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佚簡 稿簽 孫犁 紀鵬 解放軍文藝
最近網(wǎng)上曬出一封孫犁寫給紀鵬的短信,從字跡看,確系孫犁手筆,寫作年份不詳,并未收入《孫犁全集》(修訂版)和《孫犁文集》(補訂版),屬于佚信。與《致紀鵬》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一張關(guān)于孫犁《歐陽修的散文》的稿簽,對我們判斷此信的寫作時間有一定的幫助。先將短信照錄如下:
紀鵬同志:
前接來示,敬悉。
茲寄上文稿一篇,收到后望賜一短信,因系原稿,如不合用。仍希寄還。
專此
敬禮
孫犁
六、十五
通訊處:天津多倫道216號
紀鵬(1927-2006),吉林九臺人,1942年開始發(fā)表作品,有長詩《鐵馬騎士》、詩集《藍色的海疆》、散文詩集《淡色的花束》等名于世,另外還有詩論《詩林漫步》等著作,是一位在詩歌創(chuàng)作、評論方面卓有成就的老詩人和研究者。20世紀80年代任《解放軍文藝》編輯組長。孫犁信中說“寄上文稿一篇”,沒有說明是什么內(nèi)容,但可推斷是寫給《解放軍文藝》的。
所發(fā)現(xiàn)的稿簽屬于“解放軍文藝社”,表格式,前面幾欄分別記錄了稿件名稱:歐陽修的散文;作者:孫犁;字數(shù):2700;通訊處:天津多倫道216號。下面編輯意見一覽共有三位編輯填寫,照錄如下:
談歐陽修的散文,兼及歐陽修的經(jīng)歷、為人,主張道德和文章的統(tǒng)一,為人和為文的風格統(tǒng)一。不甚新,但文筆有功力,讀來有啟迪,特別是對當前創(chuàng)作所作分析,是中肯有見地的。這類東西和者寡,但為話題品種亦在可用之列。是轉(zhuǎn)評論組,還是由我們送審,請紀組長定。
小陶
19/6
兩三年來,我們曾以組的名義向?qū)O約稿,每次都得到他的復信,還曾寄來一篇《遠(千里)的懷念》,因故未用。可能他聽到《天津日報》文藝副刊日前來約稿同志談及津市解放初期,我們住津時聽過方紀、孫犁、陳荒煤、周巍峙、魯藜等文學輔導事,回津后傳達給孫,他才寫信給我。近見《散文》及幾個刊物發(fā)孫談我國古典散文的文章,頗有見地,是有助于散文作者、讀者的,這篇也好,似可一用。發(fā)時放在哪個欄里,關(guān)系不大。明早審以后復告作者。
紀
19/6”
同意發(fā),恐怕歸到評論一類為當,請老紀先付一信致謝。
吳 6.26”。
孫犁在《解放軍文藝》共發(fā)表過三篇文章,分別是《關(guān)于散文》《創(chuàng)新的準備》和《歐陽修的散文》。《關(guān)于散文》寫于1977年10月25日,當年第12期發(fā)表;《創(chuàng)新的準備》寫于1977年12月19日,1978年第3期發(fā)表。《致紀鵬》寫于6月份,從時間上看顯然與這兩篇無關(guān),剩下的就是《歐陽修的散文》了,此文寫于1980年5月,發(fā)表在當年第8期,與孫犁短信寫作時間不沖突。
在當時的《解放軍文藝》,編輯中姓紀的就一個紀鵬,因此可以肯定,稿簽中署名“紀”的就是紀鵬,“小陶”意見中“請紀組長定”一句也印證了紀鵬的身份。稿簽中另外兩個人的身份也比較容易找到,“小陶”,本名陶泰忠,山東淄博人,1969年應征入伍,歷任蓬萊守備區(qū)工兵連戰(zhàn)士、文書,內(nèi)長山要塞區(qū)政治部創(chuàng)作員、宣傳處干事,1971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小說《揚帆千里》《兄弟兵》、報告文學《從零點到十二點》等,此時是《解放軍文藝》散文詩歌組一位年輕的編輯。“吳”,則是時任解放軍文藝社副社長、分管《解放軍文藝》編輯部工作的吳金峰。
紀鵬在意見中談到,近兩三年中編輯部約稿,孫犁都是每信必復。紀鵬還提到,《遠的懷念》“因故未用”,直到孫犁聽說與紀鵬等人有過的一段“師生之誼”,才又主動投稿。這樣,孫犁短信的來龍去脈以及《歐陽修的散文》的發(fā)表經(jīng)過就清楚了:5月份孫犁寫完《歐陽修的散文》,6月15日投稿給《解放軍文藝》并隨稿附上致紀鵬的短信,6月17日編輯“小陶”提交初審意見,19日編輯組長紀鵬寫出編輯部意見,26日分管《解放軍文藝》編輯部工作的解放軍文藝社副社長吳金峰給出最終意見。審稿期十天,從投稿到發(fā)表用時一個半月。
