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智
畢奐午,原名桓武,后改奐午,曾用筆名畢篥、李福、李慶、魯牛等。1909年生于河北井陘縣賈莊,一個太行山東麓礦區(qū)的小山村,這里的村民世世代代以挖礦為生。畢奐午父輩和家庭出身已不可考,零散的資料基本都只寫到他的童年是與祖母一起度過的。祖母知書識字,給畢奐午很好的啟蒙教育。畢奐午小小年紀便已能背誦《唐詩三百首》和《古文觀止》,祖母給他講的《聊齋志異》《封神演義》的故事,也給他埋下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種子。想來,辛亥革命前的河北山村,大量的婦女受教育程度相當低,這位知書識禮的祖母該是位世家閨秀,由此推測畢奐午家在當地可能也是鄉(xiāng)紳書香之家。而賈莊的地方志文獻載,畢氏是當地的望族,明嘉靖年間,賈莊畢氏始祖畢扶由井陘七獅窯遷居賈莊村西高埠處,建造房屋“畢家臺”。畢家臺至今依舊在賈莊老街,而畢家累世文脈綿延,出了不少貢生、監(jiān)生。
畢奐午在賈莊當地的新式小學念書,畢業(yè)后考入北京師范學校,這所學校歷史悠久,老舍便是這所學校早期的畢業(yè)生。畢奐午就讀北師時的校長是王西徵先生。王西徵是位卓越的教育家,早年就讀于南京東南大學。
這位不凡的詩人因各種原因出版作品不多,我收藏的畢奐午的詩集,只有《掘金記》,1936年7月由文化生活出版社所版,屬于全面抗戰(zhàn)前夕“文學叢刊”系列叢書之一。
“文學叢刊”自1935年底至1949年初由巴金主編,陸續(xù)出版達十集,每集十六種,包括小說、散文、詩歌、戲劇和評論。可謂是民國期間出版時間持續(xù)最久、內容豐富廣泛、思想藝術水平很高的一套系列叢書。其在書裝上自始至終都采用三十二開本,一式的封面設計,素白封面,全無裝飾,只印上書名、叢刊名、作者名和出版社,極其樸素,卻自有一種簡潔大方之感。
“文學叢刊”每集十六種,詩集并不多,僅一種或兩種,但被“文學叢刊”選中出版的詩集,往往都成了中國新詩史上的經典。如第一集卞之琳的《魚目集》、第三集臧克家的《運河》、第四集胡風的《野花與箭》、第五集曹葆華的《無題草》、第六集鄒荻帆的《木廠》和王統照的《江南曲》、第十集陳敬容的《盈盈集》等。
《掘金記》是“文學叢刊”第二集中唯一的一本詩集,該集另有長短篇小說九種、散文五種、劇本一種,作者陣容包括靳以、蕭軍、沙汀、蘆焚(師陀)、荒煤、周文、柏山、蔣牧良、歐陽山、陸蠡、麗尼、悄吟(蕭紅)、何其芳、巴金和李健吾。
其中,蕭紅的《商市街》和何其芳的《畫夢錄》都是兩位作家的散文處女集,且日后皆成為新文學史上的經典之作,可見主編巴金的敏銳文學嗅覺和扶持新人的獨到眼光。
盡管詩人畢奐午和《掘金記》今天已淡出人們的視線,但詩集甫一出版,在當時新詩界便激起一陣浪花,好評如潮。詩集剛一出版,京派評論家李影心就在1936年8月30日《大公報·文藝》發(fā)表書評給予高度評價:“我們缺乏那種氣魄濃郁的好詩。兩年前詩壇出現了臧克家,我們極感悅快;現在,《掘金記》的作者又重新燃起我們對氣魄濃郁好詩的期望……博大雄健與綿密蘊藉同為新詩開拓的廣大天地,詩人盡可依據自己稟賦環(huán)境,跋涉任一適合自己腳步的路程……我們不大清楚畢奐午先生在《掘金記》外是否另有詩作,不過僅讀《掘金記》那一首詩,便可見出這位新晉詩人奇拔的氣魄,恰是歌唱了詩人自己進展前程的序曲?!?/p>
