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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臺上的鰻魚

2022-05-19 10:25程青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2年5期
關鍵詞:孫先生愛情爸爸

程青

那年冬天北京冷得特別早,十月中旬已經(jīng)要穿羽絨服了。特別是刮風的日子,又冷又干,不管待在屋里還是屋外都是透心涼。我從溫暖濕潤的南方過來做北漂,天氣成了對我的第一個考驗。

原本我打算過了冬天再出來,但鶯鶯姐、婉兒和陸巖他們幾個催得太緊了,說他們都到了,就等我一個。制片人霖哥也每天打電話發(fā)微信,說人碼齊了就好開工寫劇本了,現(xiàn)在是三缺一,老朋友嘛,一個不能少。我卻不過情面,也卻不過情義,還有一個私人原因,我和繼母鬧得很僵,跟她帶過來的妹妹也相互看不順眼,老是別別扭扭的。她們倆是一條線上的也就不說了,我跟爸爸的關系也變得緊張起來,我發(fā)現(xiàn)他越來越?jīng)]有原則,時常偏向她們母女倆,有時候干脆徹底倒向她們,我都鬧不清楚他到底還是不是我的爸爸。我也不想在那個家里待了,也不是我不想待,是真待不下去了。有一天我心情煩悶,一個人在外面漫無頭緒地亂走,太陽照在頭上火辣辣的,我忽然想明白興許他們也很不愿意我待在家里,他們三個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就是那一念之間,我決定立刻北上。

鶯鶯姐和婉兒邀請我去跟她們擠一擠,她們和另外一對情侶在東五環(huán)邊上合租了一個兩居室的公寓,我覺得三個人住一個房間實在太擁擠了,而且和陌生的情侶住一起也不方便,我謝絕了她們的好意,自己在網(wǎng)上找房。

出租的房子很多,找起來卻像大海撈針一般。要么大小不合適,要么價錢不合適,要么地段不合適,好容易都勉強合適了,租期又太長。我不知道霖哥的這個活兒多長時間能完成,也不知道做完這個還接不接得著下一個,而且更加不能確定的是我自己有沒有耐心在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待下去。我對自己還是很了解的,沒啥能耐不說,還嬌氣,做事憑興趣,受不得委屈,有時倔勁一上來不肯將就。媽媽總說是爸爸慣得我一身毛病,現(xiàn)在爸爸不慣我了,可我身上的毛病一點沒好。

我手機上下載了各種租房App,那一陣我就像上癮一般有事沒事刷一刷。一天半夜從睡夢中醒來,我隨手點開一個租房軟件,竟然搜到了一套看上去很不錯的一居室,租期可長可短,地點離鶯鶯姐和婉兒她們不遠,價錢合理,比我的預算還低,關鍵是裝修得賞心悅目,從圖片看,格調、色彩以及配的家具和擺設都是我喜歡的。次日我打電話聯(lián)系了經(jīng)紀人,毫不猶豫付了定金。

到北京的第一天,在房產(chǎn)中介公司我見到了房東孫智達。孫先生四十幾歲的樣子,中等偏高的個子,微胖,圓臉,大眼睛,厚嘴唇,給人一種踏實可靠的印象。和他一起來的是一位燙著半長卷發(fā)、皮膚微黑的女士,看上去比他年輕一些,我想當然地認為他們是兩口子。

坐下簽合同之前,孫先生和我隨意交談了幾句。

他未語先笑,說剛才看見我走進來就很高興,他就想把房子租給一個女孩,因為這是他們女兒的閨房,裝修好不久孩子就出國留學去了,房子還是嶄新的呢。

我一聽特別高興,這么說我的運氣真是很好。價錢我就按網(wǎng)上約定的支付,孫先生似乎在等我砍價,但我沒有,這個價錢要得并不算高。中介的小伙子把合同拿來給我們簽,是事先印好的制式合同,對租金的約定是押一付三。孫先生對我說:“您看這樣好不好,不用押一付三,您住一個月就付一個月的租金,如果住不滿一個月,租金算不算的也沒關系。”

“那不可以?!蔽艺J真地說,“我會按合同付的,謝謝您不要求押一付三,這樣我手頭可以寬裕點,不過,至少也是要押一付一的?!蔽腋_玩笑說,“要不我跑了怎么辦?”

中介的小伙子聽了笑起來,說:“人家都是為自己的利益爭得面紅耳赤,你們倒好,這么謙讓,話都是替對方說,我干了好幾年還沒見到過?!?/p>

孫先生用玩笑的口氣對我說:“那沒事,您也不會把房子帶走吧?!?/p>

他對我一直稱“您”,說話的方式像個地道的北京人,但他咬字特別清晰,和北京人舌頭向上輕輕一卷的發(fā)音方式不太一樣。他問我是從什么地方來的,我也順口問了他一句,他說他是南京人,不過,已經(jīng)在北京生活幾十年了。

“你們彼此還有什么要求都當面說清楚?!敝薪榈男』镒佣谖覀?。

“本來還想說拜托您愛護這個房子,見到您覺得不必說了。”孫先生笑著說。

我說:“您放心,我會比自己的房子還要愛惜的?!?/p>

走出房產(chǎn)中介公司,孫先生向我介紹那位和他一起的女士:“她是我同事,叫宋淑雅?!彼拖耥樋谔崞鹚频恼f,“一會兒我們還要出去,今天我車限號,搭她的車?!?/p>

他們帶我去物業(yè)辦登記手續(xù),然后領我去新租的房子。房子果然十分理想,除了非常新,還特別干凈,真是纖塵不染。客廳里有小巧的寫字桌和柔軟的長沙發(fā),廚房里鍋碗瓢盆一應俱全,都是顏值很高的那種,灶臺和油煙機看著就像是從來沒有用過,還能聞到新物的氣味,洗手間是干濕分離的,淋浴間的玻璃罩明亮剔透,沒有一點水漬,水池和馬桶樣式時髦美觀,同樣是十分清潔,整套房子比我想象的還好。孫先生打開廳里的窗戶通風,正是夕陽西下時分,金燦燦的陽光從玻璃上反射進來,房間里相當明亮。他站在窗戶前,指著對面一座高高的塔樓對我說:“我就住在對面的小區(qū),您看頂層那個掛著藍色窗簾的就是我家,走路幾分鐘就到?!?/p>

正說著,宋淑雅走過來輕聲問他:“塑料袋在哪兒?”他頓了一秒,便反應過來她要的是垃圾袋,指了一下進門處掛衣架下面的小柜子。她打開取出顏色不同的垃圾袋,套在垃圾桶上,我明白這是為了垃圾分類??此毿闹艿饺缤魅艘话?,尤其是和孫先生很有默契的樣子,我下意識地想到他們的關系恐怕不僅僅是同事那么簡單。這個念頭也就是一閃而過。

孫先生問我:“您剛搬來,需不需要去超市買點東西啥的?正好有車,帶您過去很方便?!?/p>

我謝了他,說不用,我可以在網(wǎng)上下單。

臨走前他說:“電和燃氣我都充了,回頭我把電卡和燃氣卡給您送過來。”

我說:“您把電卡給我就好,我不做飯的?!?/p>

第二天下午,門上響起很輕的敲門聲,是孫先生來送電卡和燃氣卡,跟他一同來的還有他太太。

他太太和他差不多年紀,她身材嬌小,長相清秀,頭發(fā)剪得短短的,戴著碩大的有點扎眼的耳環(huán),能明顯看出眼圈有文過的痕跡,細白的皮膚有一些曬斑和皺紋,一開口說話卻帶著一種嫵媚和嬌氣。她自我介紹說叫潘曉芬,笑嘻嘻地對我說叫阿姨還是叫姐隨便。她帶來了蒸香腸和醬肘子,十分熱情地說:“都是我自己做的,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你嘗嘗,喜歡的話再給你拿?!?/p>

她和孫先生上次來一樣,也站到窗戶前,指著前面的高樓說:“你看,那是我們家,掛藍窗簾的,離你不遠,哪天請你過去認認門?!庇终f,“當初給女兒買這個房子就是看中離得近,人家說父母和孩子隔著‘一碗湯的距離最好,就是說端碗湯過去還不涼,這樣相互不會煩,彼此照顧起來又方便?!彼荒樞腋?。孫先生也笑,也是非常知足的樣子。

