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寧
一
在我年輕的時候,“東區(qū)”是經(jīng)常去的一個地方。它并沒有確切的地名,“東區(qū)”是約定俗成的叫法。它依附在海城大學(xué)的東面,狹長的地帶,像塊農(nóng)耕地,上面種了十幾間門面。有賣莆田鹵面的、水煮三鮮的,還有文印店,花店。當(dāng)然,必須要有一間錄像廳。我想你看到這里,聽到我提起“錄像廳”,是不是瞬間聞到了一股混夾著煙味、汗味,以及男人們呼出的,并經(jīng)過空調(diào)過濾之后的一種濃烈味道?現(xiàn)在,年齡小一些的朋友已經(jīng)不知道“錄像廳”了,這讓我談起這個故事的時候,多少有些尷尬。
我是從小鎮(zhèn)出來的。錄像廳對我來說,并不會陌生。很多“知識”,是在錄像廳里完成的,或者是受到啟發(fā)的。所以,當(dāng)我來到一座大城市,上了一所大學(xué)之后,看見“錄像廳”三個字莫名地就有種親切的感覺。在和陳夏混熟了之后,我曾對她說,有時候來你這里,好像是回到了家一樣。她那時頭發(fā)是最時興的挑染,畫了很重的眼影,常常穿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短褲。她在前臺電腦上打游戲,聽了我的話后,嘲笑地說,你這是有受虐傾向吧?
你不了解我的過去。我媽有時管得嚴(yán),煩了,我就偷跑去錄像廳看片。我想了想后說,我不打游戲,太浪費時間??磦€片什么的,剛剛好。
看個片?正經(jīng)的,還是不正經(jīng)的?
什么?我愣了下,接著才明白她說的是什么意思,于是也就笑笑說,人在青少年時期,應(yīng)當(dāng)像海綿一樣吸收各類知識,良莠不拒。
陳夏白了我一眼。她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個大本子。大本子的封面是一個三點式的女郎照,我對這樣的照片很熟悉。有一段時間,海對面的臺灣地區(qū)喜歡搞這些泳裝美女沙龍照,或者是泳裝美女MV。我后來也搞拍攝了,回頭一想才明白,那些照片和MV,打光都是瞎糊弄,逆光曝光都不怕,只要能看見“泳裝”就行。有的時候,我就很傷感,攝影應(yīng)當(dāng)是高雅的,藝術(shù)的。
大本子里放的是老片子的目錄,我說這里面感興趣的都看過了。陳夏又拿出了幾張盜版光盤的盒子,港產(chǎn)的、好萊塢的,我知道這些是新片。但這些盜版,有些是“槍片”,有人在電影院里偷拍,而后再偷拿出來翻錄,質(zhì)量差到令人發(fā)指。我還想埋怨幾句,但看見陳夏的神情,忽然間也沒了興趣。我摸了摸鼻子,選了個片子,《無限復(fù)活》。張柏芝、鄭伊健主演。張柏芝還帶著一點嬰兒肥,跟著周星馳拍了《喜劇之王》而出名。
我剛選好,前臺的電話響了起來。陳夏接起電話,卻沒有出聲,我想大概沒自己什么事了,于是就準(zhǔn)備上樓。忽然有人叫住了我。陳夏從前臺探出身子,哎,晚上陪我去干件事。
好事還是壞事?
壞事。
三年前生了一場大病之后,我的腦子出了點狀況。具體來說就是到了晚上很亢奮,睡不著,總是會想起過去的事。但認真想一想,卻只能想到個輪廓,具體細節(jié)非常模糊,甚至是全然忘記了,只是隱約記著有這么一件事。比如和陳夏認識這件事,具體的經(jīng)過在我記憶里已經(jīng)如烈日下的冰塊,融化蒸發(fā),消失無蹤。
陳夏問我,咱們是怎么說上話的,還記得嗎?
應(yīng)該,就是很自然吧。我來選片子看,你把菜單給我,一來二去……哎喲。
陳夏從后面踢了我一腳,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周圍的乘客看了我一眼。略微有些窘迫,我回過頭,警告陳夏,你要是再敢動手動腳,我馬上下車回學(xué)校!
隨便。腳在你身上,走不走都是你的自由。
陳夏這樣說,讓我覺得她有種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我認為她讀過很多書,她沒否認,但卻并不愿意多談,只說家里書多,亂七八糟的。我不太確定和她認識有多久了,不過從能閑聊兩句開始,我想怎么著也有一個學(xué)期了吧。我經(jīng)常沒營養(yǎng)地和她開玩笑,她卻很少說話。她在東區(qū)的錄像廳前臺上班,我為此感到有些遺憾。
喂,你怎么不說話了?陳夏又踢了我一腳,22路公交車快要到終點站了,車上的乘客只剩下我們倆。
我在找和你的共同話題。我轉(zhuǎn)過頭,和你聊天吧,你又不喜歡說自己的事,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你家里是干嗎的呢!還有,你有兄弟姐妹嗎?
你是戶籍警嗎?查戶口來了?
這不是你讓我晚上來的么!你說要和家里人吃飯,拉上我一起,我多不好意思啊,都不清楚你家里有什么人,見面時候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還有,你怎么能把和家里人吃飯,說成是“壞事”呢?我離家五百里,能吃上頓媽媽做的飯,求之不得呢……
你話太多了,啰啰嗦嗦,能含蓄一點嗎?陳夏嚼著泡泡糖打了個響,要不是和前男友分了,我也不會找你來。
陳夏,我要把話和你說清楚,我和你也不是太熟,你話傷人了。
“終點站到了,要下車的乘客請從后門下車?!惫卉嚭箝T打開了,司機扶著方向盤,一副看熱鬧的表情。我坐著不動,陳夏起身,用黑色高幫鞋踢了我的腳一下,你們這種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就是這樣,面比紙薄,就告訴你晚上有龍蝦和鮑魚,你到底走不走?
我很不情愿地下車。海濱城市的秋天,白天依舊熱烈,個體熱量消耗太大。到了這個點,又坐了那么久的公交車,我已饑腸轆轆。陳夏看了我的模樣,倒是笑了,而且覺得有些愉快。我很少見她笑,她冷漠的時候居多,雖然我覺得她的這種姿態(tài)往往是裝出來的。我說,陳夏你應(yīng)該經(jīng)常笑,你笑起來,至少比你哭好看。
你見過我哭?
有一次,包間通宵場,我出來放水,看見你在前臺抹眼淚。一邊吃泡面,一邊掉眼淚。我那時很想給你點碗莆田鹵面,你說一個女孩子,半夜三更守錄像廳,和男朋友分手,沒胃口吃飯,到凌晨了肚子還是餓的,你說換誰看了都心疼呢。
你純粹就是有病。我哭是因為……
陳夏說到這里忽然就打住了,好像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藏在心底。我笑了笑,看四周,已經(jīng)走到了一處小區(qū)門口。這個小區(qū)看起來挺高級的,因為門口有年輕的男保安在站崗,一身挺括的制服,雙腳跨立。
阿夏,快過來吧。
有個人在喊她,我看過去,一個和她年紀(jì)相仿的女孩子走了過來。走近了再細看,竟然和陳夏長得那么像,就像復(fù)印的AB面。如果不是兩個人穿著不同,我根本分辨不出誰是誰。我摸著頭,你倆是雙胞胎吧?
你好,你就是陳夏的朋友,林小河,對吧?我是陳夏的姐姐,陳春。
陳春落落大方,穿碎花淡黃底的吊帶裙,一件鏤空的小披肩恰到好處地遮住了裸露的雙肩。我又看了眼陳夏——這都穿的什么呀。我主動伸出手,要和陳春握手。陳春有些意外,但還是微笑著和我握了。我說,第一次見面,請多多關(guān)照。
客氣了。我也不是長輩,和你一樣的年紀(jì),關(guān)照不了哦。我們互相學(xué)習(xí)。
山里人,你少惡心了,年紀(jì)輕輕什么不好學(xué),偏學(xué)人講客套,俗氣得要死。
陳夏的說法,我覺得有指桑罵槐之虞,我是無所謂。我看了眼陳春,她臉色依舊,仍然面帶微笑,陳夏,快帶你的朋友進去吧,媽親自下廚,做好菜等著了。今天是我們倆的生日,爸給咱們都準(zhǔn)備好禮物了,諾基亞滑蓋手機,剛上市的呢。
陳春,那是你的爸,不是我的爸。陳夏很淡定,眼睛里有道光。還有,我不會給你捐骨髓。
海濱城市的秋天,到了夜晚有溫差,越晚越覺得風(fēng)涼。我站在兩個女人的中間,左右張望。
二
這兩年因為疫情的關(guān)系,居家的時間多了很多。過去一直閑不住,不喜歡在家里待著,疫情來了有大把休息時間。剛開始還覺得不錯,但疫情反復(fù),三不五時出現(xiàn)病例,居家時間又覺得有些頻繁了。直到有一次聽聞?wù)J識的一位大姐在家里走了,這才覺得一個人居家有些危險。這個大姐早年在航空公司工作,退休后因為離異,孩子又在外地工作,所以就是自己住。她住的是樓中樓,下樓梯的時候摔了下來,撞到腦袋,動彈不得,身上也沒帶手機,就這樣躺了兩天,最后走了。后來是她孩子一直聯(lián)系不上家里,讓物業(yè)上門去查看,這一看,才發(fā)現(xiàn)悲劇了。
我聽到這個事的時候,很是有些唏噓。我想自己也是一個人生活,要是哪天在家里不幸了,也是個無人問津。郭風(fēng)卻不以為然。他在我家里坐了快一個晚上,大紅袍喝完換喝白芽奇蘭了。他說,我隔段時間就會上門找你的,你放心好了。我說等你找上門,我估計都已經(jīng)風(fēng)干了。他說那倒不會,海濱城市,南方的天氣,你也知道,濕度大,不可能風(fēng)干的。就是身體會膨脹,惡臭,估計一兩天鄰居就能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
你再說下去,我就趕你走了。我舉起杯新茶,忽然覺得有些惡心,又放下了。你特意過來,就是為了和我說趙大姐的事?