除李影心外,同為詩人、當時以《畫夢錄》在文壇享有盛名的何其芳對畢奐午的詩也十分欣賞,1938年他在“成屬聯中”執(zhí)教時編的《新文學選讀》就選入了畢奐午《春城》《村莊》兩首詩,數量與聞一多、徐志摩等相同,僅次于卞之琳,而郭沫若只入選了《地球,我的母親》,戴望舒只入選了《我的記憶》而已。
何其芳認為畢奐午的詩有臧克家現實主義的張力,且他的詩“筆力粗強似甚于臧克家”。到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作為新詩理論家的聞一多編《現代詩鈔》時,《掘金記》已被列入“待訪”詩集,當時畢奐午身陷日軍監(jiān)獄,聞一多以讀不到畢奐午的詩為恨。
《掘金記》分為兩輯,第一輯收十首詩,第二輯則包含四篇散文,書中沒有詩的寫作時間,但作者在書前的題記中寫道:“這里面的文字,一大部分是在我上中學的時候寫的……四篇散文,寫的時期略微靠后,是兩年前吧。我從中學畢業(yè)了,趁暑假回到我那位置于一個大礦山附近的故鄉(xiāng)去一趟。在那里我看見不知有多少的人是遭遇著像《冰島漁夫》里面所描述的人物的同樣命運——潘堡爾壯丁們的生命是都被大海吞噬了……于是我便描了這樣幾幅小畫。但它們并沒有把河泊山下居民的哀愁的萬分之一申訴出來。”
由此可見,詩集的兩輯恰對應詩人兩段人生經歷,由純真懵懂的文學少年,到進入社會更深刻思考社會痼疾的青年文人,而細讀兩輯中的文字,也會發(fā)現詩人文風從輕靈變得雄渾。第一輯中除了與詩集同名的《掘金記》一首,多是短小的詩,我最喜歡的是《春城》和《田園》兩首,均來自詩人初中課堂的習作。新詩歷史上,中學生的習作收入詩集的例子并不少見,如汪靜之的《蕙的風》、陳敬容的《盈盈集》中都有數首中學時的習作,但課堂作業(yè)直接作為成熟的創(chuàng)作公之于眾倒并不多見。而且,畢奐午這兩首詩的語言、意象、韻律,都堪稱完美,如果不是詩人在題記中言明,絕難想象是出自稚嫩學生之手?!洞撼恰芬皇祝砸痪洹耙彩谴禾臁钡臉O短句開篇,既點出了全首的季節(jié)背景,又給讀者留下了一點懸念:又一個春天來臨,該是勾起詩人年年歲歲春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感慨。之后,作者則以洗練而靈動的筆觸,通過一連串底層勞動人民的形象,勾畫出一幅初春的城市風情卷:趕馬車進城的車夫、游蕩在城街間尋營生的人們、縷麻編草鞋為生的鞋匠?!坝啦粠А泊鳌呈痔椎泥l(xiāng)下人”“帶著菜色的黑眉男子”“摸索于人類之足底”這幾個細部描寫,寥寥數筆,底層人民饑寒掙扎的卑微生活,便畢見紙上。然而,詩的色調又不盡是灰暗,“冒著杏花雨”“沒有一棵苜蓿花,沒有一棵金鳳花”,讓人讀后感受到春日花開的亮色,但慢慢回味,卻又涌起一種莫名的哀傷和凄婉,全詩以“向炎夏走去”結尾,恰與開篇呼應。整首詩,景與人物交融,意象生動,明暗色交織,情感流暢而細膩。
畢奐午詩中意象的營造頗為大膽,也獨具特點。如《田園》中,詩以“新的鞋子/踏著舊泥土”起首,新與舊對應,鞋子與泥土兩個意象,虛實間似有無窮的隱喻;后兩句“到五月的海洋/眺望田間的麥浪”,海洋和麥浪形成一種自然的互喻,舒暢而繁榮的氣象油然而生;而緊接著詩人又以蕪菁、石榴花和晚霞比喻農女廚邊通紅的火焰,火光絢爛,把整首詩飽滿的情感推至頂峰。
