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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之遙

2022-05-11 20:24:42蔣林
延河 2022年3期
關鍵詞:楊東南縣鄉(xiāng)長

蔣林

冬日的白鎮(zhèn),一天中起碼有五個小時被濃稠的霧靄籠罩,房屋和枯樹在蒼茫之中哭喪著臉。入冬以來,剛滿五十歲的白曉夢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情,便是來到二樓的露臺上,眺望著遠方。十五公里之外的南縣,是一個塵土飛揚的縣城。亂躥的出租車、運渣車和三輪車,以及木訥的行人,構成這個小城的表情。幾個月前,楊東信誓旦旦地對白曉夢說,春節(jié)前一定回到白鎮(zhèn),兌現(xiàn)自己拖了十年的承諾。春節(jié)的腳步越來越近,白曉夢卻依然不見楊東的身影。這天上午,白曉夢端坐在椅子上,蠟黃的雙手在眼前微微晃動,試圖撥開飄繞的霧氣。但是,他還是看不清南縣的那一幢幢高樓。

白曉夢并不知道楊東住在縣城的哪一條街哪一幢樓,但從秋天開始,他每天都站在露臺上癡癡地望著那個并不遙遠的地方。初秋時,他還能在夕陽的余暉下看到若隱若現(xiàn)的樓群;當冬天的大霧彌漫整個天空后,他什么都看不清了。不過,白曉夢依然日復一日地望著遠方,夢想著奇跡般地看到日思夜想的楊東。

如果不是身體出現(xiàn)變故,白曉夢不會這樣無助地等待。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坐在露臺上默默地想,如果大年三十晚上還見不到楊東,就請人把自己抬到南縣。假如在縣城里找不到楊東,那就讓人把自己直接抬到縣政府。

九月剛過五天,白曉夢就莫名其妙地摔斷了雙腿。那天傍晚,濕漉漉的炊煙在空中飄舞。下了十多天的雨慢慢接近尾聲,白鶴村的泥土變得無比松軟。白曉夢在翻越一座小山時突然滑倒,順著路邊的荒草滾進一條十來米的深溝。溝里雜草叢生并積滿雨水,白曉夢像條毫無力氣的狗那樣躺在水溝里。好半天,他才緩過氣來,想爬起來繼續(xù)趕路??墒?,白曉夢剛一使勁,一股錐心的痛從腿部迅速蔓延到全身。先是左腿,接著是右腿,兩條腿就像兩根管子,向白曉夢的心臟輸送一種足以摧毀整個身體的疼痛。他緊皺眉頭咬緊牙關,連續(xù)嘗試了好幾次,終究還是沒站起來。白曉夢躺在陰冷的水溝里,腦海閃爍著妻子在昏黃的燈光下等待自己回家的情景。

白曉夢是白鎮(zhèn)白鶴村的一位代課教師,二十歲那年便開始在這所小學任教。三十年來,他每天翻越兩座大山,穿過阡陌交錯的田野,來到由三間瓦房構成的學校。當年,白曉夢憑著自己上過學識得字,便在村小學謀得一份生計。這么多年來,與白曉夢在同一所小學的代課教師都陸續(xù)轉正,或者調往更好的學校,只有他還枯守著三間日漸凋敝的瓦房。不是他不努力,而是所有努力都功虧一簣。十年前,白曉夢放棄轉正或者調任的計劃,轉而做起更大的夢。

幾分鐘后,白曉夢從口袋里掏出老舊的手機給妻子打電話。電話響后,第一遍無人接聽。他想妻子此刻應該在做飯,炒菜的聲音蓋過了手機鈴聲。沉默片刻后,白曉夢再次給妻子打電話。這一次,只響了一聲妻子便接了。那個性格火辣的女人,粗聲大氣地吼道,你到底死在哪里去啦?這么晚了還沒回來。白曉夢喘著氣說,我掉進水溝里了。接著,他便聽到妻子沒完沒了地嘮叨、抱怨。最后,妻子吼了一句,你就先在水溝里睡一覺吧,我去鎮(zhèn)上找大富和永強來抬你。大富和永強是白鎮(zhèn)為數(shù)不多的壯勞力,每家每戶殺年豬時都找他倆,把一頭頭肥豬抬到鎮(zhèn)東頭的屠宰場。

