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振江
一般認為,亞洲栽培稻(OryzasativaL.),即我們通常所說的水稻有兩個亞種,分別是粳稻(OryzasativaL.subsp.japonicaKato)和秈稻(OryzasativaL.subsp.indicaKato),這兩者都是由日本學者加藤茂包于1928年首先以現(xiàn)代植物學命名法予以命名的。加藤氏稱粳稻為“日本亞種(japonica)”,秈稻為“印度亞種(indica)”,從而助長了當時國際學術界認為水稻起源于印度的觀念。(1)游修齡:《從河姆渡遺址出土稻谷試論我國栽培稻的起源、分化與傳播》,載《作物學報》1979年第3期,第3頁。20世紀40年代,我國著名水稻專家丁穎先生經(jīng)過長期深入研究,提出水稻起源的新觀點。他主張粳稻與秈稻皆起源于中國,是在不同自然條件下分化出來的兩種“氣候生態(tài)型”,其中秈稻與野生稻更為類似,屬栽培稻種的基本型。(2)丁穎:《中國栽培稻種的起源及其演變》,丁穎稻作論文選集編輯組編:《丁穎稻作論文選集》,北京:中國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83年,第25—37頁。他還認為,魏晉以后,南方栽培稻種主要為秈稻。(3)丁穎:《中國古來粳秈稻種栽培及分布之探討與現(xiàn)在栽培稻種分類法預報》,載《丁穎稻作論文選集》,第49—72頁。1973年,浙江余姚河姆渡第四文化層(地層年代距今約七千年)出土大量炭化稻谷,農(nóng)史專家游修齡鑒定后認為是栽培種秈稻。(4)游修齡:《對河姆渡遺址第四文化層出土稻谷和骨耜的幾點看法》,載《文物》1976年第8期,第20—21頁。這一重要發(fā)現(xiàn)進一步佐證了丁穎先生的觀點,使得水稻中國起源論在國內(nèi)成為主流。
以往受技術條件限制,學者在判定史前遺址出土炭化稻谷的秈粳屬性時,通常采用的是粒形判別法。例如游修齡先生依據(jù)自己提出的秈粳判別標準(粳稻長寬比一般在2以下,約為1.6—2.3;秈稻長寬比一般在2以上,約2—3),判定河姆渡遺址所出土的是秈稻。但事實上粒形判別法的主觀性較大,準確率很不理想,在日本學者以正常稻米為樣本的實驗中,僅將長寬比作為判定條件,其正確率只有60%左右。(5)Hiroko Morishima and Hiko-Ichi Oka,“Phylogenetic Differentiation of Cultivated Rice,XXII.Numerical Evaluation of the Indica-Japonica Differentiation”,Breed,1981,31(4),pp.402—413.
近些年來,隨著科學技術的進步,考古學家逐漸摒棄了傳統(tǒng)的粒形判別法,開發(fā)出若干種準確度更高的粳秈判定技術。借助這些先進技術,考古學家發(fā)現(xiàn)了一些與水稻中國起源論相悖的事實。例如,王才林、湯陵華、佐藤洋一郎、藤原宏志、張文緒、顧海濱等諸多學者通過分析古土壤中殘留水稻扇形植硅體(蛋白石)的形態(tài)來判別史前稻谷的秈粳屬性,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大部分考古遺址出土的水稻遺存屬于粳稻或向粳稻的方向演化。還有學者使用掃描電鏡觀察水稻稃表面雙峰型植硅體形態(tài),也得出了類似的結(jié)論。(6)馬永超、靳桂云、楊曉燕:《水稻遺存的判定及相關問題研究進展》,山東大學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編:《東方考古》第14集,北京: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131—157頁。另外,湯陵華等人分析了江蘇草鞋山遺址的水稻葉綠體DNA,(7)湯陵華、[日]佐藤洋一郎、[日]宇田津徹朗等:《中國草鞋山遺址古代稻種類型》,載《江蘇農(nóng)業(yè)學報》1995年第4期,第193—197頁。樊龍江等人提取了田螺山遺址、江西新干戰(zhàn)國糧倉、浙江湖州唐文化層的水稻DNA,(8)樊龍江、桂毅杰、鄭云飛等:《河姆渡古稻DNA提取及其序列分析》,載《科學通報》2011年Z2期,第2402頁。也證明這幾處都是粳稻。
史前稻作遺存沒有表現(xiàn)出明顯的秈稻特征,卻向著粳稻的方向演化,這一新發(fā)現(xiàn)與丁穎先生提出的秈稻屬栽培稻種基本型的觀點顯然是互相矛盾的。
無獨有偶,近些年來隨著計算機與基因技術的迅猛發(fā)展,遺傳學家在水稻起源問題的研究方面也取得重大突破。2012年,由中科院黃學輝研究員領銜的研究團隊,收集了來自446個地區(qū)的普通野生稻,同時還選取了1083種粳稻、秈稻樣本,使用SNP(單核苷酸多態(tài)性)標記技術建立了水稻的基因變異圖譜,以此探究水稻的起源。其研究結(jié)果表明亞洲栽培稻起源于我國華南珠江中游地區(qū),在這里普通野生稻首先被馴化為粳稻,秈稻則形成于東南亞、南亞地區(qū),系最初的栽培種粳稻與當?shù)匾吧倦s交而成。(9)Xuehui Huang,Nori Kurata,Xinghua Wei,et al.“A Map of Rice Genome Variation Reveals the Origin of Cultivated Rice”,Nature,2012,490,pp.497—501.
