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陽明
1920年10月,滿洲里暴發(fā)鼠疫,引發(fā)中國東北地區(qū)第二次鼠疫大流行。為防百斯篤(俄羅斯人稱鼠疫為百斯篤),東三省防疫事務(wù)處在滿洲里設(shè)防疫官醫(yī)院,這是中國陸地邊境口岸設(shè)立最早的國境衛(wèi)生檢疫機構(gòu)。
一
東清鐵路通車以后,不到二十年間,俄羅斯人和內(nèi)地中國人不斷涌到滿洲里獵取旱獺子,滿洲里成了出名的旱獺子皮產(chǎn)銷中心。
過了中秋節(jié),滿洲里的早晚時分,凍得人打牙巴鼓。那些在塵土飛揚的街道邊賣針頭線腦、布匹雜貨的商號,都把攤位縮回到屋子里去了,街道上就顯出了幾分冷清來。這個時候,城北的旱獺子街卻異常紅火起來。滿街的山東、河北口音,南腔北調(diào)的。一到傍晚,旱獺子肉的香味兒直往鼻孔里鉆,街上人影亂晃,有三五成群去小酒館喝“燒刀子”的,也有偷偷摸摸去妓院的,好不熱鬧。到了白天,街上一個人影沒有,都去城外的草原上打旱獺子去了。
徐德友打旱獺子有三四年了,可是他不敢吃旱獺子肉。頭一次在草原上見到旱獺子,把徐德友嚇夠嗆。短短胖胖的四只爪子,活像嬰兒的小手,嘴巴里一對長長的門牙齜出來,一副呆呆傻傻的樣子,胖乎乎的,不就是只大耗子嗎?雖說在山東老家趕上饑荒,人們抓住耗子也吃,可是在滿洲里畢竟沒到吃不上飯的程度。來滿洲里這些年,徐德友做過商號的伙計,鐵路的搬運工,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只要是勤快肯干,這嘎達(dá)餓不死人,犯不著去吃耗子肉。
這天早晨,天還沒亮,徐德友就被對面“哐哐”的砸門聲驚醒了。砸門的是康老三,打旱獺子這群人的頭兒。這個康老三四十歲,據(jù)說鐵路一通車就和哥哥康老二來滿洲里打旱獺子,他哥康老二吃不得苦,游手好閑,四處惹是生非,有一年喝了酒,在街上摸一個俄羅斯女人的屁股,被俄羅斯騎警逮住差點打死。康老三是個精明人,發(fā)現(xiàn)打旱獺子不如倒騰旱獺子皮掙錢,就跟俄羅斯的皮毛商人搭上了關(guān)系,慢慢壟斷了旱獺子街上的生意,誰要是把旱獺子皮私下里賣給別人,他哥康老二就帶幾個流氓地痞上門了。
康老三領(lǐng)著兩名俄羅斯皮毛商來收購,事先說好了的,可是怎么敲河北人都不給開門。氣得康老三在門外罵,都他媽的睡死了,開門開門,再不起來,我們可走了。屋里還是沒有動靜。徐德友穿上衣服出了門,走過去拽了下門拉手,開了一條縫,里面門鉤掛著。他彎腰從地上撿了根樹棍兒,從門縫伸進(jìn)去,把掛鉤兒挑開了??道先_踢開門,罵咧咧進(jìn)了屋,隨后驚叫了一聲,轉(zhuǎn)身跑了出來。徐德友伸頭往屋里一看,嚇得頭皮發(fā)麻,三個人都死了,炕上兩人,地上一人,都是赤身裸體扭曲掙扎的姿態(tài),風(fēng)吹日曬,黑紅的臉變成了紫黑色,地上還有幾攤黑紫的血。不知道誰顫聲喊了一嗓子,哎呀媽啊,出人命了!人們都圍過來看熱鬧,房東也聽到消息跑來了,小胡同里亂成一團(tuán)。有人說,像是中毒了,快去報警察所。驚慌失措的房東恍然大悟,一溜煙兒往警察所方向去了。
臚濱縣警察所剛成立不久,位于城東,距離旱獺子街不遠(yuǎn)。不一會兒,房東領(lǐng)著兩名警察來了,方臉高個子的是副隊長李宏林,矮胖的是一名步警,兩人看了看尸體,皺了皺眉頭,問,誰給他們做的飯,叫來問話??道先皽惲藴?,低聲對李宏林說,老總,我覺得不對勁啊!李宏林認(rèn)識康老三,斜了他一眼,說,有話直說,有屁快放??道先t疑地說,看著像……百斯篤啊!此話一出,一些多年打旱獺子的人都一激靈,直往后退。李宏林和那個步警都是組建警察所時從外地招募來的,沒聽說過這個詞兒。李宏林問,啥是百斯篤?說人話??道先f,就是十年前爆發(fā)過的那種耗子病,鼠疫啊,俄國人叫百斯篤。李宏林愣了一下,又仔細(xì)看了看尸體??道先f,老總,要不把查疫局的洋醫(yī)生喊來瞧瞧?李宏林皺了皺眉頭,說,那些俄國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兒,招惹他們干什么,現(xiàn)在臚濱縣夠亂的了。
李宏林的話事出有因。東清鐵路修通后,滿洲里鐵路兩側(cè)屬地就成了俄羅斯人的天下。宣統(tǒng)元年(1909 年),大清在滿洲里地區(qū)設(shè)臚濱府,后來俄羅斯人策動周邊蒙旗獨立,一直到民國后宣布取消自治,黑龍江省省長公署在滿洲里地區(qū)重設(shè)臚濱縣,但仍無權(quán)管理俄國人控制的鐵路及附屬地。所以提起俄羅斯人,李宏林就沒有好氣,說,什么百斯篤、千斯篤的,我看就是中毒,我可告訴你們啊,新任知事大人去省府辦公務(wù)還沒回來,誰要是造謠生事,別怪我們警察所不客氣。
康老三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說什么。這時候徐德友把翠萍喊來了,李宏林虎著臉問,是你做的飯?翠萍倒是鎮(zhèn)定自若,說,前些天是,這兩天他們自己燉旱獺子肉吃,沒用我。李宏林掀開鍋蓋看,果真有半鍋旱獺子肉,油膩膩地凝成一個坨。最后,李宏林沖圍觀的人群揮了揮手,說,散了吧,有什么好看的。就和步警帶著翠萍走了。
康老三自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出錢讓人去彼得洛夫大街(三道街)吳鐵柱木匠鋪買了三口薄皮棺材。幾個年輕的打旱獺子的人七手八腳地把死人裝進(jìn)棺材里,去八乍市雇了輛馬車,拉到城外北屯的墳場埋了。