白曉夢一聲長嘆,手機差點掉進水里。

山間的秋天寒氣很重,在一場綿長春雨的催化下,氣溫陡然降低。白曉夢嘗試著挪動雙腿,希望能夠爬出水溝,坐在路邊等待救援。但是,他只是輕輕地用力,疼痛便讓他咧開嘴巴,“嗷嗷”的叫聲在夜色里格外凄涼。無奈之下,白曉夢大聲地喊起來,盡管他知道呼叫沒有任何意義?!熬让钡穆曇粢蝗σ蝗Φ厥幭蜻h方,在夜色中轉個彎兒又飄回來。白曉夢機械地重復著“救命”,直到聲音沙啞也沒有贏得獲救的機會。這座山十分荒涼,最近的農(nóng)戶也有好幾百米遠。如今的白鶴村人煙稀少而且大多數(shù)是老人,一到晚上就關門閉戶。白曉夢放棄了,唯有等到妻子找到大富和永強來把自己抬回去。但是,他希望那兩個王八蛋不要用抬肥豬的架子。

躺在暮色里,白曉夢感慨萬千。按照計劃,這將是他在白鶴村小學任教的最后一個學期。整個暑假,楊東都拍著胸脯對白曉夢說,明年就將時來運轉,一定要堅持站好最后一班崗。十年來,白曉夢始終相信楊東。此刻,他十分忐忑,不知道自己的雙腿能不能盡快好起來,把最后一個學期教完,千萬不能因此影響自己的遠大前程。

在焦慮之中,白曉夢看到不遠處有幾束朦朧的燈光,忐忑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忽左忽右的燈光越來越明亮,并夾著凌亂的腳步和嘰嘰咕咕的說話聲。白曉夢聽不見他們到底在說些什么,但明白那就是妻子帶著大富和永強來救自己了。他按捺不住內心的急切,大吼起來。手電筒的光線立即停止晃動,接著傳來妻子的聲音。她說你吼個屁呀,沒出息的東西。

三四分鐘后,喘氣聲包圍了白曉夢。接著,他聽見大富說,白老師啊,你怎么不偏不倚地掉進水溝里呢?旁邊的永強也跟著起哄,他說水溝這么小,如果技術不好還掉不進去。白曉夢沒有搭話。然后,他聽見妻子說,直接抬到鎮(zhèn)醫(yī)院吧。

費了很大勁兒,三個人才把白曉夢從水溝里拖出來。他剛想說謝謝,卻發(fā)現(xiàn)旁邊的架子真的是平常用來抬肥豬的,立即閉上眼睛,極不情愿地躺了上去。

白曉夢雙腿骨折,需要靜養(yǎng)大半年,要想完全恢復,可能要等到明年開春。聽到這個結果后,他把腦袋埋在醫(yī)院潮濕的被子里,淚水忍不住流淌。被窩里霉味兒刺鼻,一片漆黑。淚水慢慢停止,他拉著白色床單抹去淚痕,然后自言自語道,沒事的,沒事的。白曉夢不斷地安慰自己,事情還沒有到最糟糕的地步。他認為,雖然不能按照楊東的交代在講臺上站到最后一分鐘,但只要心系那所小學和教室里的孩子們,也算是盡心盡力了。白曉夢想,老天爺能夠看見自己的一片真心,不會折煞近在眼前的夢想。

從醫(yī)院回家后,白曉夢便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白曉夢的等待,緣于十年前的一次偶遇。那年,白曉夢剛滿四十歲,是白鶴村小學最后一名代課老師。

十年前,白鶴村小學有兩名代課老師,另一名是剛剛中學畢業(yè)的王小莉。因為父母雙雙病倒在床需要照顧,她才放棄外出打工,選擇在村小做一名代課老師。但是,前不久王小莉神不知鬼不覺地轉正了。這個消息如晴天霹靂,震得白曉夢腦子一團漿糊。