2018年,以中國農(nóng)業(yè)科學院王文生研究員為首的研究團隊同樣采用SNP標記技術,進一步提高分析精度,并將水稻樣本量擴充到3010份。研究結(jié)果再次肯定大部分秈稻含有與粳稻相同的表征人工選擇過程的基因序列,從而證明秈稻的形成與粳稻有深厚的淵源,但同時也指出一部分秈稻包含粳稻所不具備的可以指示人工馴化的基因,暗示秈稻有其獨立的馴化過程。綜合而言,他們認為亞洲栽培稻是多地獨立起源的,粳稻起源于中國,秈稻起源于印度。(10)Wensheng Wang,Ramil Mauleon,Zhiqiang Hu,et al.“Genomic Variation in 3,010 Diverse Accessions of Asian Cultivated Rice”,Nature,2018,557,pp.43—49.
考古學者和遺傳學家新近的研究成果,都對丁穎先生提出的水稻中國起源論,尤其是秈稻原產(chǎn)中國的觀點提出了強烈質(zhì)疑,這促使我們對以往的研究進行深入反思。因此,筆者不揣谫陋,主要從歷史學的角度對中國秈稻來源問題的研究作一番檢討,以加深學界對于此問題的認識。
由于古代有重視名物訓詁的傳統(tǒng),因此要考察某種作物的源流,字書、韻書是極重要的材料,丁穎和游修齡先生在探討秈稻起源時也是由此著手的,因此之故,筆者首先從訓詁學的角度出發(fā),對涉及秈稻起源的漢字作一系統(tǒng)梳理。
實際上“秔”字字義的縮小,不是到唐代才發(fā)生的,在許慎的時代,“秔”已經(jīng)演變?yōu)榈镜南录壐拍?,因此《說文解字》云:“粇,稻屬”,(18)[漢]許慎:《說文解字》卷7,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28頁。明確指出粇是稻的子集。需要注意的是,這時與秔相對的并不是秈,而是糯,故三國魏李登撰《聲類》,更進一步稱秔乃是“不黏稻也”(19)[唐]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卷4,徐時儀校注:《一切經(jīng)音義三種校本合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81頁。。《玉篇》云:“秔,古衡切,秔稻也?!?20)[南朝梁]顧野王:《大廣益會玉篇》,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74頁。宋初成書的《廣韻》亦云“秔,秔稻”,(21)余迺永:《新?;プ⑺伪緩V韻》,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年,第184頁。稍晚的《集韻》則同于《說文》,云“稻屬”。(22)趙振鐸校:《集韻校本》,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第484頁??傊瑬|漢以后,“秔”主要指不黏稻,亦即飯食之稻,是與糯稻(通常用來制糕、釀酒),而不是秈稻相對的概念存在的,幾乎不再用作稻的總名,上文所引顏師古對《漢書》的注解就是很好的例證。
至于“秈”,日本學者加藤繁提出西漢時已有此字,(23)[日]加藤繁著,吳杰譯:《中國經(jīng)濟史考證》第3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73年,第168頁后來丁穎、何炳棣等學者也持類似觀點。(24)丁穎主編:《中國水稻栽培學》,北京:中國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61年,第22頁;何炳棣著,謝天禎譯:《中國歷史上的早熟稻》,載《農(nóng)業(yè)考古》1990年第1期,第120頁。這些學者的理由是北宋成書的《集韻》和《類篇》引揚雄《方言》曰:“江南呼粳為秈”。游修齡先生對此說持懷疑態(tài)度,理由是:第一,今本《方言》中沒有這條記載;第二,在宋以前的文獻中也沒有這種說法出自《方言》的證據(jù)。(25)游修齡、曾雄生著:《中國稻作文化史》,第52—53頁游先生的質(zhì)疑是很有見地的,因為筆者經(jīng)過考察發(fā)現(xiàn),《類篇》和《集韻》的編撰者很可能是在參考唐代字書時疏于考索,造成誤會。