徐德友和翠萍相好有幾年了。旱獺子街上的人都認(rèn)識翠萍,打旱獺子的季節(jié),翠萍給這些人做飯,等到了冬天,旱獺子冬眠了,就給打冬網(wǎng)的人做飯。她丈夫是一家漁號冬捕隊的車把式,那年湖冰還沒凍實,各漁號你爭我搶上冰開網(wǎng),湖冰塌落,她丈夫連人帶爬犁掉到達(dá)賚湖里去了。翠萍就一個人拉扯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兒過日子。她個子不高,一雙丹鳳眼很好看,就是有點吊眼梢,善良潑辣,敢說話,和旱獺子街上的爺們兒打成一片。徐德友來旱獺子街不長時間,就覺得翠萍對自己有點意思,讓他去家里幫著挑水,修板杖子,沒多長時間就干柴烈火滾到一起去了。那陣子把徐德友美夠嗆,心說逃荒到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找這么個媳婦也不錯,潑實能干,肥臀大乳,在炕上也會弄,把男人弄得欲仙欲死的。可女人閉口不提成家的事兒,穿上褲子下了炕,該干啥干啥,跟沒這事似的。慢慢地,徐德友發(fā)現(xiàn)來這小土屋里的男人,可不止他一個。喝了酒去質(zhì)問翠萍,沒想到翠萍面不改色,說,是啊,怎么了?我愿意,你以為誰都能上我的炕啊,我是看你老實厚道,不去逛窯子,怕你憋壞了,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幾句話噎得徐德友哏嘍哏嘍的,摔門走了,路上直罵,破鞋頭子,俺要是再來就是狗日的??墒悄腥硕加洺圆挥洿?,沒幾天又來了,翠萍冷著臉不讓進(jìn)門,就死皮賴臉進(jìn)了門,不讓上炕,又觍著臉說了不少好話。
這天晚上翠萍情緒不高,面色有些憔悴,徐德友心疼地問,警察所叫你去問話了?翠萍說,嗯。徐德友問,害怕啦?翠萍不屑地笑了一下,說,有啥害怕的,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徐德友問,他們沒難為你吧?翠萍說,那倒沒有,那個高個子斜著眼睛直往我身上瞅,跟要吃奶似的。許德友嘿嘿直笑。翠萍憂心忡忡地說,你說……不會真是百斯篤吧?徐德友問,百斯篤到底咋回事?翠萍說,百斯篤,就是鼠疫,老百姓叫老鼠嘎達(dá)、耗子病。聽說十年前鬧百斯篤,一開始就是從俄羅斯回來的幾個木匠,住在一家客棧里,沒幾天,吐血死了,活著的人看事不好,坐上火車都往關(guān)里的家跑,瘟疫就傳開了,你說這條鐵路,這不是給無常小鬼兒修的嗎?徐德友嘟囔了一句,管他們怎么死的呢,閻王爺哪天不收人啊,哪管得過來。邊說邊把手從翠萍衣襟下伸進(jìn)去了。翠萍說,孩子還沒睡實呢,瞧你猴急的德行。
二
滿洲里查疫局位于彼得洛夫大街與涅克拉索夫街交叉口的西北角,是一座俄式建筑。查疫局是十年前那場瘟疫的產(chǎn)物,1910 年那場鼠疫,從俄羅斯境內(nèi)暴發(fā)傳入滿洲里,再從滿洲里沿著中東鐵路旋風(fēng)一般傳播到傅家店、沈陽、長春等地,不到半年的時間死了六萬多人,朝野震驚。當(dāng)時的大清外務(wù)省咨照東北三省總督,在哈爾濱設(shè)防疫總局,在滿洲里設(shè)查疫局。
防疫官卡爾邁林斯基是圣彼得堡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生,曾在遠(yuǎn)東任防疫醫(yī)生。他在那次鼠疫結(jié)束的第二年來到滿洲里,成為查疫局的一名防疫醫(yī)生。他瘦高的個子,面色蒼白,沉默寡言,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防疫上,一雙灰色的眼睛總是流露著憂郁的神色。做了防疫官之后,他每年在滿洲里、西伯利亞和蒙古草原地帶進(jìn)行考察,發(fā)現(xiàn)這里是旱獺子的大本營,是暴發(fā)鼠疫的高風(fēng)險地區(qū)。中國內(nèi)地來的那群打旱獺的人,一直是他密切關(guān)注的群體,好在他們集中居住在城北面那條被稱為旱獺子街的地方,這對查疫局防疫工作還是有利的。
三個打旱獺的河北人死亡的第二天,卡爾邁林斯基聽到了傳言,他和防疫醫(yī)生弗拉基米爾一起去旱獺子街查訪。弗拉基米爾出生在俄羅斯上烏丁斯克一個富商家庭,他的家族靠與中國人的茶葉貿(mào)易和毛皮走私發(fā)家,他的父親本來想讓弗拉基米爾繼承家族的生意,可他卻選擇了醫(yī)學(xué),畢業(yè)后更是來到了遙遠(yuǎn)的中國。他瘦高的個子,白凈的臉龐,卷曲的頭發(fā),脖子上總是戴著聽診器,笑起來像個羞澀的大孩子。旱獺子街上的中國人對查疫局的俄羅斯人很熟悉,這些穿白大褂的俄國人總是時不時來這里東張西望。據(jù)說臚濱縣剛設(shè)立,他們就向知事提出禁止獵殺旱獺子的要求,說什么旱獺子街是瘟疫集散地,是那個裝魔鬼的什么破盒子,這不是要砸捕旱獺子人的飯碗嗎?人們就像事先約好了似的,對俄羅斯人的詢問,要么一問三不知,要么裝聾作啞。查訪了一個上午,一無所獲,兩人狐疑地回查疫局了。
徐德友對翠萍說,你說邪不邪,那旱獺子平時多機警啊,還有哨兵放哨,這幾天不知怎么了,變得傻乎乎的,見了人都不跑。翠萍說,聽說旱獺子街上好幾個人開始發(fā)燒咳嗽呢,說是凍著了,我看不是什么好事,你明天別上山了,我也不去旱獺子街做飯了。
第二天天剛亮,旱獺子街上亂成一團(tuán),有五六個人吐血而亡,癥狀都是發(fā)高燒,頭疼,嘴唇發(fā)紫,咳血,死后渾身紫黑??道先緛硎枪陀昧藥纵v馬車來收旱獺子皮的,看這情形,一句話沒說,捂著口鼻轉(zhuǎn)身便走。百斯篤真的來了,一街筒子的人像炸了窩的馬蜂,“嗡”的一聲,紛紛逃散,有跑到街里客棧躲起來的,有的人干脆直接上了火車,三十六計走為上。
李宏林在街口遇見卡爾邁林斯基和幾位俄國防疫醫(yī)生。防疫醫(yī)生給步警發(fā)了口罩??栠~林斯基對李宏林說,警官,情況很嚴(yán)重,可以確定,這里發(fā)生了百斯篤,就是鼠疫,請下命令,將這條街封鎖起來。李宏林冷淡地說,縣知事大人明天從省府回來,我會向他匯報的。卡爾邁林斯基說,到那時就晚了。李宏林不冷不熱地說,這里是我們中國人的地盤,不是你們的鐵路附屬地。迎面跑來幾個人,拎著被服卷急匆匆要離開,卡爾邁林斯基張開手臂去攔他們,用生硬的漢語喊著,嗨,你們,你們不能離開這里。一個壯漢把他往邊上一推,罵了句“去你媽的”,就跑遠(yuǎn)了。
第二天上午,臚濱縣知事趙瑞甫從省府乘火車回到滿洲里。趙知事從北洋武備學(xué)堂畢業(yè)后,遠(yuǎn)赴邊塞,最早在呼倫貝爾副都統(tǒng)衙門任職,后任珠爾干河總卡官,駐防中俄額爾古納河邊境多年,臚濱縣重設(shè)后來滿洲里任職。趙瑞甫下了火車,見了在站臺上迎接的李宏林就問,聽說臚濱縣發(fā)生了鼠疫,怎么回事?李紅林說,沒那么嚴(yán)重,旱獺子街死了幾個人,已經(jīng)埋了。趙知事生氣了,說,你說得輕巧,是死了幾個人那么簡單嗎?我當(dāng)初在邊境卡倫駐防,都知道傅家甸疫情之慘,死了幾萬人,就是從滿洲里這個地方傳過去的。李宏林低頭不語。趙知事又問,那些人現(xiàn)在什么情況?李宏林說,都埋了。趙知事說,我是問旱獺子街上那些活著的人。李宏林說,都……都各自逃散了。趙知事氣得直跺腳,說,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快去把查疫局那個俄羅斯防疫官請到縣府來,對了,把商會孫萬祥也叫來。