你這個人就是無情。趙大姐怎么說也算是帶我們“出道”的。剛畢業(yè)那陣子,不是她從航空公司介紹拍機載廣告的活兒給我們,我們怕是早就已經(jīng)從城市滾蛋了。
那要看對“無情”怎么定義了。并不是非黑即白,好像無情就是不好;有時候,“無情”意味著不拖泥帶水,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我在心里想著這些話,經(jīng)過論證,發(fā)現(xiàn)我的這個觀點還是能夠成立的。我默默想著,郭風(fēng)看了我一眼,碎罵,又在肚子里想事情了,肯定是不可告人的。過兩天是你生日了吧,9月18日,處女座。生日一過,就是正式“四張”的人了。往奔五去了。
你到底想說什么?你怎么越老話越多。
我的話不多不少,是你不怎么說話了。和過去比,簡直是兩個人了。郭風(fēng)往小香爐里插了支“星洲沉香”。我愛人說她單位有個女老師,離婚一兩年了,想找個伴,她就想著給你牽個線。女老師姓董,不到四十,馬上就升正教授了。
我忽然笑出了聲。郭風(fēng)見了,也跟著笑了。笑著笑著,他就說,我見到陳夏了。也不能說是“見到”,是看到跟她有關(guān)的材料。她代表一家公益組織,向我們街道捐了一批防疫預(yù)備物資。物資還沒到,材料先給到了街道。我不是也在負責(zé)一家愛心機構(gòu)?街道就讓我們對接。那家公益組織總部在北京,不在我們海城。一開始我們還覺得奇怪,后來我看到陳夏材料里寫明了,想為家鄉(xiāng)做點事。
陳夏做公益的角度有些獨特啊。沉香裊裊生煙,我看著這縷煙,如大鵬直上九萬里。海濱城市,物資不至于匱乏吧。她有公益的心,捐給內(nèi)陸小地方比較合適吧。
誰知道呢。你不是最了解她?
你這就是在說笑了。都過這么多年了。我忽然有些明白,你今天來,就是為了和我說這個事?
主要是給你做“紅娘”。關(guān)于陳夏,我想了很久,后來想,到了你家之后,再決定要不要告訴你。你們倆在一起,太苦了。強扭的瓜就成了苦瓜??嗖豢把浴?/p>
郭風(fēng)走后,我對他的話回味了很久。我覺得他的話并不是太正確。我與陳夏之間,從當(dāng)年認識開始,并不是一對“強扭的瓜”。我們是順其自然,并沒有強求些什么。在很多地方,我和她不一定能達成共識,或者說不具有相同點,但在這一點上,我們頗為相似——關(guān)于世界,我們處之泰然。我曾經(jīng)對陳夏有個判斷:刺猬。她為此有些不悅,覺得我把她描寫小了。我說,難不成說是“豪豬”?陳夏讓我滾。
一言一行,好像又真實出現(xiàn)在眼前。月上西樓,農(nóng)歷八月的月亮,有著飽和的美。我在偌大的屋內(nèi)踱步,越走越快,不時走到窗前,張望另一個天空的月兒。有那么一瞬間,我的記憶格外清晰,好像我的腦子沒有出問題,沒有做過手術(shù)。我正感到興奮,覺得上天對我還不錯,轉(zhuǎn)眼就覺得頭痛欲裂。在那里,山崩地裂,所有跟記憶有關(guān)的東西如被攻陷的城墻,崩塌倒落。
我想到了我媽媽。她曾經(jīng)遭受過的,即是我現(xiàn)在經(jīng)歷的。不知哪一天,我也許就能再次見到她了。
過生日那天,郭風(fēng)把我叫出來,說一起吃個飯。我開始是說不用那么麻煩的。因為身體的緣故,我這兩三年過得很平淡。社交基本沒有了,也很少在外頭吃飯,還有就是怕掃了大家的興。很多東西我不能吃,酒也不能碰,大家聚會熱熱鬧鬧,我一個人坐在那里,杯箸不動,旁人看了必然覺得特沒意思。我自己都覺得沒勁,特別矯情。
就在家里吃。今年你的生日連著中秋節(jié),兆頭特別好,月圓人團圓。郭風(fēng)這樣說了,我好像也沒有拒絕的理由了。郭風(fēng)兩口子都會做飯,他對象是本地人,做海鮮更是拿手,一道豆腐蒸魷魚是一絕。郭風(fēng)有兩個孩子,老大是女兒,老二是兒子,兒女雙全,很是幸福了。郭風(fēng)勸過我,找個人結(jié)婚,生個孩子,有個后。不然你賺那么多錢干嗎呢?我說賺了錢就得都留給孩子?正常的生活我也不是不想,但時間一拖,這個念頭就淡了很多。再說了,我現(xiàn)在的腦子是個定時炸彈,有可能一輩子不出事,但也有可能下一秒就完蛋了。這對人家不公平。
郭風(fēng)聽了我的解釋后,笑笑沒有多說什么。他后來還是提起過這個話題,還要介紹對象給我,我知他是好心,也并沒有什么意見。和郭風(fēng)相識一場,而且能那么“長情”,我覺得是件幸事。他要給我過生日,我說簡單幾個菜就好了,誰想到了他家卻發(fā)現(xiàn),滿滿一桌的好料。為了照顧我,沒有紅肉,桌上擺的都是白肉,像清蒸龍膽,上面只是澆了薄薄一層油;還有白灼小管,沒有油星,原汁原味。家里兩個孩子親熱地叫我“叔叔”,我很享受,給他們也帶了禮物。孩子還小,見人不生,這點我要珍惜。我知道少年后就有自己的想法了,也會有叛逆。經(jīng)過青春期的孩子,多少都如此,因叛逆而傷過很多人的心,我是見識過的。
我自己在家吃就很簡單。我用蒸鍋,有三層,白米飯、排骨湯、青菜,一個鍋就搞定了。我拉開椅子坐下,我當(dāng)這里是自己家的,這么豐盛,可以吃了吧?
再等一下,很快。郭風(fēng)坐到我對面,打開一瓶紅酒。喝一點?潤潤唇。再等一下,陳夏會來。
哦。沒聽你說呀。
怕你提前知道了,就不想來了。
那倒不會,只是有些突然和意外。
我和郭風(fēng)對視了一下。陳夏很快也到了。郭風(fēng)愛人給她開的門,很熱情地將她迎進來。陳夏還是瘦瘦的,但現(xiàn)在的瘦是膠原蛋白的流失。我看了,心下難免百味雜陳。她的穿著倒還是隨性自然,白色的短T恤扎進牛仔長褲里,腳下是一雙四季馬丁靴。我起身和她握了手。
好久不見了。
我們不約而同這樣說。郭風(fēng)的兒子聽到了,好奇地問,叔叔阿姨,你們原來就認識嗎?
是的,我們是年輕時候的朋友。
來,坐下來吃飯吧。
郭風(fēng)招呼大家入席。他事先沒有和我說陳夏要來,現(xiàn)在也沒解釋她為什么會來,或者說沒有把陳夏出現(xiàn)的前因后果說明,但我并沒有太在意。有的時候,久旱逢甘露,雨后遇日出,或者是東邊日出西邊雨,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世界會維持一種可貴的平衡,以及提供一個良好的際遇。我把和陳夏在十幾年后的重逢當(dāng)成是人生中的必然,一如她當(dāng)年的出現(xiàn)。
飯后,郭風(fēng)讓我和陳夏先到露臺坐坐。今晚的月亮明媚沉醉,在月下切生日蛋糕,別有風(fēng)情。他們兩口子在做準(zhǔn)備賞月的點心,兩個孩子被電視里的動畫片吸引了。孩子畢竟是孩子。我看著陳夏,笑著問她,你的孩子也快上初中了吧?
初三了。去北京后就結(jié)婚了,很快也有了小孩。陳夏轉(zhuǎn)頭看了看屋里,走到露臺的邊角,給自己點了根煙。現(xiàn)在孩子跟他爸生活……哦,你戒煙了?
我指了指自己的頭,戒了。
那我抽煙是不是不好意思?陳夏猛吸了一口,而后彈掉了燃燒的煙頭。
其實是不要緊的。我原來想這么說,但轉(zhuǎn)念一想又作罷了。我看著陳夏,覺得她變了,又似乎沒有變。陳夏見我看她,笑了笑,是不是覺得我老了?我搖頭,說你現(xiàn)在的樣子,倒讓我想到了另一個人……
陳春,是不是?我覺得人生挺有趣的。年輕的時候,處處要跟她不一樣;卻沒想到老了,反倒覺得我和她越來越像。不是說樣子,而是,怎么說呢,那種感覺。
我在心底微笑了。是啊,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感覺。只有我們才懂。
三
說老實話,從陳春家回來后,我的肚子是餓的。雖然那晚上,陳春,或者陳夏,兩個人的媽媽很是熱情,不斷給我夾菜。我想,肚子又餓了,可能跟22路車回程太長有關(guān),也可能是我在飯桌上并沒有放開了吃。我的食欲和食量,完全是在上大學(xué)之后被“開發(fā)”的。我記得很小的時候,自己是很挑食的,我吃不下飯,媽媽會去家外頭的小吃攤給我買牛肉湯面。媽媽那時的工資是每個月200元。
你有沒有分析一下,為什么前后判若兩人?現(xiàn)在是飯桶的原因,是什么?
陳夏真的很沒禮貌,開口閉口就是傷人的詞語。我很想和她說,請你搞清楚,我們沒那么熟吧?只是陪你去了一趟你媽的家,并不代表我們之間關(guān)系緊密了吧?但這些話被我吞進肚里,因為沒人逼著我要跟陳夏的,沒有人。
喂,你怎么不說話了?我這碗里的花蛤給你吃,我不吃這東西。
陳夏把她碗里的花蛤一一挑出來,而后放在我的莆田鹵面里。我覺得有些奇怪,你不是本地人么?在海邊長大的,怎么會不喜歡花蛤呢?我一個從山里來的,都喜歡吃。
我從小吃淡水貨,很少吃海鮮,紅肉吃得多。陳夏又補充了一句,我不是在這里出生的。別睜著好奇的眼睛看我,我不想繼續(xù)說了。現(xiàn)在輪到你了。
什么?我吞下一口面,想了想才明白她話里的意思。嘿嘿,事情是這樣的。不知道從哪部電影里看到的,“如果覺得悲傷了,那就多吃點;吃得多了,憂傷也會被帶走”。
幼稚。這種電影里的鬼話,你也信?從什么時候開始相信的?
從我媽走了以后。
我說了這句話,又埋頭吃面,過了好一會兒,忽然發(fā)現(xiàn)有些安靜得離奇。我抬頭,陳夏用難以言說的眼神看著我。我是實事求是地說,原本我覺得那不過是一句平常的話。但透過陳夏的眼神,我才覺察到那句話也許有著不平常的含義。我不想去深究。
別這樣看著我了。我快速地把剩下的面吃完,而后起身去付錢。莆田鹵面店的老板是個瘦高的仙游人,說話經(jīng)?!發(fā)”“n”不分。他接過錢,擠眉弄眼說,你小子厲害哦,錄像廳的美侶(女)都好上了。我知道他老婆就在后廚,于是笑笑說,要不要我告訴嫂子,你那天偷摸了隔壁花店老板娘的胸?