為了轉正或者調到其他更好的地方工作,白曉夢從二十歲期盼到四十歲,滿頭花白的頭發(fā)無聲地訴說著內心的煎熬。二十年來,鎮(zhèn)長、鄉(xiāng)長和校長換了好幾撥人,無論是誰,白曉夢都上門攀附,逢年過節(jié)堅持送禮。他的收入非常微薄,除了供兩個孩子上學,剩下來的基本上用于送禮。妻子是地道的農(nóng)民,靠著幾分薄地過日子。開始時妻子還理解,后來發(fā)現(xiàn)丈夫連續(xù)送了好幾年禮也沒有效果,她便不樂意了。面對妻子的抱怨,甚至是冷嘲熱諷,白曉夢總是耐心地解釋,讓妻子慢慢等,機會總會出現(xiàn)。每次,當他說機會總是留給有人準備的人時,妻子都會對他說,你真是個書呆子。

最好的機會就是與王小莉競爭一個轉正名額。這一次,白曉夢志在必得,心里盤算著自己能夠戰(zhàn)勝一個初出茅廬的丫頭。他提前半年對鎮(zhèn)長、鄉(xiāng)長和校長做了公關,花光了家里全部的積蓄。每一個人都信誓旦旦地表示,白曉夢應該轉正了。他們端著酒杯表揚白曉夢是白鎮(zhèn)的靈魂工程師,桃李滿天下。他們說你的學生個個有出息,刁正貝在廣東開廠子是大老板,張一波已經(jīng)當上平橋鄉(xiāng)的鄉(xiāng)長,成績最差的楊東都在南縣做生意,是南縣的風云人物。白曉夢被吹捧得天花亂墜,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那天晚上,白曉夢醉醺醺地回到家,爬到妻子身上暈乎乎地躺著。他得意洋洋地說,這一次,我應該可以翻身了。然后,他沉沉地進入夢鄉(xiāng)。這樣的話他曾經(jīng)多次對妻子說過,所以她并未放在心上。她使勁地把丈夫一推,不省人事的男人便歪倒在旁邊,打起了粗壯的呼嚕。

接下來的日子,白曉夢走起路來腳步輕盈,感覺每一朵花兒祝福自己。在學校里,他每次看見王小莉時都報以溫暖的微笑。王小莉也看著他,笑而不語。兩個月后,白曉夢看王小莉時的眼神發(fā)生了變化,甚至很多時候都沒有勇氣與她對視。因為只當了兩年代課老師的王小莉成了正式老師,而在這所小學早出晚歸了二十年的白曉夢再次成為炮灰。

得知消息的那天晚上,白曉夢在家里喝了一個通宵的悶酒。半夜時,他與妻子大吵起來。妻子罵他死腦筋、書呆子,白曉夢說老子只是在等一個機會。妻子又罵他敗家子、窩囊廢,把家里的錢都拿去請那幫狗日的官員,其實人家根本就沒有把他放在眼里。白曉夢堅持認為只要努力就有機會。妻子暴跳如雷,她對白曉夢吼道,你他媽的就算把房子賣了去請那幫狗官都不可能轉正,因為王小莉送的是她那身肉。

前不久,白曉夢隱約聽見了一些流言蜚語,當時他并未放在心上。在白鎮(zhèn)人的口中,王小莉與鎮(zhèn)長、鄉(xiāng)長和校長都有著特殊關系。一個星期五的下午,白曉夢在回家路上遇見了補鞋匠老李。老李對白曉夢說,你們學校那個王老師太不像話了。白曉夢明白老李要說什么,但他還是假裝糊涂。老李又說,白老師,你不要小看那個黃毛丫頭。白曉夢沒說什么,轉身就走,卻聽見老李在背后說,一個女人與三個男人,白鎮(zhèn)從來還沒有像這么不要臉的女人。