趙瑞甫在縣府見到卡爾邁林斯基時,感覺到這個俄羅斯防疫官和初次見面相比,變化太大了,他戴著大口罩,遮擋了大部分面目表情,一雙灰褐色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閃爍著激動甚至是狂熱的光芒。不等趙知事開口,他用俄語說,它們來了,我確定,我已經(jīng)在顯微鏡下看到它們橢圓形的身影了。趙瑞甫說,你是說鼠疫桿菌?卡爾邁林斯基點了點頭。趙瑞甫問,百斯篤是俄語嗎?當(dāng)?shù)厝苏f的百斯篤就是鼠疫嗎?卡爾邁林斯基說,百斯篤就是鼠疫,不過,名詞不是俄語,是英語pestis 的音譯,它曾經(jīng)差點毀滅了整個歐洲。趙瑞甫點了點頭,說,我馬上派人把那條街封鎖起來??栠~林斯基搖頭說,不,不,我們已經(jīng)錯過時機了,現(xiàn)在要做的是封城。趙瑞甫低頭略略沉吟說,好吧,我馬上給省府發(fā)電報,聯(lián)系鐵路交涉局和海關(guān),從現(xiàn)在起馬上封城,進(jìn)出臚濱縣境,要有本府開的特別通行證。李宏林小聲提醒說,趙大人,封城要等省府回電吧。趙瑞甫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等省府往來函電,黃花菜都涼了。
三
徐德友把自己的旱獺子皮低價賣給了康老三,從旱獺子街逃出來,住到了翠萍家里。前后腳來了兩三個男人,都被翠萍攆走了,這讓徐德友很高興,看來翠萍是要一心一意跟自己好了。聽說俄國人管理的鐵路上活兒多,給的工錢也好,徐德友就想去看看。走到天橋下,看見一個俄羅斯老頭兒在那里吆喝著,要賣自己的四輪馬車,連同拉車的蒙古馬一起賣,要價很便宜,說是著急要回俄羅斯。徐德友看那車還有篷子,冬天保暖,夏天遮陽避雨的,在街里拉客人肯定掙錢,就揣著袖筒不走了,跟人家砍價,磨嘰了半個上午,俄羅斯人被磨嘰煩了,很低的價真賣了。這個洋老頭兒連錢都顧不上點,說了句我可不想死在這兒,抱了抱馬脖子,就往車站方向跑了。蒙古馬咴兒咴兒直叫,脖子上的鈴鐺一陣亂響。徐德友趕著馬車,不敢相信自己撿這么大個洋落,這種馬車可是那些商號掌柜和俄羅斯人常坐的,沒想到自己能趕著在大街上跑。徐德友把馬車趕到翠萍家院門口,喊著,嗨,我說,快來看哪!翠萍領(lǐng)著旺生出來,孩子高興得喊,大馬車!翠萍問,哪兒來的?徐德友說,剛從一個俄國人手里買的,便宜得跟白撿的一樣,以后我就拉腳掙錢了。翠萍說,有這好事?徐德友說,快上來,拉你們娘兒倆兜一圈。翠萍笑了,說,臭顯擺,我不坐。旺生喊著,媽媽,我要坐大馬車。翠萍就把孩子抱上馬車,自己也坐上去。徐德友趕著馬車上了街,一直跑到城北的八乍市,給旺生買了串紅彤彤的糖葫蘆?;貋斫?jīng)過張順家的大車店,他家有草料鋪。張順是山東老鄉(xiāng),瘦得麻稈一般,一張刀條臉上兩只精明的瞇縫眼,他望著馬車喊,哎喲,你這整大發(fā)了。又看了看車?yán)?,哎喲喲,你這是要一步到位??!徐德友齜著牙笑,說,打旱獺子掙點兒錢都填進(jìn)去了,能賒我些草料嗎?張順說,你這買得起馬還配不起鞍了。徐德友說,掙了錢就給你。張順說,那得貴一些。徐德友笑著說,沒毛病,親兄弟明算賬。
卡爾邁林斯基回到查疫局時,尼基伏洛娃正站在門斗外的臺階上等他。滿洲里涌進(jìn)來不少戰(zhàn)敗的白俄武裝人員,女人們都不敢打扮了,她穿著一件深色呢裙,戴著一頂老式呢帽子,卻也掩飾不住她的年輕、美麗和優(yōu)雅??栠~林斯基微微皺了皺眉,說,我不是說過嗎,不要到查疫局來找我,這里是與細(xì)菌和病毒打交道的地方。尼基伏洛娃燦爛地笑了,說,您是擔(dān)心我嗎,謝謝!卡爾邁林斯基說,我是出于一名防疫醫(yī)生的職業(yè)敏感,尤其是現(xiàn)在,很不安全。尼基伏洛娃問,我聽到傳言說,城里有人患了鼠疫,難道是真的?卡爾邁林斯基望了望她藍(lán)色的像貝加爾湖一般的眼睛,說,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比你想象的還嚴(yán)重,我建議你回俄羅斯,雖然那里已不是原來的樣子了,要封城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尼基伏洛娃說,你能跟我一起回國嗎?卡爾邁林斯基面色陰沉沒有回答。尼基伏洛娃說,我知道你不想回,他們殺了你的父親……或者,我們一起去哈爾濱??栠~林斯基咬了咬牙說,我哪兒也不去,它來了,我來這里就是要和它戰(zhàn)斗。尼基伏洛娃說,十年了,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不是你的錯,你何必耿耿于懷呢!卡爾邁林斯基詫異地問,你是怎么知道的?尼基伏洛娃臉紅了一下,說,俄羅斯不是有句諺語嗎?愛情和打噴嚏一樣是控制不住的,愛一個人就會禁不住打聽關(guān)于他的一切??栠~林斯基把頭轉(zhuǎn)向一邊,說,我說過了,站在你面前的這個人十年前已經(jīng)死了……
這時候,正巧徐德友趕著馬車經(jīng)過??栠~林斯基招手?jǐn)r住馬車,將一個銀盧布遞到他的手上,說,請送這位女士到尼基金旅館。徐德友嚇了一跳,說,可用不了這么多,有10 個戈比足夠了,一個銀盧布夠跑到俄羅斯了??栠~林斯基說,多出的是小費,當(dāng)然了,你要是能跑到俄羅斯去最好不過了。
尼基伏洛娃怏怏地上了馬車,卡爾邁林斯基用漢語說了句,走吧,站在你面前這個人,十年前已經(jīng)死了。徐德友齜牙笑了一下,心說,這外國人真會開玩笑,揮了揮馬鞭出發(fā)了。這是徐德友買到馬車后的第一單生意,拉著一位漂亮的俄羅斯女子,去滿洲里最有名的尼基金旅館,還掙了一個銀盧布,這可是在滿洲里最值錢的錢啊,比袁大頭還值錢呢,這真是一個好兆頭。徐德友心情舒暢,坐在馬車上,恨不得跟街上所有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人都打個招呼。