看到莆田鹵面店老板敢怒不敢言的樣子,我心里樂開了花。還是陳夏的皮靴把我踢醒了,我只好跟著她走出了面店。其時,夜已深透,天穹如鐵幕籠罩,玉盤一樣的月亮已經(jīng)隱去,星光亦不再。東區(qū)這里有兩家大排檔,到了這個時間,桌子都擺到了戶外。喝酒聊天的,有學(xué)生,也有附近的居民。陳夏從他們中間走過,男人的目光就緊緊盯著她。她渾然不覺,又或者是習(xí)以為常?;氐戒浵駨d,我說,你剛才在東區(qū)路上走,像是個明星,大家都關(guān)注你。
那些人太低級了。
陳夏和兼職看店的女孩子打了個招呼,讓她先回去了。我看了看她,又看到前臺放著的、坐面已經(jīng)裂開的沙發(fā),一時百感交集。我想,到今晚這個時候,自己的任務(wù)應(yīng)該是完成了。我打算向她告辭,但她卻留住了我,讓我陪著再坐一會兒。我說宿舍樓過11點就要鎖門了。她嗤笑了一聲,又不是女生宿舍,男生宿舍樓,翻個墻就進去了。我忽然厚起臉皮,要不就在你這里留宿好了,你看呢?陳夏沒有回話,直接抄起桌上點片子的大本子,一把砸向了我。
哎喲。沒留神,我被砸中了頭。你這人真是個怪物,陪你一晚上了,不道謝也罷,卻還要打人!
我要你清楚,我不像你帶來錄像廳的女孩子。
你這是什么跟什么?我哭笑不得,盜亦有道,我不至于那么浪蕩。就算夜深人靜,可能和陳夏發(fā)生點什么,我也不想要了。我要走了,踏出幾步,又忍不住回頭,你考慮清楚了?真不給你姐姐捐骨髓?急性髓系白血病,如果骨髓配對成功,治好的概率還是很高的……
你是學(xué)醫(yī)的嗎?
再見。我朝陳夏揮了揮手。上公交車投幣的時候,我看見你拿出錢包,里面夾了你和陳春的合照。小時候的合照,兩個人長得就似一個人。
給我回頭。陳夏拿出錢包,取出了那張合照,三兩下把照片給撕碎了。
起先是震驚,后來又想通了什么,我苦笑了一聲,牽起陳夏的手。她倔強地將手甩開。我再次靠近她,擁伊人入懷。這次,她沒有拒絕了。她也抱住了我,緊緊地抱著,生怕我逃離的樣子。
我從未見過陳夏這樣的女子。當(dāng)然,這句話邏輯上有點問題。世界上不可能有兩片完全一樣的葉子,更何況人了。但我的意思,相信大家能夠體會,就是說陳夏太獨特了,“像是奇葩一樣的存在”。
和郭風(fēng)一起去教室的路上,我對他陳述了上面那句引號里的話。進教室前,我又著重強調(diào)了一遍。郭風(fēng)只是笑笑,看還沒上課,把我拉到后門的梯級外,說點根煙再進去吧。我和郭風(fēng)抽著最便宜的“中南海”,混合煙型的味道,有點苦,干澀,猛吸一口會覺得胸很悶。后門空地上種了幾株箭竹,還有一些花草,裸露了幾塊已經(jīng)開裂的土地。
你也有些異于常人,和陳夏在一起,也許還挺配的。郭風(fēng)說,你要去租小型攝像機,拍那個什么鬼故事,是真的?
真的呀,找新聞系實驗室的那個助理租的,學(xué)校的機器老是老點,但比外面的便宜啊。你答應(yīng)了要當(dāng)我制片的。
制什么片,就是替你打雜唄。找演員的啟事我已經(jīng)發(fā)在校園BBS網(wǎng)站上了,我說沒報酬的,嚇跑了一大片。
那不是還有留下來的?留下來的就是好同志,是有情懷的當(dāng)代年輕大學(xué)生。我把煙頭彈掉,我真想把陳春、陳夏倆姐妹拉來演。雙胞胎,美女,一個是大學(xué)好學(xué)生,一個是東區(qū)錄像女王,反差如此大,絕了。
你可以去試試。試試陳夏會不會把你揍趴下。
郭風(fēng)也把煙滅了,看了看我。我覺得有些奇怪,看我干嗎,臉上長花了?郭風(fēng)說,你命里帶桃花,小心使得萬年船。我覺得好笑,正準(zhǔn)備從后門進入教室,他把我拉住了,你真不記得怎么認識陳夏的了?第一次認識,不是在錄像廳里。沒有印象了?
我凝思良久,最后還是搖頭放棄。郭風(fēng)于是跟我說,一年前在普陀寺公交車站,忘記了?我認真想一想,終于想起來了。
我印象里,后來陳夏她爸也來了。
老陳,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我對“爸爸”這個角色的想象。我沒見過我的爸爸。我還未出生,他就已經(jīng)不在了。我是你們口中的“遺腹子”,對于你們將要流露的憐憫和同情,敬請先打住。我媽媽對我很好,我的大伯父也視我為己出,我上大學(xué)的費用就是靠他給的。伯父在我心底,一直是長輩的形象,我崇敬和尊敬他。可是,見到老陳,我卻有了面對爸爸的感覺。
這個感覺,一度讓我覺得有些羞赧,使我剛開始時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經(jīng)過郭風(fēng)的提醒,我想起了第一次見陳夏,是在普陀寺公交車站,那時也是我第一次見到老陳。雖如此,我第二次見老陳時,卻并沒有一眼認出他來。那天是近黃昏了吧,我待在錄像廳,用前臺的電腦看一些老片子。這些片子都是郭風(fēng)從校園網(wǎng)下載來的,他刻好光盤,我給帶到了錄像廳。校園網(wǎng)資料多,而且在校內(nèi)下載速度很快??匆娋W(wǎng)絡(luò)那么便利,我忍不住想,那日后還上錄像廳看么?
在看什么?
《陽光燦爛的日子》。
我一抬頭,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子在看著電腦。他長得瘦高,頭發(fā)灰白相間,看起來不怎么打理,顯得有些長了。上身穿一件白襯衣,袖子卷得老高,下身一條藍色的牛仔褲,配著一雙大頭皮鞋。他這樣的年紀(jì),這樣隨性的打扮,也蠻有個性的。我以為是普通的顧客,于是拿出了點片的大本子,你想看什么片子?最新的,好萊塢、日韓、港臺地區(qū),都有。
你看我像是來看片的么?我倒是想問問,你是誰,怎么在這里?
聽到有人這么說,我有些警覺了,于是站起了身。我再認真看了看他,我?guī)团笥芽吹陙碇?。你有事?/p>
朋友?陳夏又不在店里,她跑去哪里了?
她下午去學(xué)車,讓我?guī)兔匆幌隆皇牵愕降资钦l?
我是陳夏的爸爸。
哎呀。我急忙從前臺走出來,不小心膝蓋碰到了桌腳,痛得我叫了出來。我說,老陳,哦,不,陳叔叔,我真是幫陳夏看店的,陳夏不是偷懶不在。兼職看店的那個女學(xué)生下午要考試,陳夏下午要學(xué)倒車入庫,實在沒辦法了,問我能不能幫忙,我說當(dāng)然沒問題……
當(dāng)然有問題。你也是個學(xué)生吧,下午不上課,跑來錄像廳,好像也不對吧?老陳咧開嘴角一笑,坐了下來,并示意我也坐。你和陳夏,算是好朋友?
我考慮了一下,能夠陪著她去見媽媽,還有雙胞胎的姐姐,應(yīng)該算是“好朋友”了吧。于是我點了點頭。做完這個動作之后,我忽然有些吃驚,我向來說話是很少猶豫思考的,但面對老陳,不知怎么的,卻天然地具有一份小心。
我見過你的。阿夏在店里的時候,我從店外面經(jīng)過,看見你和她有講話。老陳架起腿,拿出一包“金橋”煙。你也來一根?算了,做學(xué)生還是少抽點。我第一次見你,就有印象了。
在普陀寺公交車站。我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那一次我和郭風(fēng)準(zhǔn)備去市區(qū)逛逛,等車的時候見到一個很有個性的女孩子,我以為也是學(xué)生,大著膽子和她搭訕。她戴著太陽鏡,沒理我。后來見一個中年男人來了,她跟著他上了公交車。這個事就像是過往生命中所有那些無足輕重的經(jīng)歷一般,我很快就忘記了。但我忘了,并不代表別人會忘記。
老陳似乎看出了我的窘態(tài),沒有再追究下去。我們倆馬上陷入到無話可說的境地。老陳看起來話不太多,這點陳夏隨他。沉默了很久之后,老陳看著有些難以開口,我馬上善解人意地說,叔叔,您有什么話,盡管說。
是這樣的。你和阿夏是好朋友,她朋友也不多,我想她會聽朋友的話。你能幫我勸勸?她還有個雙胞胎姐姐,生重病了,需要阿夏,那個,幫忙。她不同意,我能理解她??墒?,手心手背都是肉,怎樣我都想救。
原來是為了這個。我聽著老陳的話,慢慢低下了頭。
四
和陳夏分手以后,我不是沒認識別的女人。有兩三個還到了要成家的地步,但總是,總是差那么臨門一腳。我無父無母,孤身一人,渴望家庭,卻又常常心生膽怯。我知道自己再無法遇到像陳夏那樣的女人了,我怕自己無法像對待她那樣,對待其他的女人。這也許有點搞笑,細想又有點矯情。可我真是如此,別無他念。
有遇到特別優(yōu)秀的女人。我說句客觀的話,你別介意和生氣。
我開著車,行駛在環(huán)島東路上。陳夏想去“東區(qū)”看一看,即使那里早已被拆除,絲毫未剩。說話的時候,我稍微猶豫了一下。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真是多慮了。我與陳夏之間再無瓜葛,也不可能再有幻想。所謂小心地說話,絕對是多余。
那怎么不和人繼續(xù)下去?你是不是又耗了人家的光陰,最后是不明不白?
并沒有。我想了想,決定不把真實的原因告訴陳夏。原因好多,工作是主要原因。早期和郭風(fēng)還是有為青年,想沖擊電影圈。劇組嘛,經(jīng)常全國各地跑外景;劇組都是臨時班子,一朝相會,他朝各自東西,沒法穩(wěn)定下來。
真是這個原因?我在北京也認識影視圈的,人也是有個家庭,好好生活。拍片畢竟不可能一年到頭吧,鳥倦總要歸巢。陳夏摘下太陽鏡,認真看我,是跟劇組見了太多漂亮演員,眼花繚亂,或者左擁右抱,不舍得上岸了吧?
呵呵,你知道剛才你說的話,有點讓我恍惚,好像你又變回了過去的樣子。我笑著說,也許那才是真實的你吧。
林少河,我問你,你還相信這個世界嗎?
