起杯子,一口飲盡。

這是我第二次來這片考古區(qū)域。第一次來是上弗朗切斯科的考古課。原本要給我們上課的教授缺席了一整個學期,打發(fā)她的在讀博士弗朗切斯科來授課。正因為如此,這個課才變得更有價值。每一次課前弗朗切斯科都認真準備了資料,因為年輕體力好,我們也走得更遠,進行了更多的野外考察。他對于所有能見的細節(jié)都講得十分耐心。

弗朗切斯科細高瘦長,和標準的意大利美男子有些距離。頭發(fā)也不太濃密,天然的茶褐色卷曲在額頂,沒有留很長,即便這樣也有些塌軟,也許三十歲之后就會像秋天的樹葉一樣飄落。他開著一輛嬌小的比亞迪汽車,勉勉強強能塞下四個人。我和瑪利亞搭乘過兩次他的車子,考察結束后,他順路把我們送回地鐵總站。有一次傍晚五六點鐘,夕陽極美,在荒原上行駛了十幾分鐘之后,他把車在山坡上停下來,指著現在我與瑪利亞所處的方位說:

你看。那里就是昆提利別墅。如果不是太晚,我或許還可以帶你們過去看看。

是的,太晚了?,斃麃喺f,我老公已經在地鐵站等著接我了。

我和瑪利亞穿過鱗次櫛比的別墅,對著每一個掩映在大門與園藝之后的建筑感嘆。在二十世紀 50 和 60 年代,沿著這條路的最初一段,有錢人在古遺址上揉捏了時空,建造了這些房屋,成為首都上流社會居民的住所。據說好多老牌美國影星都曾持有這里的土地。1988年,意大利政府出于保護與古道路相關的歷史考古和景觀遺產需要,以及保護道路穿過的領土免受建筑投機的影響,又把這一大片區(qū)域建成了阿皮亞安蒂卡地區(qū)公園,從圣塞巴斯蒂亞諾門到考利阿爾巴尼(ColliAlbani),一路圈地,在喧囂中建立了寧靜,說是要幫助促進人們對歷史和自然美景的享受。

終究受益的仍然是有錢人。換句話說,這一片區(qū)域現在無疑是一大片極其高級奢侈的社區(qū)。比弗利山莊算什么,那些墻面上沒有公元前三世紀的殘跡……經過一棟極其奢華的房屋前,瑪利亞評論道:但意外的是最近沒見到什么美國人,你看這一路上,都是些法國人。

嗯。我百無聊賴地哼了一下,算是回應。感覺聲音也被太陽烤化了,黃油一樣從喉嚨里淌出來。

我們在一片沒有任何遮蔽物的廢墟上轉悠了半個小時,瑪利亞才決定走到大道上來。也并沒有好多少,路兩旁沒什么樹蔭,快到十二點了,烈日下這種徒步無異于自殺。這期間她抱怨她弄不明白自己的老公,住在這附近近十年,卻一次都沒有來里面轉轉。

直到我們都搬到郊外去住,才大老遠開車跑過來度假。你說可笑不可笑?

那時候你們休閑時間都干什么?如果我住在這里,完全可以傍晚來散步啊,或者周末來野餐。

周末總是和他的姐姐待在一起。他姐姐比他大十五歲,簡直就是他媽——他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被姐姐撫養(yǎng)長大。

那也可以和姐姐一起來。

姐姐是個不愛出門的人。算了,一提起這個我就生氣,我們說點別的。

好的。我說。

但是有好一陣子我們都沒有再講話。不知道瑪利亞在想什么,最近一段時間,我常常就這樣沉浸在空白當中。雖然手上做著另外一件事,但目光總是不自覺就呆滯起來。生活像是行尸走肉,被遲鈍的憂愁淹沒,我說這是憂愁,因為不是那么疼。和打過疫苗的手臂一樣,有一點無力和酸澀而已。并且時間非常短暫,只是偶爾,一點點刺疼會凸顯出來。

這天早上,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這么多密集的現代別墅坐落在一大片考古區(qū)域里。厚厚的石墻,掩映的藤蔓,成蔭的樹林,大片的綠地,滿墻滿道的遺跡——都讓我遲鈍?,斃麃啿煌5刂v著歷史故事,我已經快要搞不清楚那些人誰是誰了。

這么久了,你是第一次跟我提到你的“朋友”。經過一棟房子時,我再次把話題扭轉到我喜歡的方向。他叫什么名字?

哦抱歉,這是個秘密。

哦好吧,抱歉。

沒關系。只不過感覺說出這個名字就像是完全暴露了隱私。如果不說的話我反而可以講更多。

明白。我附和:那么你們現在……我是說你們現在還只是“朋友”?

