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登光
作者簡介:陸登光,男,海南省東方市人,海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在各地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作品百余篇,有三十多篇被選入各種選本。出版有《海南東方·昌江村話人人文風情錄》(與人合作)一書?,F(xiàn)居東方市。
吉賢從村里回到果園時,天色就有些暗了。
遠近那些大大小小的山,都蒙上了一層暮色。
吉賢想這已經(jīng)是六月了呀,總是夜里短,白日長,太陽每天早早地升起,又遲遲地落下,讓人覺得日子很是漫長。
其實,這夜里短白日長的日子對別人來說倒沒什么關系,但對于他就有些不一樣了,因為他還是單身,已經(jīng)是三十出頭的人了,沒有女人的日子難挨?。?/p>
天色逾來逾暗淡,轉(zhuǎn)眼就全黑了。夜把周圍大大小小的一切全都揣進懷里,任你怎么吶喊怎么掙扎也無法掙脫開來。
吉賢走進靠近果園邊上的茅屋里,端出米鍋,開始生火做飯。自從樹上掛果后,他就吃睡在這茅屋里,很少回家去,主要是為了精心照管好果園。一年的吃穿花費和積蓄,就全指望這果園,他不能分了心,不能有一絲的疏忽。
他蹲在灶前,“嚓”地劃亮了手中的火柴,灶里的柴草隨即就被點著了,火花一閃一閃地跳動起來,在這漆黑的夜里顯得特別的亮。
立時就有一些飛蟲不知死活地撲進來,有的就被活活地燒死了,發(fā)出一絲“嗞嗞”的聲響。
一個人的飯菜很快就做好了。
吉賢端起飯碗,慢悠悠地吃起來。
忽然,他的耳邊好像聽到了一個人的叫聲。側耳細聽,真的是一個人的叫聲。
吉賢想這會是誰呀?隨即就站起來,循聲望去,果然就看到了一個人,一個陌生的男人。
這個村子叫紅土村。紅土村就坐落在這些由紅土堆積而成的山上。雖然這山不算什么大山,但從平地上遠遠望去,還是能看到那起起伏伏的山影的。村里全是清一色的矮房,屋頂蓋瓦,墻壁壘磚。雖說是磚瓦房,但走遍全村也看不到有幾間是新的。由于建房的年代久了,家家的屋頂上都染上了一層灰黑的斑跡,就像一張張苦澀的臉,無言地面對歲月和蒼天。
吉賢家的房子自然也是矮房,是他爺爺在世時蓋的,已經(jīng)幾十年了,就在村子東面,臨著一條溝。站在溝沿上,低頭就能看到溝底的石頭和流水,抬頭就能看到一片蒼翠的山野。如果再往遠處看,就是黑黝黝的大山了。
吉賢的爹前幾年就死了,兩個姐姐也嫁到山外,家里就只剩下他和娘。娘也六十多歲,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眼睛也不好使了,吉賢就只讓她干些家務活,田地里的活兒全是吉賢一個人干的。除了種幾畝水田,吉賢還向村里承包了幾十畝荒坡種果樹,有時也種些瓜菜,幾年下來,手中也有幾個錢了。他是想多攢下幾個錢,好找一個媳婦。聽說現(xiàn)在找媳婦,那彩禮就要好幾千,他得備足了。
說起媳婦一事,吉賢不無傷心。這村子太窮,村外的姑娘不愿嫁進來,村里的姑娘卻紛紛往外嫁,害得村里那些后生們幾乎成了光棍。吉賢原先也是和村里的一位姑娘好的,但后來也是吹了。一想起這事,就像有根刺梗在心頭似的,憋得他難受??杀锏迷匐y受,他又能怎么樣?誰叫他生在這窮村子??!