我,嗯,讓我好好想想。前面掉個頭就到了。
看著前方,我岔開了陳夏的問題。她何等聰明,又何等知曉我,只是笑了笑。但這樣的笑,不像過去了。如在以往,必定是嘲笑,而現(xiàn)在則像是參透。我忽然覺得心里有一點點的痛。車拐進輔道,停在路旁。校園圍墻外種滿了花草樹木,郁郁蔥蔥,綠化車剛灑過水,有水滴掛在草尖與花瓣。我和陳夏下車,面對這一叢叢的美麗,一時竟無從說起。我們走過的東區(qū),如今早已不剩什么了。后來的人再無法知曉,“東區(qū)”這個名稱究竟意味著什么。
喏,就是這樣了。你走后那年就拆了。你肯定也是知道的。
陳夏點了點頭。我在網(wǎng)上看到過照片,這些年為了生意上的事,我不時回來,卻從來沒來這里看過。我想一段歷史終究是歷史了。它結(jié)束了……
那為什么你有回來,不來看看我?我打斷了陳夏的話。你剛才那樣說,好像在談一件再稀松平常不過的事,這讓我覺得有些難以接受。當(dāng)然,也許只是我想太多了。
陳夏戴上太陽鏡,看著我,那么我想請問你,去看你的理由是什么?分手亦是朋友?再續(xù)舊情?不是吧,我們不會這么油膩,都不是那樣的人,對不對?
過去和現(xiàn)在,并不必然畫等號。我說,邊走邊說吧。人不會一成不變,性格也許會固定,但看問題的角度可能會前后不一。這個,與觀念有關(guān)吧。年輕時候有多義無反顧,現(xiàn)在就有多患得患失。
陳夏聽到這里,停下了腳步。因為戴著太陽鏡,我看不見她的雙眸,還有眼角的細紋。她問我,你年輕時候,不是不管不顧,什么都不怕?
南方的陽光落在她身上,我很想問她,在北方,可曾懷念過這里?話到嘴邊,又一閃而過,不再提起。我說,有一年跟郭風(fēng)去內(nèi)蒙,有家煤礦公司要拍宣傳片,雖然地方遠,但人家出的錢多,我們也就去了。我是第一次去草原,到了那里一看,這才明白書里講的,天蒼蒼、野茫茫,到底是個什么概念。那簡直就是無邊了。拍最后一組鏡頭的時候,我和郭風(fēng)下礦井,按理來說,那是個絕對安全的礦井,可誰知道就出問題了。纜車下到一半突然卡住了,礦道里的燈又全滅了,我害怕極了,心想不會是瓦斯泄漏,今天就把命交待在這里吧。在地底下待了一個晚上,后來通電了,才把我們拉上去。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底下,你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完全聽天由命,我真是怕了,懼怕。
陳夏像在聽一段說書,聽入迷了。而我只是在陳述,一句又一句,我已不記得上次說那么多話是什么時候了。陳夏問我,你就因為這件事,不再拍片了?
算是導(dǎo)火索。當(dāng)然還有其他原因。我看了眼校園的圍墻,依稀看見三三兩兩的大學(xué)生走過?;貋砗笪夷盍藗€在職研究生,畢業(yè)后我把公司的股份都轉(zhuǎn)給郭風(fēng)了。那個時候郭風(fēng)除了開公司,也熱心做公益,認識了現(xiàn)在的愛人,她在“海大”教書。后來她見我閑著,就介紹我去一所高校,普通的三本學(xué)校實驗室,負責(zé)攝影器材、機房建設(shè)什么的。再后來,我又生病了,過平常日子的心態(tài)就更強了,在婚姻問題上也更保守了——我不能害了人好姑娘。
陳夏默默聽著,我們又往回走,走回到了“東區(qū)”。要上車前,陳夏又摘下太陽鏡,看著我說,我爸走的那陣,還是要再次感謝你。多虧了你,幫著料理我爸的后事。我也沒想到,那個時候在明斯克出了問題。
都過去了,過去那么多年了。你爸很看得開,他沒有怨言。這點,我告訴過你。我對著陳夏,慢慢地訴說,一些過去的記憶又開始浮現(xiàn)。陳夏爸爸走了之后,好像很自然地,我和她之間就斷了聯(lián)系。我換了手機,郵箱停用了;她亦是如此。但這個也只是托辭,如有心,天涯咫尺罷了。
我說上車吧。陳夏似乎斟酌了一番,她回望了一眼已經(jīng)消失的東區(qū),而后才說,但你和陳春之間發(fā)生的事,我永遠無法忘記,也不會原諒。
哦。我啞然失聲。
五
第二次見到陳春,是一個秋雨綿綿的日子。
那天大概是周末吧,我前一晚和郭風(fēng)扛著借來的攝像機,跑去市區(qū)拍滾滾車流,回宿舍后又熱烈地聊了很久,入睡晚,醒來之后已近中午。宿舍有人告訴我,陳夏打電話來找我,讓我去東區(qū)。我簡單洗漱之后就趕到了錄像廳。陳夏問我想吃什么,我說吃水煮活魚吧。她說了聲好,接著就出門去餐館訂菜,準(zhǔn)備打包回來吃。
前臺桌上放著剛泡好的鐵觀音,我喜歡喝茶,在略有涼意的天氣里喝茶,一口下去真是舒心暢意。喝了半壺茶,陳夏已把打包好的水煮活魚帶回來了。陳夏支起一張折疊桌,上面鋪了幾張舊報紙,一盆水煮活魚就放在桌上。打包回來的還有白米飯和一瓶大可樂。中午沒什么人來看錄像,我和陳夏吃得安心。陳夏吃魚很仔細,每根刺挑出來還齊齊整整放在紙巾上。我看得入神,陳夏用筷子敲了下我的頭,認真吃飯。我問,你吃魚的習(xí)慣真好,從小就愛吃?陳夏搖了搖頭,不愛吃,刺太多了,麻煩。只是小時候在河邊長大,我爸釣魚,家里經(jīng)常吃。
你在河邊長大?難怪以前你說不怎么吃海鮮。我也是在河邊長大的……
我話還沒說完,就發(fā)現(xiàn)陳夏臉色有些不對勁。我順著她的目光往外看,陳夏的媽媽和陳春撐著傘站在門口。陳春戴著口罩,天氣雖只是略有涼意,她卻已經(jīng)穿上了長外套。我趕忙起身,阿姨,陳春,快進來,快進來,外面下著雨呢。
在吃著飯呢,打攪你們了。
陳阿姨一臉抱歉地說,我聽了卻覺得有些心酸。一個媽媽以這樣的語氣,對著自己的女兒說話。陳夏無動于衷,自顧吃著。我只好硬著頭皮說,哪里打攪了,你們坐,你們坐。我找出了兩張塑料圓凳子,陳春坐下的時候,我發(fā)覺她好像更瘦了,臉色有些暗淡而發(fā)黃,雙眼是無助的憂傷。陳春向我致謝,我輕輕點了點頭。
阿夏,你不接電話,去家里又見不著你。我問你爸,他說最近都沒見你回家睡。我前天晚上來過錄像廳,你又不在。
你這么關(guān)心我的起居飲食?那以前你去哪里了?我是生是死,你以前關(guān)心過嗎?你帶著陳春去外面的世界,錦衣華食,多好。還回來做什么?還來找我干嗎?
阿夏,當(dāng)年我和阿春離開,你以為我心里會好受嗎?阿春跟著我在外面,也是吃盡苦頭。那個時候做服裝生意,運貨到北方,阿春就是跟著我坐大貨車,一路吐,一路走……
別再說了!現(xiàn)在是怎么樣?痛訴革命史,比誰更慘,是不是?陳夏將筷子扔在桌上。過去不講,現(xiàn)在來講親情了,我問問你,要不是快死了,還會想起我嗎?