又如在《牧羊人》中,詩人寫道“黃金色的米粒,價值/等于幾瓣殘紅”“三月的太陽/空照銀齒的鐮刀”“春雷,如失意的老人/在陰沉的天空/隱隱呻吟”,這些意象的營造,使整首詩彌漫一種優(yōu)美而蕭索的徒勞感,使讀者深陷其中,仿佛走進了詩人營造的村莊和田野?!肚锔琛芬皇祝娙藢懘哒鞯睦软憦靥镩g的緊張感,卻用了一種十分詩意閑適的筆調,結尾處“赤臂的苦力,肉搏/西風,落葉,黃花”,這兩組反差極大的意象,產生驚人的張力,讓人不禁想到:這些征戰(zhàn)的人們在浴血奮戰(zhàn),而終將如黃花落葉般灰飛煙滅,隨風而散。
畢奐午對中國當時社會現實的深沉思考和悲憫,也體現在他的詩中,使他的寫景和抒情詩有了思想的深度。他在《村莊》中寫道:“我們曾把自己的谷子/一大排,一大排的〔地〕割倒,我們曾換得一個錢票/小而又小?!痹凇赌裂蛉恕分兴麑懙溃骸翱蓱z的歲月是如此凋零”“汗水與塵土/再不能塑成/美麗的幻夢了?!痹娙藢ι鐣还c黑暗的控訴在《掘金記》這首長詩中達到頂峰,整首詩九十多行,不分節(jié),酣暢淋漓,一氣貫注。全詩記述了太行山民的一次掘金狂潮。
1934年,太行山區(qū)山洪暴發(fā),隨之傳聞金礦大量流失,千千萬萬饑民懷揣僥幸的希冀,成群結隊,背井離鄉(xiāng),瘋魔一般地涌向太行山掘金,不分男女老幼,都用最原始的工具,拼命地希望哪怕挖到半點金沙。詩人用強健的筆力,描繪出這既魔幻又現實的場景:“隨急風在天空飛起白云,隨鍬鋤在地面流著石火。隨著人堆上的勞作怒潮,每一顆心都想收獲新果?!比藗?yōu)榱藸帄Z一星半點的金沙,以命相搏,殺傷流血:“太行山的空氣,整日里像不夠人們呼吸,每個人都用方言叫罵,惱懊,焦灼,往往為一粒細沙,不惜用鐵鍬爆濺血花?!痹娙藴蚀_抓住在掘金狂潮中各色人等的特點和心態(tài),他們中有多年在塞外販馬的來客,有平山草地田野勞作鑄就鐵骨的農民,有兇頑野蠻的山民,有盲從發(fā)財夢的城市居民。但最終真正得利的是一些城市內的銀樓業(yè)老板,他們精于算計,散布流言,乘機壓低黃金收購價格,大大地撈了一把,而付出血與汗甚至生命的掘金者們,到頭來只是被流言欺騙,白白做了一場夢,只剩痛苦的回味。
這首《掘金記》奠定了畢奐午現實主義詩人的地位,詩人通過這一并不知名的社會事件,毫不留情地揭示出當時中國社會底層人民迫于生計的無助和愚昧,無良奸商唯利是圖,最終陷入人吃人的怪圈。不同于前幾首輕靈的小詩,長詩這種形式適合表現宏大的敘事和壯闊的感情,也更顯詩人的功力,詩人投槍匕首般鋒利的語言和深沉的悲憫融合得恰如其分。詩人選用這首詩為整部詩集命名,說明他對這首詩的看重。盡管,我更偏愛詩人早期的短小詩作,但不可否認,《掘金記》一詩在現代詩歌中更有地位。
畢奐午在題記中有言:“對于什么是詩或怎樣寫詩等類的文字,在那時自然有些看不懂;但我也總沒有留心過。幼時對于幾種玩具,如木馬,布老虎……是那樣渴望地想知道它們肚子里裝的是什么;對文學理論則從未發(fā)生半點興趣?!庇纱丝梢?,詩人對新詩理論并不感興趣,也并未下功夫。相較于與他同時期的卞之琳、戴望舒等詩人在新詩理論上的著力,畢奐午的詩更多是自然的流露,而較少雕琢。詩人的目光緊緊地注視著苦難深重的中國大地,在藝術風格上,他也不盲從于當時新詩壇流行的新月派唯美主義,也不附庸于現代派的象征主義,而形成現實主義的詩風。畢奐午對自己的詩風并沒有太多的描述,但從何其芳的一段文字中,我們可窺得一二。