是。

怎么定義這個詞?

朋友?

嗯。

嗯……就是我們不常見面。到現在也有一年多沒有見面了。但是總會發(fā)些消息。比如早上好晚安之類的。其實上一次你幾乎差點見到他。

上一次?

對,就是前年冬天,下雨的那天,去梵蒂岡那次,我記得我讓你在圣彼得大教堂附近的一家小酒館等我。

哦,我記得。但是我也記得那時你說你是要去見一個客戶。

是的。我當時是這么說的??墒俏沂侨ヒ娝?。

經常見面么?我是說疫情之前?

也不是很頻繁。大約兩三個月見一次。你知道我大部分工作都在布達佩斯,有時候好久才回來一次。

你們什么時候認識的?

三年前。大約九月。

那不是我們認識的時間么!

可不是。

你從來沒講過這事兒。

你也從來沒問過。

我怎么知道你會有這種“情事”?

至少你可以觀察。有一次已經很明顯了,但是你仍然沒問。

哪一次?

有一次我頂著眼角的淤青和你見面,你問也沒問我究竟怎么了。

是你自己說你騎腳踏車摔了一跤。

你何時在我家里見到過腳踏車?

我又沒有把你家的每一個角落都搜索一遍……

總之,你從來不問。我想也許你只是不想讓我感到尷尬。

好吧,我承認的確如此。我急躁地說:我那時候就知道你老公會打你……我這樣說話有點賭氣的意思,她總是逼迫著我講真話。

她沒有介意我的直白,繼續(xù)說:就在那次之后……我和他去酒吧約會就從那時候開始。那天我們見面,我戴著墨鏡,但是當天是陰天。他問我為什么不摘下它來,我照做了。也說了同樣一套說辭,然后他說,我們一會兒去喝一杯怎么樣。

眼角的淤青多久才消?

徹底不見總也花了兩三周時間。

然后呢?

你指什么?

你們進展到了哪一步?

我說過了,每天早晨問候早安,每天睡前祝福好夢。

沒有別的?

沒有。

為什么?

你是說為什么我們沒有做愛?

是的。

我不知道,也許對他的感情還只限于“喜歡”,介于情人和朋友之間,沒有強烈的沖動。而且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去見他。羅馬封城之前我不想破壞我們之間的“友誼”,疫情之后我們也有一年半沒有見面了,你知道……我總在布達佩斯。我不知道他是否對我還有感覺,我不確定。所以我甚至有點害怕我們真的見面。去年冬天,我一個人在布達佩斯的一個咖啡館里喝咖啡,忽然很想念他。你知道,你去過的,布達佩斯冬天還是很冷的,比羅馬冷得多……

是的,我去的時候下了暴雪,害我不得不趕緊去買圍脖和手套,但是我喜歡那種寒冷,也很喜歡下過雪的城市。

是的。那天早晨我一個人穿過厚厚的積雪,去我以前常去的一家咖啡館,那條路上幾乎沒什么樹,建筑物也都光禿禿的。但是咖啡館門口卻種著幾棵雪松。我坐在玻璃櫥窗里,因為疫情的關系,也因為是大早晨,所以店里沒有人。我就那么看著雪一直下。有時候樹頂積了太多雪,突然就重重地落下來,下面的松枝會彈起來,然后簌簌地抖落下一片白色,撒面粉一樣。

是很美的場景。

除了包扎著手指喝咖啡的人。

誰?

我。

為什么?

那天早上我老公拿了威士忌杯子砸我,我用手擋的時候被砸傷了食指和無名指。

好吧。我無言以對。我說。這也許就是你們的方式。你毆打回去了嗎?

每一次都會。

那么也算是扯平了。

她平靜地看了我一眼,沒有反駁,繼續(xù)道:我以前一直都覺得還好,可是那天早晨,我忽然覺得無法繼續(xù)忍耐。我想要回到羅馬來見他。我那時候已經有大半年沒有和他聯系了。聯系也沒有用,總有這樣那樣的禁令,讓人沒辦法見面。還有……我決定要整理掉這份感情。畢竟,好像也不是那么道德。他也有他的家人,我們這樣——無意義。那天,就是我們去梵蒂岡那天——疫情大暴發(fā)之前,我其實是去和他講分手這件事。可是多么古怪,我們根本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這么說分手顯得我自作多情。

所以呢?