吉賢把陌生人讓進茅屋里。借著煤油燈微弱的光亮,吉賢終于看清了陌生人的臉。這是一張很不錯的臉,眉清目秀,嘴角分明,臉看起來還是白凈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莊稼人的臉。他身材高大、壯實,頂多也就三十幾歲,比他吉賢也大不了多少。
這位大哥,你這是打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啊?吉賢一邊給陌生人倒水,一邊問道。
陌生人便自報家門,說自己是沙魚塘村的人,要到山里的黃梅村探親,因路不熟,下了車就在這山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轉(zhuǎn)到天黑就轉(zhuǎn)到這園子里來了。說完,就不好意思地朝吉賢笑了笑。
吉賢說,大哥你這是迷路啦。要說這山里呀,大路沒有一條,可小路多著呢。你不懂路,怎么能走得出去?
陌生人便連連說,那是那是。
吉賢說,你既然迷路了,就在我這園子里過夜吧。反正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你又是一個外鄉(xiāng)人,還能到哪里去?
想必陌生人還餓著肚子呢,一問果然是的。于是吉賢便重新生火做飯,又怕陌生人餓了,這次煮的比剛才還多。墻上還掛著兩條牛肉干,吉賢干脆好人做到底,全都拿來招待客人。
飯菜端上來了,吉賢便招呼說,大哥吃吧。又有些歉意地朝陌生人笑著說,就是沒有酒。
陌生人說,我有酒,我身上帶著酒,說著就從手中的那只手提包里摸出一瓶酒來。
吉賢望著他不由地笑了,心想這人恐怕是酒鬼呢。連酒都隨身帶著,不是酒鬼是什么?
待陌生人吃過酒飯,月亮便升上來了。雖是下弦月,但還是那么亮,把整個果園照得熠熠生輝。
吉賢和陌生人都不想睡,就坐在月光下聊天。吉賢沒有去過沙魚塘村,但知道那是海邊的一個村子,村里人都是靠下海捕魚為生的。于是吉賢便帶著羨慕的口氣說,你們村是打魚的,能天天吃到鮮魚,真是美死了,哪像我們山里人,要想吃到一條魚比登天還難。
陌生人連說,那是那是,以后我再來時,就給你帶幾條來吧。
吉賢有些羞怯地說,我只是說說,大哥你怎么就放到心里去了哦。
陌生人說,應該的應該的,就怕到時忘了。
這時候吉賢才問起陌生人的名字來,陌生人說,我叫福貴呢。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說,兄弟你看看,我福在哪貴在哪???
吉賢也跟著笑,笑完又問大哥,你可有媳婦了吧,也還有爹娘?
福貴便說,我有的,我全有的。說完,就定定地看了吉賢一眼,反問道,兄弟你還沒娶媳婦?
吉賢嘆口氣說,在咱村里討媳婦難哪。咱村是窮村,村里的姑娘都嫁到山外去了。
福貴就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說,看我這張臭嘴,把話說到哪去了?。?/p>
吉賢連說,沒事的沒事。
說話間夜就有些深了,吉賢說,大哥睡吧,明天你還要趕路呢。
兩人走進屋里,吉賢把屋里唯一的那張小木床讓給福貴睡,自己卻在地上鋪了一層稻草睡下來,不一會兒福貴就打起了呼嚕聲。吉賢想,喝酒的人就是會睡,頭一沾上枕頭就睡死了。
第二天,太陽已升起老高,福貴才從睡夢中醒過來。
吉賢卻早已把一鍋稀飯煮好了。
飯后,吉賢給福貴指出一條道,福貴連說謝謝就走了。走了十幾步遠,又回過頭來對吉賢說,好兄弟,再見吧!