她對我稱“你”,有股子自來熟的勁頭,讓我覺得很親切。

外面秋雨綿綿,房間里倒是溫暖如春。霖哥給我們開了電暖氣,又親手給我們煮了香噴噴的咖啡,他用一種夸張的、既討好又鼓勵的口氣對我們四個說:“你們都是我眼里年輕有為、前途無量的好編劇,有勞各位大駕,多下功夫,多費心,咱們整個爆燃的,好好放它一把煙花?!?/p>

之前我們和霖哥合作過,不過是很小的合作,也沒拿到什么錢,那還是在他發(fā)達以前,如今他已是大制片人了,雖然可能還算不上呼風喚雨的人物,但在行內也有相當?shù)闹群陀绊懥?,他手上掌握的資源也是今非昔比。霖哥給我們出的題目是寫一部纏綿悱惻的愛情電影?!拔业膲粝刖褪悄芘囊徊總魇兰炎鳌彼麕е鴫艋冒愕纳袂檎f,“愛情無疑是最美好、最打動人心的。”

我們四個卻是十分雷同的小心翼翼的表情。

“我特別盼望你們能寫出像《卡薩布蘭卡》《魂斷藍橋》《羅馬假日》《泰坦尼克號》那樣的影片,《亂世佳人》《蒂凡尼的早餐》《廊橋遺夢》當然也是極好的,怎么樣,各位有信心沒?”他用激動和歡悅的口氣透露說,“這回咱們不是戲等錢,而是錢等戲?!?/p>

可是我們卻激動不起來。

鶯鶯姐說:“你說的這些都是影史上的經(jīng)典,哪里是說寫就能寫得出來的?別說我們了,就是讓原作者再來一遍怕也難做到?!?/p>

婉兒十分干脆地說:“我寫不了愛情,我連正經(jīng)的戀愛還沒談過呢。”

霖哥說:“你們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這個團隊,關鍵是要相信愛情。”他又說,“藝術創(chuàng)作是虛構,并不需要事事親歷。”

陸巖嘆氣說:“我倒是相信愛情,也相信我們這個團隊,且談過戀愛,但可能是我運氣不太好,從來沒遇到過電影里那種超凡脫俗的愛情,我的戀愛不管談成談不成,談來談去都是一地雞毛。我和現(xiàn)任女朋友已經(jīng)講好下個月結婚,鉆戒和婚紗買好了,酒席預訂了,親朋好友的請柬也發(fā)出去了,她忽然跟我提出要三十萬的彩禮錢,現(xiàn)在我被這塊大石頭壓得喘不過氣來?!?/p>

我們對他表示同情。

我說:“我愿意寫愛情,但我不知道怎么能寫好,我最大的問題是缺乏生活?!?/p>

霖哥笑著說:“你們不要上來就先給我擺一堆困難,還是那句話,沒有條件我們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彼D向我說,“所以呢,就是要多觀察生活,多體驗生活,多深入生活?!?/p>

他說話的腔調特有領導的范兒。

我們都說霖哥講得沒錯,可是我們各有各的難處。我們七嘴八舌,自揭傷疤,輕而易舉就把劇本會開成了訴苦會。

鶯鶯姐說她之前確實存在愛情焦慮,生怕一生遇不到一個相愛的人,遇到之后便是婚姻焦慮,擔心人家不跟她結婚,現(xiàn)在又遇到生育焦慮,不是生兩個還是三個的事兒,而是生一個都很困難?!安徊m你們說,我做過兩次試管了,都失敗了,身體上受的折磨就不說了,心理上也受到很大的打擊。我想不通別人唾手可得的,到我這里怎么就那么難?可是我還是不死心,我在猶豫要不要做第三次。做不做對我都是個非常艱難的選擇。”

婉兒說她特別羨慕那些找到自己另一半的人。

她苦笑著說:“去年我姑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我們之間不冷不熱的,想熱熱不起來那種,我跟他說,你說我們是繼續(xù)相處還是分了算了,他說都行。他這個態(tài)度,我知道沒啥大戲,再往下聊恐怕也就是一塊雞肋。我說那就算了,不要耽誤我了,他說你都二十八了,我能耽誤你什么呀?”她嘆口氣說,“我渴望愛情,但現(xiàn)在不奢求了,只要有那么一個人,肯對我好,樂意跟我在一起,愿意聽我跟他絮叨絮叨心里話,偶爾對我說聲‘我愛你,哪怕是騙我的也沒關系?!?/p>

“騙可不行,我在這上頭是吃虧上當過的?!标憥r皺著眉頭說,他的女朋友跟他談戀愛時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讓他買,對他非常體貼,也非常體諒,可是當他向她求了婚,她馬上跟他提出一堆條件,買房買車不說,還要一大筆彩禮?!八娴奶苎b了,裝得溫柔賢惠,特別好說話,我這不就中計了,現(xiàn)在是進退兩難?!?/p>

我說我的問題與愛情無關,我是懷疑人生。我跟他們講了我爸爸一顆心都在他新太太身上,對我完全不像以前那樣了,我在他眼里無足輕重。我說:“我連自己爸爸都不能相信,讓我還怎么相信別的男人?”

他們聽了居然哈哈哈笑,異口同聲說:“這倒又讓我們相信愛情了?!?/p>

我到北京轉眼就半個月過去了,一天接到孫先生的電話,他問我房子住得還好嗎,有沒有啥問題,聊了兩句他說如果我周末有空,他和太太想請我到家中吃個便飯。

除了幾次去開會霖哥請客,我已經(jīng)吃了兩個禮拜的外賣了,對周邊各家小館子的味道了然于心,有的我一看見名字便沒有了食欲。孫先生的邀請讓我的胃一下子蘇醒過來,味蕾也同時雀躍起來,但我沒有馬上答應。我心里猶豫,從小到大我很怕到人家里做客,我不知道到了別人家里該說什么不說什么,該做什么不做什么,而且我還怕冷場尷尬。但孫先生一句話打消了我的顧慮,他很平淡很家常地說:“就是請您過來認個門,順便吃口飯?!?/p>

到了約好的那天,天氣陰沉,待在家里都冷颼颼的,我裹著毛毯窩在沙發(fā)里憋大綱,心里又為去不去猶豫。傍晚時分孫先生打來電話,說他馬上開車到樓下接我,讓我慢慢下去。我說路這么近,我自己走過去就行。他說天冷,不好走。又說,有車接接送送很方便的,女兒在家的時候上學、出門都是他接送。他樂呵呵的,聽上去這是一件很令他愉快的事。

我沒再拒絕。到了他家,一打開門燉肉的香味就撲面而來。他家不大,也不新,但收拾得窗明幾凈,窗臺和窗前的長條桌上擺著綠植和盆花,整整齊齊,生機盎然。潘曉芬迎出來,接過我的外衣,讓我換上事先準備好的一雙棉拖鞋。

“新的?!彼f,“以后你來就穿這雙?!?/p>

我心里一暖。

“我看你比我們桃桃也大不了幾歲,一個人跑這么大老遠,真挺不容易的?!彼劾镩W過憐愛。

她請我在沙發(fā)上坐,給我沏了玫瑰花茶。餐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酒杯、碗筷和冷盤,孫先生一到家就扎上圍裙進廚房去忙了,不一會兒端出一道道熱菜。

吃飯的時候他們夫婦拿著公筷給我搛菜,我面前的碟子里堆得像小山一般。他們家的菜做得又精致又好吃,平心而論,比我父母做的飯菜絲毫不差。唉,我們那個家早已經(jīng)散了,想到這兒我心里不由得一疼。

他們夫婦一邊頻頻勸我喝酒吃菜,一邊津津有味地聊起做菜的訣竅。他們講魚要做得有樣子,煎魚的火候一定要控制好;又說炒肉絲必須鍋熱油燙,要把肉絲炒得立起來,不能塌了,才好吃。還有好多,他們一個說,一個應和,聊得絲絲入扣。我聽著他們說,心里有一種暖融融的踏實感,我已經(jīng)長久沒有聽見這樣平和親切的家常話了,不過,我真的不懂肉絲怎么炒得“立”起來。

他們問我到北京來做什么,我說過來寫電影劇本,他們沉默了片刻,表示贊賞,臉上的表情遠沒有剛才說做菜時生動,顯得有點隔膜。

“你寫什么電影?”潘曉芬問。

“愛情。”我說。

他倆聽了似乎一怔。

“以前還在老家的時候我聽說過一件事情,有一對男女,兩個人愛得死去活來,家里不同意,非要他們分開,他們不肯分手,被逼得走投無路,兩個人決定一起去跳江。你們猜后來怎么了?女的真從橋上跳了下去,男的沒有跳。”她說,“這算愛情嗎?”