值得一提的是宋初成書的《廣韻》釋“秔”為秔稻,又釋“秈”為秈稻。表面上看這似乎暗示在宋初,秔與秈已經(jīng)出現(xiàn)分化,實則不然。證據(jù)有二:第一,《廣韻》本于唐《切韻》《唐韻》,今日所見幾種《切韻》殘本中“秈稻”有作“秔稻”者。(36)余迺永:《新?;プ⑺伪緩V韻》,第137頁。第二,因為在宋初時秈秔仍無差別,因此,無論是釋為“秈稻”還是“秔稻”都是正確的。這一點有書為證,建德周氏藏宋刊本《玉篇》釋“秔”曰:“秔,古衡切,秔稻、秈稻也”,釋“秈”曰:“秈,息延切,秔稻,亦曰秈”,(37)[南朝梁]顧野王:《大廣益會玉篇》卷15,《禾部二百九十四》,《四部叢刊》初編第16冊,上海:上海書店,1989年影印本。足證宋初秔與秈仍無分別。南宋時,羅愿才第一次明確指出秔與秈有別,其所撰《爾雅翼》云:“又有一種曰秈,比于稉小而尤不黏。其種甚早,今人號秈為早稻,粳為晚稻?!?38)[宋]羅愿撰,石云孫校點:《爾雅翼》,合肥:黃山書社,2013年,第4頁。
另外,《說文》中沒有收錄“秈”字,但收了“稴”,釋曰:“稻不黏者”。(39)[漢]許慎:《說文解字》卷7,第228頁?!岸p”和“稴”是什么關系,許慎沒有說明,但段玉裁卻肯定“稴”即秈稻。(40)[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篇7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23頁。實際上段玉裁是受清代南方稻種有粳有秈的常識影響,以為自古以來秈稻即在南方種植。然而這種論斷在前代文獻中找不到依據(jù),很難采信。游修齡先生也指出所謂不黏者既可以是秈種,也可以是粳種,(41)游修齡:《稻作文字考》,載《稻作史論文集》,北京:中國農(nóng)業(yè)科技出版社,1993年,第209頁。所以,認為“稴”就是秈稻顯然不能令人信服。
總而言之,從文字方面的證據(jù)來看,我們可以較為肯定地說,在宋代以前,秈秔無別,都指的是粳稻,至宋代,“秈”才用來指代另一類與粳稻不同的水稻。
本節(jié)主要討論宋代以前水稻的收獲期,至于它與秈稻起源問題的關系將在后面揭示。據(jù)漢代及以前文獻記載水稻的成熟期大都在秋末冬初。如《詩經(jīng)·豳風·七月》曰:“十月獲稻”;(42)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413頁?!秲x禮·月令》曰:“季秋之月……天子乃以犬嘗稻,先薦寢廟”,鄭玄注曰:“稻始熟也”;(43)[清]孫希旦撰,王星賢、沈嘯寰點校:《禮記集解》卷17,《月令第六之三》,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483頁。蔡邕《月令章句》稱季秋九月熟者為“半夏稻”。(44)[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覽》卷839,《百谷部三》,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3751頁。東漢以來,文獻中出現(xiàn)了一些成熟期很早的品種,《齊民要術》引東漢楊孚《異物志》曰:“稻一歲夏冬再種,出交趾”,(45)[北魏]賈思勰撰,繆啟愉校釋:《齊民要術校釋》(第二版)卷10《稻》,北京:中國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98年,第694頁。另引《廣志》稱:“有虎掌稻、紫芒稻、赤芒稻、白米稻。南方有蟬鳴稻,七月熟。有蓋下白稻,正月種,五月獲;獲訖,其莖根復生,九月熟。青芋稻,六月熟;累子稻、白漢稻七月熟;此三稻大而且長。米半寸。出益州?!?46)[北魏]賈思勰撰,繆啟愉校釋:《齊民要術校釋》(第二版)卷2,《水稻第十一》,第136頁。
通常認為《廣志》所記載的這些八月以前即可收刈的早熟稻種分布有限,主要應該是在嶺南或者云南等低緯度地區(qū),(47)曾雄生:《試論占城稻對中國古代稻作之影響》,載《自然科學史研究》1991年第1期,第62頁。在長江流域廣大地區(qū)應屬罕見。也有一些農(nóng)史學者及經(jīng)濟史家因為南北朝至隋唐時“蟬鳴稻”這一名詞在文學作品中屢次出現(xiàn),以此認定《廣志》中的蟬鳴稻等早熟稻種在長江流域,乃至黃河以南地區(qū)的分布較為廣泛。(48)李伯重:《唐代江南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北京: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90年,第192頁;王利華:《中國農(nóng)業(yè)通史·魏晉南北朝卷》,北京:中國農(nóng)業(yè)出版社,2009年,第36頁;李根蟠:《中國古代農(nóng)業(yè)》,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10年,第173頁。