轉(zhuǎn)眼間,樹上的芒果都成熟了,吉賢整天忙得腳不點地的。因為路不通,收購芒果的汽車進不來,吉賢只好雇來幾輛牛車,把摘下的果子拉到三十多里外的鎮(zhèn)上去賣,那里每天都有大陸來的老板收購。今年果子結得多,價錢又好,賣完一算賬,竟賺了一萬多。
真是讓人高興呀!一年的心血終于有了結果,一年的汗水沒有白流。
這天晚上,吉賢就拿著錢去交承包款。村里有的人承包了土地,就是不愿交承包款,沒錢的交不起,有錢的也不愿交,老是拖欠著,惹得村主任德川到處罵娘。吉賢可不這樣,他總是按時去交承包款。
按說他是應該白天去的,可白天他實在太忙。再說白天去,也不一定找得到村主任德川。德川常常不在村里,三天兩頭騎著他那輛破摩托車往鎮(zhèn)上跑,也不知他干什么去了。
吉賢來到村委會,就見村主任德川對著電話筒大聲地說著什么,一聽,知道又是催誰交承包款的。吉賢站在一旁,待德川吼叫了一陣子,然后又把話筒擱下時,才叫了一聲叔,隨即把錢遞過去。
德川接過錢,眼睛里立即放出光來,臉上的怒氣也漸漸消了。德川說,這幫兔崽子,一到交款時間就跟我捉迷藏,哪像你吉賢。
吉賢從他嘴里聞到一股濃濃的酒氣,吉賢知道他又喝酒了。
德川當村主任十幾年,村里就窮了十幾年。村里人窮,德川并不窮。再窮的村子,都有村主任花的錢。這錢來自土地承包款。村里有那么多的土地,一年的承包款就有好幾萬,夠他德川花的了。但也不全是他花。他三天兩頭往鎮(zhèn)上跑,請鎮(zhèn)上的領導干部們喝酒,喝完酒還要按摩洗臉泡腳,鎮(zhèn)里的領導干部們都對他很好,都說這樣的干部才是現(xiàn)代化的,眼界開闊,出手大方,不像有的村干部,吃的喝的全是他一個人的,連一杯茶都不請人喝。按說現(xiàn)在是村民直接選村干部,像德川這樣的干部,村民是不喜歡的,不應該選他??纱謇锶艘灿凶约旱恼f法。村里人都說,不選他德川還能選誰?反正他當村主任已經(jīng)十幾年了,該吃的該占的他都吃占得差不多了,如果另選一位新的上來,還不照樣從頭吃起,那村里不就更虧嗎?村里人算是看透了,因此還是選德川當村主任。何況德川吃是吃, ?占是占,可他還是實實在在為村里辦些事的。
吉賢交完款,就對德川說,叔你忙吧,我走了。德川說,你小子今年發(fā)大財了,啥時候請叔喝一杯呀。吉賢笑著說,改日吧,只要叔愿意,這酒我請得起。德川說,你小子也老大不小了,也該娶個媳婦啦。過去沒錢沒啥說的,現(xiàn)在總可以了吧。村里沒有,就到村外找,現(xiàn)在那些妞們見錢眼就開,還怕找不到?用得著叔的話,你就說一聲,叔能幫你。
吉賢連聲應和著,走了。
吉賢回到家里時,娘已坐在飯桌前等他。娘的眼睛已經(jīng)越來越不好使了。吉賢曾帶娘到縣上的醫(yī)院看過,醫(yī)生說娘患的是白內(nèi)障,是要動手術的,但要花幾千塊錢。娘一聽便急了,嚷著要回家。娘說,我一身的骨頭也值不了幾千塊錢呢。吉賢卻在心里打定主意,等有了錢就帶娘去動手術,娘還不算老,總不能讓娘整日摸索著過日子??!
吃過飯后,吉賢就把賣芒果得來的錢全交給娘。娘把這錢用布小心翼翼地包了幾層,然后才放到床頭的那只箱底里。娘的眼睛不好使,但記憶最好,耳朵也尖,把錢交給娘,吉賢最放心。當然,最主要是讓娘知道有這么多錢,心里高興、踏實。家底空空,娘的心里就空空落落的,睡不安穩(wěn)。他對娘說, 娘,等我打聽打聽哪兒的大夫手術做得最好,就帶你去治眼病。娘卻說,你傻呀,娘老了,還治什么病?倒是你得趕緊找一門媳婦呵。這筆錢,想來也夠彩禮了吧。吉賢說娘,我再苦干幾年,手中的錢多了,還怕娶不到媳婦?只怕媳婦自己找上門來呢。說得娘也不由地笑了。
收獲后的果園,又得從頭收拾。要除草、松土、施肥,還要修剪枝葉噴灑農(nóng)藥,一連幾天,吉賢都忙得不可開交,吃住都在果園里。
這天晌午,吉賢剛剛歇下,那個叫福貴的陌生人又來了。他果然給吉賢帶來一些魚干,說是他親手腌制的,香著呢。
福貴還帶來一個女子。還沒等吉賢反應過來,福貴就直截了當?shù)卣f,兄弟,我給你帶媳婦來了。他用手指著那女子說,這是我表妹,她叫海花。我把她帶來,是想叫她在你家住幾天,你要是喜歡她,她就留下。你要是不喜歡,我來帶她走。兄弟,你說呢?