孫先生搖頭說:“肯定不能算啊,還愛情呢,連最起碼的人情都沒有?!?/p>

潘曉芬不同意,說:“兩個人肯定也是真的要好,不然怎么會寧可一起去死呢?”

孫先生說:“他真愛這個姑娘就應該承擔起責任,而不是跟她一起去死?!彼A艘幌抡f,“我想起我們報社有個同事,是個軸人,做事認真細致到不可思議,我們那里發(fā)表的文章有錯別字就會被記下來,每天公布,還要罰錢,大概是一個字一塊錢吧,漲沒漲價我不知道。這個同事就從來沒有錯過一個字,這也不是一天兩天、一個星期兩個星期,而是二十多年如一日啊。就是這么一個一絲不茍?zhí)貏e較真的人,他結過五次婚,說是為了尋找真正的愛情……”

“那他找到了嗎?”潘曉芬略帶揶揄地問一句。

“大概就是上上個禮拜吧,他離了第五次婚——我想,他是沒找到吧,要找到了不就不離了?”

我發(fā)現(xiàn)他們兩口子挺幽默的,講笑話都是一臉嚴肅,一點不笑,也許他們并不覺得這是笑話。

“你寫劇本肯定很費腦子哎!”潘曉芬轉回話頭,感嘆地說。

“靠寫字吃飯真不容易。”孫先生說,“我在報社上班,看那些編輯記者很辛苦,寫呀寫的,白班夜班都寫個不停,好在我是做發(fā)行的?!?/p>

吃飯的當口孫先生一次次站起身走到窗邊撩開窗簾朝外面張望?!敖裉爝@么個冷法,感覺是要落雪了?!彼⑿χf,“剛才去接您的時候,我看見好像在飄雪花點子,要是下下來,就是今年的頭一場雪?!?/p>

潘曉芬接嘴說:“可以把暖鍋拿出來了,下雪天吃暖鍋最好了?!彼裏崆檠笠绲貙ξ艺f,“你也一塊來吃。”

孫先生答應了一聲,繼續(xù)說:“我們桃桃特別喜歡下雪天,一看見下雪就興奮,就要往外面跑。那孩子不怕冷,小時候跟我玩打雪仗,凍得小臉通紅手指像小胡蘿卜也不肯進屋,還跟我說要是一年四季都下雪就好了。哈哈,她去了波士頓,打電話給我們說那里的雪比北京大多了,積雪堆得像墻那么高,經(jīng)常是一夜大雪之后早晨出門連汽車都找不到……”

潘曉芬望著他笑,對我說:“他說起女兒話就特多?!?/p>

孫先生又講起女兒小時候的趣事,都是零零碎碎的小事情,他說得興味盎然,我聽了心里發(fā)酸。我不由得想起爸爸媽媽,上一次我們一家人像這樣其樂融融地一起吃飯我已經(jīng)不記得是什么時候了,而下次再有沒有這樣的機會都是未知數(shù)。

自從在孫先生家吃過這頓飯,大約是因為我對他們的廚藝贊不絕口,夫妻倆經(jīng)常做了東西送給我吃。

潘曉芬來得多一點,起先她送完東西就走,連門也不進,說是怕打斷我的思路。后來來的次數(shù)多了,我讓她坐會兒,她也不再拒絕,但神情總有些惴惴不安,就像一只驚恐的小兔子,跟她的年齡很不相稱。我們很熟了,她坐的時間才會稍長一些。

跟我閑聊,她比在家里更加放得開,話說得坦率直接,經(jīng)常是一針見血。我感覺不到我們年齡的差距,和她就像是閨密一般。她告訴我她大專畢業(yè)一直在醫(yī)院當護士,因為心臟不好去年辦了病退。

“哦,心臟沒大礙吧?”我關切地問。

“還算穩(wěn)定吧?!彼f,“以前我身體可好了,這么些年在醫(yī)院上班見的事情太多了,我這小心臟受不住了?!彼腴_玩笑地說。又說,“我小時候家里人叫我林妹妹,說我太多愁善感,這樣不好,可我也改不了啊。在醫(yī)院里我見到病人難受,也跟著難受,病人疼,我也疼,我比他們還疼。記得有一次值夜班,有個人被擔架抬進來,渾身是血,說是被老婆拿菜刀砍的,醫(yī)生護士都往上沖,我上前看了一眼,什么也沒做呢,就咕咚一下栽倒在地人事不知。那個月獎金我一分錢沒拿到,還被倒扣了五百塊。”

我差點撲哧笑出來,卻不由得嘆了一聲。

“還有讓我覺得特別難受的事,我從來沒跟人說過。有些病人送來已經(jīng)病得不輕,醫(yī)生雖然盡力搶救了,但也相當于跟閻王爺搶人。病人昏迷或者自己不能做主的時候,醫(yī)院會征求家屬是繼續(xù)搶救還是放棄,我最害怕聽到的就是‘放棄兩個字。尤其是病人求生欲很強,你看了會心碎。一般來說,父母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放棄孩子,不過,夫妻就不好說了……”

她停頓了好一會兒。

“那天你說要寫愛情電影,其實我特別喜歡看愛情電影,可聽你一說我心里立馬想,這太難為你了!

我活了這一把年紀,青春年華早過完了,年輕時的愛情夢也早醒了,我是越活越糊涂了,你說真有愛情那個東西嗎?”

她望著我,似乎想笑一笑,但那個笑容沒有成形就消失了。

我發(fā)現(xiàn)她笑起來特別年輕漂亮,仿佛年紀從身上流失了一部分,但是她不笑的時候顯得憂戚和隱忍。

沒等我說話,她又說:“要是說婚姻可能還實在些,結婚畢竟有紅彤彤的證書在那里,兩口子一起吃吃飯睡睡覺過過日子也是真的,有了事情夫妻之間多少也能搭把手相互照應?!?/p>

她忽地收住話頭,臉上有點發(fā)窘,好像為自己說了真話愧疚。

我卻想到了孫先生,腦子里浮起他微胖的笑呵呵的臉,我不由得說:“你和孫先生還是挺不錯的,說真的,你們的家庭氣氛讓我很羨慕。”

她瞬間綻露出甜蜜的笑容,她笑得十分由衷,而且很有滿足感。

孫先生也會來給我送吃的。他經(jīng)常帶飯上班,有時候他上班前先拐到我這里,給我送來同樣的一份,足夠我吃一整天。他跟他太太一開始一樣,也是送完就走,門也不進。跟太太不一樣的,他還會從餐館帶東西給我吃。有時候他在外面應酬,吃到好吃的菜,會給太太和我各打包一份。我心里真是挺感動的,以前我還小的時候爸爸就是這樣,他在外面吃到什么好吃的一定要帶媽媽和我去吃,看到我們喜歡吃的東西,他就反復買,直到我們再也不想吃。我發(fā)現(xiàn)孫先生有些地方跟我爸爸挺像的。