所以我什么都沒有說。我只是祝他旅途愉快,因為他第二天要去迪拜出差。

然后你們就再也沒有見面。

是的。疫情期間我們聯系得越來越少,我猜他沒有時間給我發(fā)消息,大家都緊緊和家人黏在一起。其實我也是,有好多時候覺得比在外工作還累,幾乎不能喘息。我知道我想念他,但也沒有那么迫切。直到那天,我坐在咖啡館里的那個早晨。我想,我現在馬上要買一張機票,飛回羅馬,來見他。

可惜事實上很麻煩,那時候好像我們還在紅區(qū),禁止通行,你回來得做各種檢測,也得隔離。如果沒有這種限制,你甚至都可以在布達佩斯與羅馬之間一日往返。見面完全有可能。我說。語氣逐漸變得熱烈,可能因為聽到了八卦而感到精神振奮。

是的。所以我只是那么想了兩個小時。后來咖啡館的暖氣壞掉,我被凍得發(fā)抖,就回了家。

有時候我想,這個疫情恐怕攪亂了很多有可能發(fā)生的事,不知道是好還是壞。

你覺得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你現在已經在羅馬了,連口罩都可以摘掉,雖然變種仍然讓人感到恐慌……為什么你沒有去找他?

我為什么沒有去找他?她默默地重復了我的問句,卻沒有回答。因為我很快被一對從法國來的情侶叫去給他們拍照片。這已經是第三對喊我去幫他們拍照的情侶了。

他們倆騎了一輛雙人自行車,在坑坑洼洼的遺址上沒有摔跤已是幸運。兩個人在鏡頭前擺出了各種甜笑。

你下次得跟他們收費,一張照五歐元。我

從路沿上下來時瑪利亞對我說。這也太貴了。

等我們走到Capo di Bove你就成了專業(yè)攝影師了。

我很抱歉烈日下讓你陪我這么走一遭。

沒關系,我很喜歡這樣的遠足。你早應該來這里轉轉。你在羅馬待了這么久都不來,簡直和我老公沒什么兩樣。

沒有車總是不方便來……我辯解說。這是我給自己找到的借口。實際上搭電車總能找到一個比較靠近入口的停站點。這條古道從城里綿延至海邊,有幾十個遺址上完課之后也沒有想到要走到里面來,總覺得很遠。

腳下石頭路上的車轍痕跡很清晰,和龐貝古城里看到的樣子差不多,簡單的土路沒辦法滿足雨季,輪式車輛的旅程變得困難,所以這條道路以極高的技巧和精確度建造,使用了當時可用的最先進的技術和工程知識,原始礫石路面(glareatum)有利于水通過石床的下層排水,但是經年累月之后坑洼不平。不過整條亞庇古道上并不都是這樣的路,有一些恐怕在挖掘過程中被移到別處。于是一段一段,新舊交雜,導致我們步履蹣跚。

這路用了兩千年還能用。瑪利亞評論道:可是你看看現在的人,修路能用個幾年。

可不是。

我的婚姻就和這個一樣。她用腳踢著坑坑洼洼的石塊說。

我一直不能夠確定弗朗切斯科是不是一個性少數者,我身邊的所有人也都對他產生過好奇。

我們并不能通過他穿襪子的方式來判斷這一點。但總也會流露蛛絲馬跡。至少因為那些花花綠綠的襪子、左耳的銀色耳釘,有很多人認為他實際上是一個同性戀者。

他真的很可愛。有一次瑪利亞這么對我說。

你用了“可愛”來形容他。

是的,他非??蓯邸O褚恢恍櫸铩?/p>

一只三十二歲的寵物?

哈,我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對我來說,是吧。我五十歲了,可以把他當做寵物。

我可不希望我的寵物謝頂。

拜托,你的嘴巴不要這么惡毒?,斃麃啿粷M地說。

但實際上我只是嘴巴惡毒而已,我認同瑪利亞所說的,弗朗切斯科非常“可愛”。至少他講話的時候總是很柔軟,表現出很有耐心的一面。

我很久沒有關于弗朗切斯科的消息了,走過一個被圍起來有待發(fā)掘的小坑時我對瑪利亞說,我記得他還是考古協(xié)會的一員,也許他也參與了這里的挖掘工作。

他參與了。瑪利亞說,語氣十分肯定。

你怎么知道?我并無惡意,只是一個條件反射式的疑問,但是話從嘴巴里射出來,就有了鋒利的箭鏃,仿佛要追根究底似的。

哦,我記得他有一次在課堂上提到過這個,他還提到過在Tuscolo的一些考古工作。如果他是協(xié)會中的一員,那么羅馬的這些區(qū)域他一定會參與其中。

有道理。我點頭。

我們眼前是看不到盡頭的大道,中午一點之后,路面上再也看不到任何一個行人,如此空蕩與寂靜,我們兩個像是馬上就要被這個空間吞噬了似的。熱氣彌漫在每一個縫隙,我疲憊得全身像散了架,這個空空蕩蕩但是又廣闊無邊的空間使我眩暈,我感受到了長久以來都很享受的愜意——我和所有的生物都保持了距離。

前幾天我在網上看到一個帖文,還挺搞笑的。過了一陣子瑪利亞起頭進入下一個話題。

是什么?