吉賢什么也不說,他覺得這事太突然,他能說什么呢?他只是望著那女子。盡管那女子只顧低著頭,但他還是看清了她的臉。這張臉不算美,但看上去還是挺清秀的。一頭的黑發(fā),有點瘦削的身子,年紀大約和自己相當。吉賢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女子,可他沒有想到福貴會這么突然地給他帶來,他一時有點不知所措。
福貴說,兄弟,你覺得怎么樣?。?/p>
吉賢說,大哥,你怎么事先不打個招呼呢?
福貴說,兄弟呀,隔著這么遠的路,我怎么給你打招呼呀?
事已至此,吉賢還有什么可說的?他想,人家趕了那么遠的路,總該讓人家到家里歇歇吧。
德川是從鎮(zhèn)上回到村里時,才聽到吉賢領回一個媳婦的消息的。鎮(zhèn)上一位副鎮(zhèn)長的老丈人死了,德川一連幾天都在那里幫忙,而且時不時還陪著流幾滴淚水,就像是他的老丈人死了似的。德川初聽到這個消息時,有些不相信,這窮村子,村里的姑娘都想方設法往外嫁,怎么會有一個山外女子肯嫁進來?等到證實確有此事時,他就為吉賢高興了。他是看著吉賢長大的,這孩子聰明、誠實、厚道,手腳也勤快,要不是村里的姑娘都往外嫁,他早該有個媳婦了。按說吉賢與他非親非故,但也是他的村民,村民的大事小事他都得去管。他不像有的村干部,光喝酒,不管事,他是酒要喝,事要管。他想著自己應該去給吉賢道喜呢,可吉賢這時候卻找他來了。
吉賢說,叔呀,我還欠你一頓酒呢,我現(xiàn)在就請你。看得出吉賢心里很高興。
吉賢確實很高興。那個叫福貴的大哥,給他帶來那個叫海花的女子,什么也不要就走了,說是幾天后再來,如果他滿意,再提提親的事。幾天以來,海花在他家里幫他娘忙家務事,手腳很麻利,件件活兒總讓她擺弄得妥妥當當?shù)模堇镂萃馐帐暗靡黄R、潔凈。娘喜歡她,吉賢也喜歡她,都說這是一個好女子呢。
德川說,吉賢呀,你小子找了媳婦,也不告訴叔一聲。
吉賢笑著說,還沒最后定下來呢。
德川就問,那模樣兒長得啥樣啊。
吉賢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德川來到吉賢家時,果然就見到了海花。吉賢對她說,這是咱村的村主任,海花就輕輕地叫了一聲叔,卻不敢抬頭看叔一眼,那樣子顯得怯怯的。德川和吉賢坐到飯桌前,招呼她過來一起吃,她也只是輕輕地說,叔你們先吃吧,等下我再和大娘一起吃。
德川邊吃邊說,?;ǎ氵@名字好聽呵,不像我們山里人,總叫什么牛娃狗娃的。又問,你是哪個村子的??;ū阏f出一個村子的名字來。德川想了半天,才記起確實有這么一個村子,是鄰縣的,但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去過。德川還想問什么,海花卻說,好像大娘在屋里叫我呢,就匆匆地進屋里去了。