“稿簽”的三個意見盡管簡單,但也透露了編輯們當時對孫犁不同的理解,為我們提供了孫犁闡釋史中一個較為典型、詳細的個案。
以陶泰忠、紀鵬、吳金鋒三人的閱歷與文學修養(yǎng),當然知道孫犁的重要性,對孫犁的為人、為文更是感佩有加,這從紀鵬的簡短回憶與吳金鋒拍板發(fā)表后不忘囑咐紀鵬“先付一信致謝”可以看出。以對《歐陽修的散文》的認可、理解而言,陶泰忠著眼于本文的價值,認為它“特別是對當前創(chuàng)作所作分析,是中肯有見地的”,對作為歐陽修研究的文本而言,則直言“不甚新”,不能說陶泰忠說的沒道理,但對孫犁的閱讀確實流于表面,沒有深追孫犁此時談歐陽修的深意。相對而言,紀鵬要敏感得多,他不但肯定《歐陽修的散文》,還聯(lián)系一段時間以來孫犁寫的古代名家名作系列閱讀隨筆,認為“頗有見地,
是有助于散文作者、讀者的”,這一評價涉及對孫犁系列隨筆寫作深意的理解。吳金鋒最后確定以評論定位此文,也是三人的一致意見,可謂恰如其分。
20世紀80年代,孫犁除了回憶性散文之外,他更多的是以一個有著強烈歷史責任感的評論家的姿態(tài)關(guān)注當前文學的發(fā)展。除了寫作“讀作品記”系列評論,接見《文藝報》記者,總結(jié)自己“文學和生活的路”,回應當前關(guān)于“人道主義”“現(xiàn)實主義”“流派”等問題的爭論,他還抽出大量時間讀古書,寫作《耕堂讀書記》,工作看似零散,但將這些文章放在一起,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在以不同方式、從不同角度對一些亟待解決的文學問題展開自己的思考:致力于恢復被扭曲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強調(diào)現(xiàn)實主義的精髓在于真情實感;以尋找歷史源流和辯體的方式,為散文等文體正名;認為當前最重要的是“恢復”與“接續(xù)”被中斷的優(yōu)秀的文學傳統(tǒng);提出應當正視文學創(chuàng)作中作家的主體地位問題。所有這些,目的在于正本清源,理清幾十年來被扭曲的文學觀念。
正像紀鵬所看到的,“頗有見地”的《歐陽修的散文》和《耕堂讀書記》(一)(二)(三)等系列隨筆,只是孫犁文學批評的一個側(cè)面,他以“以古觀今”的方式介入當前思潮,著重梳理了“文藝與政治的關(guān)系”“現(xiàn)實主義”“散文傳統(tǒng)”“作家、評論家的修養(yǎng)”等問題。在《歐陽修的散文》中,孫犁概括古代散文的特點:“取勝之處,從不在于詩,而在于理。它從具體事物寫起,然后引申出一種見解,一種道理。這種見解和道理,因為是從實際出發(fā)的,就為人所承認、信服,如此形成這篇散文的生命?!睔W陽修的散文在這方面也堪稱楷模,他的散文“常常是從平易近人處出發(fā),從入情入理的具體事物出發(fā),從極平凡的道理出發(fā)”,“所見者大,所記者實,所論者正中要害”。孫犁所言之“理”,雖極其平凡,卻必須是“真知灼見”,是作家日常生活中的獨到發(fā)現(xiàn),這才構(gòu)成了“散文的生命”。反過來說,如果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沒有自己的思想,慣于當傳聲筒,或人云亦云,那么他的散文就沒有生命。作家沒有獨立人格,創(chuàng)作中沒有“主體性”,其寫作怎么可能“真實”,他又怎么可能成為一個“嚴格的現(xiàn)實主義者?”因此,孫犁以一貫的道德中心主義視角,強調(diào)作家創(chuàng)作應當是“道德文章的統(tǒng)一,為人與為文的風格統(tǒng)一,才能成為一代文章的模范”。借此,孫犁筆鋒一轉(zhuǎn),直指長期以來散文創(chuàng)作的最大的弊端:“內(nèi)容脫離社會實際,多作者主觀幻想之言?!焙喍灾?,這是對長期以來文學創(chuàng)作緊跟政治潮流,假大空盛行,尤其是十七年散文“楊朔模式”的堅決否定。