有一天,孫先生來給我送醬牛肉,說是專門跑牛街去買的,讓我嘗嘗百年老店的味道。那天他不是一個人來的,跟他一起來的還有我們簽租房合同那天見到的宋淑雅。

孫先生說:“您說家里的Wi-Fi 不穩(wěn)定,我請了個專家來看看?!?/p>

我想起我確實是提過一嘴Wi-Fi 有些飄忽,其實也還能用,沒想到他放在心上。

宋淑雅輕輕一笑說:“我哪里是啥專家,就是略微知道一點,還不知弄得好弄不好?!?/p>

她進房間去調試Wi-Fi 的時候孫先生坐在餐桌旁跟我閑聊。

不知怎么幾句話之后話題就說到了宋淑雅身上。他說她特別能干,還特別熱心,報社的人有事都喜歡找她。又說,其實她自己的事情就夠多的,爸爸媽媽公公婆婆四個老人,加起來三百好幾十歲,都是她一個人忙前忙后照顧。還有一對讀中學的雙胞胎兒子,成績優(yōu)秀不說,一個籃球打得特別好,一個足球踢得特別棒,她對他們可是下了大功夫了。

宋淑雅聽見了,隔著正對著客廳的窗子,對孫先生一笑說:“你幫我那么多,我都沒說?!彼艺f,“我轉業(yè)到報社,以前從來沒接觸過這個行業(yè),兩眼一抹黑,多虧孫老師不厭其煩地帶我。”

孫先生哈哈笑著打斷她說:“我們就不要對著夸了。”

宋淑雅一邊忙著一邊說:“我就是想多做些事情,把事情做好,我看人家做起來不費力,到我這兒不知怎么就變難了。我總覺得自己沒把事情做好,經(jīng)常疲于奔命,還是顧此失彼。”

孫先生寬厚地笑著,朝她說:“做到這樣已經(jīng)相當不容易了,要不然單位選勞模大家怎么都把票投給你?你就是對自己要求太高,這樣可不是要累著自己!”

他的口氣里帶著些許埋怨,聽著特別真率,我心里一動,不由得又想到他們的關系肯定不一般。

十來分鐘,宋淑雅就把Wi-Fi 調好了,果然比之前好用多了。

我請她坐,她說不坐了,還得去給老人送東西。

孫先生接過去說,她家四個老人住在四個地方,老父親在住院,老母親住在自己家里,老公公住在療養(yǎng)院,老婆婆住在老年公寓。他說:“這一圈夠她兜的,今天她車限號,我開車送她?!?/p>

他倆匆匆走了。我捧著一杯熱茶走到窗口,漫無目的地朝外望著,無意間看到他們正好走出單元樓門,孫先生伸出胳膊摟住了宋淑雅,那么自然而然。

宋淑雅斜過身子依偎著他,兩個人挨得很近,頭靠著頭,就像在喁喁私語。

這一幕仿佛瞬間證實了我心里的猜測。

我們四個出了一份大綱給霖哥,他看了兩天沒有說話。到第三天他召集我們開會,說大綱寫得當然是不錯,可惜不是他想要的。

“我做夢都想拍出一部特棒特感人的愛情電影,你們是知道的,所以,一定要寫出真正的感情。”他說得語重心長,情真意切,“愛情多么美好,多么珍貴,‘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我要的就是這種感覺……”

我們面面相覷,就像答錯題的小學生。

“你們都是我信得過的編劇,而且這回把你們一塊兒請過來,就是希望你們能把優(yōu)勢集中到一起,我要的不僅是疊加,還要翻倍,再翻倍,要遇山開山,遇水架橋,像推土機那樣一路碾軋過去,所向披靡,我相信你們肯定能找到感覺的?!绷馗缬靡环N提振的口氣說。

可是我們卻沒有這個自信。這天霖哥讓我們把合同簽了,我們竟然都找各種理由推托,放在以前,這可是我們求之不得的。

鶯鶯姐說她還想再去做一次試管嬰兒:“我想再努一把力,劇本說不定能寫一輩子,生孩子這輩子恐怕就這一回了?!彼f得既無奈又凄涼,似乎已經(jīng)預知了結果,卻不能不去再試。婉兒說她的終身大事比別的事都要緊:“我想通了,這個對象不行我就換一個,我就當項目去做,好賴要抓住青春的尾巴梢子把自己嫁出去,想到一個人孤老終生,我內心充滿了恐慌,什么都沒心思做。”她雙眉緊鎖,愁容滿面。陸巖的問題也很棘手,為了辦婚禮他把所有的錢都花出去了,拿不出三十萬的彩禮錢給未婚妻,他跟她商量等有錢了再給,可是她和娘家人都不答應,堅持要拿到錢再辦事。我們幾個七嘴八舌給他出主意,都說這么拜金愛情還有一點點位置嗎?沒有愛情的婚姻有意義嗎?

沒有意義的婚姻還結它做甚?“我們已經(jīng)領證了?!标憥r一臉苦惱地說,“現(xiàn)在不是結不結的問題,是離不離的問題?!?/p>

霖哥費了好一番口舌勸說他們三個,他好說歹說,他們總算答應繼續(xù)為劇本出謀獻策。

霖哥把目光投向我,他的眼睛里閃現(xiàn)出熱切的光芒。

這曾是我多么渴望見到的光芒!我的心驀地熱起來,可我想到他只是為了他心中的愛情影片,而不是為了他心中的愛情,我的心又慢慢涼了下去。

“我也不簽了吧?!蔽胰跞醯卣f,“你們都說自己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我是因為你們都在才過來的,反正你們不簽我也不簽,要不然到最后所有的問題都成我一個人的問題了。”

霖哥聽了后說:“不至于的,瞧把你嚇成這樣。我們先往下走著,那句話是怎么說的——”

“亡羊補牢,未為晚矣?!蔽医由先フf。

霖哥瞪我一眼,笑著打斷我說:“正相反,我想說的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p>

六合同沒簽,但大綱還得繼續(xù)。一天里大部分時間我都對著電腦發(fā)呆。

陰了幾日,果然下起雪來。雪下得不大,午飯時分開始下,午睡起來就化干凈了,地上除了有點潮濕,看不出一點下過雪的痕跡。

潘曉芬打來電話,叫我過去吃暖鍋。

“上回就說下雪天來吃暖鍋,今天總算下雪了,我把金針、木耳、香菇、豆腐皮都發(fā)上了。”她興高采烈地,聲音里的歡快就像小孩子終于盼到了過年。

我正一個人待得煩悶,她這個電話讓我一下子高興起來。我從柜子里拿出霖哥送給我的兩瓶波爾多葡萄酒,準備帶過去跟他們一起喝。

剛把電話掛斷她又打過來說:“我蒸了紅豆栗子糕,還熱乎著呢,你有空早點過來嘗嘗,正好咱們喝茶聊天。”她又補一句,“智達出差去了?!?/p>

雖說孫先生不在家,但潘曉芬做的暖鍋一點不對付,料備得充足,簡直夠十個人吃。我一進門就看見餐桌上擺著大大小小的碗碟,除了發(fā)好的金針、木耳等等,還有做好的各種丸子,切好的肉片和蔬菜,香菜、小蔥、姜絲、小米辣也是一應俱全,整整齊齊的,看著賞心悅目。

“以前我總笑話智達,他一做菜就做多,尤其是請客,生怕不夠吃,現(xiàn)在不知不覺我也成他了?!彼呎f邊笑。

我吃著她新蒸的糕點,喝著她用碧螺春、茉莉花、干荷葉、紅棗片、生姜絲、碎芝麻煮的茶,聽她講她和孫先生的事。她說和孫先生認識是她舅姥姥介紹的,她舅姥姥原先跟孫先生也是素不相識,他們是在火車上遇到的,坐同一個車廂,一路上他幫她端茶遞水,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她舅姥姥帶的行李多,上車時孫先生主動幫她搬到行李架上放好,下車時又幫她拿出站。她舅姥姥很感動,跟他要了電話號碼,一定要介紹給她。舅姥姥說,一個人對陌生人都這么好,你找他錯不了?!拔揖死牙咽莻€半仙,會算卦,會解夢,會尋物,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人家不明不白的問她都懂,老太太看人的眼光也不一般,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八十多快九十了,耳聰目明,硬朗著呢,家里上上下下都肯聽她的話。”

正說話,門鈴響了。

我笑說:“是不是孫先生趕回家來吃暖鍋了?”

“不能夠?!彼?,“他去跑發(fā)行了,沒個十天半個月回不來?!?/p>

她打開門,似乎愣了一下說:“你怎么來了?”