這天晚上,妻子的話讓白曉夢得到確證,原來一切都是真的。

第二天,白曉夢還沒有從大醉中完全清醒過來。他早早起床,卻沒有按時到學校上課,而是大步跑向鄉(xiāng)政府。他怒氣沖沖地來到鄉(xiāng)長的辦公室,坐在那排黑色沙發(fā)上,質問鄉(xiāng)長為什么把屬于自己的轉正名額給了王小莉。面對眼前這頭憤怒的犀牛,鄉(xiāng)長有些莫名的驚詫。但是,片刻后他便鎮(zhèn)定下來,笑嘻嘻地來到白曉夢面前說,白老師啊,我雖然是一鄉(xiāng)之長,但是也不能只手遮天,轉正的名額給王小莉老師是綜合考察的結果。鄉(xiāng)長在白曉夢對面坐下,然后又說,王老師講課有方法,人又長得漂亮,深受學生喜歡。

白曉夢火冒三丈,他驀地站起來說,我想是深受你們三個人的喜歡吧。此話一出,鄉(xiāng)長的臉一下就黑了。他狠狠地推了一把白曉夢,指著他的鼻子說,我們是站在整個白鎮(zhèn)的未來考慮問題,為白鎮(zhèn)的教育培養(yǎng)后備人才。

白曉夢無力一笑。他想起那天晚上喝酒的場景,一字一句地說,我可是白鎮(zhèn)的靈魂工程師啊,我可是桃李滿天下啊,難道你們就這么對待一個桃李滿天下的靈魂工程師?說完,他坐下來,整個人都枯萎了。鄉(xiāng)長的口氣略微緩和,他笑著說,白老師,這不是一回事。

白曉夢知道鄉(xiāng)長在轉移話題,他不想與眼前這個虛偽的官員繼續(xù)糾纏。但是,他又有什么辦法呢?白曉夢怔怔地看著鄉(xiāng)長。鄉(xiāng)長的眼神在白曉夢和辦公桌之間來回晃蕩,卻找不到地點停落。幾分鐘后,白曉夢搖搖晃晃地離開了鄉(xiāng)長的辦公室。

八月的太陽有毒,曬得每一條鄉(xiāng)村小路都在冒白煙。白曉夢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件打了三個補丁的灰襯衫足以擰出半斤汗水。在翻越一座小山時,他覺得如果再不休息,身體里最后一絲力氣就將消失殆盡。于是,白曉夢在路邊一個小廟前坐了下來,委屈和失望取代了先前的憤怒,淚水決堤而下。

正在白曉夢哭得稀里嘩啦時,一位老人遠遠地走過來。老人清瘦,頭發(fā)胡子一片白,手里拿到一把蒲扇,緩緩地搖著。老人停下來問白曉夢,你一個大男人在這里哭什么呀?白曉夢看著陌生的老人,抹了一把眼淚,問老人姓甚名誰家住何處。老人說的名字和地方,白曉夢都沒有聽說過,確定對方可能也不認識自己。于是,他便把內心的苦楚說給老人聽。

老人聽后呵呵一笑,他說我是個算命的,這輩子算的命沒有哪一次不準。白曉夢有些好奇,但沒有接話。老人接著又說,依我看你的命很好,轉正不是你的追求。你這輩子至少會當校長,而且還是縣城學校的校長。如果再努把力,十年之內說不定還能當縣長。

白曉夢不相信老人的話,但是也沒反對,只是平靜地看著對方。老人問白曉夢,你不相信我的話?白曉夢盯著老人深陷的眼眶,眼珠子如褐色的石子。老人又說,也許,不管我說什么你都不相信,但是,十年之后你就知道我說的對不對。半晌,白曉夢對老人說了聲謝謝,便起身往家走。剛轉過彎兒時,他猛然想起自己還有事想問,于是急慌慌地往回走??墒?,老人早已不知去向。晌午時分火熱的太陽,把白曉夢剛才坐的那塊石頭炙烤得快要燃燒起來。