論證蟬鳴稻曾分布在淮河以北的學者多舉庾肩吾的文章為例,其所撰《謝東宮賚米啟》中稱:“滍水鳴蟬,香聞七里;瓊山合穎,租歸十縣?!?49)[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72,《食物部·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245頁。說者以為“滍水鳴蟬”一句是滍水(流經(jīng)今河南魯山、葉縣一帶)流域種植蟬鳴稻的確證,但事實恐非如此。“滍水鳴蟬,香聞七里”一句化用三個典故,其一出自張衡《南都賦》:“若其廚膳,則有……滍皋香秔”,李善注曰:“滍皋,滍水之澤也”。(50)[南朝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卷4,《南都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55頁。其二即《廣志》中的蟬鳴稻。其三出自魏文帝曹丕《與朝臣書》,文中稱:“江表唯長沙名有好米,何時此(比)新成粳稻邪?上風炊之,五里聞香”。(51)[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85,《百谷部·秔》,第1449頁?!碍偵胶戏f,租歸十縣”一句也用了三個典故,第一,李善注《七命》“瓊山之禾”云:“瓊山禾,即昆侖山之木禾?!渡胶=?jīng)》曰:‘昆侖之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52)[南朝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卷35,《七命》,第1608頁。第二,晉人呂會引《瑞應圖》稱“異根同體謂之連理,異苗同穎謂之嘉禾”,(53)[南朝梁]沈約:《宋書》卷34,《五行五》,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07頁。此即“合穎”之典。第三,漢世太子食湯沐邑十縣,(54)[南朝梁]沈約:《宋書》卷40,《百官下》,第1253頁。故用“十縣”代指太子。
庾肩吾著文追求辭藻華麗、音律和諧,因此故意不用稻、禾等平實字眼,而用“鳴蟬”“合穎”等詞匯加以代替,一來點明受賜之物,二來借典故中的珍好之物表達自己得寵的欣喜,以此奉承賜予者。至于受賜之米是否出自滍水,滍水所植之稻是否為蟬鳴稻,對庾肩吾來說都是無關緊要的。類似的例子在庾肩吾的文章中還有許多,下面再舉數(shù)例:
睢陽東苑,子圍三尺;新豐箭谷,枝懸六斤。(55)[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86,《果部上·梨》,第1475頁。
上林紫水,雜蕰藻而俱??;云夢清池,間芙蓉而外發(fā)。(56)[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82,《草部下·菱》,第1406頁。
丹徒故苑,歲綿長而不見;岷山雖植,路重阻而來難。(57)[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卷87,《果部下·林檎》,第1490頁。
上述諸篇與《謝東宮賚米啟》十分相似,賜物之名文內(nèi)絕不出現(xiàn),皆用典故替代,這就是庾氏的行文特點。若謂所賜之米必來自滍水、瓊山,所賜之梨必產(chǎn)自睢陽、新豐,所得之菱必出自上林、云夢,顯然是望文生義??偠灾准缥嵛恼乱孕问饺A美為鵠的,《謝東宮賚米啟》所用的“鳴蟬”,只是取其為稻名,學者以此證明當時江淮地區(qū)有蟬鳴稻,并不妥當。
除庾肩吾外,其子庾信的詩中也有“蟬鳴稻”,摘錄其詩如下:
興云榆莢晚,燒薙杏花初。滮池侵黍稷,谷水播菑畬。六月蟬鳴稻,千金龍骨渠。含風搖古度,防露動林於。(58)[北周]庾信撰,[清]倪璠注,許逸民校點:《庾子山集注》卷4,《奉和永豐殿下言志詩十首之六》,第334頁。
此詩為《奉和永豐殿下言志十首》之一,大概是554年冬在長安時所作。是年夏庾信奉命出使西魏,恰值西魏進攻江陵,遂被拘而不遣。(59)魯同群:《庾信傳論》,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10、341頁。此詩之“蟬鳴稻”不能指實為《廣志》中的同名早熟品種,因為《廣志》中的蟬鳴稻七月熟,若移栽至北方,其成熟期只會更晚,不會提前至六月。因此,以庾信此詩證明當時北方有早熟稻是不能令人信服的。仔細玩味庾信文意,“蟬鳴稻”一語中似以蟬鳴代指暑熱,謂六月稻田需水,龍骨渠灌溉之利甚大,而未必就是《廣志》中的蟬鳴稻。
