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榕

前半生放蕩不羈的沈飛，中年時從高峰跌落，差點一死了之。2018年，沈飛到上海送外賣，一場潦草的“騎手春晚”，幫他開啟了人生下半場。

放蕩不羈：匆忙結(jié)束的高光時刻

沈飛是河南省宜陽縣人，從小聰明，也放蕩不羈。17歲考上石油技校，20歲到新疆的油田上班，喜歡攝影。1995年，24歲的沈飛被調(diào)到湖北省支援荊門市的石油基建。那會兒，他又愛上了搖滾，辭職跑到四川學(xué)音樂。折騰完積蓄，又回了原單位，為接觸電腦，他主動兼職當單位的電腦管理員。

2000年，年近三十還沒脫單的“不靠譜”青年沈飛，遇見了在荊門市職業(yè)學(xué)校工作的藍花。藍花父母不贊同兩人戀愛。適逢單位改制，沈飛買斷工齡，拿著補貼，帶藍花回了老家，領(lǐng)證結(jié)婚。

回到宜陽，沈飛在親戚開的影樓里當攝影師，藍花也進影樓上班。婚后第二年，兒子樂樂出生。沈飛想自己創(chuàng)業(yè)，藍花借債湊了10萬元，支持沈飛開了自己的第一家影樓。

沈飛既當攝影師又當修圖師，藍花主管行政和財務(wù)。不到兩年，沈飛還清了債務(wù)，還開了分店。2011年，女兒出生。家庭圓滿，事業(yè)蒸蒸日上。沈飛購買了一塊臨江地皮，為妻子和孩子建了一座別墅。至此，他擁有3家影樓，管理著幾十號員工。

沈飛沒有止步。他拿出所有積蓄，一口氣租下宜陽最大商業(yè)樓里整整三層的商鋪，又向銀行貸款用于裝修和設(shè)備升級。他要做高端攝影。

藍花很清楚，小城沒有高端藝術(shù)攝影的土壤。但文藝青年做事，往往一腔熱血往前沖。藍花拿離婚來“威脅”都沒法阻止沈飛。果然，高端攝影抬高了單價，客源流失慘重。營收不足，工資發(fā)不出，貸款卻必須按時還。經(jīng)營貸，流水貸，弄得沈飛焦頭爛額。

2016年2月底，又是交租的期限，但大幾萬的租金還沒著落。那天夜里，沈飛爬上大廈，想縱身一躍，一了百了，幸好藍花趕來了。無奈之下，2016年3月，沈飛遣散員工，關(guān)閉門店。

從高峰跌落，沈飛不甘心。他嘗試做國學(xué)培訓(xùn)，甚至還入行了直銷。可折騰來折騰去，居然欠下一百多萬元的債務(wù)。追債公司不光往死里逼他，還屢屢騷擾他的親友。深陷泥潭的沈飛，一度患上抑郁癥。

藍花特別擔心，鼓勵沈飛換個環(huán)境：“去上海吧，大城市機會多，家里一切有我。”2018年，快48歲的沈飛去上海打工還債。

沈飛原本計劃在上海開滴滴，可來了上海之后，他傻眼了，高樓大廈林立，高架橋錯綜復(fù)雜，一個初來乍到的外地人，只怕掙的錢還不夠交罰款。

放棄開滴滴的計劃后，沈飛開始跑中介找工作。他看到有招聘押運員，月薪8千到1萬，包食宿，便興沖沖前往，交了幾百塊辦了張押運證。到了干活的地方，沈飛才知道，押運員就是搬運工。從早八點干到深夜十一二點，辛辛苦苦干了兩個月，一分錢都沒拿到，沈飛才意識到，自己被騙了。

找工作處處碰壁后，沈飛看到外賣平臺招聘騎手。有師父專門帶新人，熟悉流程和片區(qū)的路線就能多接單，這份工，多勞多得。沈飛決心當騎手。

為了接更多單子，沈飛將工作范圍選在了上海市中心的黃浦區(qū)黃河路一帶。師父帶了他一天后，他就基本摸熟流程，開始嘗試獨自接單。

第一天獨自接單，沈飛早上不到7點出門，7點就接了第一單。他水都顧不上喝一口就沖出去送餐了。最難跑的是上海弄堂的單。黃浦區(qū)有很多有一百多年歷史的老建筑，門牌編號不按套路出牌，看著快到了，跑過去了才知道是個死胡同。為了不因超時罰款，沈飛爭分奪秒，恨不能手腳并用。