孫犁1938年參加革命,伴隨著抗戰(zhàn)的隆隆炮聲開始文學活動。人們熟悉他的小說作品,豈不知,他的文學評論與他的創(chuàng)作字數(shù)相當,在晉察冀邊區(qū),他是響當當?shù)奈膶W評論家和編輯。在新時期后二十年的文學生活中,他也一直沒有放棄評論工作,文學界新潮的涌動,都會或多或少、或隱或顯地反映在孫犁的文字中。《耕堂讀書記》使許多人產(chǎn)生誤解,以為他沒能逃出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定律,不滿現(xiàn)實就將自己埋于故紙堆中,甚至產(chǎn)生“幻滅感”,但仔細閱讀就會深切地感到,在歷史的咀嚼與個人生命的體驗中,他對文學的理解,冷靜中凸顯理性,有著更強的歷史穿透力,閱歷、學養(yǎng)、識見、激情,使孫犁的評論在當時獨樹一幟,這也是《解放軍文藝》的編輯們有所共鳴并特別看重的吧。
紀鵬還提到一件往事:《遠的懷念》最初投給了《解放軍文藝》,但編輯部“因故未用”。這篇散文是孫犁為紀念老戰(zhàn)友遠千里而寫,也是他復出后的第一篇作品?,F(xiàn)在看來,這篇醞釀于1973年、完成于1976年12月7日的作品未得采用的原因,孫犁與紀鵬都沒有明說,但在《刪去的文字》中,我們可以找到一些線索。《刪去的文字》所指《伙伴的回憶》,分兩部分,一是《憶侯金鏡》,一是《憶郭小川》,寫于1977年1月,與《遠的懷念》同時期。侯金鏡是晉察冀時期的戰(zhàn)友,郭小川解放初期曾擔任過《天津日報》文藝部部長,是孫犁的上級,關(guān)系非常好。文章寫好后,孫犁寄給北京一家雜志,被退回,給出的理由是“關(guān)于他們,決定只發(fā)遺作,不發(fā)紀念文章”。又寄給一家大學學報,編輯是朋友,給他點明了北京大雜志不發(fā)的原因:“就是個紀念規(guī)格問題。”遠千里抗戰(zhàn)時在冀中地區(qū)是有名的詩人、劇作家,解放后官至河北省宣傳部副部長,“文革”初期,被迫害致死,1979年方得平反。從個人成就、職務級別以及遭遇上看,遠千里與侯金鏡、郭小川相仿,由此可以斷定,拒稿并非完全是藝術(shù)水平問題,還有其他考慮。這篇稿子直到1979年遠千里平反,才發(fā)表于當年《人民文學》第9期?!督夥跑娢乃嚒芬虼隋e過了孫犁復出后首登作品的殊榮。
稿件被拒除當時的政治氣候不適宜外,也有散文認識方面的原因。這一時期孫犁懷人散文多,由于經(jīng)歷關(guān)系,孫犁故去的朋友,多有一定的社會地位,正如孫犁所說,那個特殊的年代,“在這些同志身上,叢集了無數(shù)無稽的污蔑之辭。當這些同志,一旦得到昭雪,有人馬上轉(zhuǎn)過臉來,要求寫他們的‘高大形象’”,但在孫犁看來,他的朋友“只是平凡的人,普通的戰(zhàn)士,并不是什么高大的形象、絕對化了的人”。他的作品“不是追悼會上的悼詞,也不是組織部給他們做的結(jié)論,甚至也不是一時輿論的歸結(jié)或摘要”,他談到他們的一些優(yōu)點,也提到他們的一些缺點,他覺得,不管生前死后,朋友同志之間,都應該如此。他所寫的,只是戰(zhàn)友留給他的簡單印象,他用自己的誠實的感情和想法紀念他們。在當時特殊的文學背景下,宏大敘事外的個人性表達是不被允許的,一些文章雖然發(fā)表了,但編輯的刪減不可避免,有時會越過孫犁的容忍底線,如1978年的《伙伴的回憶》,刪減了幾百字,占到全文的三分之一,孫犁第二年寫了《刪掉的文字》一文,描述了彼時個性讓位于政治的文學生態(tài),向社會詮釋了至情至性、平等看待朋友的“五四”人道主義文學傳統(tǒng)和不語亂力怪神的古代散文傳統(tǒng)。
從拒稿到看重孫犁系列文章的價值,編輯也有一個轉(zhuǎn)換的過程。每個時代的重要作家及其作品之所以舉足輕重,是因為他們從來不隨波逐流,往往以自己獨特而深刻的思想對現(xiàn)有秩序產(chǎn)生極大的沖擊,改變?nèi)藗兊呐f有觀念,撥亂反正或引領(lǐng)新潮。作家、批評家的工作又與文學編輯密不可分,好的編輯敏感于作品思想的突破性,也敏感于前沿思潮,有意識地培育包容的文學生態(tài),甚至以作品編發(fā)的方式引領(lǐng)思潮。陶泰忠、紀鵬、吳金鋒等對孫犁的重視,對包括《歐陽修的散文》在內(nèi)的“古典重讀”的關(guān)注,使孫犁作為獲得解放的老作家群體中的一員,言論成為不容忽視的一股批評力量,引起人們強烈的共鳴,影響日遠,這是值得紀念的。
作者:張占杰,石家莊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教授,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暨孫犁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