馬車一路鈴聲跑過張記鐵匠鋪,他看見壯實的張鐵匠蹲在鐵匠爐前打制一把刀子,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正圍著鐵匠爐玩耍,鐵匠媳婦挺著肚子從房子里走出來,將洗衣服水潑到大街上。徐德友心里想,張鐵匠真是有使不完的力氣,他那婆娘也是塊好地,又種出了一個。馬車跑過北浦洋行,這是一家日本人開的典當(dāng)行,高高的柜臺,后面永遠(yuǎn)坐著一個濃濃粉黛、見了誰都彎腰鞠躬的日本女人。一些喜歡賭博的敗家子,總是把家里值錢的東西送到這里來,幻想掙了大錢再把那些祖?zhèn)鞯膶氊愙H回來,可是沒見過有誰贖回去的。
東茂糧鋪門口,掌柜李茂才歪戴著瓜皮小帽,正對伙計大發(fā)雷霆,他向齊齊哈爾訂了50 擔(dān)小米,對方卻從鐵路發(fā)來了500 擔(dān),糧食袋子都快堆到大街上來了,夠賣上好幾年了。隱隱的一股酒糟味兒飄過來,前面那一片房子就是孫家燒鍋了,滿洲里人管這酒叫燒刀子,不只中國人愛喝,很多喝伏特加的俄國人都改喝孫家燒鍋的白酒了,掌柜孫萬祥買賣越做越大,分號都沿著鐵路開到海拉爾和齊齊哈爾去了。孫大掌柜人也好,山東人,樂善好施,豪爽仗義,很有梁山好漢的俠氣。前幾年成立滿洲里商務(wù)會時,被大家推舉為會長。
尼基金旅館在彼得洛夫大街與普希金街路口的東北角,是俄國人在滿洲里開設(shè)的規(guī)模最大、條件最好的酒店。敦實厚重的二層石頭樓,據(jù)說還有地下舞廳和酒吧,能聽到留聲機播放的舞曲聲隱隱傳來。徐德友沒有進(jìn)去過,不知道里面什么樣。俄羅斯女子在尼基金旅館門前下了車,對徐德友說,我經(jīng)常坐這輛馬車,你能每個禮拜天來接我嗎?我要去教堂做禮拜。徐德友說,當(dāng)然可以,愿意為您效勞。尼基伏洛娃笑了一下,轉(zhuǎn)身走進(jìn)旅館去了。徐德友望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旅館的銅門后面,心里說,這洋女人,比年畫上的都好看,簡直是仙女啊。
四
封城兩三天過去,街市依舊太平,人們議論紛紛,說知事膽小如鼠,剛有個風(fēng)吹草動就封城,哪有軍人的血性和膽量啊。趙瑞甫不為所動,他讓卡爾邁林斯基聯(lián)系哈爾濱防疫總局,緊急訂購了三萬副口罩??栠~林斯基將查疫局庫存的兩千多只紗布口罩分發(fā)出去,很多人都不要,接過去的也不戴,有的隨手往兜里一塞,有的吊蕩在脖子上擺個樣子。這種口罩紗布之間墊著藥棉,效果很好,據(jù)說曾經(jīng)在奉天召開的萬國鼠疫防控會上很受好評。孫萬祥會長也不敢怠慢,派出伙計們挨家商號發(fā)口罩,叮囑大家沒事不要出門。十年前那場百斯篤,他家最好的釀酒師傅死了,害得他家的燒刀子酒幾年緩不過勁來。
買了馬車之后,徐德友就不敢在翠萍家住了,他在旱獺子街附近找了個房子,跟房東講價想租下來,房東爽快地說,你就住吧,反正也租不出去,就當(dāng)給我看房子了。翠萍看著徐德友忙著搬出去,捂著嘴笑,說,哎,你不是在外面又撒目了個相好的吧。徐德友咧著嘴笑,說,你沒看那些洋大夫們都戴著蒙臉布嗎,我可真有點害怕啊。
康老三大約是戴口罩的幾個人之一,他經(jīng)歷過十年前那場瘟疫,知道百斯篤的厲害,每天接觸那些打旱獺子的人和皮貨商人,他心里也害怕,可是對金錢的貪婪戰(zhàn)勝了膽怯,他趁著大家驚慌逃散之時,壓低價格收購了幾萬張旱獺子皮。那些病死人的旱獺子皮也被他不聲不響地?fù)?jù)為己有。囤積起這幾萬張旱獺子皮,康老三做夢都要笑醒了,他盤算著,等局面安穩(wěn)下來,將這些皮貨一出手,每天吃香的喝辣的。
這天夜里康老三醒了,不過,不是笑醒的,是咳嗽醒的。他感覺口干舌燥,胸腔里像燃起了一團(tuán)火,火苗子呼呼直沖天靈蓋,腦門子熱得像扣了一口蒸鍋,他掙扎著坐起來,朦朧之中看見一群被剝了皮的旱獺子,渾身血淋淋的,齜著牙爭相往炕上爬??道先龂樀么蠼幸宦?,猛然吐出幾口血來。他讓手下人趕緊去請周瞎子。滿洲里的中醫(yī)藥局里,周瞎子診所根本排不上,只是他神神道道的會一些奇方異術(shù),治好過幾例怪病。周瞎子也不瞎,只是眼睛小得像一條縫,總像是閉著眼睛,看什么東西都要湊到鼻子底下,加上會打卦,人送外號“周瞎子”。周瞎子聽了康老三的病狀,連連擺手,把口罩戴了起來說,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另請高明吧。手下人回來一看,康老三已經(jīng)面色黑紫,氣絕而亡了。
教堂鐘樓上鐘聲響起來了,今年的圣誕節(jié)冷清了許多。教堂原本已關(guān)閉了好長時間,這一天是圣誕節(jié),又要搞一個為防疫的募捐活動,有很多人來到了教堂。徐德友在教堂石頭圍墻外面的街上等候。教堂里燭光亮起來了,風(fēng)琴響起來了,唱詩聲傳出來,悠揚好聽,琴聲傳了出來,他知道那是從尼基伏洛娃那把小提琴上演奏出來的,曲調(diào)哀婉動人,徐德友不知道這是一支什么曲子,可是他聽懂了,他似乎看到了榆關(guān)道上那逃荒途中的累累白骨,他的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
五
圣誕節(jié)后,大風(fēng)降溫,人們都說,這回好了,那些病菌就會被凍死了。氣溫翻著跟頭往下降,人們蜷縮在屋子里,還是凍得瑟瑟發(fā)抖,街道凍得咔咔直響,冰晶雪霧漫天飛舞,太陽像凍在碗里的一枚雞蛋黃,冷硬硬的,暗淡無光。人們都說這是最寒冷的一個冬天。
卡爾邁林斯基冒著嚴(yán)寒進(jìn)了醫(yī)院的門,趙瑞甫已經(jīng)在等他了。這段時間趙知事是防疫官醫(yī)院的???,就差搬過來合署辦公了。卡爾邁林斯基依舊陰沉著臉,抓起門后的掃帚,把馬靴上的冰雪掃掉,抬起頭來對趙知事說,沒想到滿洲里的冬天比西伯利亞還冷。趙知事說,冷了好啊,大家都說,病菌就會凍死了,我想是有道理的吧。卡爾邁林斯基脫掉大衣,翻了翻桌子上的疫情呈報。趙瑞甫說,這兩天病亡和發(fā)病人數(shù)都有下降,是不是跟嚴(yán)寒有關(guān)???卡爾邁林斯基苦笑了一下說,長官,我知道你很希望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我們也的確需要一些好的消息來鼓舞信心??墒?,十年前傅家店那場死了上萬人的鼠疫,也是發(fā)生在寒冷的冬天。那場瘟疫過后,有科學(xué)家做了實驗,發(fā)現(xiàn)鼠疫桿菌在零下40 攝氏度的嚴(yán)寒中最少能存活三個月。趙瑞甫吃了一驚,頹唐地坐回椅子上??栠~林斯基拍了拍桌上的疫情報告說,以我的看法,疫情的高峰期還沒有到來。