此外,梁簡文帝蕭綱的《七勵》中也有“蟬鳴秋稻”的句子,但明確提出文中所列是“九州珍雜”,(60)[清]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014頁。因此,我們不知道“蟬鳴秋稻”的產(chǎn)地,自然也無從推測蟬鳴稻的分布。
“蟬鳴稻”在唐代詩文中亦屢次出現(xiàn),有學者認為駱賓王所作《在江南贈宋五之問》中“蟬鳴稻葉秋,雁起蘆花晚”一句即寫蟬鳴稻。(61)李根蟠:《長江下游稻麥復種制的形成和發(fā)展——以唐宋時代為中心的討論》,載《歷史研究》2002年第5期,第16頁。事實上此詩中的“蟬鳴”與“稻”之間應斷開,“蟬鳴”并不是“稻”的定語,而是寫動作,與“雁起”對仗,“稻葉”與“蘆花”相對,不可將這里的“蟬鳴稻”理解為水稻品種。與此類似的還有孟浩然《荊門上張丞相》詩中“始慰蟬鳴稻,俄看雪間梅”一句,也被某些學者用來證明唐時蟬鳴稻在長江流域廣泛種植。(62)李伯重:《唐代江南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第192頁。實際上這里的“蟬鳴”與駱詩相同,即用其本義,非稻之名,揣摩詩義即明。而且這首詩另有多個版本作“蟬鳴柳”,而非“蟬鳴稻”,(63)[唐]孟浩然著,佟培基箋注:《孟浩然詩集箋注(增訂本)》卷上,《荊門上張丞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83頁。這也在暗示我們這里的“蟬鳴”二字并非稻名。至于唐張鷟所著傳奇小說《游仙窟》中“城南雀噪之禾,江上蟬鳴之稻”一句,(64)程國斌注評:《唐宋傳奇》,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24頁。乃是化用王維的“雀喧禾黍熟”,以及《廣志》中蟬鳴稻蟬鳴乃熟兩個典故。此篇的蟬鳴稻雖的確是指《廣志》中的蟬鳴稻,但《游仙窟》是傳奇,其中虛構(gòu)、移植之處甚多,況這里用“雀噪”“蟬鳴”顯然是為了取得對仗的效果,并不能當作史料來用。
根據(jù)以上對南北朝及隋唐文獻中所謂“蟬鳴稻”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它多出現(xiàn)在文人鋪陳辭藻、抒寫胸臆的詩文中,幾乎沒有在當時的史書、地志、詔令、奏疏中留下痕跡,因此筆者認為《廣志》中的蟬鳴稻可能只在嶺南部分地區(qū)有種植,不曾在長江流域有較大規(guī)模的分布,文獻中的蟬鳴稻大多時候可能只是作為一種意象存在。
除蟬鳴稻外,唐代文獻中還有不少“早稻”“早禾”,如白居易詩中有“碧毯線頭抽早稻,青羅裙帶展新蒲”,(65)[唐]白居易撰,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卷23,《春題湖上》,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812頁。“早禾黃錯落,晚稻綠扶疏”,(66)[唐]白居易撰,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卷26,《大和戊申歲大有年詔賜百寮出城觀稼謹書盛世以俟采詩》,第2029頁?!熬G科秧早稻,紫筍拆新蘆”等句子,(67)[唐]白居易撰,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卷26,《和微之春日投簡陽明洞天五十韻》,第2063頁。陸龜蒙詩亦云“自春徂秋天弗雨,廉廉早稻才遮畝”。(68)[唐]陸龜蒙撰,何錫光校注:《陸龜蒙全集校注》,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年,第978頁。有些學者不辨名實,將上述詩句中的“早稻”“早禾”理解為現(xiàn)代語境中的早稻,(69)鄭學檬:《中國古代經(jīng)濟重心南移和唐宋江南經(jīng)濟研究》,長沙:岳麓書社,2003年,第204頁;陳勇:《唐代長江下游經(jīng)濟發(fā)展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00頁。實屬誤會。
所謂“碧毯線頭抽早稻”“綠科秧早稻”都是白居易春天所寫的詩句,可能是作者見此處水稻出苗或者插秧較別處為早,即在詩中以早稻名之。詩中并沒有說明這些“早稻”何時可獲,我們又豈能貿(mào)然斷定它們就是六七月即可成熟的早稻呢?