那個人寫:有一天我走出大門,看到有一個很帥氣的男子向我揮手,我感到了興奮,也熱情地向他揮手,然后我看到一個漂亮女人走向他,他們擁抱在了一起。為了從那個尷尬的場景中逃脫,我沒有放下手臂,而是招來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問我去哪里,我想著越遠越好,于是告訴他我要去機場。后來他把我放在了機場,我看到了最近的一趟航班,所以來到了波蘭,開始了我的新生活。

哦,真是一個無聊的帖文。

你覺得無聊?

其實也不完全。我做過類似的事情,但意義完全不同。

是什么?

我還是第一次跟你講這個:大約是十年前,我在外地開會,那個酒店的下面有個游泳池,旁邊是幾棵芭蕉樹。再旁邊是一排賣飲品和小吃的商店。那個晚上應該是很靜謐的,可事實完全相反。已經十一點鐘了,公共區(qū)域仍然擠滿了人。我看到一個男人在黑暗中把手伸進了一個女人的泳褲里,但是我確定他們不是情侶……

你怎么確定?

我就是確定。

怎么?

好吧,我認識那個男人,他是和我一起來開會的同事中的一個……

你和他之間有什么關系。

完全沒有。我只是在敘述一個故事場景。我記得當時不知道哪個商店里還有刨冰機,咔咔地一直響。雖然有點微風,但空氣還是很悶——我當時覺得我要從那個環(huán)境里走出去,走到一個空氣清透、可以看到什么事物的陰影的地方去。然后我就往那個酒店的半山腰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最后走到了一個木頭搭建的圓形劇場前。

圓形劇場(amphitheatre)?

不是我們考古時期看到的這些,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是一個非?,F代的露天劇場……那里沒有人,但是空氣仍然很悶,還很濕,仿佛馬上就要下雨——我們開會的地方是一個海濱城市,這可以理解,但是羅馬也靠海,卻很少這么悶熱潮濕。總之,因為沒人,我就在劇場的中心躺下來,在朦朦朧朧中間,我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躺在古羅馬的劇場里。那是我第一次想到羅馬,在一個無關緊要的夢里。

所以這是你來羅馬的原因。

并不是。我立刻反駁:只不過對于這個故事,后來我又有了一個回應式的結局。去年秋天,有一天午后我一個人去了斗獸場,那里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一些考古學者在繼續(xù)挖掘下面的遺跡。我就在弗拉維安圓形劇場的第二層找了一個位置坐下來,然后睡了一覺。

睡了一覺?

是的,我好像走到哪里都能睡著。我之前在柏林墻前面的石凳上、慕尼黑大教堂,還有蒂沃利的哈德良別墅,城外圣保羅大殿外,甚至是圣克里斯托墓地前的草坪上都睡過覺。

然后呢?

我閉上眼睛就睡著了。但是我夢到我回到了中國。

哦,這像是一個環(huán)形。

是的,這是一個環(huán)形。但這次我只睡了二十分鐘,因為天上開始下雨,下暴雨。盡管我所處的地方有遮蔽物,我還是被噼噼啪啪的雨聲驚醒了。

去年你確實在羅馬有了很多奇特的經歷。她聽完之后總結道。

是的。我回答。

我沒有繼續(xù)往下描述那天的夢境,瑪利亞也沒有再問。因為我們已經不知不覺地走到了Capo di Bove。這里距離昆提利別墅位于亞庇古道上的大門大約不到四公里,離 Cecilia Metella陵墓大約也只有五百米。和弗朗切斯科來的那次,Metella 陵墓是最后一站,他問我們要不要繼續(xù)往下走走,瑪利亞說了不。

可是這次瑪利亞說她很后悔沒有來這里看看?,F在這條長長的古道上,就只有這一個區(qū)域是她沒有來過的。

我們走進了小花園,比我想象中要小很多。這地方原本是一座建在羅馬蓄水池上的農舍,在 1943 年至 1945 年間由前任所有者改建為別墅,最終于2002 年被文化遺產部收購。主樓三層,小樓一幢。羅馬考古監(jiān)管局和文化遺產和活動部購買后,在花園中進行了挖掘,溫泉浴場、馬賽克和彩色大理石地板、液壓罐、赤陶罐、下水道系統(tǒng)以及大理石石板和彩繪石膏的部分涂層都被發(fā)掘出來,他們沒有把這些東西搬到博物館,而是在上面搞起了建筑,將眾多羅馬遺址融入墻壁,包括用墻圍在一些窗戶中的浴管和嵌在墻體里的一些古埃及風格花瓶。

羅馬的眾多遺址就這樣被保存下來。

那時候應該和弗朗切斯科一起過來看看的?,斃麃喺f。

我沒什么感覺。除了這些貓之外,我對這個小花園完全沒興趣。你看哪個展館里現在展的都是現代藝術,格格不入,而且這地方也太小了,不是說有八千多平方米嗎?