德川望著?;ǖ谋秤?,對吉賢說,照叔看,這媳婦不錯,你小子有福了。
吉賢說,叔,我說過的,這事還沒最后定下來呢。
德川說,得趕緊辦。等他表哥來,你就去提親,不能再錯過這個機會了。
吉賢連連點頭稱是。
這些天,吉賢一直都在果園里忙。不忙不行呵,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吉賢懂得這個道理。
?;ㄒ瞾韼兔?。看得出,?;▽@些農(nóng)活并不陌生,無論是松土除草,還是噴藥施肥,她都是一把好手。
太陽朗朗地照著,漸漸地就升高了,吉賢看著滿頭大汗的?;ǎf,歇歇吧。
于是倆人便歇下來。?;ǖ沽艘煌胨o吉賢遞過來,吉賢接過卻不忙著喝,只顧定定地看著她。比起初來時,海花的臉竟然白了些,似乎也胖了些,當然也更清秀了些。這原本是一張陌生的臉,只十幾天時間,吉賢就有些熟悉了,并且開始喜歡上了這張臉?,F(xiàn)在看著這張臉,不知為什么,他的身上竟有些燥熱起來。?;▍s避開了他的目光,把頭低下去。
吉賢一揚脖子,喝光了碗里的水,?;ㄓ纸o他續(xù)上,他又看到了那張臉。此刻他想,都這些天了啊,該對?;ㄕf些什么了。于是他就說,海花啊,你來我家也這么多天了,我實話對你說吧,我喜歡你,我愿意你留下??赡隳兀闶钦ο氲?,你說說呀!
可?;]有說,反而把頭埋得更低了。
吉賢今晚不回家,他還是一個人睡在果園里。自打?;▉淼剿遥驮诩依锼?,但也只是一個人睡,卻叫?;ǜ锼?。他不知道?;ㄔ覆辉敢饬粝聛恚覆辉敢庾鏊南眿D。如果不愿意,硬逼人家和自己睡在一起,這不欺侮人家女子嗎?吉賢是一個誠實善良的人,決不干這種缺德的事。
今晚吉賢不回村里,當然是有原因的。聽說,曾經(jīng)是他的戀人的冬月回來了,他不想再見到這個人。
他和冬月是青梅竹馬的一對,后來長大了,倆人都是相親相愛的。他記得在那個有月亮的夜晚,就在這果園里,他和她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從此,他就認為冬月是他的人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前年冬月到城里打工,就嫁給了一個城里人,聽說還是個老板,挺有錢的,把他拋棄了。對于這樣的人,他還想再見到她嗎?
第二天,吉賢回到家里,就見娘說雖然他不在家,可冬月昨天還是來了,給娘買了一堆吃的東西,也給他買了一只能充電的手電筒和一件雨衣,說是他在果園里勞作,會用得著的。又問他到哪里去了。冬月說她對不起他,辜負了他的一片真心,請他原諒她吧!完了,冬月又對?;ㄕf,吉賢是個好人,你能嫁他,是你的福分,今生今世,我是再也沒有這個福分了。說完,眼里就流下了一串淚水來。
吉賢聽娘說完,就把冬月買的那件雨衣狠狠地摔在地上。吉賢說,我缺的是這些東西嗎?我缺的是她那顆心!