至于“自春徂秋天弗雨,廉廉早稻才遮畝”中的“早稻”也并非現(xiàn)代意義中的早稻。因為此詩后云“兇年是物即為災,百陣野鳧千穴鼠”。這是說“早稻”尚未收獲,即遭野鴨、田鼠摧殘,損失慘重。陸龜蒙另有《禽暴》《記稻鼠》二文,詳細講述當年稻田遭受野鴨和田鼠侵害的事實,據(jù)《禽暴》可知野鴨食稻在十月,(70)[唐]陸龜蒙撰,何錫光校注:《陸龜蒙全集校注》,1047頁。因此這里早稻實屬晚稻。
“早禾黃錯落,晚稻綠扶疏”是大和二年(828)秋群官出長安城觀稼時白居易應詔所作,當時劉禹錫亦有詩作。(71)[唐]劉禹錫撰,劉禹錫集整理組點校,卞孝萱校訂:《劉禹錫集》卷22,《大和戊申歲大有年詔賜百寮出城觀秋稼謹書盛世以俟采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84頁。雖然二人詩中均未說明詩成于何月,但可以推測出城觀稼的時間應該在大部分禾谷即將黃熟之時,若過早,萬一有旱干水溢,則豐收難保,不可謂之“大有年”。所謂“早禾”“晚稻”只是說不同地塊黃熟有先后,早晚有數(shù)日之差,而不是像早稻、晚稻那樣成熟期相差數(shù)月。
另外,還有學者引用明何喬遠所著《閩書》,認為其中“春種夏熟曰早稻,秋種冬熟曰晚稻”一句系引自唐林谞所著《閩中記》,由此認為唐代福建已經(jīng)種植早稻。(72)游修齡、曾雄生著:《中國稻作文化史》,第202頁。然而據(jù)筆者查考,此說難以成立。
第一,認為此語出自《閩中記》并無實據(jù)。崇禎刊本《閩書》原文在“歲時以為糰粽粿糕之屬”后有空格,表示引用《閩中記》之文至此結(jié)束,下一句才是“福州曰粳曰秫,春種夏熟曰早稻,秋種冬熟曰晚稻”(73)[明]何喬遠:《閩書》卷150,《南產(chǎn)志上》,崇禎四年刻本。。點校本以崇禎刊本為底本,卻忽略了這里的空格,“福州”句緊接“糰粽粿糕之屬”而下,(74)[明]何喬遠:《閩書》卷150,《南產(chǎn)志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434頁。遂使讀者誤會,以為“福州”句亦出自《閩中記》。
第二,退一步講,即使何喬遠所見之《閩中記》中確有此語,所反映的也未必是唐代的稻作制度。據(jù)梁克家所云,林谞所撰之《閩中記》在南宋時已經(jīng)散佚無存,當時所能見到的兩部《閩中記》分別為北宋林世程和南宋曾師建所撰(前者系對林書的增補,又名《重修閩中記》)。(75)陳慶元、陳煒:《林谞〈閩中記〉輯考》,載《閩江學院學報》2004年第1期,第5—6頁;黃啟權(quán):《福建地方史志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載《福建史志》2019年第1期,第16—17頁。由此可見,何喬遠所見的《閩書》很可能出自宋人之手,所反映的自然也是宋代的情形。
事實上,唐代水稻仍以九、十月收獲者居多。曾雄生先生通過檢索唐詩,發(fā)現(xiàn)很多詩句都反映出晚秋時節(jié)水稻尚未收獲或者剛剛收獲,說明當時栽培稻多屬晚稻。(76)曾雄生:《試論占城稻對中國古代稻作之影響》,載《自然科學史研究》1991年第1期,第62—63頁。筆者亦曾檢索《全唐詩》,發(fā)現(xiàn)唐代水稻以八月以后成熟者占絕對優(yōu)勢,八月前成熟者極少。(77)羅振江:《宋代早稻若干問題探討》,載《古今農(nóng)業(yè)》2021年第1期,第31—33頁。此外,宋初朝廷曾規(guī)定秋稅自十月一日起征,理由是“江南、兩浙、荊湖、廣南、福建土多粳稻,須霜降成實”,(78)[元]脫脫等撰:《宋史》卷174,《食貨志上二》,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204頁。這也是唐代早熟品種較少的佐證。
綜合上述材料可知,在宋代以前,南方水稻以八月后成熟的品種占絕對多數(shù),八月前的早熟品種極少,僅在華南、云南部分地區(qū)有所分布,并沒有在長江流域得到廣泛推廣。
建國后曾開展過大規(guī)模的地方稻種征集活動,在南方十二省(直轄市、自治區(qū))共征集到地方稻種38150個,其中浙江、安徽、江西、福建、廣東(含今海南省)、湖南、四川(含今重慶市)八省區(qū)早中稻內(nèi)粳種極少,秈種比重超過九成,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湖北、江蘇、貴州三省秈種占比七成左右;上海早中稻則以粳種占優(yōu)勢。如果排除中稻,只考慮早稻,那除上海外,各省區(qū)秈種的比例還有不同程度的提高,整體而言南方十二省(直轄市、自治區(qū))早稻中秈種的比重也超過97%。(79)中國農(nóng)業(yè)科學院作物品種資源研究所編:《中國稻種資源目錄》,北京: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92年;中國農(nóng)業(yè)科學院作物品種資源研究所編:《中國稻種資源目錄·地方稻種》,北京: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92年。