門外那個人說:“你不是說就自己在家嗎?所以我沒事先發(fā)信息。我們單位組織去農(nóng)莊采摘,我給你拿點剛摘的蔬菜水果過來。來的路上看見有個店里在賣大閘蟹,給你買了幾個?!彼f著話走進客廳,看見我,微微一怔說,“有客人?。俊?/p>

潘曉芬對他說:“就是租我們房子的小朋友燦燦?!?/p>

他立馬笑著和我打招呼。

潘曉芬沒有向我介紹他是誰。

他把東西拿進廚房,過了片刻跟著潘曉芬走出來,說:“你說洗衣機門不好關,我去瞧一下?”

說著,他走進衛(wèi)生間。不一會兒他就出來了,說:“看不出有啥毛病,你把門往上托一托就能關上了?!?/p>

潘曉芬說:“我就是那么做的,這不是麻煩嗎?”又說,“我以為你樣樣精通呢,也有你修不了的。”

他聽了嘿嘿地笑,沒說啥,很老實忠厚的樣子。

“晚飯要不就在這兒吃吧?”潘曉芬說,“我弄了暖鍋。”

她說得很虛浮,聽著就是一句客氣話。

“不啦?!彼f,“得早點回去,老太太一個人在家?!?/p>

她臉色一松,笑說:“那不留你,路上慢點?!?/p>

那人一走,潘曉芬抿嘴一笑說:“是我前夫老胡?!?/p>

又說,“沒對你說,我嫁智達之前結過婚,還有女兒。”

我聽了大為吃驚,不是吃驚她離婚再嫁,而是吃驚他們的女兒竟然不是孫先生的。孫先生說起女兒眉開眼笑的樣子,簡直比親生的孩子還要親。

“唉!”她嘆了口氣,“往事不堪回首?!?/p>

她說她和老胡離婚是因為他家暴?!八仟氉樱赣H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工傷死了,我沒見過我那位前公公。他跟著媽媽長大,母子兩個相依為命,他媽媽把他慣得脾氣特大,一言不合就動手。我先還是忍的,后來他連女兒也打。那么小的一個小人兒,嬌嬌嫩嫩的,讓親爹打得鼻青臉腫,我就再也忍不下去了,下決心跟他離了?!?/p>

她說著,眼睛里涌起一層淚水。她飛快地眨動眼睛,淚花沾在眼睫毛上。

“要說離了也是傷心。他那個人,除了脾氣不好,別的都好,這話聽上去矛盾,其實我說的是實情。他人好,心地善良,對人真心實意,我工作又忙又累,家里的事情差不多都是他一個人包圓,我上夜班也都是他接送,風雨無阻。所以說吧,跟他離婚我心里真是挺難受的。離了之后我結了婚,他到現(xiàn)在也沒結,我都不知道這十來年他一個人是怎么過來的?!?/p>

她很傷感。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我說:“我父母也離婚了,他們離婚的時候我很大了,上中學了。他們經(jīng)常吵架,我爸爸喜歡喝酒打牌,我們家晚飯桌上基本見不到他,他跟他的哥們一起放飛自我,有時喝得大醉,有時輸?shù)镁猓瑨炅隋X也不拿回家來,我媽媽傷透了心,老是氣得跑回娘家去。他們吵得家里飛沙走石的時候我心想不如離了算了,后來他們真離了,我們三個其實都很傷心。”

她兩眼望著我,滿是同情。

“那我女兒還是很走運的?!彼f,“智達一直很疼愛她,我爹媽說,他可比親爹還要寵孩子。我嫁他時桃桃才七歲,都是他接送她上下學。她出國留學也是他拿的錢,他把父母給的一套房子賣了,我不過意,他說房子不算啥,給女兒創(chuàng)造一點條件,讓她出去看看世界才是特別值得的。真的,我沒對他說過——夫妻之間感謝的話我也說不出口,其實我心里真挺感激他的?!?/p>

又到約定開會的日子,我早早到了,可是過了鐘點,他們幾個一個也沒來。我給他們發(fā)微信,他們就像約好似的,一個也不回復。

好容易等來了霖哥,他臉上一點笑容沒有,神色似乎很落寞。

“你說這是咋回事呢?”他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來,“我沒錢的時候,你們幾個都肯幫我,現(xiàn)在我拿著一把錢,為什么反而是眾叛親離成了孤家寡人?”

他跟我說那三個今天都不會來了,鶯鶯姐和婉兒說有事要回家,他估計她們已經(jīng)走了,不過,直到上午才對他說。剛才在路上他接到陸巖的電話,也說有事來不了,又說這個項目就算了,以后有機會再合作。

“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我給你們出難題了?”他說,“前些日子我心里就有預感,他們是準備好要撤了。我給他們打電話,他們不接,發(fā)微信,以前都是秒回的,后來也不怎么回了,就是回復也是拖拖拉拉要耗上老半天,連請他們吃飯都輕易叫不出來,我就覺出苗頭不對了?!?/p>

我不好說什么,因為我也不是完全不知情。

他又說:“記得是《泰坦尼克號》吧,船都要沉了,樂隊還在沉著地演奏,每個人完成了自己的聲部才熄滅蠟燭離開,咱們至少還沒有到沉船那么糟糕的境地吧,他們已經(jīng)早早熄滅蠟燭逃離了?!?/p>

霖哥眉頭緊鎖,情緒低落,他可是非常陽光的一個人,而且總給我一種春風得意萬事亨通的感覺,他們三個一撤似乎讓他陷入了困局。我發(fā)覺自己的處境十分尷尬,既不能向著霖哥說那三位不好,因為我跟他們不僅是好朋友,也算是同一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可我又不能替他們說話,因為我不想得罪霖哥。

霖哥忽然笑了,說:“算了,我不為難你,看你騎在墻上挺難受的?!?/p>

我也笑。

霖哥說:“我這會兒很想把你像根救命稻草一樣抓在手里,要對你說的那句臺詞我在路上就想好了——‘你對我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重要,是不是挺煽情的?不過,我見到你就不想說了,我不愿意給你壓力,也是先放過自己吧?!彼麑ξ姨嶙h,“會今天就別開了,我們輕輕松松喝個咖啡好吧?”

當然好啦,求之不得。

他去買了咖啡,還有芝士蛋糕。

喝著香醇的咖啡,他的情緒明顯好轉起來。

“他們三個臨陣脫逃,我也反思出這個題目是不是太不好弄。我心中的愛情,或者說我想象中的愛情吧,確實是非常完美——真誠,純潔,無私,忘我;我寄希望通過你們把這樣的理想或者說理念變成一部電影,讓更多的人看見和感受到,也可以說讓更多的人一起做夢……”他沉默了片刻說,“其實我這個人并沒有那么脫離實際,我也知道現(xiàn)實生活中的愛情是怎么回事。就拿我來說,以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只是‘恐婚,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恐愛。從前的愛情不講條件,現(xiàn)在的愛情好像首先是講條件,從前的人用一生去愛一個人,到我們這一代,恐怕不少人連這樣的想法都沒有。有個冷笑話說,兩堵墻相互打招呼:拐角處見!兩列對開的火車相互打招呼:回頭見啊!——回頭真見著了不還是得迎面錯過?人家說一不留神活成了一個笑話,我真擔心一不留神活成了一個冷笑話。”

看著他干凈的面色,透亮的眼神,有一陣我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你怎么不說話?”他說。

“我在聽呢?!蔽艺f。

我撒謊了,我確實是走神了。不知怎么我想到了孫先生和潘曉芬,還有宋淑雅,我想告訴他,恐怕他把“從前的人”的感情想得太簡單了,生活是復雜的,愛情也不可能是簡單的。

我跟他聊起我的兩個房東,他聽得很認真,饒有興味的樣子。聽完,他沉默了好幾分鐘,就像信號中斷一般面無表情。

“你想說愛情是不拘一格的,我聽懂了。能不能讓我堅持自己的想法,至少是在心里。”他喝光杯子里已經(jīng)放涼的咖啡,臉上露出不肯妥協(xié)的微笑。

霖哥仍然不想放棄他的計劃,不過,他也做了很大程度的讓步。那三位果然棄船而逃,只有我一個還跟著他在茫茫無邊的海上漂流,他對我不像之前那樣說一是一,變得有商有量。我們發(fā)生爭執(zhí)時,他不僅肯讓步,甚至肯心無芥蒂地采納我的意見,我倆的關系慢慢竟有了一點相敬如賓的感覺。