指的可能是后面的大片區(qū)域。

但是我沒有看到……

她沒有理我,只是把手中的披薩餅皮撕了一些扔給逐漸圍上來的黑貓。

顯而易見,它們是一家人。我說。

她還是沒理我,而是和遠處走過來的一個管理員攀談起來:一般貓是不會吃披薩的,可是它們怎么吃得津津有味。

是這樣的,那個四十歲左右的管理員站在三米開外認真解釋:疫情之前總有游客來喂它們各種各樣的食物,某種程度上而言,它們已經習慣了這些東西。后來有一整年這一代都關閉,那時候確實是一個嚴重的問題。我們不得不在它們的食物方面增加經費。一天會投喂兩次,但仍然不夠。雖然很抱歉,但是它們的數量實在太多了,所以應該也有好一陣子它們沒能完全吃飽。

哦,真難過。希望從現在開始一切都能夠真正地好起來。

是的,所有人都希望如此。

你們說了什么?等那個管理員重新走回大門口坐下之后,我再次開口嘗試問她。她們剛才嘰嘰呱呱的意大利語我沒有聽太明白。她大概解釋了他們之間的對話。對我說:真抱歉,我現在有一點煩心,因為我想到了我的“朋友”。實際上今天這一路我?guī)缀鯚o時無刻不在想他。所以我感到越來越煩躁。

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我小心翼翼地問。

很多事。她踟躕著,也許已經踟躕一路了,但終于還是忍不住告訴我:

我回到羅馬之后,一直在忙著處理這邊的很多事,我告訴過你的,比如我花園下面的水管破裂,一直在跑水,在布達佩斯的半年時間,這個屋子的水費竟然有三千多歐……一棟沒人住的房子的水費有這么多,難道管理局不覺得奇怪嗎?為了不交這個費用,我們現在還在拉鋸扯鋸之中,他們需要證明文件……蠢死了,證明什么,誰能在一個冬天用掉這么多水。天天在家沖洗尸體都用不了這么多……

好了好了,我完全知道。我對這個漫長的旁支失去興趣,催促她回到故事主干繼續(xù)說下去:回到羅馬之后你們聯系了么?

他曾經給我發(fā)過幾個消息,但每一個都讓我頗受打擊。她撩了撩脖頸上被汗水黏住的幾綹卷發(fā),但一根也沒有撩起來,那些發(fā)絲仍舊緊緊貼著她的皮膚,第三四節(jié)頸椎的后面還有一條長長的紅色痕跡,我以為是她不小心把口紅染上去了。剛才喝完水她似乎忘記自己擦了唇膏,用手抹了一把嘴唇。但后來看久了才發(fā)現那原來是曬出的紅印。她太白了,一曬就變成朱紅色,然后過兩天又變成赭石色??傆幸稽c粉調的基底。

什么消息?我避過那只忙碌著卻毫無建樹的手,忍住幫她撫弄頭發(fā)的沖動問。

結婚的消息。

哈?我以為他很早就結婚了,難道不是嗎?

不是。他疫情之前結了婚。2020年的一月。去迪拜的那次。他不是去出差,而是去度蜜月……

但是他告訴你他去出差。

是的。那時候我還祝他一切順利。

他不應該騙你……

他說他那天想要告訴我,可是見面之后就沒有辦法張口。

但是后來他也有大把機會跟你講清楚,而不是拖這么久。我義憤填膺道,實際上并沒有感到極度的同情。

是的。我被家里的管道搞得焦頭爛額的時候收到了他的這些消息,簡直不要太心煩意亂。

我可以問問他的年紀嗎?他以前有沒有結過婚?我是說,這次是他的第幾次婚姻?

他很年輕,比我年輕很多。這是他的第一次婚姻,當然我希望也是他的最后一次。

好的。明白了。我點了點頭:所以后來呢?

我看到這個消息,只是回復了:好的。祝賀你。

但是你說你們還一直有聯絡,會互問早安晚安。

是的。有什么不可以呢?,F在只是朋友。一直以來也就只是朋友而已。

朋友不會每天這么做。尤其是男女之間。

也并不是每天,但我得承認,比較頻繁。我并沒有指責他沒有告訴我實情,因為我也沒有指責他的立場。我會因為他離婚嗎?當然不,開玩笑。所以我有什么權利管別人結不結婚。

幾個工人站在別墅邊的小路上擺弄一臺機器,偶然而來的轟鳴聲打斷了她的話。

是在干什么?