娘卻說,冬月也不容易啊!原先不知道的,嫁過去才知道是當小的,被那個壞老板騙了。
吉賢不再說什么,忙叫娘張羅吃飯。
轉(zhuǎn)眼已過了二十幾天,還不見?;ǖ谋砀绺YF來,吉賢就有些納悶了: 這表哥,扔下他表妹,到底干什么去了啊?他想問海花,可到底還是沒有問。
這天晌午,吉賢從果園回來,就見福貴已坐在家中。吉賢說,大哥你這是上哪去了呀?福貴說,他是惦記著海花的,早該來了,可是姨父——也就是?;ㄋ?,十幾天前得了急病,家里又沒有什么懂事的人,是他把姨父送到城里的醫(yī)院,每天服侍著他,才誤了這些時日的。吉賢忙問得的是啥病?要不要緊?。扛YF便說,醫(yī)生說是闌尾炎,得動手術,動了手術就無大礙了,可動手術得要幾千塊錢,這要上哪兒去找?這才來找?;ㄏ朕k法呢。吉賢說,既然是這樣,你讓我想想。吉賢想了好一會兒,又和娘商量了好一會兒,就拿出六千塊錢來交給福貴。吉賢說,這該夠了吧。福貴說,我怎能你兄弟要的錢?再說你家也不富裕呀。娘卻說,若是海花肯留下來,咱也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還說兩家話嗎?這錢你就拿去給她爹治病吧。福貴這才千恩萬謝地接過錢,匆匆地走了,說是要趕緊把錢送到醫(yī)院呢。臨走又對吉賢說,等姨父出院了,你就去提親。
?;ㄍYF遠去的背影,嘴唇微微地張合著,似乎想說什么,可到底沒有說,最后竟把頭低下來,雙手捂著,像是在哭泣。
這一夜,就見海花睡得很晚。月兒已經(jīng)西斜了,還見她呆呆地坐在院子里,久久地望著深邃的天空,像是在思念著病中的爹,又像是在想著別的事。娘在屋里叫她幾遍,她還是不肯去睡,還是那么呆呆地坐在那里。
村主任德川今天又喝得大醉。
一大早,他就騎著他那輛破摩托車到鎮(zhèn)里,是要領回去年村里的救災款的。去年村里遭了水災,晚稻損失過半,上面當時就撥下了救災款,可這救災款鎮(zhèn)里卻拖到今年才發(fā),原先的款數(shù)也減了一半。這救的是哪門子災啊?各村的干部其實都知道這其中的奧妙,德川當然也心知肚明,卻是誰都不敢多問。問也是白問,不要說減一半,就是一個子兒都不給你,你往哪兒問?就像他德川領回這些款,就是不發(fā)給那些受災戶,你能知道這回事?即便你知道了,又能把他怎樣?因此,不管能領到多少,德川心里都高興。一高興就請鎮(zhèn)里的干部們喝酒,一喝就喝到太陽偏西,酒后還要按摩洗臉,直到那些干部們都心滿意足了,他才打道回府。
從鎮(zhèn)上回到村里,三十多里山路,盡是坑坑洼洼的,德川坐在那輛破摩托車上,顛得屁股生痛,全身發(fā)麻。他想歇歇再走,反正急著回家也沒啥事,于是便在一個拐彎處停下來。
雖說是午后時分,可太陽還是火辣辣的。德川坐在路旁的一棵樹蔭下,解開上衣,光著膀子,還是覺得熱不可耐。
從小路那邊走來了兩個人,是一男一女。漸漸地,德川就看清了,那女的好像是?;?。近前一看,果然是?;ā?/p>
德川問,?;ǎ銈冞@是上哪兒呀?
不待海花搭腔,那男的就湊上來說,你是村主任叔吧?我是?;ǖ谋砀?。?;ǖ牡×耍沂莵斫铀厝サ?。說完,就給德川遞上一支煙。
德川是聽吉賢說起過這個表哥的,也聽說近日?;ǖ牡×耍t還給了她爹一筆錢。既然是爹病了,?;ɑ厝タ纯矗鞘菓摰?。老人病了,誰都盼著兒女能回來看上一眼,德川哪能不懂這個理?
福貴打開打火機,給德川點上煙,就說,叔,那我們走啦。
德川說,天這么火,怎不等涼快些再走呢?