那天，一個客戶點了份酸菜魚，兩杯奶茶。因餐廳延時出餐，沈飛一著急，手被酸菜魚燙了，還打翻了兩杯奶茶。他做好了賠錢的準備，大不了這天再多跑兩趟彌補損失。他最怕的是送餐遲被平臺扣分。48歲的沈飛，用超越極限的速度，在平臺規(guī)定的最后一刻，將餐送到了顧客手中?？蛻粢姷剿麧M頭大汗，氣喘吁吁，沒要他賠錢。沈飛特感動。

第一天掙了近300元。那天晚上，沈飛趁著吃飯的空當兒，給妻子發(fā)微信，匯報當上外賣員的工作情況。隔著屏幕，沈飛都感覺到藍花松了一口氣。

披荊斬棘：送外賣開啟人生下半場

當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汗水和勞動填滿時，沈飛那顆曾經(jīng)飄浮在空中的心，也有了分量，變得穩(wěn)重。

騎手里，有不少有故事的人。來公司沒多久，沈飛聽說了女騎手老鄒的故事。她是重慶人，50多歲，送了5年外賣，賺下50萬給患尿毒癥的兒子換腎。沈飛瞬間覺得自己很幸運，一家人健健康康。同事的故事，給了沈飛很多鼓舞。

一個月后，沈飛跑熟了整個片區(qū)，月入萬元也成了常態(tài)。每天披星戴月地穿梭在車流人海里，走街串巷，辛苦，但有奔頭。在梧桐樹下騎行，順帶欣賞路邊的老建筑，在弄堂里送外賣，不經(jīng)意間就會偶遇一段故事。這些，是沈飛每天飛奔在路上的驚喜。

還清債務(wù)，與妻兒團聚，是沈飛最大的心愿。除了維護送餐裝備，簡單吃食，他舍不得多花一分錢。磨破了的褲子，去小店縫個大補丁接著穿。運動鞋底極容易磨平打滑，他找來鐵筷子，小心翼翼地烙下一道道防滑印。

節(jié)假日接單，平臺會有額外獎勵，沈飛從不缺席。單子太多，沒空坐下來吃東西，就一手抓著電瓶車車頭，一手往嘴里塞早上預(yù)留的包子當午餐。

沈飛特別掛念妻子和孩子，不過，他很少下班后給藍花打電話。通常情況下，他下班回到宿舍，已是半夜，他怕打電話會吵醒妻子。于是，沈飛將原來影樓的微信公眾號改為“送著外賣走人生”，記錄自己對妻兒的思念，寫給藍花看，讓她安心。偶爾得空，沈飛會彈彈吉他玩玩音樂。在上海，除了送餐，他去得最多的就是各個圖書館和書店。

2018年8月，沈飛請了一周假，回老家陪孩子。見到樂樂，沈飛偷偷靠近，與他并肩而立。半年未見，兒子躥個兒了，都快趕上自己了。再看看藍花，她俏麗的眼角眉梢，有了皺紋……

這次休假，沈飛發(fā)現(xiàn)樂樂早戀了，讀書的意愿也不強。沈飛思考良久，決定陪兒子一起考大學(xué)，他要用兩年時間，拿下河南大學(xué)中文系自考本科。

2019年，正上高三的樂樂愧疚地跟沈飛說：“爸，我很想考個好大學(xué)，但我的成績很難往上提了，恐怕會讓您失望。”沈飛沒有放棄，偷偷湊了3萬多元，給兒子報了主持藝術(shù)課程，讓他參加藝考。

沈飛邊跑外賣邊讀書，在他的帶動下，樂樂學(xué)習(xí)很積極。2019年高考，樂樂被河南省藝術(shù)學(xué)院錄取，一年5萬的學(xué)費。樂樂說什么都不愿意上學(xué)，他不想父親那么累。沈飛一陣心酸。