雖然白曉夢后來再也沒有遇見那位老人,但是對方的話深深地烙在心底。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他忘記了失敗的尷尬和悲傷,他不再蔑視王小莉靠出賣肉體贏得轉正的資格,他對妻子的奚落也不放在心上,他變得前所未有地沉默。

后來,白曉夢想到了楊東。

半年前,那幫無恥的官員在白曉夢的學生中提到了楊東。在楊東、刁正貝和張一波三人中,楊東不是混得最好的,卻是白曉夢認為此時最靠得住的人選。其他兩位遠在天邊,楊東卻近在南縣。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人說,白曉夢至少能在縣城學校里當個校長,甚至有機會當縣長。想到此,白曉夢覺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兩個星期后,白曉夢輾轉找到楊東。

讀小學時,白曉夢對楊東的印象不好,因為這孩子調皮搗蛋不好管教。六年時間里,他曾多次到楊東家進行家訪。楊東家很窮,父母對他的學習并不關心,希望家中唯一的兒子早日外出打工掙錢,所以對白曉夢的家訪敷衍了事。不過,楊東竟然出人意料地考上了初中,只是沒畢業(yè)便到廣東打工去了。

后來,白曉夢很少聽到關于楊東的消息。幾年前的某個春節(jié),他們在白鎮(zhèn)的街頭相遇,只是簡單地聊了幾句。那天,楊東摟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嘴里叼著一根香煙??粗行┠吧膶W生,白曉夢恍然覺得白鎮(zhèn)的傳聞可能是真的。在白鎮(zhèn)人的議論中,楊東在廣東搞了個娛樂場所,掙了很多錢。再后來,白曉夢聽說楊東回到南縣發(fā)展,政商兩道通吃,在南縣搞得風生水起。但是,他們卻再也沒有見過。

這次在南縣重逢,白曉夢做了充分的思考和準備。神秘老人一語點醒夢中人,白曉夢覺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二十年的煎熬應該換來更好的轉機。輾轉找到楊東的手機號碼后,他在電話里表達了見面的意愿。楊東很高興,咋呼呼地說了很多話,對多年不見的老師表現(xiàn)出極度夸張的熱情。

酒店是楊東定的,白曉夢找了很久才找到。他推開房門時,曾經(jīng)的搗蛋鬼早已等候在此。楊東梳著大背頭,手上的煙剛剛點燃,正冒著一股青煙。白曉夢拘謹?shù)匦χ?,在楊東身邊坐下,謝絕了學生遞來的香煙。簡單的寒暄后,楊東直接切入主題,他問白曉夢到底遇到了什么困難,專門從白鎮(zhèn)跑到南縣來找自己。

來的路上,白曉夢一遍遍地打腹稿,希望能夠表達準確、清楚。但是,打腹稿與當面說話還是不一樣。面對楊東的問題,白曉夢突然緊張起來,支吾半天還是讓對方一頭霧水。楊東給白曉夢遞了一支煙說,白老師你慢慢說,我是你的學生,用不著這么緊張。

這一次,白曉夢接了香煙并點燃抽起來,因為吸得太猛被嗆得咳嗽不止。劇烈的咳嗽把白曉夢的緊張震得粉碎,他長出一口氣,噼里啪啦地把憋屈在心中的想法全部說了出來。

聽完白曉夢的話,楊東哈哈大笑。笑聲把白曉夢重新拖回緊張的狀態(tài),他尷尬地瞅著楊東,似乎想從眼前這個男人的身上尋找當年那個男孩的影子。短暫的沉默后,楊東爽朗地說,白老師啊,我以為什么天大的事情呢。白曉夢不解地看著楊東說,對我來說這就是這輩子最重要的事。楊東收起笑聲,鄭重地對白曉夢承諾,我覺得轉正對你來說是件很小的事,憑你的能力,應該調到縣城學校當校長,以后或許還能當縣長。