不太清楚。有點像是在鋸木頭。

這里的樹木鋸掉多可惜。

是的。但有時候為了安全不得不這么做。前兩天我的鄰居鋸掉了屋子周圍好多樹木。都有好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樹齡了。你也見到過,我們那一片綠化非常漂亮,那些粗壯的松樹幾乎就是小鎮(zhèn)的特點。但是今年春天有幾次比較強烈的暴風雨,你應該知道。山區(qū)會更強烈一些,所以有一些樹倒了,壓壞了好幾棟房子,所幸這片度假區(qū)當時也沒有什么人,沒有更糟糕的損傷。解封之后好多人都把自己屋子周圍有威脅的樹木砍斷了。有陣子特別吵鬧,每天都可以聽到機器的轟鳴,從早到晚……

是的,我注意到過你家附近殘留的樹根。那些木頭最后會怎么處理呢?

可能由主人賣掉了吧。雖然缺失了一些美感,但要懂得衡量得失。她說。

我們從工人面前走了過去。一個人正在用力撬著鐵棍,有一截樹皮從樹干上脫落,看著很疼。我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

哦,真可憐。她說。

到現在我一直記得一個夢,這是我唯一夢到弗朗切斯科的一次。甚至他是這幾年唯一進入過我夢境的外國人。我夢到自己站在一張巨大的玻璃窗前,看著外面的瓢潑大雨,感到了無限孤獨。夢境中昏天黑地,是羅馬常見的暴風雨黃昏。但是我認為我已經回到中國,盡管眼前是無盡的荒原和廢墟。后來我走了出去,在大雨滂沱中步履蹣跚。雨水打濕了我的一切,流進了眼眶,我摔了一跤,開始哭泣。弗朗切斯科走過來,遞給我一只熟悉的黑色揚基棒球帽——那是我在他的課上經常戴的一頂帽子,搬家之后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他把帽子扣在了我的頭上,俯身對我說:

小心一點??粗贰?/p>

因為這個我抬起頭看他,他很快消失了。然后我低頭看腳下的路,是熟悉的方形鵝卵石磚,被雨水打濕,每一塊潮濕都交錯著黑色、灰色、白色。

啊,原來我還在羅馬。我流下了眼淚,從夢境中醒來。

我一直沒有追究這個夢境的涵義,但是這個夢像是不小心跑進嘴巴里的一根頭發(fā),我吐了好幾次都沒有把它吐出來。這之后我想要用手將它扯出去,卻找不到它了,它只是一個虛空的異物。

我想我們現在可以返回去了?,斃麃喺f。

現在么?這里就這么一點東西?

重要的是來時的那條路,而不是這個終點。她意味深長。

可我當時真的不知道原來更應該看的內容是在路上,我一直以為在Bove這里有什么特別的東西。我抱怨道。想說如果早知道這個結尾如此虛無,何至于在烈日下走這么久。

你沒有做好功課,顯然弗朗切斯科的課你也忘了許多,但沒關系,你還有機會。我們得原路返回,別無選擇,這次你可以留心看看路兩邊的遺跡。

好吧。

下午兩點,沒有樹蔭的大道上一個人都看不著了,顯然瑪利亞有一點累,因為她總是要求休息一下,所以每隔十分鐘左右我們就會在某一個古代遺跡的殘骸上坐下來。有時候她喝一點水,有時候又不。

我想起E. E. Cummings的一本書。我看著在暑氣里寂靜矗立的別墅,沒頭緒地說。

誰?瑪利亞隨口問。一點也不像是要獲取答案,只是條件反射的結果。

一個美國詩人。

什么書?

《巨大的房間》。

講了什么?

其實我沒有讀過。我只記得這個書名。

是個好書名。至少好像很有深刻的涵義。我們眼前也有巨大的房間。

但是我根本想象不出那個房間里有什么。

我也是。我現在什么都想不出來。

我想講講我的夢境,話到嘴邊忽然就轉了彎,好像是被眼前的車轍痕跡顛得偏離了直行道:

我之前去過一個山頂上的房子,山谷下方是一座城市,被一條綠色的河流切成兩半,到處都是宮殿、圓頂和塔樓。

什么地方?在意大利嗎?

當然。佛羅倫薩。山坡下面全都是樹,不過都不如這里的高大。我看了看四周,繼續(xù)說:都是一些矮小的灰色橄欖樹,陰天看過去像是一團一團煙霧。好像還有一些非常筆直的柏樹,但是在更遠的地方。我經常會想起這個場景。

因為很美是吧?