陳夏直視著陳春。陳春戴著口罩,看不見她整個表情。但她的眼里有淚花,我看得分明。我雖是外人,亦覺得剛才陳夏的話有些過分了。
陳夏,你怎么可以這樣對你姐姐?你要埋怨,要生氣,都沖著我來。過去的事,和你姐姐有什么關(guān)系?你們那個時候那么小,做決定的都是我們大人,所有責(zé)任都在我。但是,有些話媽媽要和你說清楚……這么多年,我一直努力試著在補償,你爸爸說要住得好點,換房子,我馬上支持;說要開錄像廳,我也出錢;你爸爸還說不可能讓你一輩子待在錄像廳的,想讓你出國讀個書,我也在準(zhǔn)備錢。
陳阿姨身子在發(fā)抖。陳夏不想聽了,也并不想做什么回應(yīng)。她想走,陳阿姨在門口叫住了她,算是媽求你了,好不好?那是你的姐姐。她心里記掛的只有你這個妹妹。她自己還沒賺錢,卻總想到你,她有的,你也要有。我買什么給她,也都會寄一份給你。
是她生病,為什么她不開口?陳夏忽然變得很冷靜,她說她是姐姐,會一直跟我在一起,為什么她會選擇和你走?不說了,我累了。
看著陳夏離去,陳阿姨拿著傘,也追了出去。雨開始改了風(fēng)格,綿柔細雨落成了鏗鏘有力的雨點。錄像廳里一下子變得很安靜。陳春坐在椅子上,默然無言。我也不知該說些什么。一出活生生的家庭倫理劇在我眼前上演,我竟不知是真還是幻。我給陳春倒了杯熱水,她接過,向我微微一笑。但水杯也只碰了碰嘴唇,并未真正喝。她略帶歉意說,剛做完化療,醫(yī)生說要控制不能被感染,所以飲食喝水我都比較小心,請不要介意。
你這說得客氣了,我當(dāng)然不介意。我笑了笑。她真是很有禮貌,教養(yǎng)很好。我一想,如果是換成了陳夏,那會是如何?真是不敢細想,頭疼。
陳春又把口罩戴上了,苦笑了一聲,誰叫我攤上了呢。醫(yī)生說我得這病,不幸中的萬幸,通過親人骨髓植入,如果排斥不嚴(yán)重,器官不受感染的話,預(yù)后還是比較理想。至少存活期還能長一點。
幾年呢?我話出口,就覺得冒失了。我這是一種條件反射了,談到惡性疾病,總?cè)滩蛔∠肫鹱约旱膵寢?。我要解釋,陳春善解人意地笑,沒關(guān)系,我不會在意。談點其他事吧。陳春停了片刻,問我,你和阿夏是在一起了嗎?我還不知道她有男朋友呢。談戀愛這事,阿夏自己喜歡就好。少河,你可要對她好哦。
我其實想解釋一下,我與陳夏之間,“火候”還差一點。但又一想,這多少有些復(fù)雜,索性就不解釋了。半開玩笑說,你要勸勸陳夏,讓她對我好一點,盡量動口不動手。
陳春笑出了聲。門外是秋雨落在大地上的聲音,一兩個行人匆匆而過,一把雨傘彌漫著氤氳。她開口說,人間真是很美好啊。她說完后,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無人再言語。
我們宿舍是南北通透,雖然是在三樓,但實際在底層還有自行車的停車場,因此算來宿舍應(yīng)該在四樓。沒有電梯,四樓的層高我們還是能夠接受的。再加上我們宿舍有獨立衛(wèi)生間,有陽臺,因此條件算是相當(dāng)好了。我和郭風(fēng)一般不在宿舍抽煙,要抽也是到門口走廊上抽。熄燈后,男生宿舍樓在一段時間內(nèi)幾乎就是陷于群魔亂舞的狀態(tài)。
如果你仰望夜空,看見云霧遮掩的月亮,那也許他們會發(fā)出狼吼。
我聽見走廊底有人突然大聲叫喚,于是對郭風(fēng)這樣說。郭風(fēng)說那不是狼變,而是失戀了。
看來你很懂。
這就跟熟能生巧一樣,失戀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我聽了一愣,后來笑罵他真是有病。郭風(fēng)也跟著笑了,笑過之后就問我,和陳夏是怎么回事?他進一步解釋,這個女孩子不一般,你要么就干脆不要招惹,要是喜歡上了,就不要像以前一樣三心二意。你不用辯解,跟我說沒用。你是什么樣的,陳夏會不懂?你跟陳夏熟悉之前,就沒帶過別的女生去錄像廳?陳夏當(dāng)然是看在眼里。她雖有些暴躁,但人不壞吧?她能長大成人也是不容易。
郭風(fēng)說得有道理,我似乎沒有什么好反駁的。
現(xiàn)在又加上個她姐姐,陳春。這下關(guān)系就復(fù)雜了。
你別亂講,否則兄弟都沒得做了。沒你想得那么齷齪。
是你自己講的“齷齪”,我可什么都沒說。
郭風(fēng)在微笑,秋風(fēng)襲來,將他夾在手指間的煙吹得一明一亮。我罵了聲,要踹他,但他預(yù)先知道了我的圖謀,閃到一邊,并快速地摟住我的脖子,把我撂在地上。從上大學(xué)時候起,他就說自己有童子功,是練家子出來的,擅長南拳。我一直不信,但現(xiàn)在相信了。我順勢坐在地上,狼狽地笑了。
我是提醒你注意。那倆姐妹都不容易,你要么就伸手相助,要么就干脆只是旁觀,切勿置喙。
郭風(fēng),你剛說得太有文采,我忍不住想鼓掌了……倆姐妹是八歲時候分開的。她們爸媽離異,各自只能帶走一個。姐姐呢,小的時候身體不太好,媽媽覺得要多照顧,自己帶在身邊比較好;再加上她重新找的男人,是做生意的,比較有錢,所以就把姐姐帶走了。陳夏心里一直過不了這個坎。
我想起來,郭風(fēng)伸出了友誼的手,我猶豫了一下,把他的手打開,自己站了起來。我給自己點了根“中南?!保瑩Q作誰,心里大概都會這樣想——為什么帶走的不是我,為什么是我留下?陳夏的脾性是有因果的。
陳春呢?你了解她?
不可能了解的。膚淺的認識。我笑了笑,你問這么多,這么詳細,是干嗎?
為了我們的片子能成功拍完。有機會參加大學(xué)生紀(jì)錄片賽,好不容易能拍片的,我以后養(yǎng)家糊口還指望這第一步。郭風(fēng)變得面無表情,你不要多情,不是為了你。既然拍了,我不想因為你的原因,半途而廢。你這個人,說不定頭腦一熱,一頭扎進兩個女孩子的“戰(zhàn)場”里,深陷不拔。
呵呵,戰(zhàn)場。我笑出了聲,但笑聲結(jié)束之后,我又覺得自己有些面目可憎。夜如果再繼續(xù)深下去,露水將爬上草尖花瓣,而一個人的心底也將漏夜寒涼。那個夜晚,我和郭風(fēng)站了很久。我們撐在護欄上,那里的痕跡已經(jīng)成為不朽。
六
一個身患重病的病人動手術(shù)之前,必須經(jīng)過好幾道繁瑣環(huán)節(jié)。它不像是在菜市場買肉,跟鄭屠說一句,“給灑家來十斤扇排”,而后眼見鄭屠手起刀落,十斤扇排就剁在案板上了;手術(shù)遠比這個復(fù)雜多了,不是昨天看病,今天就能推進病房動刀子切除,后天就能出院了。絕不是這樣的。我媽媽在我高二那年查出腦部有腫塊,活檢后確定是膠質(zhì)瘤。醫(yī)生說要先化療,縮小腫瘤,然后再做切除手術(shù)。真要做手術(shù)前,還要檢查各項指標(biāo),以確定身體是否適合。媽媽上手術(shù)臺前,醫(yī)生說化療效果不好,可能下不了手術(shù)臺了,家屬什么意見?我能有什么意見?我一個高中生,爸爸也早就不在了,我能知道什么?后來是問了媽媽的意見,又在大伯拍板下,簽了字同意做手術(shù)。后來的結(jié)果,就是媽媽沒有下手術(shù)臺。
在萬象城五樓的一間新式川菜館里,我向董老師這樣娓娓道來。川菜館里火爆的煙火味,和我所進行的陳述,形成了一種肉眼可見的對比。很意外,董老師并不介意,還聽得很認真。郭風(fēng)愛人介紹對象給我,之前我已經(jīng)婉拒過好幾次,但這次我卻想見一見。在重遇陳夏之后,我內(nèi)心深處的凍土已經(jīng)有了松動。那個時候我才明白,我以為是永久凍土,其實并不盡然。
我和董老師邊吃邊聊,新式川菜做過改良,不太辛辣,因此整體用餐氛圍還算融洽。她的專業(yè)是會計,我的專長是攝影,我講一些拍片過程的見聞,她聽得進去。聊到后來,我決定還是把自己的一些真實情況告訴她。我跟董老師說了自己得過病的,這個病大概率可能從媽媽那里遺傳來的。我先講述了媽媽的一些遭遇,董老師聽完后小心問我,那林老師頭上開的刀,也是這種膠質(zhì)瘤?
那倒不是。比較幸運的是,我被發(fā)現(xiàn)的恰是顱內(nèi)腫瘤中的良性。很難得。但我也必須很坦白地說,這種病變,誰也說不準(zhǔn)呢。也許一輩子相安無事,雞犬相聞,阡陌交通;也可能烽煙四起,兵荒馬亂。
林老師描述得可真有趣,還沒見人這樣用詞造句的。
董老師很得體地用紙巾掩了掩嘴角。她戴了一副銀色邊的大眼鏡,是今年的流行款;身上穿的雖不一定是應(yīng)季的裙裝,但是實打?qū)嵉拿?,價格不菲。萬象城一樓有專賣店的那種牌子衣服。
董老師,我呢,大概就是這么個情況。工作事業(yè)都是其次,我現(xiàn)在主要是顧及身體。您看呢?
挺好的,說明你這個人實在。不過也是遺憾,林老師這個年齡,正是做學(xué)術(shù)出成果、有成績的時候。董老師調(diào)整了下自己的身子,讓自己看來更加地挺拔。我的情況,不復(fù)雜。我呢,并不是太想一個人走完下半生。那樣有點孤單。我想找個伴,希望是相濡以沫。不過,我不想要孩子。
哦,有什么講究嗎?
不是身體的原因,是心理上。董老師莞爾一笑,我實話實說,孩子那么可愛和天真,我不知道我們大人的世界會給他們帶來什么。孩子,有時好辛苦的。
是啊,真是不容易。沒有哪個孩子是容易的,但也都這么過來了。
董老師聽我說完,直視我的雙眼,似要把我看穿。
半夜醒來,我看看睡在一旁的董老師,一時又是感慨,又是覺得有些魔幻。都是過來人,發(fā)生關(guān)系畢竟比較自然,但也自然得有些麻木。激情過后,心里似空蕩蕩的。我不知道董老師有沒有這樣的感覺,不好意思問她,只得默默把這個問題埋葬。
也許是很久沒做了,完事之后不久就覺得疲乏。我打著哈欠,忽然就笑了。董老師有些羞怯,問說,笑什么呢,林老師?是不是覺得我的身材不好?我趕忙否認,哪里哪里,我見過的也不多,經(jīng)驗不足。董老師大笑,在我大腿根部溫柔又頑皮地捏了一把。我說是剛才想起宋小寶演的一個清宮小品,他男扮女裝,演的是“咖妃”,意思就是他臉黑,像是咖啡一樣。小品里面有句臺詞,他說“昨夜晚得皇上召見,這一夜未眠,我這身體呀,甚是乏累呢”。我學(xué)完宋小寶的臺詞,董老師罵了我聲“討厭”。后來我就摟著她,很快倆人就睡著了。但到了后半夜,我還是醒了。
是一夢驚醒。具體夢里發(fā)生了什么,細節(jié)部分我已想不起來了,只是覺得驚心動魄,可歌可泣。我的后背已滲出汗水。我隱約覺得有人在找我。黑暗中,我拿起手機,有陳夏給我打的電話、發(fā)的微信??赐旰?,我站在窗臺前,見前方燈火或明或亮,像是給人以希望,又像是讓人陷入絕望。
有事吧?在想某個人?
董老師也醒來了,應(yīng)當(dāng)是看見了我手里拿的手機。我點了點頭。她默不作聲,起床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穿上。
林老師,我們走吧。我沒開車,請你送我回家,然后再去找那個人吧。
我想自己好像并沒有什么挽留她的借口,也沒有需要挽留。我們互相之間坦誠相待,敞開心扉,只有真實而沒有欺騙。我送董老師回家的路上,車輛絕少。疫情的原因,城市的夜生活已經(jīng)褪色了很多。夜歸人也不再買醉,不再游蕩。
我聽郭風(fēng)提過那個女人。叫陳夏,是吧?這么多年了……董老師頗為感慨地嘆了一聲。我接下去說句粗俗的話,林老師不要介意。我是比較看得開的人,“會計”工作又講理性,所以我理解,愛情到最后可能就是“二兩肉”的事。但陳夏這樣的女人,讓我覺得肅然起敬。林老師可要好好珍惜,畢竟大家的生命都挺寶貴的。
董老師下車后,又說了一句“沒有人能永遠青春,除了這個人已經(jīng)不朽了”。我笑了笑,還真是呢。我說,謝謝董老師啊。她聽了,哈哈大笑。
七
陳夏一直對我和郭風(fēng)要拍紀(jì)錄片的行為不理解。她說你們倆是念工商管理的,拍紀(jì)錄片是要玩藝術(shù)的,你們弄這些干嗎呢?而且紀(jì)錄片沒有市場的,你看錄像廳放的片子,哪一部會是紀(jì)錄片?我聽了后,故意問她,那錄像廳應(yīng)該放什么樣的片子呢?