人們在嚴(yán)寒中迎來了新年。寒冷給人們帶來了想當(dāng)然的安全感。臨街的墻上縣府貼出告示,說鼠疫病毒不怕嚴(yán)寒,要求大家不要出門,不能掉以輕心??墒侨藗儾恍?,這嘎嘎冷的天,人在屋子里圍著火爐都要凍死了,那病菌也是個活物,早就凍得桿屁朝涼了吧。街上行人又多了起來,人們穿著大棉襖、皮大哈、氈靴子,戴著狗皮帽子、大圍巾,有買日用品的,有散散心的,死的講不了了,活著的還得過年不是。戴口罩出去呼出的熱氣很快凝結(jié),把眼睫毛凍在一起,睜不開眼睛,人們又把剛戴習(xí)慣的口罩摘下來了。
北浦洋行那個見人就鞠躬的日本女人和她尚未成年的兒子死了。起病又急又猛,還沒等防疫巡查人員發(fā)現(xiàn)送去臨時醫(yī)院,女人和孩子就死在了洋行里。女人那張白凈的臉變成了紫黑色,紅櫻桃一般的小嘴也成了發(fā)霉的葡萄干一般。人們對日本女人的死反應(yīng)很平淡,有些人甚至有些幸災(zāi)樂禍,在他們眼里,開當(dāng)鋪的日本女人發(fā)的是不義之財。在瘟疫面前,人們一下子沒有了貧富貴賤的差別,不管是中國人、俄國人,還是日本人,都一視同仁起來。這讓那些做小買賣勉強糊口的人,心里似乎一下子平衡了不少,想開了許多。
一夜之間,在旱獺子街隔離的有十幾人發(fā)熱、咳嗽、胸痛,被轉(zhuǎn)移到臨時醫(yī)院,不久就陸續(xù)被抬上馬車或者馬拉爬犁,送到了墳地里去。先前死去的人還能入土為安,如今冰凍的土地堅硬如鐵,往年這時候有去世的人,都是有專門的打墓人,用牛糞火將冰凍的地面烤化,挖一層土后再烤,勉強打出一個墓坑。如今打墓的人也死了好幾個,也根本打不過來,運到墓地的棺材只好先一排排放在那里。
三道街吳鐵柱木匠鋪成了棺材鋪。木匠師傅和學(xué)徒?jīng)]日沒夜地做棺材,還是供不應(yīng)求。木料儲備不足,棺材的用料越來越薄了,成了真正的薄皮棺材。幾天后一個木匠師傅和兩個學(xué)徒倒下了,老板娘也倒下了,吳鐵柱一開始還害怕,捂著大口罩躲在屋里,不敢見來買棺材的人。把自己的婆娘和伙計裝進(jìn)棺材后,他反倒不怕了,人手不足,他親自上陣,木料雖薄,工藝上一道也不少。
李茂才狠掙一筆之后,就關(guān)門歇業(yè),老老實實躲在家,一邊盼望著瘟疫早點過去,一邊和老婆盤算著下一步怎么擴大生意。搶購糧食時,北浦洋行的日本女人也來了,穿著一雙木頭鞋,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后面排隊,被蜂擁的人擠得東倒西歪,木頭鞋都擠丟了一只,一粒糧食也沒買到。過后找到李茂才說要高價買些小米,最終日本女人用一只翡翠玉鐲子換走了一小袋小米。圣誕節(jié)后,日本女人又來了,說糧食吃光了,央求李茂才再賣給她一些。李茂才頭晃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這回真不成了,我們一家老小也得吃糧啊,我老婆天天罵我財迷心竅,糧食留少了呢。日本女人央求他說,你忍心看著我們孤兒寡母餓死???李茂才聽說這個日本女人的丈夫在西伯利亞和蘇維埃紅軍打仗,被打死了,看來是真的。李茂才盯著日本女人高聳的胸,咽了下口水,說,好商量,也不是沒有辦法。日本女人明白了,臉臊得通紅。猶豫了半晌還是跟著李茂才進(jìn)了糧鋪的庫房,李茂才把門反鎖了,回身把日本女人按倒在糧食袋子上。
那天早晨,李茂才的胖老婆喊,當(dāng)家的,聽說開當(dāng)鋪的日本女人得百斯篤死了,我看她那個店鋪不錯,咱把它盤過來吧。李茂才一聽,腦袋嗡了一聲,冷汗也流了下來,一屁股坐在藤椅上。他老婆嚇了一跳,問,怎么了這是?李茂才說,有點兒……不舒服。胖媳婦嚇得伸手去摸他的額頭,汗津津的沒有發(fā)熱的跡象。李茂才上了炕躺下,嘴里嘀咕著,先別惦記盤鋪子的事了,有掙錢的命,還得有能花得上的命啊,快把口罩拿來給我戴上,你和孩子也都戴上。胖老婆吃驚地問,在家里還戴?李茂才說,廢什么話,讓你戴你就戴,從現(xiàn)在起,我自己在這屋,你做好了飯給我放門口。胖媳婦說,你這也太惜命了吧,一冬天沒見你出門兒,怕什么?李茂才苦著臉說,我不出門,不見得那病就不上門。
徐德友好長時間不回翠萍的房子了,后來翠萍出來在旱獺子街做飯了,他還是不敢去,買了什么東西,都是放在院子里,再繞到前面敲敲窗戶,三下輕三下重,事先約好的,翠萍就到院子里去取。這天,他剛送完東西,從翠萍家街角轉(zhuǎn)過來,弗拉基米爾和兩個防疫人員攔住他的馬車,他們要雇他的車接一名發(fā)病的俄羅斯人去臨時醫(yī)院。徐德友猶豫了一下。弗拉基米爾說,你放心,車費由防疫官醫(yī)院給你結(jié),比正常車費高一倍。徐德友說,行,只要不拉死尸就行。弗拉基米爾發(fā)給徐德友幾只嶄新的口罩,讓他把嘴上那只戴了不知多少天的換下來。馬車停在鐵路天橋下一處俄式木刻棱門前,不一會兒,兩名防疫人員攙著一名瘦高的俄羅斯人從臺階上慢慢下來。蒙古馬忽然撒開蹄子迎了上去,差點把車上的徐德友和弗拉基米爾晃倒。徐德友坐穩(wěn)身子,勒緊韁繩,認(rèn)出生病的人正是賣給自己馬車的俄國人。蒙古馬用脖子蹭他的肩膀,俄國人一邊咳嗽著,一邊緊緊抱住馬的脖子,兩行渾濁的老淚順著臉頰直流。徐德友驚訝地問,你不是回國了嗎?俄國老人喘息著說,是上帝的安排,在我跨出國境線前海關(guān)關(guān)閉了邊境。徐德友想起兩人討價還價那個上午,心里禁不住很愧疚,心里說,如果不是自己砍價耽誤時間,老頭兒沒準(zhǔn)就回國了。到了臨時醫(yī)院門口,俄國老頭下了車,顫巍巍再次抱住馬的脖子,對徐德友說,你要好好對待它,它是一匹好馬。徐德友看見蒙古馬的大眼睛里,一串淚水滾落了下來,禁不住鼻子一酸,想起尼基伏洛娃經(jīng)常說的話,對俄國老頭兒說,上帝保佑你。
徐德友心里害怕,趕著馬車來到旱獺子街的伙房。翠萍正戴著大口罩忙著切酸菜,徐德友不敢進(jìn)去,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門外喊,翠萍,翠萍!翠萍出來說,你咋來了,扯脖子喊啥,俺又不聾。徐德友說,我感覺百斯篤鬧得厲害了,咱不干了,回家吧。翠萍喘著氣說,俺知道,這幾天做飯都忙不過來了。孫老板多派了伙計呢。徐德友說,那你還不走,這錢咱不掙了,命要緊。翠萍說,這不是錢的事,俺還算個成手呢,要是走了,更玩不轉(zhuǎn)了,這么多人在里面,總得吃飯吧。徐德友虎著臉說,你個傻老娘們兒,哪頭輕哪頭重不知道???翠萍生氣了說,俺又不是你婆娘,你罵俺干啥?你才是頭發(fā)長見識短呢,人家孫掌柜為了這個伙房,搭進(jìn)去多少錢你知道嗎,咱出點力不行??!徐德友摸著油乎乎的長頭發(fā)不說話了。理發(fā)店都關(guān)了門,頭發(fā)也沒地兒剪。翠萍和緩了臉色說,放心吧,俺這口罩睡覺都戴著呢。徐德友低著頭不說話。翠萍說,好了,俺知道你是為了俺好,你搬回來吧,生死有命,怕也沒有用,該怎么活就怎么活吧。