不是。因為感到遺憾。

為什么。

似乎是最后一次登上佛羅倫薩的山頂,并且那天收到一封信。

寫了什么?

問我這邊的情況如何,以后有什么打算。

聽上去有些無聊,不值得寫信,發(fā)條信息不就好了。

是一個很久沒有聯系的人發(fā)來的信件。如果不是這封信,我簡直都要忘記還有這么個人。

是那個讓你把手塞進真理之口的人寫的信嗎?

是的。

然后呢?

抱歉我只能講到這里。因為太過平庸,讓我連講述一遍的欲望都沒有。

人類故事不都是平庸的么。

是的,沒什么奇特之處。

我們不約而同地重新站了起來,在沉默中走過連續(xù)的別墅,樹木之間的房屋多有不同,有的是尖角,有的是方形,有一些是全白色的,有一些身上爬滿藤蔓,還有一些擁有綠色的木頭百葉窗。它們中的大多數都有庭院和露臺,草地的另一邊還有成片的橘樹和檸檬樹,橘子掛在墨綠色的樹葉間,像一只只小小的燈籠。對比之下,檸檬顯得愈發(fā)蒼白。除了門口扔著的黑色待回收塑料垃圾袋以及偶爾出現在草坪上的工人,難以窺探到這些別墅里的人生。但是廚余的氣味是一樣的,它們在烈日下發(fā)酵,我們走過去之后帶起了一片蒼蠅,它們飛得很倉皇,一點兒也沒有秩序。

一天一天就這么過著,瑪利亞忽然說,真的都是很無聊的故事——上帝沒什么才華了,寫出來的故事都差不多。

我從去年開始就一直在看一個韓劇,我說,我就想看看它還能狗血到什么境地,盡管人們都說不合邏輯,但我仍然覺得不夠刺激。我就是覺得編劇很努力地想讓我感到驚訝,但是現在大多數人都不再感到驚訝了。自從有了網絡,好像我們就知道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比如你說的那個故事,我相信會有這樣的事真實存在,那個女人因為自尊心而沒有放下的手臂,讓她在波蘭開始了新生活。

你相信這個可能發(fā)生?

我相信。

她本想說什么,卻被遠處叮叮咣咣的一陣鈴聲打斷。有幾只羊從小路上冒出頭來了,緩慢悠閑地穿過亞庇古道,往另外一邊走去。

是一群羊,不是只有兩三只!在路沿邊站了半分鐘之后瑪利亞走上高臺瞭望,之后回頭朝我喊。

果然不一會兒,更密集的群體從高大的殘骸背后冒了出來,鈴聲也越來越密集,在烈日下仿佛進行一場法事。

好像沒有牧人。瑪利亞說。這些羊自己放自己,天哪,這些鈴聲聽久了讓人發(fā)暈。

那是因為我們在酷暑里待得太久了。而且現在被卡在這里忍受暴曬。

我想我快要暈倒了。但是怎么會有這么多羊,有三四百只了吧。

差不多是這個數。

你看它們多么放肆,竟然爬到公元前一世紀的磚墻上吃草。

還有幾個在公元前三世紀的水槽里打滾。

它們十分悠閑,在烈日下的殘跡里自我放牧,如果等它們磨磨蹭蹭都走過去,恐怕還要再過半個小時。我們于是試圖穿過羊群。

它們都是山羊。我走近了才看到?,斃麃喺f:你知道sheep and goats (綿羊與山羊)的區(qū)別嗎?

你指的生物學還是宗教?

宗教。

我就知道你會考我。我說。左手山羊右手綿羊。善惡之分……但是我們面前現在只有惡,看似無窮無盡走不完的惡。我指著還在古道上行進的羊群:這真的讓人感到沮喪。

是的。更讓人感到沮喪的是,瑪利亞用手指著更遠處:原本大門在那里敞開,但是你看,現在它關閉了。如果我們要走回昆提利別墅去取車,就得再繞一個大彎,然后原路返回。

我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在亞庇古道上的這道大門緊閉著。只不過我們都不能確定,也并不甘心,于是十分鐘之后,我們終于穿過稀疏的羊群的尾巴,走到了那排鐵門前。上面貼了關于COVID-19的通知,說疫情期間這里不開放。

我想他們是還沒來得及把這里打開。我說。但是我真的不想再返回去了。

我也不想。

我們面面相覷,現實卻不以意志轉移。

叮當的鈴聲漸次從我們的邊緣退去,亞庇古道上再一次只剩下我們兩個。我指著鐵門邊上的絲網一角:那里有一個破洞,我想也許是誰從那里鉆出來或者鉆進去過。

你是說我們也鉆過去?