白曉夢覺得楊東的話好耳熟。想了半天,他才想起那個神秘的老人,不禁渾身一個激靈。然后,他對楊東說,當校長我沒有資格,縣長更是不敢想象,我只想從代課老師轉正成為正式的人民教師。楊東表情嚴肅,用手勢打斷白曉夢的話,他說白老師啊,以我在南縣的人脈,把你調到縣城里當校長是輕而易舉的事,你為什么只想著轉正呢?人這一輩應該有更大的追求。我當年在班上成績很差,中學沒有畢業(yè)就外出闖江湖,憑著一股追求夢想的勁兒,現(xiàn)在還不是出人頭地了。如果我也像你這樣不求上進,現(xiàn)在就是白鎮(zhèn)的一個農(nóng)民。

楊東一席話讓白曉夢啞口無言。雖然他覺得不求上進這四個字實在難聽,但是認同楊東的觀點。半晌,白曉夢才結結巴巴地說,那我先轉正,然后再想辦法調到縣城。楊東不贊成,他非要一步到位,直接把白曉夢調到縣城。面對楊東的熱情和篤定,白曉夢心中沒底,但又無法拒絕。

那天上午,白曉夢與楊東在包間里,一邊喝酒一邊規(guī)劃人生大計。

楊東告訴白曉夢,他與縣里的幾個主要領導關系很鐵,一定全力幫他對接關系。同時,他還認識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也能幫白曉夢祈福。白曉夢聽到祈福兩個字后,把剛剛端起的酒杯放在桌子上。他問楊東,這還需要祈福?楊東呵呵一笑,他說當然,你看那些大明星哪一個不去寺廟里祈福,而且每年還要親自前去拜望大師。白曉夢再次想起不久前遇見的那位老人,他對楊東說,我能不能去見見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楊東端起酒杯敬了白曉夢一杯,他說暫時不行,那位大師住在深山里,不見陌生人。停頓片刻,楊東接著說,你只需要每個月把祈福的費用打給他就可以了,其他一切自有安排。

白曉夢沉默著。半晌,他點了點頭。

從南縣回到白鎮(zhèn)后,白曉夢墜入一陣虛空。他覺得自從得知王小莉轉正之后,自己的經(jīng)歷太奇妙?;丶彝局信加錾衩乩先?,厚著臉皮找曾經(jīng)的學生楊東幫忙,卻被要求每個月按時給面都沒見過的人支付祈福費。整個八月,他都在院子里默默地踱著步子。白曉夢感覺自己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但是在熾熱的陽光下,他又清晰地記得那個神秘老人語重心長的口氣,以及在賓館里與楊東交談的一字一句。他想,難道真是上天自有安排?不過,白曉夢并沒有按照楊東的要求給從未謀面的人支付祈福費。

九月一日,傍晚放學后,白曉夢與王小莉都沒有離開學校。白曉夢坐在那把藤椅上發(fā)呆,腦子還在思索著要不要按照楊東的交代辦。他一會兒覺得這件事情很荒誕,一會兒又覺得不能再按照以前的路子走,就像妻子常常罵的那樣做個書呆子。妻子隔三岔五地數(shù)落白曉夢,把他與鎮(zhèn)上那些腦子靈活、路子寬廣的人做比較,搞得他抬不起頭。王小莉同樣沒有離開學校,她站在教室門口,特地等待白曉夢。當她看到神情沮喪的白曉夢走出門時,不失時機地跟了上去。

白曉夢與王小莉在操場圍墻的角落里相遇,兩人并排走著,都沒有說話。剛要出大門,王小莉便把白曉夢叫住,她說白老師啊,我有話想對你說。白曉夢雙腳遲疑地停下,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她穿著連衣裙,扎著馬尾辮。但是,他沒有開口,暗自揣摩王小莉到底想說啥。王小莉在白曉夢面前停下來,先是冷笑一聲,然后她說,白老師啊,我尊敬你是一個好老師,這么多年為白鶴村小學做出了巨大貢獻,培養(yǎng)了一大批人才。但是,我想給你說的是我也不差。我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我的話,我想告訴你,我轉正也是憑著自己的本事,而不是像某些人說的那樣靠不清不楚的關系。