六
疫人員說,百斯篤潛伏期有七八天,心里惶恐不安地掰著手指頭算,一邊在心里不斷地念叨,阿彌陀佛,佛祖保佑啊。戰(zhàn)戰(zhàn)兢兢熬到了第七天晚上,忽然接連打了幾個噴嚏,不住地咳嗽起來,伸手一摸腦門,熱乎乎地上來了。李茂才當(dāng)時就癱軟在炕上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了起來,哆哆嗦嗦地喊,老婆子,快去喊醫(yī)生啊,我還不想死,我還沒活夠啊。
弗拉基米爾和一名防疫醫(yī)生來了,李茂才已經(jīng)起不來炕了,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對弗拉基米爾說,大夫,你一定要救救我,我有錢,我給你雙倍的錢。弗拉基米爾也不說話,沒把他送到病房去,也沒送到隔離區(qū),單獨找了一處空房子讓李茂才住進(jìn)去。測了體溫,用聽診器聽了聽,弗拉基米爾用生硬的漢語說,你這癥狀不像,大概是重感冒吧。李茂才一聽,一骨碌坐起來了,咳嗽著問,真的?弗拉基米爾將聽診器的耳塞從耳朵里取出來,項圈一般掛在脖子上,說,不敢確定,我開些藥你吃,明早再看。
第二天一早,李茂才不發(fā)燒了,咳嗽也輕了不少。弗拉基米爾說,你還是回家去吧。李茂才拉著弗拉基米爾的手說,洋大夫,我想開了,我捐一千塊大洋給防疫官醫(yī)院。這錢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真是身外之物啊,我還囤了一些糧食,回頭都給你們的伙房拉過來。
小年的前一天,張鐵匠吃了晚飯,感覺不太舒服,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前幾天上街給孩子買灶糖,有些后悔出去,又一想那么多人見天在外面跑都沒事,自己怎么會這么倒霉。到底心里有點擔(dān)心,對媳婦說,我今天在門房小屋里睡了,省得打呼嚕你睡不好。媳婦沒在意,哄著兩個孩子在里屋睡了。張鐵匠躺下沒一會兒,感覺一股熱浪從身體深處涌出來,在胸腔里燒得噼啪作響。緊接著開始劇烈地咳嗽,他怕媳婦孩子聽見,趕緊用厚棉被蒙住腦袋。到了下半夜,張鐵匠吐了一口血。他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想到老婆和兩個可愛的孩子還有那個即將出生的孩子,張鐵匠流下了眼淚。他勉強爬起身來,穿好衣服,搖搖晃晃出了房門。深夜的街市上空無一人,只有寒風(fēng)卷著雪末子嘶鳴著在地上游走……
臘月二十三這一天,一下子死了幾十號人。吳鐵柱木匠鋪的薄皮棺材都不夠用,很多人都是用棉被一裹就運到墳場去了。張鐵匠被發(fā)現(xiàn)時,端端正正坐在一處街角,凍成了一座硬邦邦的雕像。因為是坐著的,吳鐵柱送了一只櫥柜,把中間擺放盤碗的隔板拆了,不大不小正好裝下。兩名軍士將那個櫥柜抬上馬車,鐵匠媳婦哭得死去活來,車后面一大一下兩個孩子追著馬車跑,凄厲地喊著,爹啊,爹……
卡爾邁林斯基的眼睛都熬紅了,十幾名防疫醫(yī)生不分晝夜忙碌著,省府防疫總局也派來醫(yī)生支援。每個人都穿著厚厚的防護(hù)服,戴著紗布大口罩。傳統(tǒng)的血清治療方法收效甚微,防疫醫(yī)生拼盡了全力,可是能做的也就是將發(fā)病的人隔離,鼓勵他們堅持下去,默默禱告盼望出現(xiàn)奇跡。春節(jié)到了,往年熱鬧喜慶的氣氛蕩然無存,街上看不到行人,整個城市像一處大墳場一般死寂。趙瑞甫巡查完醫(yī)院和隔離點,對警察所所長說,你們那里有鞭炮嗎?警察所所長說,有一堆去年查封的不合格爆竹,沒有銷毀,不知道還能不能響。趙瑞甫說,都給我拿到街上放了,就是放火燒也給我燒響,古人不是說“年”是吃人的妖怪嗎?如今這妖精還不走了,給我使勁兒崩一崩。步警們齊聲答應(yīng)。不一會兒,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了起來,隨后,街頭巷尾零零星星的鞭炮聲也響了起來,匯聚在一起,如隆隆作響的春雷一般震徹荒野。
這天晚上,翠萍很晚了才從旱獺子街伙房回來,累得筋疲力盡,不斷地咳嗽。徐德友嚇壞了,伸手摸她的腦門,翠萍說,別一驚一乍的,就是感冒,人手不夠,我得往隔離區(qū)送飯,伙房里熱外面冷,閃著了。徐德友說,你不早說,我去幫你,多一把手。翠萍望著徐德友說,你不害怕?徐德友說,你別說,見得多了我倒是不怕了,活一天賺一天啊,那個康老二不是每天喊“死了×朝天,死不了活一天算一天”嗎!翠萍說,沒正形,多難聽啊。徐德友憨憨地笑,翠萍依偎到他的懷里,說,等瘟疫過去了,我給你生個娃,踏踏實實過日子,每天給你暖被窩。徐德友說,我現(xiàn)在就要生。兩人怕驚醒孩子,輕手輕腳地脫了衣服,沒敢摘口罩……
天剛亮,卡爾邁林斯基和弗拉基米爾來了,他們讓徐德友去接一位病人,徐德友一邊牽馬套車一邊問,去哪接?。靠栠~林斯基陰沉著臉沒有作聲。弗拉基米爾小聲說了句,尼基金旅館。徐德友心頭一沉,沒說什么。馬車到了尼基金旅館。兩名防疫人員攙扶著一位女士走出旅館的門,徐德友一看,正是尼基伏洛娃。她面色緋紅,戴著口罩不住地咳嗽。她望著卡爾邁林斯基說,謝謝你來接我??栠~林斯基說,你會好起來的。尼基伏洛娃說,請告訴防疫人員當(dāng)心我的小提琴??栠~林斯基點頭說,你放心,我會讓人把它送到醫(yī)院來。尼基伏洛娃說,謝謝!
臨近中午時,徐德友回了家,一進(jìn)房門,吃了一驚,房子里冷鍋冷灶,靜悄悄沒有動靜,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猛地涌上心頭。他沖到西屋門口,顫抖著手推開門,翠萍和兒子并排躺在炕上,旺生眼睛半睜半閉,急促地喘息著,臉蛋兒燒得通紅;翠萍臉朝外側(cè)躺著,說不出話,流著眼淚,無力地擺了一下手,示意徐德友不要進(jìn)來。徐德友腳下一軟,感覺褲襠里濕濕地一熱,眼前金星亂冒,癱坐在門檻子上。良久,緩過一口氣,涕淚皆下地喊,翠萍……天殺的百斯篤啊!