何其芳與畢奐午曾在天津南開中學共事,何其芳在《夢中道路》一文中寫道:“有一次我指著溫庭筠的四句詩給一位朋友看……我說我喜歡,他卻說沒有什么好。當時我很覺寂寞。后來我才明白我和那位朋友實在有一點分歧。他是一個深思的人,他要在那空幻的光影里尋一分意義;我呢,我從童時翻讀著那小樓上的木箱里的書籍以來便墜入了文字魔障。我喜歡……那種色彩的配合,那種鏡花水月?!?/p>
何其芳文中所說的“一位朋友”即是畢奐午。何其芳在南開中學度過的歲月并不愉快,其時的他正處于對自己文學道路的彷徨之中,盡管憑《預言》《夜歌》,他已成為詩壇新星,但他有時“厭棄自己的精致”,而尋求思想和藝術風格的嬗變。何其芳曾讀到畢奐午的《火燒的城》一詩,詩中有這么幾句:“是誰被拋棄于腐朽,熟睡/如沉臥于發(fā)賣毒液的酒家/在那里享受夢境無涯?歡樂的甜蜜,吻的溫柔誰不期待?但那帶著枷鎖的苦痛的手指/將推你醒來……”何其芳讀后,曾感慨地對畢奐午說道:“是的,我們不能再做夢了,而應該如詩中所言,讓戴著枷鎖的苦痛的手,把我們推醒、搖醒了……”
《掘金記》第二輯中的四篇散文《人市》《下班后》《潰敗》和《幸運》所描寫的皆是礦區(qū)人的生活日常,與其說是散文,不如說更接近于微型小說。如《下班后》中在礦里工作十個小時的蘇保,卻無法讓妻子吃上飽飯,而妻子為生計只能成為暗娼,蘇保受不了工友的冷嘲熱諷,但望著空空的米缸和餓得哀號的兒子,只無可奈何地嘟囔一句“長大,還不是得提安全燈,背拖鉤……鉆黑洞去”。作者用極短的篇幅,沒有設置太多的故事情節(jié),只是白描式地展現一系列小人物在艱難困苦中求生的場景。詩人筆下的礦區(qū)只是當時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社會的黑暗和不公,像一個巨大的輪回,埋葬一代代礦區(qū)民眾的希冀與生命。自小生于斯長于斯的畢奐午對太行山礦區(qū),對那些山民、礦工、家庭婦女是再熟悉不過的了,所以寫得非常真實,力透紙背。而創(chuàng)作這一系列短篇的緣起,可能是他與王洛賓在哈爾濱流浪的三個月里,兩人住進了高爾基筆下那種《夜店》式的雞毛小店里,房間是地下室,窗戶比馬路還低。在這里,他接觸到了當時最底層的生活和最下層的人物:賣苦力的、無家可歸的逃亡者、小偷、乞丐、下等妓女,等等。這些親身經歷為他后來寫作儲備了素材。令人不免惋惜的是,《掘金記》之后,畢奐午的創(chuàng)作幾乎中斷了。
1937年,巴金將畢奐午的一些新詩和小說編輯成《雨夕》,同樣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原書作者后記已輾轉丟失,所以巴金親自為書補寫了后記。而詩人那時正身陷囹圄,巴金也不知老友在何處,只覺得有義務把這本存在他處的稿子付梓出版?!队晗Α烦醢姹鞠∫姡笠矝]有單獨重印。1988年,武漢大學出版社將《掘金記》與《雨夕》合為一冊,命名為《金雨集》重印了兩百冊。除了兩本詩集,畢奐午再也沒有出版任何作品。以畢老坎坷波折的人生經歷,與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多位大師的交誼,從年輕時便顯露的文學才華,他本可留下更多有價值的文學作品。如今老詩人離世已幾十個年頭了,武漢大學櫻花掩映的小樓里,曾經陪伴凌叔華、蘇雪林直至畢奐午的青燈早已熄滅,那些曾經來賞花的老友們都已離開人世,真似李輝所說的,“遙想當年,畢奐午先生清晨走出牛棚,牽著牛,穿過草叢,向遠處走去。頭上,漫天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