很簡單。拳頭加枕頭。林少河你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我說的是事實。
我看也不一定,片子再好看,也不是個唯一理由。你那兒錄像廳的包房里,學(xué)生情侶在里面,真是沖著去看電影的?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開始普及了,上面什么片子沒有?你說來的人里頭,有幾個像我這樣,是真正熱愛電影藝術(shù)?
林少河你太他媽不要臉了。你敢說沒有帶女孩子到包房看片子?陳夏正喝著一罐可樂,越講越生氣,一把將可樂砸向我。誰知道你在包房做了什么?太齷齪了!
我將可樂罐子拾起,扔進了垃圾桶。我說,陳夏你這么生氣,我倒還有點開心呢。這說明你在乎我啊。
臭不要臉。
陳夏雙手支在天臺的護欄上。遠處,一行白鷺在樹梢飄逸而過。大海上,點點船只閃爍,有些孤帆遠影的味道。錄像廳的天臺簡直像是香格里拉般的存在。我有一次和陳夏說,在烏煙瘴氣的錄像廳,有那么一片天臺,真是不可思議。陳夏為了我這句話,曾經(jīng)一整天沒理我。而在這個初冬的傍晚,我和陳夏拾階而上走到了天臺。前臺有兼職學(xué)生看著,我覺得今天的氛圍不錯,陳夏看來心情也是美麗的。所以,我決定再次,而且是嚴(yán)肅地向她提一件事。拖一天,對陳春而言就是多一分的受難。老陳眉頭緊鎖的樣子,刻在我腦海里,恒久不滅。在我的感覺里,他應(yīng)當(dāng)是灑脫的一個男人,但在兒女面前,所謂的灑脫和超脫,都是放屁。還有陳阿姨,我不知道如果再一次接起她的電話,我該說些什么。
我勸過你好幾次了吧。你都沒有回答我,還阻止我說下去。這都是為了什么呢?你和陳春,是親姐妹。她如果走了,這個世界上,你就永遠無法找到和你最為相像的女孩子了。我靠在天臺上,和陳夏各自望向不同的方向?;ハ啾畴x。片刻后,我又說,陳春等不起了……
你那么關(guān)心陳春?
我送過人走,陳夏,人一走,就真的什么都沒了。
陳夏忽然轉(zhuǎn)過身,看著我,而后嘴緊緊貼著我的唇。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后來有感覺了,馬上用力抱住了她。我緊密而有力地貼著她。我一把抱起她,把她放在護欄上。我還要吻下去,她卻擋住了。
快放我下來,你是愛情片看多了是不是?把我放在護欄上,是想我摔下去嗎?陳夏跳了下來。風(fēng)越過海平面,在預(yù)料之中到來。海風(fēng)吹起她的秀發(fā),不期然間,有淚花浮上眼眶。陳夏平靜地說,我明天去辦住院。我自己去醫(yī)院做了些檢查,各個指標(biāo)還行。順利的話,應(yīng)該很快就能做手術(shù)了。
你,你這就是答應(yīng)了?
意外么?這不是大家一直期待的?
前后一個月時間了,你終能想通。
林少河你少用那種惡心的目光看著我?,F(xiàn)在世人給我的任何道德上的肯定和表揚,我都不接受。陳夏有些激動,抽了根煙。
那是什么原因?
陳夏瞪了我一眼,沒有回答。一聲鳴叫,不知名的海鳥從黝黑的海面上傳來。天色徹底暗后,我和陳夏走下了樓梯。她跟兼職學(xué)生交代說,明天起暫時先不用來,起先她還有些意外,待后來明白之后,還不舍地跟陳夏說,多保重。陳夏和她抱了抱,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拿出一張白紙,要我寫上“停業(yè)一周”的告示。我說一周時間夠嗎?陳夏拍了下我的腦袋,你這就是“何不食肉糜”的現(xiàn)代晉惠帝。開店不用交租嗎?一周后我要還是沒法來,我爸可以來啊。他看店。
送走最后一撥客人后,陳夏和我陷入了暫時性的面面相覷。我把錄像廳的大門掩上,而后牽著她的手走到了一個無人使用的包房。陳夏說這里臟。我說今天沒人開過這個包房,要不我再打掃一下?陳夏搖了搖頭,算了。我笑了笑,包房里放的電影是《泰坦尼克號》。要看什么片子,提前把光盤放在前臺的總機里就行了。如果不換片,就循環(huán)播放下去。
我和陳夏云卷云舒之后,她躺在我的懷里。她說,我讓你陪我去見我媽、陳春的那次,你跟我說曾經(jīng)看到我邊吃泡面邊哭。其實,那次哭,是因為剛得知陳春生病了——我一想到啊,就忍不住流淚了。我以為跟我無關(guān),但卻還是沒忍住。你說我丟不丟人?
傻孩子。她是你姐啊。
系輔導(dǎo)員找我和郭風(fēng)談過一次話。其實以前也談過,只是說得蜻蜓點水,輔導(dǎo)員以為我們都是聰明人,一聽就懂。每次談過話,最后都以一句“都是成年人了”為結(jié)尾,意思就是各自要為各自負責(zé)。
這一次的談話有些不同。首先是形式不同。他請我和郭風(fēng)到東區(qū)的海鮮排檔吃飯,邊吃邊聊。其次,是談話內(nèi)容深入了很多。從我們大學(xué)入學(xué)第一天開始談起,聊到學(xué)業(yè),甚而聊到了個人生活。輔導(dǎo)員是一片苦心,我和郭風(fēng)心里明白。否則的話,依了我們的性子,早就掀桌子走人了。我們是誰?我們是不羈放縱愛自由的熱血青年。
不學(xué)習(xí),經(jīng)常逃課,考試掛科,就是“不羈放縱愛自由”?只想追求女生,敢情一個接一個,就是“熱血青年”?恐怕這個社會不是這樣定義的吧。
輔導(dǎo)員是研究生畢業(yè)后留校,和我們年齡沒差很多。他用師兄又兼長輩的口吻說話,對我們而言,也是煞費苦心。我和郭風(fēng)不可能裝作啞巴,一晚上無動于衷。郭風(fēng)話不太多,看起來也沒有太多的傾訴欲望。我端起玻璃杯,敬了輔導(dǎo)員一杯雪津純生。
輔導(dǎo)員,我酒量一般,但喜歡喝酒的那個感覺。怎樣的“感覺”呢?像是李太白的《將進酒》我就很喜歡。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哎,不好意思,我有點托大了,怎么能把自己跟太白比?我和郭風(fēng)不是不想學(xué)習(xí),只是對于咱們現(xiàn)在這個專業(yè),實在提不起興趣。
為什么?輔導(dǎo)員不高興了,也許是酒精開始上頭了。他沉下臉色。那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來上學(xué)啊。
嘿嘿。我笑了笑,頓時覺得一陣蒼涼掃過心田。我是答應(yīng)過我媽,一定要考上“海大”。不上“一本”,對不起她。她要走的時候,昏迷狀態(tài)了,但只要一清醒,就睜開眼睛對我說,不要難過,趕快把她忘掉,一定要考上大學(xué)。一定要。我呢,還沒出生爸爸就走了,我媽帶大我的。我知道我從小沒爸爸,我媽就跟我說,自己要爭氣。我的任務(wù)就是學(xué)習(xí)。對我這種小地方出身的人,考上大學(xué)是唯一的選擇。我媽走的時候,我剛上高三。以前我看新聞,說有人讀高三,家里頭有人走了,為了能考上大學(xué),家里瞞著不說。可我沒辦法啊,我整個家就我一個人了。誰也瞞不了我。我大伯父陪了我一陣,但他年紀(jì)也大了,我就勸他不用擔(dān)心,我會考上好大學(xué),好專業(yè)。讀工商管理嘛,我以為是出來就進工商局之類的。后來發(fā)現(xiàn)也不是。嘿嘿。
輔導(dǎo)員聽完我的話,打火機點了好幾次,才把煙點著。我笑了笑,我其實還有些話沒有講。上了大一,我才發(fā)現(xiàn)要學(xué)什么微積分、代數(shù),還有財務(wù)金融,都根本不是我想要的。還有就是想我媽了。后來,我想是因為高三一年沒想她,一到大學(xué),開始想了,然后就崩潰了。
郭風(fēng)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見過我的哭,但這個時候,我卻對他笑了笑。他也報之以微笑。他說,我沒少經(jīng)歷坎坷。我是單純地不想學(xué),確切說不想照著家里的意愿學(xué)。從小學(xué)開始,我爸媽就給我制定了路徑,學(xué)什么,玩什么,有什么愛好,交什么樣的朋友,都是他們說了算。他們給我溫飽,吃穿不愁,但我真的煩了——讓我學(xué)什么,我偏不學(xué);讓我交什么樣的朋友,我偏不交。
你等會,稍微打住一下。我轉(zhuǎn)過頭看郭風(fēng),你爸媽要你交什么樣的朋友?我是不是你爸媽說的反面?我也不壞吧……
你自己體會,怕說多了你心里難受。
去你的。
我捶了郭風(fēng)一拳,他回之以一掌。一場血雨腥風(fēng)眼看就要開始,幸好輔導(dǎo)員叫住了我倆。他朝我倆扔了根雞骨頭,你倆是不是有???過去的就不要再說了,我心里已經(jīng)明白了。你們有夢想,或者“夢想”這個詞太高級,你們接受不了;那我換個說法,你們有自己的想法,這沒有不對,我也支持;但我要你們明白,既然這么辛苦考到“海大”來了,相信也不是笨蛋,聰明人就把該完成的學(xué)業(yè)完成了。最起碼,畢業(yè)證要拿到吧。
輔導(dǎo)員買完單,臨走的時候丟給我一句,你長點心,別給你媽丟臉,她在天上看著。聽完這句話,我在原地愣了一下,待輔導(dǎo)員走遠了,我才彎下腰,雙手撐著膝蓋,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那個時候,我真的想我媽媽了。
郭風(fēng)在旁邊等著我,靜靜地看著我,直到他的手機響了。他接起后又遞給我,是陳夏打來的,說打你的手機一直沒接,關(guān)靜音了吧。我接過電話,很清楚地聽見陳夏在那頭說,我明天做手術(shù)了。
八
做公益這個事,我其實可以不用特意回來的。甚至都不用我操心,交代給公司里的助理,她就會幫著處理的。我這次回來,主要是一次性解決很多事。
到了機場,陳夏下車后對我說。
我就說你不會浪費時間的。這么大間公司,上上下下都離不開你。
陳夏只笑了笑,沒什么太大反應(yīng)。這不免讓我想到,若是換成過去的陳夏,或者是我記憶中的陳夏,她定然不是這樣反應(yīng)的。她可能會說,我的事,要你管?當(dāng)然,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了不起的企業(yè)人才,手下管著好幾百人,像是“要你管”這么直接的表述,怕是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她的嘴里了。
怎么不說話了?是不是在肚子里笑話我?陳夏穿了半截袖白上衣,藏青色七分女裝西褲,腳上是精致的半高跟皮鞋。是不是覺得我完全變了?
