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未
六月磨著它的鐮刀
到底要把多少粒麥子碾成艱辛,
才能從歲月的鍋中打撈出一碗面條?
鄉(xiāng)村不是田園,藝術家騙了我們,
麥地僅僅是母親們渡劫的地方。
麥穗打到臉龐,很癢,刮出平行的疼。
母親抓住麥稈,鐮刀緊繃像一面旗,
她用盡力氣,只在麥浪上劃出了一個
迅速愈合的傷口。
利刃劃破氣浪的聲音,清晰、響亮。
那個抬起、落下的動作重復了一整天,
那個動作優(yōu)美、有力,如大地的堅忍。
妹妹餓了,哭聲貼著麥穗一波高一波低。
我走向妹妹,擦去她的眼淚,
擦去可能引起母親分心的事件。
鐮刀危險。
晚霞如虹,當一天的勞動結束,
六月坐在黃昏里,認真地磨著它的鐮刀。
大 水
大水常常發(fā)生在夏天的雨后,
那么肥胖,河流忽然就面目全非。
一只鴨子在水里浮浮沉沉,
就像后來我必須獨自面對的生活。
母親叮囑我:“不要到河邊去?!?/p>
河流擁有的力量,只有那些
被河流帶走的人才知曉。
我坐在水泥堤壩上,看著水面
像外婆家的鐘擺那樣搖搖晃晃。
大水多么迷人!它到底流向哪里,
是一個沒有人向我解答過的謎。
死亡就站在對岸的第五級臺階上,
等著村莊里的人,楊樹的葉子
在七月紛紛落下。
我的右手搓著左手,剩下的日光
被反復搓細成一根繩子,
垂進一生的深處。
水邊少年的形象,在寫作中不斷重現。
那是故鄉(xiāng)在我的身體里發(fā)了一場大水。
花 生
秋風遲遲,我打江南歸來,
寒蟬已變成老鐵門兩肩的空燈籠。
躺在麥場的花生,身體漸漸佝僂。
曾經,花生的稞子蔥蔥蘢蘢,
農人們把半個夏天澆灌給它。
隱秘的果子蟄伏地下,與蚯蚓對話,
與村莊里的人不知道的事物對話。
油坊就在祖母老宅子的隔壁。
曾經,走進油坊就像走進了花生
跌宕起伏的一生。
打油的人赤裸著胳臂,號子
雄壯有力,他們把殘渣夯實成餅,
鍛造成兔子的零食,鍛造成
苦日子里對命運反復的咀嚼。
后來,打油的人和遺落的花生一起被埋葬。
沒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字,也沒有人關心
一顆花生與另一顆花生有什么不同。
他們和花生一樣,度過了跌宕起伏的一生。
恍如隔世的信札
當我回到搖籃,已錯過許多個花期。
我看到一些熟悉的人正在播撒麥種,
一些人卻走失于晨霧,成為土地的一部分。
螞蚱在玉米秸稈上歡快地,跳來跳去。
秋風吹過原野,人間的悲歡隨風起伏。
二伯牽著羊群,緩緩地走在自己的腳印里。
祖母的墳包在不遠處,每次經過那片麥地,
二伯都會彎下腰,小心清理小丘上的雜草,
就像祖母年輕時,撿拾起鏊子邊上的餅碎。
秋風吹過原野,暮云是一封恍如隔世的信札。
一起放風箏的女孩,沒有留下任何線索。
她消失在一個永不重復的趕集的日子。
人潮洶涌,她的背影是一串神秘的省略號,
那天她帶走了男孩的全部水晶和糖果。
過沂河
小公園,大酒店,三座跨河橋。
佇立河岸,或可曰來到遙遠的他鄉(xiāng)。
光陰是一場雨季,讓干枯的河床受孕,
分娩出一條初次相見的河流。
造紙廠曾住過貧窮的母親。卷軸
那么沉重,像發(fā)動一輛老舊的汽車。
燒紙被制作出來,被運往
那些不肯忘卻的祭奠者的手上。
死去的人存在于一個自洽的世界,
活著的人拜托紙錢給他們捎去口信。
“我會一直記得你,直到我死去?!?/p>
柳樹下曾來過我和年輕的姑娘。
那晚,月亮的影子有種剛剛入夏的甜,
蟋蟀和心臟奏出好聽的二重唱。
靜靜地,我們擁抱在
那寬宥世間一切情欲的晚風里。
那晚,紐扣吸滿了星輝,閃閃發(fā)光。
造紙廠早就不在了,柳樹
也長成了少婦的模樣。
有些記憶,還是要還給河流。
有些事情在河邊時推論才成立。
入夜,河流兩岸的燈光煌如白晝,
并稀釋了大部分黑夜該有的心事。
責任編輯 老 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