福貴說,再不走,就趕不上路過的那趟客車了,說完,就拉著?;ㄗ吡恕?/p>
德川望著兩人走去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小路的盡頭。
突然間,德川覺得這事有些蹊蹺。按說?;ㄒ啬锛遥t也該來送送她呀,怎么就不見吉賢的影子呢?立時,他又想起剛才喝酒時,鎮(zhèn)里的干部向他說起近來幾起騙婚的事,心里愈是生疑:這海花和她那表哥,會不會也是一路貨呢?不管是不是,德川都得弄清楚。吉賢是他的村民,他得為他的村民負責,不能讓他受騙了。
想到這里,德川就調(diào)轉(zhuǎn)車頭,發(fā)動起車子,并且加大油門,沿著小路追去。他想要盡快追上他們,把事情弄清楚,不能讓他們跑了??墒羌哟笥烷T的破車,奔馳在崎嶇的小道上,就像一匹野馬,一蹦一跳的,并不聽德川使喚。德川費了好大的勁,想穩(wěn)住車子,可還是力不從心,最后竟連同車子一起摔倒在地上了。
費了好大的力,德川才從地上爬起來。他覺得右腿有些痛,知道傷著了,但他還是扶起車子,想再發(fā)動起來,追上前去??赡瞧栖囌嬲闪怂儡?,再也發(fā)動不起來了。他罵了一聲娘,干脆擱下車子,撒開雙腿追起來。
好一陣猛趕,德川終于看到兩人的背影了。德川朝他們大喊,你們快回來,我有話要對你們說。而前面的一對男女聽到德川的喊聲,非但沒停下,反而更加猛跑起來。不一會兒,德川又看不到他們的背影了。
吉賢從果園回到家里,就聽娘說,?;ǖ谋砀鐏砹?,在屋里不知和?;ㄕf了些什么,就伙著?;ㄒ黄鸹乩霞胰チ耍粚δ镎f,海花的爹病重了,是爹叫她回去的。吉賢起初覺得這事也在理,既然是爹病重了,?;ň驮摶厝タ纯础:髞硪幌?,不對呀,我對?;ㄟ@么好,她若要回去,也該等我回來,也該告訴我一聲呀。
吉賢走進自己的睡房,就見床頭上放著一張字條,分明是海花留給他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大哥,我走了,我對不起你。你是個好人,我永遠忘不了你!吉賢看完心里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吉賢走到屋外,問娘他們是啥時走的,娘說已經(jīng)走了好大一會兒了。吉賢不再說什么,拔腿就沖出家門。吉賢想,他們跑不出這山里的,他要追上他們,追回那六千塊錢。
德川還是往前趕,他已經(jīng)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此刻他想,要是能看到一個村里人,那該多好??!可他一個都沒有看到。那些人今天都死到哪里去了呢?德川狠狠地罵了一句。
又猛趕了一陣,德川再也跑不動了,畢竟他已是上了年紀的人,再跑,不要說追不上前面那兩個人,恐怕連自己的老命也要搭上了。他站在小路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又不停地左看右看,心里還是希望能看到一個村里人來幫他。
果然他就看到一個人,卻是一個女人,正迎面朝他跑來。他漸漸地看清楚了,來人竟是?;ā:;ㄒ贿叧軄恚贿叧蠛埃菏?,救救我!德川再定睛一看,又看到有一個人在后面追她,這個人竟是她的表哥福貴。德川一時就蒙了,這是搞的啥名堂?。?/p>
不容德川多想,海花已跑到他跟前。?;ㄕf,叔呀,救救我吧!他是個騙子,我不想再跟著他,你快攔住他。德川一時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他讓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就威武地站在小路中央。
福貴氣急敗壞地跑過來,對德川說,這是我和海花的事,與你無關,你不要攔我。你若攔了我,我就對你不客氣!說完就想從德川的身邊竄過去。德川豈能讓他竄過去?。〉麓ㄏ?,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追上?;ǖ?。于是,就在福貴將要從他身邊竄過去的那一刻,他把福貴緊緊地抱住了。福貴拼命地掙扎著,德川卻毫無放松??傻麓ó吘故巧狭四隁q了,僵持了好一會兒,福貴一使勁,就從德川的懷里掙脫開來。掙脫開來的福貴朝著德川的臉就是狠狠地一拳,德川立時就倒在地上了。福貴拔腿又要去追海花,可他的右腿被德川緊緊地抱住了。無論福貴怎么掙扎,德川都不松手。后來,他又重重地挨了福貴一拳。這一拳正好打在他的鼻子上,德川倏忽又倒在地上,鼻孔里冒出一絲鮮血來。福貴終于把他的右腿從德川的手里拔出來,但他沒有再去追?;?,因為這時,他看到吉賢正拼命地朝他追過來。
福貴驚慌地逃跑了。
吉賢和幾個聞訊趕來的村民,輪流著把德川背回村里。吉賢說要送他到縣上的醫(yī)院檢查檢查,看哪里受傷了,要緊不要緊。德川卻說,山里人的身子哪有這么嬌貴的,一兩拳就傷著我的筋骨了?不礙事的,躺幾天就好了。
?;ㄕ驹诘麓ù睬?,哭著說,叔啊,都是我不好!