樂樂去了洛陽一家快遞公司上班，還自豪地對著視頻那頭的沈飛說：“爸，我和你一起養(yǎng)家?！彼氖鄽q的大老爺們，偷偷抹了一把眼淚。藍花也決定外出上班，一起還債。當時，荊門新開了一家工廠，正在招人。藍花帶著女兒回荊門，進廠上班。

一家四口，硬生生分隔在三地。藍花總勸沈飛說：“都是暫時的，我們一起努力，很快就能團圓?！?/p>

2020年底，平臺為激勵騎手留滬過年，給予大額獎勵。連續(xù)3年沒有回家過年的沈飛，想再多跑幾單，又一次把火車票改簽到正月初六。電話那頭，女兒大哭：“爸爸騙人，又不回家過年?！?/p>

那天的午飯，沈飛原封未動。

之前開影樓，每到年底，沈飛總要湊齊同事和合作的生意伙伴，一起熱熱鬧鬧地搞個年會。大家在唱唱跳跳說說笑笑中迎接新年。沈飛時不時地會翻看QQ空間，回味之前的快樂時光。

“這春晚那春晚的，為什么我們不來個春晚？”那天午飯期間，沈飛提議，騎手們辦一個屬于自己的春晚，讓全國各地的騎手兄弟姐妹們一起在歡聲笑語中迎接新年。徒弟小周第一個舉手贊同：“我們天天行走在這個城市，一年到頭，像移動的路障，是該有屬于自己的慶祝方式，發(fā)出我們自己的聲音。”

一時間，有好幾個隊友當即表態(tài)要參加沈飛的“騎手春晚”。沈飛立即跟站長商量，組織站內(nèi)有才藝的騎手辦個小型晚會。站長認定他辦不成，留守在城市的騎手，都是想趁著過年多賺幾個錢的，誰有心思搞這個？

沈飛沒灰心，不管來多少人，大家開心就好。他想好了，到時候他去借器材和場地，拍下演出，再制作成視頻給每個參加“騎手春晚”的成員一份，當作一份特殊的禮物送給家人，告訴遠在家鄉(xiāng)的親人們：“我在他鄉(xiāng)挺好的?！?/p>

熱血未冷：給700萬騎手照亮前路

時間緊迫，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準備時間，沈飛在自己的公眾號和外賣箱上發(fā)布召集令。很快，平臺在上海的分公司湊了十幾個節(jié)目，有歌舞，變臉，還有脫口秀。

剛開始，同事們沒當一回事，就想著玩一玩。沈飛想要做得專業(yè)一些，不厭其煩地不時催同事排練。為了營造家的感覺，沈飛特意安排了結(jié)尾的大合唱《相親相愛一家人》。有一天，在沈飛的組織下，大家相約晚上十點統(tǒng)一下班，一起排練至夜里十二點。在異鄉(xiāng)上海的寒夜里，大家肩并肩放聲清唱，空氣中彌漫著無盡的暖意。沈飛不由眼圈泛紅。

距離春晚表演只有兩周時間時，公司高層得知沈飛的舉動，特別準備了一批新春大禮包，獎勵參加“騎手春晚”的所有騎手。

離演出的日子越來越近，所有參與演出的騎手都嚴陣以待，歡欣雀躍。沈飛也洽談好了表演場地，租借好了簡單的設(shè)備，買好了布置場地的材料。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

終于，正式演出的那天到來了。沈飛帶著小伙伴們?nèi)ゲ贾脠龅兀瑓s突然接到通知，他們所在的片區(qū)疫情突然加劇，不能舉辦聚會。沈飛蒙了。

突如其來的無助，令沈飛想起曾經(jīng)從人生巔峰跌落的晦暗日子。藍花得知后，把兩個孩子叫到視頻前，為沈飛加油打氣說：“別放棄，你一定能想到辦法的！”沈飛聽了藍花的話，頂著寒風(fēng)在外面轉(zhuǎn)悠了大半天，找到一處幽靜的天臺，作為臨時舞臺。

隨后，沈飛帶著大家一起布置天臺，調(diào)試攝影角度和音響設(shè)備。場地簡陋，設(shè)備簡單，表演團隊也是“草臺班子”，可大家熱情似火，盡情演繹。

這支業(yè)余表演團里，有位福建籍的單親媽媽老邱。為掙錢供女兒上大學(xué)，她來上海送了三年外賣，連續(xù)三年沒回家過年。春晚錄制前，老邱對著鏡子，抹上了口紅，說：“節(jié)目要給那么多兄弟姐妹的家人看，我女兒也要看的，我要美一點?！碑斖?，老邱用閩南話唱了一首《愛拼才會贏》，唱得在場所有人都熱淚盈眶。