一晃我的北漂生活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多月,北方寒冬的凜冽蕭瑟和我家鄉(xiāng)的溫暖和煦全然不同,我家鄉(xiāng)這時節(jié)還是滿目青翠,鮮花遍地,而這里樹枝光禿禿,樓房灰撲撲,一到霧霾天氣全城都籠罩在污濁的空氣之中。為了幫霖哥達成心愿,我宅在自己臨時的小窩里,過著單調清冷的生活,每天對著電腦苦思冥想,許多時候仿佛走進虛無一般的發(fā)呆。

某日,門上響起久違的敲門聲,是孫先生出差回來過來看我。他給我?guī)Я搜赝举I的各式小零食,還有一大包滾燙的糖炒栗子。

“我家桃桃最喜歡吃這家的栗子了,今天我正好有空,專門去排隊買的?!彼麧M面笑容,像個慈愛的爸爸。

我請他進屋坐。

他帶著一股寒氣走進來,臉都凍紅了。我給他泡了一杯茶,他捧在手里,沒脫外衣,在沙發(fā)上坐下來。

“曉芬本來要一塊兒來的,今天她有點感冒,我怕她再凍著,沒讓她出來?!彼f,“她特意叮囑要我謝謝您,說我不在家的時候您去陪了她好多次。”

我說:“是她照顧我,我去你們家蹭了好幾頓飯?!?/p>

他笑著擺了擺手,隨即收了笑說:“其實我也要謝謝您,桃桃留學走了以后,曉芬有好長一段時間精神狀態(tài)很不好,整天沒精打采,做什么事都提不起興頭,我真擔心她想孩子抑郁了。后來您來了,她一見您就喜歡,常跟我說起您,說句占您便宜的話,我們看您就像是自己女兒,就是那種越看越覺得好的感覺?!?/p>

他說著呵呵笑起來,就像是忍俊不禁。

我也笑了,我說:“我太榮幸了?!?/p>

他一臉認真地說:“您別介意就好,我和曉芬都是那種實實在在的人。”

他似乎有點羞愧。

我說:“我真的是特別高興。”

他顯出輕松。

“曉芬姐感冒沒事吧?”我問。

“感冒沒事?!彼f,“她身體弱,我最擔心的還是她的心臟,前年搭了三根橋?!?/p>

他憂心忡忡。

“曉芬姐夸您對她特別好?!蔽也恢撛趺窗参克f出這么一句。

“那是應該的。”他說,“夫妻一場,我就想把她照顧好。還有女兒,還有她父母,我都想照顧好?!彼A艘幌掠终f,“當然,其實每個人我都想照顧好?!?/p>

我敏感地捕捉到他臉上閃過一個就像跟我心照不宣似的微妙表情,我即刻想到他后面這句話大概是指宋淑雅吧。

“您真是個大好人?!蔽矣芍缘乜滟澦?/p>

“說不上的。”他謙虛地說,又嘿嘿笑著,帶著既像是反省又像是認同的神色說,“曉芬說我是一個多情的人,我也不知道她是啥意思啊,她是不是說多情的人也是無情的人?不過,比起無情的人,多情的人至少是有情的?!?/p>

再過半個月就要到春節(jié)了,孫先生和潘曉芬去南京探望父母。臨行前他們又給我送了好些吃的,有醬好的肉,燒好的魚,鹵好的豆干,蔬菜都是洗凈切好裝在保鮮盒里的,還有好幾種我喜歡吃的水果,那么細致體貼,令我感動。他們走后,我還真挺想他們的,那種縈回于心的感覺非常類似于年紀小的時候媽媽出門我想念她那樣。我經(jīng)常手捧茶杯,站在窗口眺望他們的家。因為知道了哪個房子是他們的,我能從眾多藍色和灰藍的窗簾里一眼辨認出他們的窗口。我甚至就像長著千里眼一樣,能看見目力不能及的擺放在窗臺上他們夫婦精心蒔植的花花草草。

他們到了南京和我視頻,把他們的家人親戚一一介紹給我,我恍若他們大家庭中的一員。那種十分新鮮的感覺令我很欣悅,我一點不感到那些素未謀面的人陌生,仿佛他們從來就是我的家人。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有點想家了。我以為自己不會這樣,而且,自從媽媽離開,那個家對我來說真沒什么值得留戀的,爸爸娶了繼母之后其實那已經(jīng)算不得是我的家。我就像一只寄居蟹,住在別人的巢穴里。甚至于連我的爸爸,也成了別人的父親。所以當我不時會下意識地想到遠在南方的那個家——我的小小的陽光燦爛的臥室,隨風飄起的印花窗簾,放在書桌上的貓咪茶杯,還有那些我看了又看愛不釋手的書,我自己都會感到吃驚。那個家里發(fā)生過的事情,點點滴滴,就像水流一樣穿透我的心,把我的心浸泡得松軟不堪。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爸爸的電話,說“突然”是因為他很少給我打電話,平常他和我就是互發(fā)一下微信,而且同樣是只言片語,沒頭沒尾。我們都是不善于表達感情的人,尤其是親人之間,從來不說親熱的話,而且,即使是一句善意滿滿的話也要故意說得硬邦邦的,我媽媽一直說他冷漠。

爸爸在電話里說,這兩天他到上海開會,開完會想順道到北京看看我。我聽了差點愣了,從南寧到上海再到北京,怎么說也不算是“順道”呀,我不知道我老爹心里的地圖是不是跟我的不是一個版本。

我回答他:“哦,怎么想起來的?”

在電話那頭他似乎也是一愣,說:“就是看看你。”

停了一下又說,“你走了三個多月了?!?/p>

我把他的話連起來解讀:你走了三個多月了,我得看看你去,要不然說不過去。

其實沒什么說不過去的,他有他的生活,他來不來看我,我真的不介意。

“北京很冷的,太冷了,你不習慣的,沒必要跑一趟?!蔽覍λf。

“機票都買好了,下午的航班?!彼f,“冷我不怕?!?/p>

他就是這樣,說啥是啥,不與你商量,固執(zhí)得很。

很多時候,我跟他一樣。

幾個小時后,爸爸就到了。他不讓我去機場接他,連航班號也不肯告訴我,我只得聽他的。他一進屋就說:“看你過得還不錯嘛,有吃有喝的,看來我擔心得多余了?!?/p>

他打開行李箱,從里面掏出一包包吃的,其中好幾包是我們老家的螺螄粉。我在家里都不吃的,他不會不知道,我真不明白他為何要千里迢迢帶過來。

“抽個時間你帶我去看看你的兩位房東,你跟我說他們很照顧你,我要去登門謝謝他們。”他說。

哦,這么說螺螄粉啥的大概是他準備給孫先生他們的,這真可謂是“千里送鵝毛”了。

大概他發(fā)覺我神色不太對,又從手提包里掏出兩個方方的錦盒,遞給我說:“還有這兩樣也送給他們,你打開看看,我剛才在機場買的?!?/p>

我接過打開一看,錦盒上面印著四個金字:高級飾品。打開層層包裹,原來是兩塊琉璃掛件,兩個盒子里分別裝著男款和女款,標價很貴。

“怎么樣,送得出手吧?”爸爸目光熱切地望著我。

我真不想打擊他,這兩個物件華而不實,況且也不像是孫先生夫婦的東西。

“我挑來挑去,差一點把飛機誤了?!彼f。

我還是忍不住說:“這東西有什么用?”

他兩眼望著我,木了一下,語氣急促地爭辯說:“禮物就是心意,哪能說有用沒用呢?”又帶著譏諷和玩笑的口氣說,“你們不是很浪漫的嗎?現(xiàn)在怎么一開口就是‘有用?”

他話里的這個“你們”顯然是指我和媽媽,以前他也是這樣說我們的。

我心里覺得他眼光土不會買東西,不過,沒有往下說。

“那我們什么時候去看看你的房東?”他問我。

“這回見不著?!蔽艺f,“他們出門去了?!?/p>

“這么不巧?”他明顯失望,“我可是誠心誠意的啊!”

