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蜀文明因為三星堆、金沙等遺址出土的青銅器、金器和古城址而引發(fā)極大的社會關注,它在蠶桑、漁獵、治水、神權、禮樂等各方面的歷史內涵也日益顯露。有學者認為古蜀文明是與中原地區(qū)夏商文明平行發(fā)展的另一種早期文明。
2003年,繼新津寶墩、廣漢三星堆、成都金沙等成都平原古城遺址發(fā)掘之后,文物工作者基本結束了對岷江流域茂縣營盤山遺址的發(fā)掘考古工作。至此,學者們認為,營盤山、寶墩、三星堆、金沙四址考古成果組合起來,與漢文典籍相關記載相互印證,構建起了一個古蜀文明起源發(fā)展的體系。
文獻與考古相互印證
與周邊民族一樣,先秦資料對古蜀族群或方國的記載極少,只能在殷墟甲骨文里找到一些記錄。如卜辭“蜀受年”,為占卜蜀國年度收成的記錄,顯示殷商時蜀地已進入農耕社會,同時也顯示此時中原王朝與蜀國已有聯(lián)系。另外,《尚書·牧誓》中所舉的助武王伐紂的八國中,蜀為其一,可知其時古蜀國國力已達到一定規(guī)模。
系統(tǒng)記錄古蜀歷史的是漢代揚雄的《蜀王本紀》與晉代常璩的《華陽國志·蜀志》。因兩著成書較晚,學術界有人認為兩書中的相關記載不足為信,殊不知兩著所述均來自作者豐厚的史料積累。據《漢書·揚雄傳》記載,揚雄為蜀郡成都人,“少而好學”,“博覽無所不見”,他曾大量接觸蜀地流傳的典籍文獻,以及民間口耳相傳的古史傳說。常璩則為蜀郡江原(今四川省崇州市)人,先為氐人李雄在成都建立的成漢政權的史官,“得遍覽先世遺書”,他“強學好問,招還流民中又多有識遠方地理與亂離故事者,記問既豐,頗多撰述”(任乃強《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前言》),成漢滅亡后歸東晉,入秘閣,掌著作,《華陽國志》就是他此時期整理史學舊作改撰而成。由此兩著所述,自“蠶叢”以下皆當有珍貴的史料價值。
而蠶叢則是兩著共述的蜀之“始王”?!妒裢醣炯o》載:“蜀王之先名蠶叢,后代名曰柏濩(《華陽國志》等書中作“柏灌”),后者名魚鳧?!敝悦Q叢,宋代高承《事物紀原》卷八“蠶市”條引《仙傳拾遺》云:“蜀蠶叢氏王蜀,教人蠶桑,作金蠶數千,每歲首出之,以給民家,每給一所養(yǎng)之,蠶必繁孳?!庇纱耍Q叢部落當以較早養(yǎng)蠶繅絲為突出特征,并以部落名作為養(yǎng)蠶繅絲發(fā)明人或首領尊號。其起源地,南宋章樵注《蜀都賦》引《先蜀記》云:“蠶叢始居岷山石室中?!贬航饔驙I盤山周圍數十處新石器晚期中小型聚落遺址的發(fā)現(xiàn),印證了這一記載。岷江流域氣候溫濕,桑樹野蠶遍布,發(fā)明發(fā)展養(yǎng)蠶繅絲技術順理成章,所謂蠶叢氏“作金蠶數千”當是將養(yǎng)蠶繅絲發(fā)明人及“首養(yǎng)之蠶”神圣化。三星堆遺址出土了絲綢制品殘留物,印證了古籍所載蠶叢氏養(yǎng)蠶繅絲之事。
從蠶桑文明到漁獵文明
岷江流域的高山峽谷畢竟不是很適合人類棲息,于是岷山一帶蠶叢等族群又漸次循河谷而下,進入成都平原。沿途地名記載了這一遷徙過程,如蠶崖關、蠶崖石、蠶崖市等。根據寶墩、三星堆遺址的年代推論,這個遷徙過程發(fā)生在距今4500年左右。
古蜀文明在成都平原得到了更高層次的發(fā)展。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青銅大立人像”“青銅神樹”等大型青銅器,證明了當時蜀國青銅技術的高超和青銅文明的發(fā)達,以及巫風的昌熾;而最能與古籍記載古蜀文明相互印證的,則是三星堆出土的與神靈崇拜相關的器物。
《華陽國志》記載,始稱蜀王的蠶叢“其目縱”。三星堆遺址發(fā)掘出的文物里,有一雙“縱目”的青銅大面具格外引人注目。最大的一張面具寬1.31米,高0.66米,肯定不是佩戴的,筆者認為最合理的解釋是面具作為祖先崇拜的對象掛起來供人祭祀。
“縱目”青銅大面具的出現(xiàn),說明此時古蜀(蠶叢或后王時期)已經進入國家形態(tài),開始有了神權和禮樂制度。然而,根據古籍記載,蠶叢“始稱王”之后,接下來還有“次王曰柏灌,次王曰魚鳧”,古蜀歷史不乏刀劍下王權的更迭,三星堆遺址或許還展現(xiàn)了多個王朝的靈光。