王小莉似乎不是在與白曉夢交流,而是在傳遞一種警告或者命令,意思是讓這個郁郁不得志的中年男人以后閉緊自己的嘴巴,把那些閑言碎語爛在肚子里。白曉夢清楚,自己在鄉(xiāng)長辦公室里說的話傳到王小莉的耳朵里了。但是,他百口莫辯,而且也不想爭辯。白曉夢一句話都沒說,轉身走出校門,在暮色里朝家的方向走去。

這個夜晚,白曉夢一宿未眠。

第二天早上,白曉夢很早便起床,出門時悄悄地把上個月發(fā)的工資揣進上衣口袋里。他沒有到學校,而是直接來到白鎮(zhèn)郵電所,按照楊東給的賬號給老先生打了二百塊錢的祈福費。這用去了一個月工資的三分之一。走出郵電所,白曉夢蹲在地上抽了兩支煙,才慢騰騰地來到學校。走進校門時,王小莉剛剛從教室里出來,慢悠悠地朝廁所走去。

從這天開始,白曉夢每個月都把工資的三分之一打進楊東給他的賬號里,十年間從未中斷。不知道楊東從哪里得知消息,每一次白曉夢漲工資他都知道,同時也要求日漸衰落的老師上調祈福費。這些年里,白曉夢上交的祈福費調整了三次。從二百到四百,從四百到六百,現(xiàn)在每個月是七百。當然,這已超出了月工資的三分之一。楊東對七百元并不滿意,但是白曉夢用近乎哀求的口氣告訴自己的學生,他拿不出更多錢。白曉夢的妻子身體不好,隔一段時間就要到醫(yī)院買幾百塊錢的藥。楊東告訴白曉夢,老先生對這么低廉的祈福費并不滿意,同時又寬慰白曉夢,他會幫老師求情。

十年來,白曉夢多次要求楊東兌現(xiàn)諾言,把自己調到縣城里。開始,楊東再三勸慰白曉夢不要心急,他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于是,白曉夢繼續(xù)等待。又一年之后,白曉夢再次要求楊東想想辦法,楊東又說千萬別急,你都等了那么多年了,還害怕多等一段時間?白曉夢只好又悶聲悶氣地等待。在白曉夢的要求和楊東的推脫之中,三五年時間就這么過去。第八年時,白曉夢再次找到楊東。這一次,楊東有些冒火,他紅著臉說,你以為安排個工作就這么簡單?如果真這么簡單,你為啥這么多年都沒有轉正?這句話就像一只臭襪子,死死地堵住了白曉夢的嘴巴。

從第九年開始,白曉夢有些心灰意冷了。他不怨恨楊東,或許那個學生真的想盡辦法而沒有辦到。但是,他還是繼續(xù)給那個賬號里打錢,每個月七百元。白曉夢想,既然都等了九年,就再等一年吧。他想起那個神秘老人和楊東都說過一個期限,那就是十年。

今年暑假期間,白曉夢又找了一次楊東。這一次,楊東和顏悅色、信心滿滿。他告訴白曉夢,春節(jié)之前一定辦妥,春節(jié)后直接到縣城第一小學當校長。時間是春節(jié)前,職位是校長。聽到這個承諾后,白曉夢有股莫名的興奮,于是又請楊東喝酒。他找遍了附近的幾條大街,也沒有找到當年的那個酒店。于是,白曉夢問楊東以前那個酒店叫什么名字。楊東一頭霧水,半天沒想起來。他說,哪一年?。堪讜詨粽f,九年前我第一次請你喝酒的那家酒店啊。楊東搖搖頭,興沖沖地往前走,隨手推開一家飯館的大門。但是,白曉夢心里清楚,這不是九年前喝酒的那個地方。

當白曉夢知道自己在白鶴村小學的工作只剩下最后一個學期時,他決定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認真負責??墒?,剛剛開學五天,白曉夢就摔斷了腿,只能坐在二樓露臺上一邊想著村小的工作,一邊等待楊東傳來的喜訊。