爸爸是第二天晚上的航班,還有一個白天的時間可以出去逛逛。我問他想去哪里,他說冰天雪地的,看你又忙,不如哪兒都別去了。我說你難得來一趟,北京好多地方都沒玩過,我再忙也要陪陪你,何況我也沒那么忙。

“那好,”他說,“我們去香山吧。”

香山?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啊,香山的紅葉最有名了,我一直很想去看看?!?/p>

可是這天寒地凍的,香山的紅葉早落光了。

我還是陪他去了香山。山上陽光燦爛,寒風料峭,他面頰凍出兩塊紅,就像涂了沒抹開的胭脂,他豎起衣領,縮著脖子,臉色泛黃,看著都冷。我把自己的羊絨圍巾摘下來給他,他堅決不要,還差點沖我發(fā)脾氣。

一路上我們話很少,幾乎沒有交談。在離開家之前已經(jīng)有很久我們就是這樣子,所以我也沒覺得有什么不自然,只是心里多少還是有點郁悶,我想既然跟我無話可說,又何苦跑這么大老遠來看我?

我們并沒有爬到山頂,走到大平臺就開始往回返。下山的路上我們不像上山時那樣沉默,不時交談幾句。爸爸也不像剛才那樣凍得哆哆嗦嗦,他臉色緩了過來,面頰上那兩片奇怪的紅色也自然消失了。

“山里真靜?!彼袊@說,“我感覺能從這寧靜中汲取能量?!?/p>

“所以你不去看名勝要到山上來餐風飲露。”我說。

“這里人少?!彼f,“我就想安靜地和你待一下?!?/p>

我不吱聲,心里想:何必呢?

我們默默地往下走,下山比上山步子快得多。

“小時候你就喜歡一個人走在前頭。”爸爸從后面趕上來,笑瞇瞇地說,“從小你就能干,獨立,那樣小一個小人兒什么事情都做得又快又好,你媽媽說,這孩子長大了留不住,肯定是要遠走高飛的,讓她一語說中?!?/p>

他毫無預兆地提到我媽媽,用的還是那樣一種親昵的口氣,就好像我們還是一家三口,中間沒有發(fā)生任何變故,我心里忽地一酸,有一股氣在胸中脹滿,我感到胸口隱隱作痛。

“有些話我也不知道怎么說。”他停下腳步,在一個斜坡上站著,臉上出現(xiàn)了躊躇的神色。

我也停住腳步,等著他說。

他緩緩地挪動著腳步,仿佛要找一個站得住腳的地方。他下到一個比較平坦的臺階上,說:“爸爸沒本事,留不住你媽媽,也留不住你,蠻失敗的?!?/p>

那一瞬間,我的眼淚差點被他打下來。

“說這做什么?”我氣惱地說。

他賠笑說:“你不要生氣,我也是想了好久,要不要對你說。”他停頓了片刻,輕笑一聲,又說,“這種話其實也沒什么機會說?!?/p>

我聽了沒有同情,差點脫口而出:你是不是離婚離后悔了?不過,我沒有說出來。我忽然想到,盡管一直在一個家里生活,他們離婚的真正原因其實我并不知悉,他們誰對誰錯我更是弄不清楚,我只是對他們離婚這件事耿耿于懷。

看我眼圈紅了,他走近我,輕輕摟了摟我——大約從我八歲之后他就沒有這樣跟我親近過。

他緩緩地一字一句說:“你離開家之后我很失落,不是因為你走了,而是我反思了自己以前所做的一切。我是愛你和你媽媽的,對你們的這份愛里甚至含有很多特別自私的感情。尤其是對你媽媽,我對她的感情,也可以說是愛情吧,經(jīng)常是霸占性的,我對她限制太多,讓她感到是一種勒索,無法忍受。所以她一離開我就跑到澳大利亞去了,我想就是為了離我遠點吧。”他凝望著我,聲音忽然有些嘶啞,“我傷害了她的同時實際上也傷害了你,不僅讓你失去了遮風擋雨的家,也讓你對親人之間的愛產(chǎn)生了懷疑。其實我都看在眼里,只是走到這一步,我也無能為力……有時夜里睡不著覺,我會想來想去,也想通了一些事情,親人之間的愛可能感覺非常深,但是當無法達到預期的時候,它是脆弱的,很容易就會消失。唉,我已經(jīng)嘗到了苦果?!?/p>

我不知道該不該對他說句安慰話,我滿心委屈,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更需要安慰的人。

等走到山下,我的心情才輕松下來。

“我不想給你捆綁任何親情的繩索?!卑职终f,“你隨時可以回來,來看看我也會很高興的,家永遠是你的家。”

當晚,爸爸回去了。除了給我?guī)Я艘淮蠖殉缘?,他還留下兩萬塊錢,我不肯要,他執(zhí)意給我。他一個人去了機場,就像來的時候不肯要我接一樣,走的時候他也頑固地不肯要我送。

我承認,爸爸來過之后我更想家了。尤其是出門時遇到北風呼嘯,站在冰冷徹骨的馬路邊上打不著車,或者網(wǎng)約車遲遲不到,幾分鐘凍得手臉僵硬整個人猶如冰棍一般,回南方去的念頭越發(fā)強烈。我在霖哥面前也流露了這個意思,他似乎有點緊張,問我回去了還來不來,我知道他還是放不下他心里的那個項目,只好說還不一定走呢,既是搪塞他,也是搪塞自己。

我在回與不回之間糾結,一晃就到了除夕。

除夕一早爸爸和我視頻,和我聊了聊他們忙年的事情,問我春節(jié)打算怎么過,他就像是不經(jīng)意地問我你回來嗎。我跟他說我不回了。我一點準備沒做,沒買機票,沒收拾行李,也沒給他們買好禮物,就是想走也來不及。他便說,不回也好,省得路上擠來擠去。

他這句話說得那么言不由衷,讓我心里莫名地涌起負疚感。

我在網(wǎng)上下單買了一些吃的,想到要過年,比平日買得更多。買好東西又把家收拾了一遍,打掃得干干凈凈。可我心里卻并不安逸,寫字是沒有心思的,想坐下來好好看看書,翻了幾頁就不耐煩起來。屋里很靜,暖氣充足,但我卻感到無比寂寞,長長的一個下午我?guī)缀跻恢睂χ巴獍l(fā)呆,我的目光不時落在遠處那一方藍色的窗簾上。

薄暮時分,我接到孫先生打來的電話,他問我在不在家,我說在家呢,他的語氣立馬有點小興奮,他說:“我們還想您興許回家了,興許出去跟朋友聚了,您在家太好了,我們已經(jīng)過天津了,您等著我們來接您一起吃年夜飯?!?/p>

我怕給他們添麻煩,正欲推辭,潘曉芬的聲音在電話里響起來:“你想我們了嗎?我們可想你了!在南京看見什么都想給你買一點,我們相互提醒,她吃不了這么多的,但還是買,還是買。好在是開車回去的,要不然這么多東西肯定拿不了?!?/p>

她說話的口吻完全像是家里人,我有點不適應,但又很感動。

孫先生再次接過電話,說:“給您帶了一樣好東西,您肯定猜不著,我也是有年頭沒看見過了,曉芬還攔著不讓我買呢,我沒聽她的?!?/p>

他像是占了上風一般哈哈大笑,潘曉芬也笑,他們的笑聲洋溢著沒遮沒攔的愉快。

這就是傳說中的“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嗎?他們的電話給我清冷孤獨的心境帶來了暖意和慰藉。

可是,我等了很久很久,他們一直沒到。我不放心,打電話過去,他們說堵在路上,不過,導航顯示道路很快就會暢通。過了一陣他們再次打電話過來,說前面又堵上了,吭哧吭哧走得相當費勁。我們隔一陣就通一個電話,來來回回不知打了多少電話,他們終于在八點多鐘趕了回來。

聽見敲門聲我真是喜出望外,就像小時候終于盼到爸爸媽媽下班回家。孫先生提著兩袋子東西走進來,讓我收好跟他去吃晚飯。他打開一個環(huán)保布袋,一樣一樣告訴我什么該冷凍什么該冷藏,隨即他又打開一個套著塑料袋的蒲包,一股咸腥味撲面而來。