尼基伏洛娃躺在臨時醫(yī)院的病床上,她那一頭金發(fā)陷在枕頭里,高燒讓她的藍(lán)眼睛變得暗淡無光,嘴唇發(fā)干,沒有了血色??栠~林斯基用湯勺喂了她幾口水,她的眼神亮了起來,低聲問,我是那個病吧?卡爾邁林斯基猶豫了一下,說,還需要觀察。尼基伏洛娃無力地笑了一下,說,這么不自信,這不是你的性格??栠~林斯基說,休息一下吧。尼基伏洛娃像是沒聽到,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說,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的故事嗎?不等卡爾邁林斯基說什么,她接著說,其實,也不僅僅因為愛你……我的家鄉(xiāng)在赤塔州的聶爾琴茨基村,革命后,我的弟弟是村里的蘇維埃主席,我丈夫是個中國人,他長得很像那個趕馬車的中國人,他十六歲時就從中國跑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后來參加了紅軍華人支隊,在赤塔與白軍作戰(zhàn)時受了傷。他在我們家養(yǎng)傷,我們相愛了??墒墙Y(jié)婚沒多久,他和我弟弟都被白俄軍隊殺死了,我就參加了紅軍,沒多久,他們派我以逃亡富商女兒的身份來滿洲里,搜集那些逃到中國境內(nèi)的白俄人員的材料。
卡爾邁林斯基望著尼基伏洛娃,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尼基伏洛娃說,我列的那份名單里包括你,因為你父親曾是白俄的軍醫(yī)。尼基伏洛娃又一陣咳嗽,喘息了片刻,接著說,可是我愛上了你,感謝上帝讓我來滿洲里,這里安寧寬容,不同信仰、不同國籍的人在一起,相互友好,相互尊重。那份名單里的人,尼基金旅館的老板,開列巴房的老白俄,癡迷醫(yī)學(xué)的白俄富商的兒子,還有你,都是正直、勇敢、善良的俄羅斯人,都在飽受失去親人之痛和思鄉(xiāng)之苦,是比瘟疫更可怕的暴力革命把人涂上的顏色,讓一批人去殺另一批人。我厭倦了,幻想著能和你在一起,在滿洲里、哈爾濱,或者去另外一個遙遠(yuǎn)的國家,去過遠(yuǎn)離紛爭的日子,如今不可能了。昨天晚上,當(dāng)我開始發(fā)熱咳嗽時,我把搜集整理的所有情報資料,都扔進(jìn)尼基金旅館的爐火里去了,現(xiàn)在我感覺從來沒有過的輕松。
一陣劇烈的爆發(fā)自體內(nèi)深處的咳嗽,讓尼基伏洛娃不停地顫抖起來,接著開始吐出暗紅色的血來,她喘息著理了理蓬亂的頭發(fā),虛弱地說,你走吧,我不想讓你看到我瀕臨死亡的樣子,那把小提琴留給你吧,做個紀(jì)念,我還知道,如果當(dāng)初你不去學(xué)醫(yī),會是一名出色的音樂家。尼基伏洛娃說完這句話,翻了個身,面向墻壁不再說話了。
徐德友在旱獺子街臨時醫(yī)院門口守候了一天一夜。嚴(yán)寒凍透了厚厚的老羊皮襖,凍透了狗皮帽子和氈靴子,可是他感覺不到寒冷了。他忽然想起卡爾邁林斯基說的,站在你面前這個人十年前已經(jīng)死了。當(dāng)時聽了覺得可笑,而現(xiàn)在,他真希望自己已經(jīng)死了,或許自己真的已經(jīng)死了吧,那個吐血而亡的夢或許是真的,自己天天跟得百斯篤死了的人接觸,怎么還能活到現(xiàn)在呢?他想不出自己還活著的理由,或許在康老三砸門的那一天,自己已經(jīng)和那幾個河北人一起死了,或許張鐵匠凍死街頭的那天夜里,自己也發(fā)病而死了,此刻正硬邦邦地躺在北屯墳場一口薄皮棺材里,只是因為不甘心,才不斷在街市上游蕩……
卡爾邁林斯基從醫(yī)院出來,面色蒼白,眼睛紅紅的,嘴唇動了動,說,他們都死了。徐德友凍得麻木的嘴唇動了動,什么也沒說出來??栠~林斯基忽然蹲到了地上,眼淚洶涌而出,他用俄語念叨著,上帝啊,我真無能,我除了隔離他們,眼看著他們死去,什么也做不了。徐德友用剁草料的小斧子把車篷拆了,兩大一小三個棺材從臨時醫(yī)院里抬出來,并排放在馬車上,徐德友小心翼翼地用繩子固定好??栠~林斯基走過來,面無表情地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回病房去了。
徐德友趕著馬車出城,往墳場走,他沒有眼淚,沒有悲傷,覺得自己的心像這茫茫雪原一樣空曠。一夜之間,生活中的一切都沒了,那個在寒冷的夜晚給自己熱乎乎的被窩和滾燙身體的女人,那個蹦蹦跳跳調(diào)皮的孩子,那個像從年畫中走出來的外國仙女,一下子都沒了。徐德友木然地看著防疫人員將三具棺材抬下馬車,排到一眼望不到邊的棺材行列里去了。
百斯篤肆虐了四個多月,似乎已是強弩之末,病死和發(fā)病的人數(shù)開始迅速下降。就在此時,弗拉基米爾倒下了。這一天,有兩人發(fā)病,一個是滿街亂竄的康老二,一個就是弗拉基米爾。這個敬業(yè)的防疫醫(yī)生,早晨沒有來防疫官醫(yī)院??栠~林斯基也沒在意,以為他帶防疫人員去墳場消毒去了。一直到中午,卡爾邁林斯基感覺不對勁,派人去找弗拉基米爾,才發(fā)現(xiàn)他躺在自己的出租房里,正發(fā)著高燒,防疫醫(yī)生趕緊把他送到臨時醫(yī)院??栠~林斯基匆匆趕來,看到自己戰(zhàn)友的那一瞬間,明白他那疲憊不堪的身體已經(jīng)被百斯篤狠狠地攥在手心兒里了,他的淚水禁不住模糊了眼睛。弗拉基米爾咧了咧嘴想笑一笑,卻被一陣咳嗽打斷了,他喘息著開玩笑說,別為我擔(dān)心,上帝會保佑我的,看在我起了這么一個幸運的名字份上??栠~林斯基會心一笑說,是的,你會挺過來的,我保證。這時候,隔壁病房傳來康老二的咳嗽聲和叫喊聲,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救救我,你別走啊!一名防疫人員從病房出來,卡爾邁林斯基問,病人情況怎么樣?醫(yī)生搖了搖頭,說,癥狀很明顯,高燒胸痛咳血??道隙傞_始咳嗽發(fā)熱時,滿街亂竄,也不戴口罩,見了開門的店鋪就進(jìn),人們發(fā)現(xiàn)不對勁,就罵他,把他往外趕,他跳著腳喊,天塌大家死,我活不了你們也別想活,邊喊邊“呸呸”地吐口水。有人跑去防疫官醫(yī)院報告,幾名防疫人員和軍士貓捉老鼠一般滿街追趕康老二,最后還是軍士長一槍托把他打倒,捆豬一般綁了起來,抬到臨時醫(yī)院里來的。
這天夜里,弗拉基米爾醫(yī)生去世了。卡爾邁林斯基向他的戰(zhàn)友做最后的告別,弗拉基米爾面色安詳,脖子上還掛著聽診器。很多醫(yī)生都流下了眼淚。看著弗拉基米爾的棺木抬上徐德友的馬車,卡爾邁林斯基問,那個大喊大叫的中國人呢,已經(jīng)送走了嗎?防疫醫(yī)生說,他還活著,癥狀緩解了許多??栠~林斯基吃了一驚,轉(zhuǎn)身去了那間病房。何止是緩解許多,康老二幾乎痊愈了,體溫恢復(fù)了正常,咳嗽也輕了許多,只是顯得有氣無力,沒有了發(fā)病時的蠻橫勁。卡爾邁林斯基給他做了個檢查,又仔細(xì)看了他的病歷,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第一個自愈的患者出現(xiàn)了。