從秋到冬,泛黃的樹葉一片片凋落,最終只剩光禿禿的枝丫。白曉夢隔幾天就要給楊東打電話,詢問事情的進展。每一次,楊東都讓白曉夢一百個放心,一切盡在掌握。但是,入冬不久,白曉夢便覺得事情有些蹊蹺,楊東的電話不再那么暢通。有時候打不通,有時候打通后無人接聽。有一次,當白曉夢問楊東為什么不接電話時,對方說在陪領導不方便接。白曉夢只好作罷,沒有細究。但是,從臘月二十那天開始,楊東的電話就關機了。白曉夢坐在露臺上,一次次撥打,聽到的聲音都是一個女人無情地說“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此刻,白曉夢終于明白,那個曾經(jīng)調皮的學生是在故意躲避自己。但是,一切都要等到大年三十再說。只要一天沒有過完,就還不算明年,楊東給自己兌現(xiàn)承諾的日期都還沒有到。

霧越來越濃,有時候一整天都散不開。春節(jié)前的最后一個星期,白曉夢大部分時間都坐在露臺上,癡癡地望著十五公里之外的南縣,至少打兩次那個明知道打不通的電話。在外地打工的兒子和女兒好不容易回一趟家,他卻對他們漠不關心。十年來,白曉夢從未把支付祈福費這個事告訴妻子和孩子。學校每一次上調工資,他都沒有告訴家里,漲的那些錢都作了祈福費。如果事情沒有成功,那就是永遠埋在心底的秘密,將來與尸骨一起爛掉。

但是,白曉夢始終沒有打通楊東的電話,沒有看到楊東的身影。

大年三十那天下午,白曉夢在露臺上大聲嚷嚷著讓妻子送他去縣城。妻子和兒女聽到喊聲后,立即跑過來。他們紛紛詢問白曉夢去縣城干什么,他卻死活不說理由,只說馬上去縣城。兒女聽后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無奈地看著父親。妻子卻沒給白曉夢好臉色,她說你是腿壞了又不是腦子壞了,大年三十你去縣城干什么?白曉夢瞪了妻子一眼說,我去縣城辦大事。妻子“呸”了一聲,她說你有個屁的大事。白曉夢發(fā)現(xiàn)妻子與自己針鋒相對,便又朝兒女嚷嚷起來。妻子立即阻斷白曉夢的“命令”,她反問白曉夢,天馬上就要黑了,去縣城的車都沒有了,你怎么去?。堪讜詨粝肓讼胝f,讓大富和永強用抬豬的架子把我抬過去。

妻子和兒女都呆愣地看著白曉夢。

半晌,妻子拉著兒女走開了。她邊走邊說,過完年后我要去醫(yī)院找那個狗日的醫(yī)生,為什么沒有說他的腦子也摔壞了。白曉夢沒有聽見妻子到底說的什么,他看著遠方沉沉的暮色,想哭卻沒有哭出來。

這頓團年飯,白曉夢吃得非常沮喪。酒沒怎么喝,飯菜沒怎么吃,女兒給他盛的半碗雞湯放在一邊,上面結了一層厚厚的油。沒有心思享受美味的白曉夢,眼睛時不時地瞟著電視機。南縣電視臺一次次地播放著廣告,那些油頭粉面的企業(yè)家,坐在辦公室里向全縣父老鄉(xiāng)親拜年。屏幕下方,一排不起眼的小字滾動播放著新聞。白曉夢晃眼看到了楊東的名字,后面跟著“被逮捕”三個字,但到底因什么事被逮捕卻沒有看清楚。他干脆放下碗筷,死死地瞅著電視機??墒?,他剛才看到的滾動新聞已經(jīng)是最后一條。一分鐘后,南縣電視臺開始轉播中央電視臺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

白曉夢收回眼神,看著面前那碗冰涼的雞湯。半晌,他吃力地站起來,拄著拐杖一顛一跛地朝里屋走去。房間里沒有開燈,仿佛是一個巨大的黑洞。

責任編輯:丁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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