來自浙江省杭州市的小楊，是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的專業(yè)班子，他來了一段氣勢逼人的變臉。這次春晚，當然少不了沈飛的表演。他戴上墨鏡，彈起吉他，唱起曾經(jīng)送給藍花的那首《花房姑娘》，仿佛回到了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時光……

藍花看到沈飛的視頻，百感交集，女兒在一旁驚呼：“原來老爸這么酷！”一句話逗樂了一家人。

沈飛策劃、組織的“騎手春晚”，被上海電視臺關(guān)注到。隨后，央視新聞直播間采訪了沈飛，他們表演的視頻還在央視播放了。這場“騎手春晚”讓全國人民都看到了穿行在各個城市里，為人們提供便利和服務(wù)的騎手們的真實風(fēng)采。

上海第一家藍騎士驛站開業(yè)，創(chuàng)辦騎手春晚的沈飛作為特邀嘉賓參加開業(yè)儀式。沈飛無比開心，他和兄弟姐妹們在上海有了一個專屬的歇腳點了。

春節(jié)過后，沈飛回老家和親人團聚。夫妻倆盤算著，好好干兩年，把外債還清了，在湖北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開間小民宿，過悠閑踏實的小日子。

不過，這個夢想，因為母親中風(fēng)而推遲。2021年7月，為了照顧母親，沈飛從上海回到了宜陽。

沈飛在宜陽當騎手，白天在縣城送外賣，送到凌晨1點半再趕去醫(yī)院跟姐姐換班照顧母親。回來后，收入銳減，離還債的日子又遠了。但常年在外無法盡孝也無法照顧妻兒，也令沈飛留下太多遺憾。

人生變數(shù)無常，開心很重要。沈飛想再辦一場春晚，讓像他這樣奔波在路上的騎手們，給一年的奮斗畫個句號，也為來年的希望畫個起點。

像他當初聽別人的故事一樣，沈飛的人生故事也在騎手中傳開?！坝⑿厶币话l(fā)出，許多騎手紛紛找到沈飛，愿意參加這場春晚。這次的春晚，沈飛計劃每個愿意參加的騎手錄制視頻，他來進行剪輯，合成一組節(jié)目。

從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的威海男孩小剛，他創(chuàng)作了一首《騎行者》，唱出一眾騎手的酸甜苦辣。沈飛把他的演唱編排在了最后，作為壓軸節(jié)目。

潮州爸爸老張發(fā)來和女兒的吉他彈唱。老張和沈飛年紀相仿，建房后沒錢裝修，靠一單一單送外賣，努力攢裝修款。他和沈飛惺惺相惜，他說：“我們這把年紀，工廠不會招，做保安都被嫌棄年齡大，是平臺給了我們翻身的機會。”

沈飛也有節(jié)目。那天，他在家里的天臺上錄視頻，天空突然飄起雪花。那是2022年的第一場雪啊?？粗w揚的雪花，沈飛似乎回到那些年，在上海，他將積雪踏成泥水、爭分奪秒送餐的風(fēng)雪寒夜……

激動之下，沈飛將曾經(jīng)寫過的歌《我心已冷》，重新譜曲、修改，創(chuàng)作了一首屬于他們騎手自己的歌《心猶未冷》：“前路艱難，卻依然前行?！?/p>

2022年1月28日，沈飛將剪輯好的“騎手春晚”發(fā)布到網(wǎng)上，外賣平臺將其推送給全國700萬藍騎士。這場特別的春晚，一下引爆了網(wǎng)絡(luò)。51歲的沈飛，揮一揮衣袖，深藏功與名。

除夕那天中午，沈飛吃了一碗9塊錢的燴面，送了五單外賣。除夕夜，他在病床前陪伴母親。新年鐘聲敲響，沈飛許下心愿：待春暖花開時，母親康復(fù)，還清債務(wù)，一家人團聚，從此歲月靜好。

編輯/張亞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