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昌
宋朝的魏泰著有十五卷的《東軒筆錄》,記錄宋太祖至神宗六朝舊事?!肮P錄”文字沉實,鉤取細微,頗具史料價值,《五朝名臣言行錄》等書多有征引,可謂筆記著作的翹楚。
書中載有一則“面上起草”的故事,讀來新鮮之余,不禁悚然一驚。
故事講述當時的蘇州通判陸東,處理一起流放的案子。案子不大,陸東草草一過,便“命其黥面”?!镑裘妗保簿褪前l(fā)配之前,在犯人面額上刺字并涂上墨汁。他讓人在犯人臉上刺上七個大字:“特刺配某州牢城?!?/p>
“黥”面之后,就要將犯人投放到“牢城”??吹椒溉四樕系淖郑瑢傧伦h論紛紛:“既然言‘特,罪不至是,今此人應配矣,又特者,非有司所得行?!闭f得直白一些,用“特”字,那是朝廷說了算的事,你一個通判哪有這樣的權力?
陸東聞聽,“大恐”。他怕上司追究下來,說自己“僭越”,會影響自己的前程。于是,急忙下令改“特刺”為“準條”,重新在犯人的臉上刺一回。
魏泰記述這段故事在當時引起的反應,用了五個字:“頗為人所笑?!弊x到這里, 我是笑不出來,心里只有涼涼的、沉重的嘆息。犯人臉上刺字,屈辱之外,疼痛可想而知,刺了一遍,覺得不妥,重新來一遍,于心何忍?用犯人的臉面為自己的前程開路,太不厚道了,更遑論“職業(yè)道德”?
陸東干的活兒,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的司法。犯人臉上刺字,對于犯人來說,盡管不是人命關天,也是“錐心泣血”,怎能如此草率?古代用“刑官無后”警誡從事司法的官員們:司法關乎人的自由、財產(chǎn),甚至生命,要慎之又慎,即使手握重權,不懼當下,還有明天,還有未來,要為后代惜福,不要為子孫造孽。歐陽修的父親審理死刑案件,“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憾”,樹立了極好的榜樣:盡心竭力,窮其所能,然后才有心安理得。斷案的時候,稍有肆意,便會釀成大錯,而且這個錯往往是單程的、不可逆的,是無法彌補的,掉了的腦袋還能安上嗎?
《折獄龜鑒補》記述了一則故事。明朝成化年間,皇帝在祭天的時候,丟失了一個金瓶。當時只有一個廚子在這里,于是懷疑廚子是竊賊。廚子矢口否認,官員們不高興了,大刑伺候,廚子忍耐不過,屈打成招,并說出了瓶子藏匿地點。官員們大喜,可是挖地三尺,也沒有起獲贓物,案子也就擱置下來。后來,偶然的機會,真兇抓到了,供述的藏匿地點和廚子供述一致。經(jīng)過深入挖掘,“竟獲,蓋比庖人報指掘之地下數(shù)寸而已”。作者感嘆:“假令庖人往掘時而瓶獲,而竊此瓶者不得見,則庖人之死,百口不能解?!?/p>
案子不大,足以觸目驚心。真假竊賊前后供述的藏匿地點一致,相差“數(shù)寸之地”而已。數(shù)寸之間,決定一個人的生死,這樣的當口,我們還會漫不經(jīng)心地舉起驚堂木嗎?
德沃金在《法律帝國》中說:“法律的帝國并非由疆界、權力或者程序界定,而是由態(tài)度決定?!弊鳛橐粋€執(zhí)法者,心里都要有一個認知,司法的活計來不得半點隨性、膽氣、粗糙和無所謂,必須以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態(tài)度對待每一起案件,每一個當事人。相反,古往今來,偏偏許多司法官員過分地相信自己的直覺和所謂的“智慧”,膽氣沖天,類似陸東在犯人“面上起草”,瀟灑得很,也魯莽得很,許多的錯案就是這樣鑄成的。
回到魏泰筆下的故事里。后來有人向兩府薦舉提拔陸東,有一個參政姓石,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吾知其人矣,得非權蘇州日,于人面上起草者乎?”陸東后來是否得到重用,魏泰沒有交代。我想,不用這樣的人,是國之幸事;尤其是不用這樣的方式從事司法斷案,則是民之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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