“聞聞,多香啊,大海的氣味!”他笑呵呵地說,“這是野生的海鰻,特別新鮮,這么大個頭,我都沒有見過?!?/p>

雖然我特別喜歡海鮮,可是面對這么大一蒲包的海鰻,我還是傻眼了。

“我來幫你收拾。”他看出我束手無策,仿佛為了不讓我為難,大包大攬地提起袋子走進廚房。他拎出一條海鰻,舉過頭頂,足足有兩米長。他把它放進水池,一邊收拾一邊說:“這東西風干了蒸一下特別好吃,有多少都吃得完的?!?/p>

他滿面笑容,神情特別陶醉,我估計那一定是觸動了他往昔的記憶。蒲包里那么大的海鰻竟有兩條,我心里覺得太好笑了,瞬間理解了潘曉芬為什么要攔著不讓他買。

敲門聲又響起來,我跑去開門,是潘曉芬來了。

“我們正要下去呢,你怎么上來了?”孫先生說。

“我等這半天也不見你們下來,外面下雪了。”她轉向我,眼睛里滿是溫柔的笑意,“我想別讓你吃了飯再從雪地里往回跑,就把菜拿上來了,差不多都是現(xiàn)成的,熱一下就可以吃。”她手里提著一個帶蓋的竹籃。

我高興地對他們說:“正好我也買了不少吃的,不如就在這里吃年夜飯?”

“這好嗎?”他們顯得有點遲疑。

“有啥不好的,本來你們就是這房子的主人?!蔽艺f。

“現(xiàn)在不是這么回事……”他們客氣地說。

我不讓他們推辭。

孫先生放下沒收拾完的鰻魚,和潘曉芬一起忙晚飯。我要幫忙,他們不讓,說廚房油煙大,非要我到房間里去。我自然不好意思袖手旁觀,便擺擺酒杯碗筷,幫他們遞遞東西,打打下手。

潘曉芬說:“桃桃在家的時候我們也是什么都不讓她做,他們學校要求學生回家?guī)桶职謰寢屪黾覄?,還要填寫家校聯(lián)系本,我們都是閉著眼睛給她寫上?!?/p>

她朝孫先生努努嘴,“他比我還慣呢!”

孫先生笑說:“不是有句老話,‘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有父母和朋友能靠是福分,能讓別人倚靠同樣也是福分?!?/p>

潘曉芬也笑,說:“所以我們家桃桃直到出國前家務活兒啥都不會。她問我,煮面條是冷水下面還是熱水下面,和面是先放水還是先放面,還有可笑的,她做西紅柿炒雞蛋那是一絕,她把雞蛋炒熟了西紅柿直接拌進去,我說她就是個小愛迪生,這也算發(fā)明創(chuàng)造吧?她爸爸還直夸好吃呢!”

他們煎炒烹炸,廚房里熱氣氤氳,這個家里第一次有了這般濃濃的煙火氣。我腦子里不由得疊印出小時候在家時的情景,那個時候爸爸媽媽的關系還正常,雖說他們也會吵嘴,但日子還是過得下去的。一到休息日他們就一起出門采購,回來一做就是一大桌。白斬雞、大肉圓、紅燒魚是他們最經(jīng)常做也最拿手的,每個節(jié)日他們都要弄出一些別出心裁的節(jié)目,過年要做年糕、糖環(huán)和臘味;端午節(jié)除了包各式各樣的粽子,還要做芭蕉葉糍粑和艾葉青團;中秋節(jié)要做涼拌鴨子和藕餅。他們還經(jīng)常請親戚朋友到家里來吃飯,我特別喜歡他們請客,家里來人是我最開心的時候。我喜歡看他們相互碰杯,一杯接一杯喝酒,搶著說話,高聲大笑。我心里一個很深的感觸就是大人們的熱鬧沖淡了我童年的孤寂。看著孫先生夫婦忙碌的背景,我竟然閃過一個念頭,我真想從背后攏住他們,就像小時候經(jīng)常對我爸爸媽媽做的那樣。

不到一個鐘頭他們就做好了一桌菜。讓我暗暗驚嘆的是他們夫婦倆配合得太默契了,做菜的時候他們話很少,或者根本不說話,手底下卻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干凈利索。我們三個圍桌而坐,打開電視機看春晚節(jié)目,瞬間充滿了過年的氣氛,我甚至有昔日重來之感。

吃完飯,他們搶著收拾,我不讓他們忙,但攔都攔不住。孫先生不但不讓我動手,也不讓太太動手,叫我們兩個坐沙發(fā)上安安逸逸喝茶看電視。他呵呵笑著說:“我做慣了,你們都別跟我爭?!?/p>

潘曉芬拉住我,笑嘻嘻地說:“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她笑得眼睛彎彎的,一副很嬌媚的模樣。

我們就果真不管了,由著孫先生一個人忙。他弄好了,走到客廳里得意揚揚地對我們說:“鰻魚我也收拾出來了,你們要不要觀賞一下?”

他打開廚房通向陽臺的門,外面稀稀落落飄著雪花,兩條長長的鰻魚懸掛在露臺的晾衣鉤上,在夜色里通體泛著銀光。

“您可真有辦法。”我夸贊他。

“他這人太實在了!”潘曉芬笑著撇了撇嘴,“但愿沒給你添麻煩才好?!?/p>

春晚正演得熱鬧,他們告辭要走,我沒有挽留他們。他們開車趕了一天的路,又忙了年夜飯,我想肯定也累了。我把爸爸帶來的東西拿給他們,他們欣喜的神色就像是第一次收到禮物,我覺得真是過了一個多少年沒有過的完美的除夕。

出門前,孫先生幫潘曉芬穿上外衣,又給她圍上披巾,他做這些十分自然,沒有絲毫要做給別人看的意思。面對眼前這幕,我竟然下意識想到了另一個女人。一錯神,我想起了孫先生望著宋淑雅那脈脈含情的眼神。我送他們夫婦倆進了電梯,我們互道“新年快樂”。

潘曉芬按住電梯門對我說:“對了,忘記說了,明天你要是高興的話下午跟我們一起去逛廟會吧?”

孫先生笑容滿面地說:“我們每年春節(jié)都去的,屬于我們家的傳統(tǒng)保留節(jié)目?!?/p>

我欣然答應。

回到家,我走到窗口,外面的雪還在下,還跟剛才那樣下得不緊不慢,地上沒什么積雪,他們的汽車停在路燈下,車頂上倒是有一片白。我漫無目的地朝外望著,看見他們走出樓門,夫妻倆一前一后,隔著有兩三米的距離,孫先生走在前頭,潘曉芬走在后頭,他好像想停下等她,但他剛站下又邁開步子往汽車走去。他沒有像上次我看見的和宋淑雅那樣伸出胳膊摟住太太,潘曉芬也沒有像宋淑雅那樣斜過身子依偎著他,我想這也許才是正常的夫妻關系吧。

翌日清晨,我在金色的光線里醒來,隔著窗簾都能感覺到外面是一個大晴天。

拉開窗簾,外面銀裝素裹,房頂、樹枝、汽車和地面都積著厚厚的一層雪,看來夜里還是下大了。陽臺上兩條長長的鰻魚凍得硬邦邦的,背部和尾巴上結著小小的冰凌,被陽光一照,正緩慢地一滴一滴往下淌水。這兩條經(jīng)孫先生之手開膛破腹的鰻魚,嘴和肚子被一次性筷子撐開,仿佛泰然自若地佇立在風里,正咧嘴開懷大笑。

我怎么看都覺得陽臺上這兩條鰻魚突兀,奇怪,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可是它們又似乎讓我呼吸到了某種熟悉的生活氣息,讓我生出一種安逸的情愫。想到下午還要跟孫先生和潘曉芬一起去逛廟會,我的心情變得開朗起來。也是在那一刻我打消了回家的念頭,不再在回和不回之間猶豫。我想,我不回去,爸爸跟繼母和妹妹會過得很開心,而我跟孫先生夫婦在一起也會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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