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春林
夜讀
窗外的雨一直下到浪花涌動,
似孤鶴弄出飛鳴。短暫的停電,
我讀至俯江長嘯的動容時刻*。
這個間隙長長吁了口氣,暗自想,
每個人的身體里或有一葉輕舟,
在緊要時劃過生命的險境,抑或
聽任其游走,給自個一次漂泊。
時夜將半,還有多少人未能入眠?
這時并不是誰都有魚和酒,
在醉意里仙游,并寫下游仙詩。
曲中人唱與不唱都有一個遼闊的
疆域,給時間一個聲音,像雨
敞開一種呼吸。我在舍間轉(zhuǎn)悠了
一圈,慢慢撇開外邊的聲嘯,
讓時間收縮到孤寂,什么也不想
而回到詞。山高月小是一個
世界,水落石出是一種真相,
時間終究屬于我們的,探索之詞。
星光。飛翔。暢游者的長天
在于要一個虛幻之境。詩向上游。
這時我也自問。時間有一扇門。
*注:蘇軾《后赤壁賦》“劃然長嘯”“風(fēng)起水涌”場景。
我聽見身體里的聲音,或夜鶯
立秋的雨似乎在消解著時間的
焦慮。門面多是半掩著,一兩個
人戴著口罩張望一下,又消失……
“拜托,你們別再讓情況更糟了,”
又是爭吵,在蟬鳴聲起落之下,
我隔著櫥窗開始漠視所有的聲音,
“你的聲音指定是我想要的,但
不在這里?!睂懙竭@里,我慢慢
靜了下來,在獨處的室內(nèi)歪下身子,
什么也不想,在撇開耳廓的
鼓噪……奇怪,靜極了——
除了你在我身體里的聲音,明晰地,
有時密閉于室,有時在開闊林間。
我不得不停下來,動了動舌頭,
像回應(yīng)什么。“最重要是要呼喚”,
呼喚了,我感到了空茫中血液的
涌動,像更有熱度的聲音從身體
深處出來,未經(jīng)我的許可——
夜鶯,我們的奔跑,這一會兒是
寬闊的海,一個渴的水域,
我哆嗦著像瞧見了你說的無花果。
小鎮(zhèn)
小鎮(zhèn)在雨中顯得玲瓏。偏僻的酒館,
三兩個人慢飲。他望向窗外,
似乎一切都不存在地抽他的煙,
煙雨繚繞著窄的街道,也繚繞他手指
翻動的策蘭,“世界后面,那未被吩咐的……”*
他的眼慢慢清澈。他確定凌霄花的舊墻
有一種光輝灑下來,就像世界后面
一個詞在蓬勃或安靜地為他而來。
他不屬于這里,或說他曾屬于這種薄涼。
他在風(fēng)塵萬里的途程上像個微?!?/p>
人是什么時候開始混沌的?他想問
一下,誘惑之眼長什么樣。世界真的大,
浮浮沉沉,變暗的碎片真的多。
這時他抽他的煙,不遠處的山看上去
有一抹險峻的云影——縹緲是一處
干凈的景致在緩緩上升。他感覺
酒勁兒上來了,有些迷蒙,他清醒地
聽到一個聲音在說:唯時間之愛——
不管風(fēng)雨多大,并未掠走那一絲絲微光。
*注:引自策蘭《相撞的鬢角》,王家新譯。
老皂莢樹記
這時進入葫蘆套,皂莢樹的皂莢密植著
秋天給出的澄澈,因它接引蛇山汁液,
像是隱于葫蘆的一株靈異,抹去了時間,
事實上,抹去了禁錮才給自由一個長度。
一個人說,破銅爛鐵的軀干,雕塑,
龜裂,像一條河向天空伸延可能的光線——
惠特曼這一情景劇的驚異是:愛的法則
在于自然,在于抹去時間它就是時間。
我坐在石板凳上,一個白發(fā)的側(cè)臉轉(zhuǎn)過來
赫然童顏,我問:多少歲?他說,七十了;
我問這樹多少歲?他說,我記事兒就這樣了,
“人家說三百多年。有了靈力。一長皂角
就壞收成。怕它了。你看今年——
前旱后澇……”我記起前一段,死了不少人。
一種靈知之力,皂角等同于造覺,
在天地一隅暗自醒著,高出了人類。
一說到天地,一切將大起來。抑或說,
一切將小下去……當我們置身于這里時候,
天藍得有些傲慢——我知道,它有理由
傲慢于活在斑駁迷離中的人,甚至傲慢于
活在一個不能糾錯的世界里的人。
我知道,每個人要有一個葫蘆,收伏
身體里過于跳躍的古靈精怪,或者灌酒,
醉到不省人事,還在喊:小二,拿酒來……
我摘取一兩枚皂角,感到它上手似乎
薄涼——一種時間的薄涼,彎刀劃過蒼穹
輕微的薄涼——河岸上的浣溪紗,錘布,
詩經(jīng)里的關(guān)雎……是她們,指定還有我的
母親——她們手上的動作,是皂角摩挲著
寤寐轉(zhuǎn)換,云影飄曳,催生出曼妙于曠野的
云天。愛的法則還在于如此輕柔的呼吸——
每一個呼吸都如母性之愛,匯成一個星譜。
一到夜間,星譜的圖案就化成一條星河,
不顧偏僻地在東西蛇山之間灑下各自的微光,
露珠,雨水,和幻燈片一樣的空蒙感。
據(jù)說,月中玉兔造訪過皂角樹,她手中的
五鳳草輕點水珠。點化也即醒神。鈞臺不遠,
一個人心中有音樂,才能奏響時間里的胡弦,
弦聲抵制壞時辰,辰光依稀在一個不堪的
時代繁華里構(gòu)筑空寂,寂靜在洗去塵埃。
現(xiàn)代意味著迷離,沒有自然就沒有醒來的
可能。顯然我們未得到很好的葫蘆,在樹下
睡上一覺,給夢境一個安寧。顯然,說到
的抵制還不夠,沒有什么長過時間,也沒有
什么不懼怕于人類。老皂角樹于葫蘆間,
扮演醉,扮演捉迷藏,尤其與人類要一個
神秘的友誼——它的傳說也是我們的寓言,
抵制狂風(fēng)暴雨,也就是與時間比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