古籍里,關于柏灌的記載語焉不詳,一些學者推測其可能與鳥有關;魚鳧,一般認為即魚鷹,一種以捕獵魚類為食的水鳥,由此可見其經濟生活當以漁獵為突出特征。三星堆遺址從第二期開始出土的鳥型器物包括一件殘缺鳥足的人身像,反映了崇鳥的柏灌氏、魚鳧氏等族群的崛起;第三期出土的魚圖紋飾和魚鳥造型器物,印證了魚鳧氏取代柏灌氏的歷史事實。此外,三星堆還出土了多件青銅神樹,最大的1號神樹有分為3層的9個枝頭,每個枝頭上站一只飛鳥。其他青銅神樹的造型大同小異,或許凸顯了神鳥的通天功能,同時說明人們的信仰大概已經轉向天體崇拜。
農耕文明的曙光
殷周之際,杜宇王朝代興,古蜀走向了以農耕為主的杜宇時代。
杜宇,按照《蜀王本紀》的記載,“從天墮,止朱提。有一女子名利,從江源井中出,為宇妻。乃自立為蜀王,號曰望帝”??芍鋭萘κ怯赡线呉恢Р孔迮c川西原有的一支部族融合而成。他們或許通過政治聯(lián)姻的方式擴大勢力,最終取代了魚鳧的統(tǒng)治。另據《華陽國志》記載,杜宇又名蒲卑,可能與古代的濮人有聯(lián)系。
杜宇最突出的貢獻是“教民務農”,以至到魏晉時期“巴、蜀民農時先祀杜主君”。杜宇成為國王后,“移治郫邑,或治瞿上”(《華陽國志》),將都城遷移到郫邑(今成都市郫都區(qū)一帶)或瞿上(今成都市雙流區(qū)一帶)。這一區(qū)域氣候溫和,雨量充沛,河流密布,適宜農耕。
然而,雨多河多也易造成內澇,所以古人曾在成都西門外豎巨石以堵“海眼”。杜甫曾作《石筍行》詩曰:“君不見益州城西門,陌上石筍雙高蹲。古來相傳是海眼,苔蘚蝕盡波濤痕?!泵耖g傳說在杜宇晚期,岷江流域連下暴雨,下瀉的洪水因為玉壘山的阻擋而全部流到成都平原,泛濫成災。杜宇善務農不善治水,委任鱉靈(開明)除患,《蜀王本紀》云“使鱉靈決玉山,民得安處”?!度A陽國志》載:“帝遂委以政事,法堯舜禪授之義,遂禪位于開明。帝升西山隱焉。時適二月,子鵑鳥鳴。故蜀人悲子鵑鳥鳴也?!?/p>
這里的“子鵑鳥鳴”,傳說是杜宇去位以后,隱于川西山中,死后就變成了子鵑鳥啼鳴,所以子鵑又稱為杜鵑。為何化鵑啼鳴呢?《說郛》卷六十輯闕名《寰宇記》載:杜宇在與開明斗爭之中“國亡”,“欲復位,不得,死化為鵑。每春月間,晝夜悲鳴”。最流行的一種說法是,杜宇生前教民務農,死后化為杜鵑仍惦記農事,每到春天,就不斷“布谷—布谷”地鳴叫,催人耕作,所以又叫“布谷鳥”。直到滿口鮮血,杜鵑仍不斷啼叫。老百姓遙思帝魂,所以稱杜宇為“望帝”。杜鵑鳥的鮮血灑在山間,又化成一叢叢紅色的杜鵑花,開放在古蜀農耕文明曙光初照的大地上。
融入中原文明
開明立,號曰叢帝,其時間大約是春秋早期或中期。數代以后,“徙治成都”。歷世開明王南征北伐,擴大疆域,到了王朝中期,疆域已“東接于巴,南接于越,北與秦分,西奄峨嶓(川西)”。同時,經過持續(xù)不斷的治水活動,古蜀國農業(yè)經濟更上一層樓,“山林澤漁,園囿瓜果,四節(jié)代熟,靡不有焉”(《華陽國志》)。北宋張愈《蜀望帝叢帝新廟碑記》贊曰:“厥后千五百年,蜀有開明氏,能振其道,故禹之功復興焉?!?/p>
“徙治成都”的古蜀王國不僅創(chuàng)造出較高水平的物質文明,還創(chuàng)造出較高水平的精神文明。金沙遺址出土了超過200件的黃金制品,是整個中國商周時期出土金器最多的一處遺址,有精美的金質人面具、金冠飾、蛙形金箔等。其中最精彩的一件圓形太陽神鳥金箔,厚僅2毫米,中央是象征太陽的12條旋轉的齒狀光芒鏤空圖案,外圈是四只圍繞著太陽展翅飛翔的首尾相接的神鳥,極富想象力,2005年被用作“中國文化遺產標志”。
然而,國富伴隨著蜀王的逐漸奢侈,給北方早就覬覦南鄰的秦國以可乘之機。《華陽國志》載,秦惠王時秦臣司馬錯等人建言,謂蜀“其國富饒,得其布帛金銀,足給軍用”,鼓動惠王伐蜀。但秦嶺山高,蜀道艱難,惠王便施計讓蜀王自開道?!妒裢醣炯o》載,先是“刻五石牛,置金其后”,制造“牛能糞金”的假象,誘使蜀王“發(fā)卒千人,使五丁力士拖牛成道” ,讓“秦道得通”;又“獻美女五人于蜀王”“蜀王愛之,遣五丁迎女。還至梓潼,見一大蛇入山穴中。一丁引其尾,不出。五丁共引蛇,山乃崩,壓五丁”。就這樣,“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李白《蜀道難》),開通了由秦至蜀的道路。
公元前316年,秦惠王乘蜀國與巴國、苴國交戰(zhàn)之際,遣張儀、司馬錯沿“石牛道”伐蜀,蜀王開明十二世戰(zhàn)敗被殺,古蜀國滅亡,古蜀文明也隨秦統(tǒng)一融入中原文明。
劉亞虎,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南方室主任、研究員,中國神話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