上述結(jié)果表明南方的早中稻,尤其是早稻絕大部分是秈稻。而根據(jù)上一節(jié)的討論可知,宋代以前南方水稻以晚熟種占絕對優(yōu)勢,八月前成熟的品種極少。綜合這兩項事實,我們可以推測秈稻在中國的興起是宋代以來的事,否則我們很難解釋為什么宋代以前南方幾乎不種早稻。
實際上在丁穎先生提出秈稻中國起源論之前,水稻專家周拾祿就撰有《中國是稻之原產(chǎn)地》一文,推測粳稻起源于中國,秈稻由域外傳入,其源頭是宋代傳入中國的占城稻。(80)周拾祿:《中國是稻之原產(chǎn)地》,王才林主編:《紀念周拾祿先生誕辰110周年暨稻作起源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中國農(nóng)業(yè)科學技術出版社,2008年,第11—14頁。不過當時的技術手段尚不足以證實此項論斷的真?zhèn)危芟壬卜鞘穼W家,未能從歷史學的角度進行充分論證,因此這項推測不曾引起學界重視。
“占城稻”一名始見于大中祥符五年(1012),據(jù)《宋史·食貨志》中記載:
帝以江、淮、兩浙稍旱即水田不登,遣使就福建取占城稻三萬斛,分給三路為種,擇民田高仰者蒔之,蓋旱稻也。內(nèi)出種法,命轉(zhuǎn)運使揭榜示民……稻比中國者穗長而無芒,粒差小,不擇地而生。(81)[元]脫脫等撰:《宋史》卷173,《食貨志上一》,第4162頁。
除此以外,《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文獻通考》《宋會要輯稿》也記載有真宗推廣占城稻的經(jīng)過,內(nèi)容大同小異。(82)[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點校:《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77,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764頁;[宋]馬端臨著,上海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點校:《文獻通考》卷4,《田賦考四》,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95頁;[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食貨1之17,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4810頁。按,《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文獻通考》《宋會要輯稿》皆系此事于大中祥符五年,而《宋史》系之于大中祥符四年,恐有誤,似應以前者為是。所謂占城稻,自然是由占城(今越南南部)經(jīng)海路傳入中國的稻種,屬于秈種(東南亞稻種以秈為主),而真宗所推廣的是其中的早熟品種。(83)《宋史》稱其為“旱稻”,而《宋會要輯稿》所記載的種植方法來看,占城稻確屬水稻。其文還稱在淮南如果早春天寒,可以推遲播種,在這種情況下八月可收。據(jù)此可以推測在長江以南的廣大地區(qū),占城稻通??梢栽诎嗽虑俺墒?,實屬早稻。另外需要指出的當時傳入中國的占城稻不止一個品種,不僅有早稻還有晚稻,但最受歡迎的是早稻,至于晚稻在國內(nèi)的傳播情況筆者另有撰述。
關于占城稻如何傳入中國民間有不少傳說,例如《湘山野錄》稱“真宗深念稼穡,聞占城稻耐旱”“遣使以珍寶求其種”,(84)[宋]文瑩撰,鄭世剛、楊立揚點校:《湘山野錄》卷下,《真宗求占城稻種》,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57頁。即認為占城稻是真宗遣使至占城取得。這種說法難以置信,因為史籍明確記載大中祥符年間真宗自福建取占城稻種三萬斛分給江、淮、兩浙,福建地區(qū)占城稻種植規(guī)模如此之大,其流布必久,不可能始于真宗時期。《嘉泰會稽志》則稱占城稻系唐太宗伐占城國所得,(85)[宋]施宿等:《嘉泰會稽志》卷17,《草部》,《宋元方志叢刊》,第7024頁。此說很可能也是出于附會,因為唐太宗伐占城事并無其他書證,若真有其事,史籍不應闕載。
筆者以為,占城稻可能是唐代中后期經(jīng)海路傳入福建的,理由有三:第一,有唐一代東南沿海與占城國之間經(jīng)貿(mào)往來頻繁。有研究顯示武周時期占城國使者進京朝貢8次,中宗、睿宗時4次,玄宗時7次,朝覲次數(shù)居南洋諸國之首,(86)周運中:《中國南洋古代交通史》,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04—205頁。從政治上的頻繁往來可以推測占城與東南沿海之間存在較為穩(wěn)定的海上貿(mào)易通道。安史之亂以后南洋諸國使者很少進京朝覲,但占城與東南沿海的貿(mào)易交流恐怕不會因此而減少。