浪子回頭金不換。
有病。陳夏白了我一眼。登機時間還早,喝杯咖啡吧。
因為疫情的關(guān)系,機場冷冷清清,沒有多少旅客。這座城市以旅游聞名,疫情之下,很多人都減少了出門,城市里的旅游顯見得蕭條了很多。我和陳夏走在機場大廳,空空落落。我印象里,過去即使不是旅游旺季,機場人也是很多的。不能老提“過去”了。我在心里嘆了口氣。我去買了咖啡,遞給陳夏。她說去外面喝吧,我猜想她是想抽煙了。到了機場外,她果然是拿出了煙,也朝我露了一根。
知道你戒煙了,就當(dāng)陪我抽一根吧。天南海北,下次再見面不知是何時了。
我似乎沒有什么好拒絕的理由。我吸了一口,而后將煙醞釀在喉嚨,刺激得咳嗽了幾聲。我笑著說,我現(xiàn)在是個軟蛋了,保命最重要。年輕時候不知道好歹,肆意揮霍,有時拍大夜戲,煙真是一根接一根。
不抽最好。煙這個東西害人。陳夏一邊抽,一邊又像是講起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我爸就愛抽煙,身體不好一定是和這個有關(guān)。對了,他走之前,和你說了什么沒有?
陳叔叔在一個臺風(fēng)天去朋友家喝茶,巷子里的路燈被吹碎了,天太暗他沒看清路,一腳踩空,從階梯上滾落下去。南方城市的巷子,往往不是一條直直的道,經(jīng)常有臺階要爬。陳叔叔就是這樣摔倒,后來被人發(fā)現(xiàn)才送去醫(yī)院,但到了醫(yī)院已經(jīng)太晚了。他的手機里有緊急聯(lián)系人,醫(yī)院打給我,我就趕了過去。陳夏那個時候在白俄羅斯的明斯克,和她媽一起談當(dāng)?shù)氐囊粋€代理項目。陳夏知道消息要趕回來,卻又遇上當(dāng)?shù)匕倌觌y得一遇的暴風(fēng)雪,航班統(tǒng)統(tǒng)取消。她趕不回來,是我?guī)椭侠砹撕笫隆?/p>
陳叔叔的走,好像是個標(biāo)志性的轉(zhuǎn)折點。你趕不回,我們錯過相見;待你回來了,我又和郭風(fēng)去拍外景,再一次完美錯過。自那以后,我們就再也沒聯(lián)系了。我喝了一口咖啡,煙夾在手指間,煙燼將墜未墜。你離開海城,跟著陳阿姨去北京開拓市場以后,我和陳叔叔不時地見一面。他是個老文青了,我從外地拍片回來,有當(dāng)?shù)氐氖止に嚻范紩€給他作紀(jì)念。他見了,很高興。他會跟我聊天,什么都談。
陳夏慢慢垂下眼簾。我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臉頰,你不用自責(zé),你能去外面的世界,他是很高興的。他完全支持你的選擇。他不孤單,他有自己的消遣方式。錄像廳關(guān)了,他就自己在家弄音響設(shè)備,找最新的電影看。他還去朋友那里下棋、喝茶,對了,還有釣魚。一個人自得其樂。
這么多年,我一直在后悔,經(jīng)常假設(shè),如果我留在爸爸身邊,沒有去媽媽那里,他是不是就不會走得那么早?但他總是安慰我,說我陪他已經(jīng)夠久了,我媽媽身邊沒人。我姐姐不在了……那天在“東區(qū)”朝你發(fā)火,實在沒必要。我不該再糾纏你和我姐之間的事。都已經(jīng)過去了。
如果我說,我和陳春之間,什么都沒發(fā)生,不知道陳夏是否相信?那年的夏天,并不是陳夏心里猜想的那樣。我原本想要解釋,但這會是個漫長且憂傷的故事,何況陳夏說了那句“都已經(jīng)過去了”。那么,我想自己也就沒有必要再多說了。我長嘆了一口氣,陳夏很認真地看著我,問我,你真的就不想說些什么?
你到底是想讓我說呢,還是不讓我說?“都已經(jīng)過去了”,這句話也是你說的。橫是你,豎也是你。我笑了笑,陳夏你可不能欺負老實人啊。
陳夏也跟著笑了。她戴上了太陽鏡,遮住自己的眼睛。走吧,我去坐飛機了。林少河,再見了。她居然伸出了手,我想了想,也伸手跟她握在一起。
陳夏回來這段時間,做了公益。于她家事而言,則是把她爸爸和她姐姐的靈龕,一起放在了觀心禪室。她還在禪室多買了兩個位置。做完這些,她請了僧侶在靈龕前超度念經(jīng)。她若真是孤身一人到老,那么百年之后,又會是誰來撿拾,將她安放在自己的靈龕里?我不敢去想這個問題,無法想象,也不忍去想。
你這就是想太多了。郭風(fēng)覺得有些好笑。她還好好的,這是其一;第二,她有錢,自然會提前交代,有人幫著做;最后,最荒唐的,你怎么就咒她孤老終生一樣,她這往后就不會再交男朋友?而且說不準(zhǔn)也會有孩子呢。
我和她聊過,我們的觀點,覺得孩子太辛苦了,不想讓孩子經(jīng)歷自己經(jīng)過的。但這個世界又是說不準(zhǔn)的。有可能,陳夏突然就結(jié)婚了,又突然有孩子了呢。
郭風(fēng)把正在看手機短視頻的手放下,怔怔地看著我,你還是忘不了陳夏。
也許吧。你這話的意思,董老師也跟我說過。
考慮一下,你和董老師郎才女貌,很是般配。郭風(fēng)在實驗室里調(diào)試著融媒體矩陣,見我沒說話,抬起頭。我不開玩笑,說認真的。
疫情期間,沒有特殊原因,外人是不能入學(xué)校的。郭風(fēng)很久沒來我學(xué)校了,趁著給學(xué)校捐送防疫物資的機會,他來找了我。這批防疫物資實際上是受陳夏所托,她把物資全權(quán)交給郭風(fēng)處理,怎么分配由他決定。他做這些公益完全是義務(wù),來不了錢,卻好像很投入。
你現(xiàn)在是把公益當(dāng)作主業(yè)、公司當(dāng)作副業(yè)了吧?陳夏才走,你就馬上把防疫物資做了分配;連要分別送哪幾家單位、送多少都理清楚了。
大環(huán)境影響,公司生意現(xiàn)在也是一般。我也不喜歡跑外地了,有電視劇在本地拍,從大組里接些活來承包做就好了??臻e時間多了,我就多做些公益,當(dāng)作積德吧。郭風(fēng)按了個“關(guān)閉”鍵,大屏幕上的融媒體矩陣很快就消失了。他坐下,笑著問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剛才說你呢,一下子就轉(zhuǎn)移話題到我身上了。我好心且認真問你一句,考慮下董老師吧?
董老師,是個好女人。我說。
郭風(fēng)直視著我的眼睛,過了片刻,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于是朝我罵了句,你他媽的真是長不大,做事情不考慮清楚。不想和人在一起,就不要去動她。一個手指頭都不要。董老師她不一樣!
每個人都不一樣,更何況是女人,差別更是巨大。我也坐了下來,面對著郭風(fēng)。到我們這個年齡,談感情是不是一件很矯情和奢侈的事?你不用回答,我就是提出這樣的問題。我和董老師之間,簡單直接。我們談得來,第一次見就很坦誠,互相講了些內(nèi)心的話。我們有感覺了,就發(fā)生了關(guān)系。她知道我和陳夏之間的往事。她還說,如果我忘了陳夏,我和她之間是可以長久下去的。
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說,我和陳夏之間早已彼此忘記。郭風(fēng),你相信嗎?
郭風(fēng)沒有直接回答我,他望向窗外,第一片發(fā)黃的葉子已經(jīng)開始落下。這個城市終究要結(jié)束每年一次的漫長炎熱。
九
阿夏真是個傻孩子。她跑來跟我說,她答應(yīng)捐骨髓給阿春,但有個條件。你知道她提什么“條件”?她說要給她一大筆錢,她想出國去留學(xué),去看世界。我說,阿夏,你也是我的孩子,你有這樣的要求,我怎么可能不答應(yīng)?就算你不愿意捐骨髓,我也一樣會提供這樣的幫助。這是一個媽媽應(yīng)該做的,怎么能說是“提條件”呢?何況,這么多年了,我沒陪著她,是我虧欠了很多。
外科手術(shù)室的紅燈還亮著,只有等“手術(shù)中”三個字變成綠色了,手術(shù)才做完。這是一項艱巨的手術(shù),是決定一個命運的手術(shù)。死生面前,皆為小事。只有生,才有資格談及其他。陳阿姨陸陸續(xù)續(xù)和我說話,我有時聽,有時又不安地看向手術(shù)室的大門。我問,是為了陳春的病,專程回來的嗎?我聽陳夏說,你們本來是待在省城了。
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為了這里空氣好。我家那位,有哮喘,醫(yī)生建議到空氣好的城市生活。一年前,我們其實就回來了。我先生長住,我和陳春時不時過來。她畢竟還在省城念大學(xué)。直到半年前,她查出那種病,就干脆休學(xué),回來看病兼治療。
陳阿姨忽然不說話了,站了起來。她家的那位到了。跟在他后面出現(xiàn)的,卻是陳叔叔。他出去買了肯德基,怕我們等久了肚子餓。兩個中年男人照了個面,微微點頭。陳阿姨處在這兩個男人之間,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油然而生。我不忍看下去,去找了陳叔叔。陳叔叔買肯德基之前,問過陳阿姨,她表示不想吃這些快餐。同時,她也確實不餓。她還補了一句,自己的女兒在里面手術(shù),做人父母的哪里還有心情吃東西?
我剛聽到這話時,有些啞然失笑了。陳阿姨說這樣的話,用意自然很明顯了。但陳叔叔顯見得并不在意。他出去買了肯德基,很快又回來了。我要了一份鱈魚套餐,和陳叔叔坐在了另一頭。我吃的時候偶然抬起頭,見陳阿姨的先生輕摟著她的肩膀,一時就覺得似是天涯海角。但陳叔叔只專注在吃他的炸雞翅。
陳叔叔,真放下了?