德川說,?;ò?,叔還沒問你呢,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對叔說。
海花就哽咽著說,她是離這里很遠很遠的一個村的人。六歲那年,她娘就病死了,是爹一手把她拉扯大的。前年,爹得了重病,花光了家里的積蓄,還和別人借了債,可到頭來還是治不好爹的病,爹還是丟下她走了。爹走了,可她還欠著人家四千多塊錢呢。她就想,人家借錢給爹治病,是看得起咱家,咱無論如何也要還清這筆債??伤膩淼腻X?。∮谑撬拖?,誰若替她還清這筆債,她就嫁了誰。一天,那個叫福貴的到村里賭錢,贏了好幾千,聽說她有這心事,就找到她,替她還清了這筆債,從此她就跟了他。跟了他后才知道他是一個賭徒,一天到晚走村竄戶,以賭為生,贏了花天酒地,輸了就到處騙錢,還逼著她去騙婚,她若不肯去,就遭他拳打腳踢。前不久,他又輸光了,于是又叫她到這紅士村騙錢,表面上是給吉賢當媳婦,實際上是錢一騙到手就叫她跑。她也是農(nóng)家女,知道吉賢心地善良,知道他的錢一分一厘都來得不容易, ?因此錢一到福貴的手里,她就心里難受,感到羞愧難當。當福貴來逼她逃跑時,她就覺得很對不起吉賢,就給吉賢留下一張字條。當她跟著福貴跑到半路時,想起以后還要跟著他到處騙人,就再也不想跟著他了,于是她才往回跑,才遇到德川,才讓德川受了傷。
叔呀,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吉賢大哥!?;ㄕf完已是淚水滿面。
德川又說,?;?,叔再問你一句,當初你是愿意跟著他的嗎?
?;ㄕf,當初我是愿意的,因為他替我還清了債,我不能說話不算話。可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他是在騙我,騙我跟著他去騙人。
德川說,再也不能讓這畜生到處騙人了,明天我就叫人到派出所報案。
?;ㄓ终f,他騙吉賢大哥的那些錢,這幾天又都輸光了。
德川看了吉賢一眼,嘆口氣說,看來這筆錢是追不回了。頓了頓,又對?;ㄕf,叔再問你,打你來到咱村,也有些時日了,你覺得吉賢咋樣?你愿意留下來嗎?
?;ㄕf,我現(xiàn)在連個親人都沒有了,只要吉賢大哥愿意,我就留下來。
德川又問,吉賢你是咋想的?吉賢說,叔,你給咱倆做主吧。德川說,這就好,等過幾天,叔給你們開張證明,你們到鎮(zhèn)上領個結婚證,這事就算妥了。
吉賢和?;p雙給德川鞠了個躬。
吉賢和?;◤牡麓一貋頃r,娘已在桌上擺好了飯菜。娘并不知道今天發(fā)生的事,吉賢和?;ㄒ膊幌敫嬖V她,到底這是一件不愉快的事,說了會讓娘傷心的。吉賢想娘已經(jīng)老了,娘這輩子已經(jīng)流了無數(shù)的淚,以后再也不能讓她流淚了。
這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院子里鋪滿了一層潔白的光。有風兒款款地吹來,送來楊桃花兒淡淡的清香。
三個人坐在飯桌前,真正成了一家人。不管是?;?,還是吉賢和娘,都覺得今晚的飯菜特別的香。
飯后的?;?,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獨自坐在院里,傷心地想著心事,而是早早地洗了澡,早早地上了床。當然,今晚她不再跟娘一起睡,而是和吉賢睡在同一張床上。
多好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