第二,有唐一代廣州是南洋貿(mào)易無可爭議的第一大港口,但中唐以來,泉州已經(jīng)逐漸崛起,成為東南沿海的重要港口。例如中唐沈亞之《郭常傳》記載當時福建地區(qū)的外洋貿(mào)易頗為興盛,甚至還有商人將波斯、安息諸國貨物由福建輾轉(zhuǎn)運至饒州銷售。(87)[唐]沈亞之:《沈下賢集》卷4,《郭常傳》,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079冊,第22頁。另外阿拉伯世界的文獻也可以佐證中唐以后泉州在海洋交通史上的地位,在阿拉伯地理學家伊本·胡爾達茲比赫(820或825—912)所著的《道里邦國志》中記載中國沿海有四大港口,自西向東分別是Lūqin、Khānfū、Khānjū和Qāntū,其中Khānfū至Khānjū八日程,Khānjū至Qāntū二十日程。(88)[阿拉伯]伊本·胡爾達茲比赫著,宋峴譯注,郅溥浩校訂:《道里邦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72頁。這里的Khānfū和Qāntū分別是廣州和江都,而Khānjū很可能就是泉州。(89)周運中:《中國南洋古代交通史》,第227—229頁。除泉州外,福州也是海外貿(mào)易的港口之一,福州出土的元和八年(813)《球場山亭記》稱本州為“海夷日窟,風俗時不恒”,(90)廖大珂:《唐代福州的對外交通和貿(mào)易》,載《海交史研究》1994年第2期,第39頁。地方風俗受海外商客熏染,于此可見當時福州海外貿(mào)易之繁盛。
第三,在占城稻的早期傳播史中,福建居于關鍵地位。前面已經(jīng)述及,真宗在江、淮、兩浙三路所推廣的三萬斛占城稻種取自福建地區(qū),說明當時福建占城稻的播種面積至少有數(shù)萬畝之多。換句話說,當占城稻第一次見于史籍之時,它在福建地區(qū)必定已經(jīng)傳播了很久。另外據(jù)筆者研究,早稻在南方的興起始于唐末,而唐末宋初史籍中為數(shù)不多的早稻往往又與福建存在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例如唐末崔道融詩中曾記載福建種植有秋初即可收獲的早稻;宋太宗淳化年間,何承矩在河北種植七月成熟的“江東早稻”系出于閩人黃懋的建議;真宗咸平二年(999),處州知州閩人楊億上奏稱本州秋初刈稻后,元根再發(fā);(91)羅振江:《宋代早稻若干問題探討》,載《古今農(nóng)業(yè)》2021年第1期,第32頁。而楊億《談苑》還記載宋初福建建安人江翱在汝州魯山做知縣時,見本縣連歲枯旱,于是自建安取早稻一種移栽至魯山,民食遂足,(92)[宋]江少虞編:《事實類苑》卷23,《江翱》,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74冊,第196頁。按,文淵閣本《事實類苑》作“早稻令種”,而有本作“旱稻一種”,筆者以為,下文既云“此稻雖(耐)旱”,上文若為旱,似嫌重復,當以早為是。而這一品種也高度疑似后來真宗所推廣的占城早稻。
根據(jù)上述幾點事實,我們認為占城稻與福建的淵源極深,其最初的傳入地很可能在福建,而傳入的時間大概在中晚唐時期。此前有學者推測占城稻系唐末五代通過福建某海港進入中國,(93)黃桂:《關于占城稻若干問題探析》,載《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98年第4期,第21頁。從時間上來說恐怕偏晚,因為唐末五代時期長江流域已經(jīng)有關于早稻的記載,占城稻的傳入中國的時間理應更早。
隨著唐末宋初占城早稻的逐漸興起,南方水稻種植格局也隨之改變,最終形成本土晚稻與外來早稻并駕齊驅(qū)的局面。由于二者在形態(tài)特征與生理特性上都存在顯著差異,在名稱上自然也應該加以區(qū)別。正是這樣的現(xiàn)實需求推動著“粳”與“秈”分化,“粳”仍然用來指稱本土晚稻,而“秈”逐漸變?yōu)橥鈦碓绲镜拿Q。羅愿《爾雅翼》稱:“又有一種曰秈,比于稉小而尤不黏,其種甚早,今人號秈為早稻,稉為晚稻”;(94)[宋]羅愿撰,石云孫校點:《爾雅翼》,第4頁。王禎《農(nóng)書》稱“早熟而緊細者曰秈,晚熟而香潤者曰粳”都是對這一事實的反映。(95)事實上將水稻分為粳、秈二種是長江下游地區(qū)的習慣,而長江中上游以及華南地區(qū)通常將秈稻稱作“粘稻”或“秥稻”,讀作zhān,更展示出它與占城稻的淵源。關于此問題,筆者另有專文詳論。
通過前面的討論,我們可以確認以下三項事實:第一,考古學、遺傳學的研究都表明,秈稻很可能系有東南亞或南亞地區(qū)傳入,而非本土起源。第二,宋以前秈秔為同物異名,宋代以降,秈秔始分化為兩個不同的稻種類群之名,前者指稱本土晚稻,后者指稱外來早稻。第三,宋以前,南方稻種以晚熟品種占絕對優(yōu)勢,至唐末宋初八月前收獲的稻種才逐漸興起,而從南方稻種分布來看,八月前成熟的品種絕大多數(shù)屬秈稻。綜合上述三項事實,筆者認為周拾祿先生關于秈稻系域外傳入的推測大體是正確的,雖然我們現(xiàn)在并不清楚本土稻種在秈稻的形成過程中究竟發(fā)揮了多大作用,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即秈稻的興起與唐中后期傳入的占城稻有重大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