???你什么意思?哦,你說春夏的媽?早就過去了,多久以前的事了。陳叔叔終于啃完了雞翅,我適時地遞上了紙巾。我和她都是下鄉(xiāng)知青,但我比她大,也早去幾年。她是華僑子女,長得漂亮,一來就引起了轟動。本來知青下鄉(xiāng)接受再教育,大概兩年就回城了。但我倆呢,出身成分不好,所以就遲遲不能回城。后來我們從鄉(xiāng)下到了縣城的鎮(zhèn)上,因為有點文化,給安排到了郵電局。我們開始認命,認為這輩子沒辦法回海城這個大城市了,再加上你陳阿姨年紀(jì)也大了些,我們倆就把婚事給定了,接著又生了雙胞胎的陳春陳夏。
那不挺好?小橋流水人家,男耕女織過一生,多么桃源生活。
傻孩子,瞎說了。陳叔叔笑了笑,喝了口不加冰的可樂。男耕沒用,還得女織,對不對?你陳阿姨是好強的人,后來政策慢慢放開,大家都能回城,她就一心想著回來??苫貋?,我和你陳阿姨原來的固定工作就沒了。郵電局是個好差事?;氐胶3橇耍裙ぷ鳑]了,又找不到新的工作,怎么養(yǎng)活?但你陳阿姨堅決回來,九○年回來了,陳春陳夏也八歲了,我一直沒找到正經(jīng)固定的工作。你陳阿姨卻遇到了個機會,那個男人……她要走,我也沒辦法。只怪我自己沒賺錢的本事咯??嗑涂嗔岁愊?,我們只能各帶一個,她是妹妹,卻跟我吃了很多苦頭。
苦盡甘來嘛。我剛說這句,又覺得不妥,于是只好轉(zhuǎn)移話題。那個,陳叔叔,您和阿姨是在哪里下鄉(xiāng)的?
我們開始在鄉(xiāng)下,后來到了縣城里,那是個叫“上行”的縣。
哎喲,我的家鄉(xiāng)也是那里啊。
我還沒說完,忽然發(fā)現(xiàn)手術(shù)室門上的燈變綠色了,于是趕緊走了過去。接著,大人們也都趕過來了。
這個病不好說??搓惔旱拿恕?/p>
陳夏買了一碗關(guān)東煮,我和她分著吃。她突然冒了這一句,而后又埋頭吃著海帶,好像剛才的話沒有說。我放下了筷子,沒了什么食欲。骨髓移植手術(shù)蠻成功,陳阿姨從廣州請來的醫(yī)生做的手術(shù),說是這個方面國內(nèi)頂尖的醫(yī)生。手術(shù)雖然是成功的,但接下去三年時間很關(guān)鍵,如果這中間沒有排斥反應(yīng),那就說明預(yù)后效果好,存活時間也長。如果反應(yīng)不良,有感染,那就危險了。
你有空多陪陪她。好像也只能做這些了。良久,我才開口。我是經(jīng)歷過這些的,但我亦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你。
不用安慰,我們家里都有心理準(zhǔn)備。陳夏話雖是這樣說,卻還是輕嘆了一聲。我們也不敢想太多,走一步是一步。我媽說,只能讓自己忙一點,忙起來不會經(jīng)常胡思亂想。
什么意思?我很警覺地看著她,心里浮起了隱隱不安。你康復(fù)后有段時間了,但不像過去那樣能經(jīng)常見到你了。
我和我爸我媽都談過了,書我是念不下去了,當(dāng)然我不念書不代表我沒文化。林少河你別得意,我讀的書比你多,你只是比我有個大學(xué)學(xué)歷。所以,你現(xiàn)在要好好珍惜。
我失笑一聲,這都是哪跟哪?我說,陳夏你就直接說了吧。陳夏這才說了,大概意思就是,陳阿姨現(xiàn)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身邊有人。她讓陳夏到她身邊幫忙,幫著打理公司的生意,邊學(xué)習(xí)邊做。陳叔叔也同意了這樣的安排,陳夏總不可能一輩子待在東區(qū),窩在錄像廳里。去看外面的世界,在媽媽身邊,總是比較安全和放心。
那陳春呢?留在海城?
陳夏點了點頭。我爸爸會幫著一起照顧,爸爸說,過去和阿春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F(xiàn)在像是掉了順序,我陪我媽了。陳夏表情復(fù)雜地笑了笑,這間錄像廳,我爸說就開到六月底,剛好這個學(xué)期結(jié)束。五年前盤的這間店面,時間真是很快。
聽了陳夏的話,我頓時覺得萬分惆悵。所有事物似乎都是這樣的,在時間上,都是一段又一段。有開始,總有結(jié)束。沒有人能亙古不變,沒有什么感情能夠地久天長。我忽然問陳夏,我們能走得下去吧?走很久?
陳夏大聲笑了起來,而后飛快揪住我的耳朵,你如果有二心,我饒不了你!
我不會有二心的。但我以為,陳春陳夏姐妹,也是我的姐妹。陳夏不在海城的時候,我有空時就會去看陳春。家里請了護工,還有陳叔叔,其實我的作用不大??晌沂荜愊乃校皇钦疹欔惔?,而是在她身體好的時候,陪著她在城里多走走,說說話。大四的時候,我和郭風(fēng)去學(xué)了開車,主要是為了拍片的時候方便。拿到駕照后,我和郭風(fēng)借了一輛車,去接陳春出來走走。陳叔叔拿出了一頂假發(fā),陳春微笑著拒絕了,她戴了頂太陽帽。
陳春,你想去哪?我們都滿足你。我把著方向盤,興奮地說。
郭風(fēng)拍了下我的頭,認真開車,別激動過頭了。車上坐著我們的陳春呢。
“我們的陳春”,這句話真好。我很喜歡。陳春坐在后排,淡淡地說。我從后視鏡看她,難得的一抹亮光閃現(xiàn)在她的臉頰。但也只是閃現(xiàn),而后很快就消失了,又是蠟黃而浮腫。我不忍看。陳春也看到了我,朝我一笑,我竟然很是慌亂地轉(zhuǎn)過頭,裝作在看前方的路。陳春說,請你們載我去東區(qū)吧。聽說,那里很快就要拆了。我點了點頭,我們也聽到這個消息了。一個時代行將結(jié)束。
用“時代”這樣的說法,是我們在托大了。屬于我們的一段時光要結(jié)束了。除去我們,并不會有其他的人關(guān)心“東區(qū)”。當(dāng)我們走到東區(qū),我說了這樣一段話。一百米不到的直線長度,東區(qū)小得那么微不足道。我們在“錄像廳”門前駐足。房東還沒把店面租出去,據(jù)說是因為都知道要拆遷了,沒有新店來租。錄像廳大門緊閉,透過茶色的玻璃門,依稀見到前臺,還有破舊的沙發(fā)。
我問陳春,為什么想來這里看看呢?
她說,你們抬頭看,錄像廳的招牌上寫著什么?
我和郭風(fēng)聞聲抬頭,招牌上那樸實的字,告訴我們這間錄像廳并不只是一個簡單的、沒有生命的地方,它是有呼吸的生命體。我看得出陳春有些激動,大概多少往事涌上心頭。據(jù)說,生命行將盡頭的人,會將人生如放電影一般,在心間過一遍。一年后,陳春沒有撐過去,排斥嚴(yán)重,發(fā)生感染,多器官衰竭而亡。
在那個斜陽西照的傍晚,我擔(dān)心陳春撐不住,輕輕摟住了她的肩膀。她伸出手挽住了我的胳膊。她說,你們是不是覺得錄像廳的名字很美?
我與郭風(fēng)皆點頭。
十
董老師,你真的要想清楚了,現(xiàn)在選擇離開沒問題的。我命不好的話,腦子一發(fā)病,很快就走了。我在給爸爸和媽媽的墓碑描字。紅色的漆,一筆一畫描上去。我不?;貋砝霞?,碑上的陰文,早已紅漆脫落。
你要是走了,我就自己一個人過,或者再找個伴。董老師笑了起來,現(xiàn)在想太遠,有點不切實際。你我都是一個人過的,孤單找伴,人之常情。
好,那我就跟我爸媽說了。我描好紅字,跪在碑前。爸媽,幾十年了,我領(lǐng)了個女人來了,請你們看看。她叫董老師,她不嫌棄我。
說完,我起身,摸了摸墓碑。人世真是難以一言盡之,想著曾和你相伴的人,有一天卻躺在了地下。地下那么潮濕陰冷。我還在想著,董老師則提醒我,是不是還要點鞭炮?我說是。我把鞭炮點著,扔在了炮桶里。沉悶的鞭炮聲一陣陣傳來。硝煙開始彌漫,太陽露出半個身子,多少驅(qū)散了農(nóng)歷三月的微涼。
董老師極目眺望,遠方山頭蔥蘢。她忍不住慨嘆,你的家鄉(xiāng)綠化得很好。我說,上行縣,一個山區(qū)縣么,樹木本來就多。董老師轉(zhuǎn)過身,將風(fēng)吹亂的秀發(fā)挽起。她微笑著,你還沒說完那個故事呢。你說陳春陳夏姐妹的爸媽,上山下鄉(xiāng)的地方,就是這里——上行?
對。先在上行的鄉(xiāng)下,后來進到了縣城。說是縣城,那個時候也就兩條主街,一條母親河穿城而過。陳叔叔和陳阿姨,就是在縣城的鎮(zhèn)上結(jié)婚,生了姐妹倆。
你坦白說,你和陳春之間……
她在生命的最后,只是比較依賴我。送她走的那天,我哭得很傷心。陳夏是誤會了,我其實是想到了我的媽媽,所有的悲傷借著那場哀悼,傾盆而出了。陳夏真是誤會了,她收拾陳春的遺物,發(fā)現(xiàn)了寫給我的一封信。信里最后,陳春謝謝我,讓她知道了戀愛的感覺。陳夏覺得我很無恥和下流,我那個時候畢業(yè)了,和郭風(fēng)忙得到處找活干,也沒精力解釋。我和陳夏,就這樣走到盡頭了。她往北飛,我留在南方。
會覺得遺憾嗎?
人生很多事都會遺憾啊。
董老師聽了,沉默了一陣。我們都明白,無非是那二三事,久久無法釋懷。太陽最后露出整個身姿的時候,我說,關(guān)于那個漫長的故事,我和你講了那么多,也要結(jié)束了。
最后一個問題,那個東區(qū)錄像廳,究竟叫什么名字?
我們縣城里的那條母親河,叫作“春夏河”。我們這幫孩子啊,小的時候,必定是在那條河上游過泳、打過水仗的。那個時候,陳春陳夏倆姐妹,想必也在春夏河上玩耍過的。我心想,這么說來,我和姐妹倆,也許早就見過面了呢。
(責(zé)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