經(jīng)過幾天的觀察,康老二成了第一個走出病房的百斯篤患者。連徐德友都大吃一驚,脫口而出,說,你沒死???康老二咧嘴笑了一下。這要在往常,他早就破口大罵了,如今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溫順和藹,甚至一臉害羞的神色,似乎覺得自己就這么好了,對不起那些死去的人一般。徐德友把他扶上馬車,感慨地說,真他媽的,好人不長壽,壞人活千年啊,我這車好久沒拉過活人了,行了,免費??道隙种硌雷?,說,該死×朝天,不該死……,沒說完就被冷空氣嗆得咳嗽了起來,趕緊捂住嘴,一邊驚惶地往醫(yī)院門口看,一邊擺手讓徐德友快走,唯恐被醫(yī)生聽見再把他收回去。
弗拉基米爾醫(yī)生的死亡,堅定了卡爾邁林斯基燒掉墳場那些尸體的決心,他懷疑弗拉基米爾就是去墳場給那些棺材消毒時被感染的。哈爾濱鼠疫時,為了消除感染源,尸體也是焚燒處理的,據(jù)說當(dāng)時還報了朝廷批準(zhǔn)。趙知事在大街小巷貼出了告示,很多人哭了,說燒成了灰就不能轉(zhuǎn)世了,哭夠了說,算了,隨大溜,燒了吧,就別轉(zhuǎn)世再來遭罪了。
縣府雇了幾輛馬車,往返幾趟,把幾十桶火油運到墳場。防疫人員已經(jīng)把棺材堆成了幾個大堆,無數(shù)死者的親屬、家人都來了,有俄羅斯人、中國人,還有日本人,他們停在軍士設(shè)置的警戒圈外,呼喊著逝者的名字,有的在禱告,有的在燒化紙錢。徐德友也燒化了一堆紙錢,嘴里念叨著翠萍母子和尼基伏洛娃的名字,紙錢快燒完時,他想起了什么,用木棍挑出幾張放在一旁,嘴里念叨著那個馬車的主人,說,洋老頭兒,你在那邊自己換成盧布吧。
士兵們澆完火油,舉著火把走了過去,沖天的火焰轟然而起。一聲哀婉的琴聲響起,是卡爾邁林斯基,他將那把小提琴抵在肩上,側(cè)著頭一心一意地演奏著一首曲子,徐德友感覺這首曲子在哪兒聽過,猛然想起尼基伏洛娃在教堂里演奏過,據(jù)說是叫《安魂曲》。音樂是跨越國界和語言的,在場的人都聽得淚流滿面。
一曲終了,卡爾邁林斯基將那把小提琴投入火堆,望著熊熊燃燒的火堆淚如雨下。
趙瑞甫和卡爾邁林斯基步行往回走,兩人許久沒有說話,厚厚的積雪在腳下嘎吱直響。趙瑞甫先開了口,他說,我看了你的報告,今天沒有新發(fā)和死亡病例,而且又出現(xiàn)了兩名痊愈者,真是奇跡??栠~林斯基說,是的,愿上帝保佑。趙瑞甫說,我很遺憾,為了尼基伏洛娃??栠~林斯基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望著那沖天的火光,說,十年前在哈爾濱傅家店,五千多具因鼠疫死亡的尸體也是這樣燒掉的,其中有一具,是我的未婚妻伊蓮娜。趙瑞甫吃了一驚,說,原來是這樣。
卡爾邁林斯基說,那是1910 年,我從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兩年了,在西伯利亞鐵路上距滿洲里不遠(yuǎn)的大烏魯雅做防疫醫(yī)生,伊蓮娜剛從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我們在大烏魯雅度過了一周的美好時光,然后她去哈爾濱旅行。幾天后,我接到報告,在大烏魯雅捕獵旱獺子的中國人有得暴疾死亡的。我和幾名防疫醫(yī)生去查看,那里是旱獺子聚集的草原地帶,二十多名中國人搭了幾個窩棚在那里捕獵,其中住一個窩棚的三個人一夜之間都吐血死了,面色黑紫,鍋里還有一些半生不熟的烤旱獺子肉,我一看就覺得是鼠疫。我們的防疫官也同意我的判斷,趕緊向赤塔州政府報告。報告很快批回來,讓我們把這些中國人驅(qū)逐出境。我對防疫官說,這樣不行,應(yīng)該把這些中國人就地隔離起來,可是沒人聽我的。州政府調(diào)來一隊邊防軍人,放了一把火將那幾個窩棚連同那三具尸體全都燒掉了,把那些越境打旱獺子的中國人驅(qū)逐出國。沒過一禮拜,百斯篤就在滿洲里幾家客棧里暴發(fā)了,人們驚慌失措,沿著鐵路線逃散,哈爾濱成了重災(zāi)區(qū)。伊蓮娜毫不猶豫地去了東清鐵路醫(yī)院,作為志愿者和醫(yī)生們一起抗擊鼠疫。幾個月后不幸感染了鼠疫。鼠疫過去后,我趕去哈爾濱,想去看看她的墓,可是什么也沒有,她和那幾千名感染了鼠疫的人一樣,化作青煙了。是我害了她,那場死了六萬人的大瘟疫,本來是可以避免的。草原深處每年都有鼠疫病例,因為地廣人稀的天然屏障,形成不了爆發(fā)式的瘟疫,是我們那些愚蠢自私、冷酷無情的政府官員把鼠疫桿菌驅(qū)趕到人群里去的,我也是幫兇之一。我在松花江鐵路橋上徘徊良久,想以死洗刷自己的罪孽,可是后來我又改變了主意。第二年我就來到滿洲里,來到百斯篤的發(fā)源地,我要在這里與鼠疫桿菌戰(zhàn)斗,這樣我的內(nèi)心才能安寧。
趙瑞甫說,省府通報情況說,目前東北各地出現(xiàn)的疫情都控制住了,這已經(jīng)是個奇跡了,而你是創(chuàng)造這個奇跡的人,是主角??栠~林斯基說,如果我們經(jīng)歷的是一場戲劇,那它沒有主角,我不是,你也不是。面對瘟疫,我們太渺小了,連一粒塵埃都算不上,沒有誰能力挽狂瀾。如果非要找個主角的話,那么這個主角就是鼠疫桿菌,它們會一直潛伏在我們身邊。我們不能忘記那些死去的人,俄羅斯有句諺語,“如果你唾棄過去,它將在未來重現(xiàn)”,誰也保證不了十年后,二十年后或者一百年后,百斯篤或者另外一種更可怕的瘟疫不會席卷而來,而我們所能倚仗的,只有堅持抵抗的勇氣和上帝賜給我們的運氣。
二月二龍?zhí)ь^,一場大雪鋪天蓋地降了下來。人們起先沒有在意,可是這場大雪一下就是十多天,整個滿洲里被埋到厚厚的積雪中去了,就連高聳的伊諾根替耶夫教堂都被埋了一大半。積雪推不開門,人們穿著厚厚的棉衣,把門窗挖開,左鄰右舍你呼我喊,挖出一個個雪洞,像受驚的旱獺子一般從洞里探出頭來……等把整個城市從厚厚的積雪中挖出來,人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沒有新發(fā)和死亡病人了。
徐德友趕著馬車在街上慢慢游蕩,從亞歷山德羅夫大街拐到普希金街,再拐上彼得洛夫大街,沒有人坐車。徐德友心里想,這也是正常,拉了半個冬天靈柩,哪還有人雇車呀,再說也沒有車篷了。這樣一想,就把馬車趕到吳鐵柱木匠鋪跟前,問門前的伙計,打造一個車篷多少錢。那伙計不搭理人,連正眼都不看他一眼,他只好怏怏地離開了。孫家燒鍋又開始出酒了,孫萬祥站在作坊門口,目光如炬,腰桿挺直,徐德友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孫掌柜面無表情地嘆了口氣。張鐵匠的媳婦生了,是個男孩,正在女人懷里狼吞虎咽地吃奶,一看就是張鐵匠的種。大車店的老板張順迎面走來了,還是那副刀條臉,瘦得更像麻稈了。徐德友沖著他喊,張老板,我從你家草料鋪賒的草料錢還沒結(jié)賬呢。張順看也不看他一眼,抄著手走過去了。徐德友生氣了,什么人啊,不就是一點草料錢嗎?他氣呼呼地在蒙古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那馬忽然驚了,撒開四蹄狂奔起來,使勁拽韁繩也剎不住,眼看要撞到旱獺子街那片房子上了,卻無聲無息地穿墻而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