為什么不呢?我們不是鉆過許多孔洞嗎?包括地宮、墓穴,所以這個算不了什么。

好?,斃麃喐纱嗟卣f。

她取下背包,先扔到了對面的草地里。手腳并用從絲網下爬了過去。

我緊隨其后。

最可怕的時刻都是在開始之前。你這么干了可能就會很輕松?,斃麃喴贿呎f一邊用手扯著裂開的鐵絲網,盡量提高,以免勾住我的頭發(fā)。

嗯。至少我們現在可以少走半小時的路。我說。站起來,拍掉身上粘的碎草屑,翼果薹草卻怎么拍都拍不掉,牢牢扒在身上。

我家的狗因為這個東西還去看了醫(yī)生?,斃麃喴贿厧臀艺贿呎f。

一種熟悉的感覺爬了上來。我想到了自己的夢境?;脑谖业拿媲按蜷_,和夢里的一模一樣。

這個場景我夢到過。就在這里,我指著遠處,下著暴雨,我在流淚,然后我夢到弗朗切斯科走過來……

哦,我不太想聽后面的。

你聽我說,我夢到他只不過是一個符號……

親愛的,她把手從我的身上挪下,靜靜地看向遠處:你問我那個“朋友”叫什么,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這名字我們談了一路……

談了一路?

是的。

我的天!你不要告訴我他是……我震驚道,然后看到她點了點頭。

可是他比你小很多對吧?而且他還是個,還是個……我語無倫次地說,因為緊張而結巴。

她再次點了點頭:他比我小很多,但他不是同性戀,至少在我看來不是。

我一直以為會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有些禿頂,是個商人……我沒有想到會是弗朗切斯科,是他嗎?

是的。是他。

怎么會……

一開始他帶我去看一個考古挖掘現場,我告訴過你的,他是羅馬考古研究中心的一員,會參加很多這種勘探任務,所以我就請求他帶我去看一次——那時候真的就只是想要親眼看看那些古學家究竟是怎么工作的,第一次很愉快,結束之后我們還一起去吃了晚餐,這之后事情就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

你們走到了哪一步?

這個你一開始不久已經問過我了。

那不一樣……我狡辯。

好吧。她嘆了口氣,比你想象的少。我們只是精神上的朋友——是的,不會比這個詞更多了。

朋友?

恐怕這是最合適的一個詞匯……你看,他也已經結婚了,而現在我什么都還沒做,又白白過了兩年,我更老了……所以我想,可能這個關系也在流失,和時間一樣自然而然地流失。

其實時間沒有流失。

管它有沒有流失。但就像這些遺址,最后都要在你的記憶里經歷漫長的遺忘。有一天我在布達佩斯醒來,那時候還是夜晚,我一個人光著腳從二樓走到一樓,坐在餐廳里喝威士忌。我忽然感到自己已經好了——我承認我有過相當長的低潮——每個人都有世人不知道的秘密悲傷,讓自己重新組合在一起所需的時間是分解所需時間的十倍。但是那晚,我突如其來地好了,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們都知道這世界上沒有永恒,所有的事情都會有一個了結。蓋上床單的那一刻也許很悲傷,但最后大家都會忘記。這就像在黑暗中走上樓梯到你的臥室,你覺得很累,一個之后還有一個,當你以為還有一個臺階要上,可是你的腳掉下來,穿過空氣,你忽然就走完了那一條窄路。這是來自黑暗的驚喜。

瑪利亞這么說著,我們走出昆提利別墅最茂密的一片草叢,等我們快要離開Nymphaeum(寧芙神廟)時,我回頭望了一眼,古道在我們的身后越來越遠,那個我們從中鉆過來的小洞幾乎不見。

以前羅馬的住宅建筑中,一般都會在這個地方建造俯瞰柱式花園的房間,用于宴會。瑪利亞對著面前的廢墟說:他們真的還是應該放一個復原圖在這里,不然怎么讓我們憑空想象。通常 nymphaeum 是一個城市工程,在渡槽的終點設有多層水射流。一個 nymphaeum 通常有一個或多個exedras(半圓形空心圓頂),水從那里被引導到各種形狀的水箱中……

我無心聽她講話,只定定地看著那個路口。

在看什么?她問。

你看,我們從洞口里鉆了過來,那個洞就是一個句號。我指著古道方向跟她說。

一個句號?

我忽然想起我說的是一個中國的句號。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又和她往前走了兩步,黑色的洞口已不明晰,你看,我再一次指著那個方位,現在它變成了一個模模糊糊的點。就是一個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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