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
經(jīng)歷過
風(fēng)吹走手里一張便條,
與一片樹葉接頭,紙上的信息隱約。
有鳥飛過,假裝什么也沒看見,
天色越來越晦澀。
無花果已經(jīng)掛滿枝椏,
突然的花開,江湖走卒不知去向。
甜言蜜語一句比一句煽情,
輕信季節(jié)死無葬身之地。
冬天的笑不懷好意,
比笑里藏一把刀更不容易辨別。
雪花接近的目標(biāo)沒有覺察,
我發(fā)出的暗號被風(fēng)腰斬,零落成泥。
等一只靴子落地
等一只靴子落地,
不關(guān)心尺碼,不在乎落地磕碰的聲響。
風(fēng)也過了,雨也過了,廟堂與江湖,
一張紙,不能覆蓋浩蕩的身體,
血的河自由流淌。
人生用過的標(biāo)點(diǎn)符號很清晰,
語義學(xué)的抽屜,堆滿發(fā)黃的卷紙,
隨便抽出一張都可以寫詩。草木生煙,
月華清涼,河邊蜿蜒的小路上,
悠哉游哉一只白鷺。
天上的云彩散了,袖口的風(fēng),
挽留深秋的淡酒,一杯向遠(yuǎn),一杯向空,
不必一飲而盡,掛杯的晶瑩,
甄別抒情的度數(shù)。昨夜夢見陶淵明了,
與山水呼應(yīng),還是那件布衣。
現(xiàn)在,以后
站臺、串臺是很久以前的事,
過場多了,煞有介事和心猿意馬,
都正襟危坐。一個座牌到另一個座牌,
讓人想起南山的陵園。
很多人樂此不疲,我不能。
老了老了應(yīng)接的請柬,悄悄塞進(jìn)抽屜,
爽約那些路徑爛熟的熱鬧,
一張老臉也是臉,留給自己。
出行應(yīng)該講究了。繞道、規(guī)避,
最適合的是清凈角落。比如書房發(fā)呆,
河邊散步,偶爾下樓音樂吧里散坐,
一首老歌掉進(jìn)杯里,幾重漣漪蕩漾。
人前人后的風(fēng)光最終一地雞毛,
留一支給自己當(dāng)令箭,令行禁止——
無聊不聊,自耕一畝三分地,
種瓜種豆,外加半壺落霞,而已。
絕版
民間真好。一條毛線圍巾沾滿地氣,
穿針引線的手指,在夜色中,
把上弦月的缺口織滿。
確定是絕版,人世間只有一條,
天上掉下流星,一千零一顆,
每一顆,都可以閉月羞花。
陽光翻曬的年代,已經(jīng)鎖定,
以后再多的款式和品牌,黯然失色,
再也沒有它的質(zhì)地和溫暖。
涅瓦河那年的白夜被圍巾包裹,
一針針辨認(rèn)線條行走的路徑,
還是那手指,開始給時間占卜——
洗牌的正逆和開牌的方位,
與圍巾起伏的波濤不謀而合,
刻意留下的漏針顯赫,那是天眼。
呼吸在縫隙的通道起承轉(zhuǎn)合,
針眼里一朵隱身的雪,光芒閃耀,
還是那么生動。
槐抱柳
張壁古堡那年的戰(zhàn)火,
燒掉了很多記憶。曾經(jīng)的牧歌折斷,
傷痛覆蓋傷痛,沒有故事一氣呵成。
槐花與柳絮的私語,在后來的日子里,都是寶典。
傳奇只能在晉中大地。
比冷兵器時代留下一萬米地道更深邃、更迷人,
千年老槐艷遇不足百年的楊柳,
一個擁抱就是永遠(yuǎn)。
說相濡以沫都膚淺了,槐柳身心同體,
年齡不是問題,身高不是問題,甚至性別,
也不是合二為一的阻礙?;币?yàn)榱菽痉甏海?/p>
柳因?yàn)榛倍L(fēng)姿綽約。
我在植物分科里無法歸類,槐身體里的柳,
和柳身體里的槐,一場刻骨銘心的愛,
穿越了所有偏見。槐抱柳,不止是一種生長,
已經(jīng)獨(dú)立為新科,我有詩為證。
在綿山我看見了介子推
晉文公火燒綿山以后,云霧多了一些,
介子推各種版本都不及寒食節(jié),
“禁火”表達(dá)的追悔和清明。
介子推無路可遁,肯定是留在山里了,
有風(fēng)高一聲低一聲在呼喚,煙雨里
幾根骨頭,或者一把灰。
山是好山。每一處都有介子推的影子,
上山不敢念想肉滋味,不敢喝湯,
礦泉水也不敢喝。
我用鏡頭替代我的眼睛,切割
綿山不相干的風(fēng)景。斷壁上一個老人頭,
被我定格。
我相信那塊石頭就是介子推現(xiàn)身,
不能確定是他在人群里看見我,
還是我在亂石中找到了他。
時間久遠(yuǎn),年輕的介子推老了,
生命里的介意和不介意,輕若鴻毛,
唯有所作所為,被大山雕刻。
后土廟琉璃,絕句
秦磚漢瓦之后,琉璃大行其道,
有一點(diǎn)陽光就燦爛。
廟里的色相超凡脫俗,艷了,絕了,
所有溢美之詞暗淡無光。
后土娘娘端坐在那里,偏好孔雀藍(lán),
那藍(lán),經(jīng)典的藍(lán),脫穎而出。
送別白航
先生走了,在中秋前夜,
月亮很圓、很亮,朋友圈堆積滿滿。
時間:晚十一點(diǎn)五十六分,一顆星星,
從萬人矚目的天上掉下,
悄無聲息。
四分鐘之后,那些虛擬的花好月圓,
爆屏手機(jī),怎么看都有了缺口。
缺口里看先生的背影,
一道彩虹劃過,從地面回到地面,
生命照耀了天空。
先生親手擦拭的星星,浩蕩了銀河,
任何一個蹚過這條河的人,
都不敢說自己最亮。
星星的光輝一直在質(zhì)疑暗夜,
最黑的夜也不能掠奪。
從布后街到紅星路二段,
轉(zhuǎn)場間隔500米,一首詩沒有寫完,
先生分行的句子停留在最后的月光下。
另起行,還是詩歌、青春和愛情,
星星還是那顆星星,人間天上。
隔海哭吳鴻
一部打開的中文版圖書,
在克羅地亞合上。海水的咸與淚水的咸,
糾纏,我目光所及,支離破碎。
端端正正的漢字,堆滿歉意和倦容,
一個人遠(yuǎn)行的正面和背影,
化成一瞥驚鴻。
我在書里分揀屬于你的
逗號、頓號和省略號,找不到句號。
那天的“早上好”,給我遙不可及的問候。
終于明白你真的是累了,
這世上有多少漢字,就有你多少腳窩,
畢其一生的陷入,再也拔不出來。
做書的人與做人的書,渾然天成。
干凈的封面上,一顆不生雜草的頭顱,
光芒還在,你的名字從海上升起。
父親終止了一個時刻
只記住時刻,早上7點(diǎn)10分,
我起床,知道老爺子也是早起的人,
突然想撥個電話。通了,沒接,
再撥,又通了,那邊聲音有些異樣。
那個一直清醒、清晰的聲音,
變得渾濁而遙遠(yuǎn)——“我要走了”
突如其來,突如其來,
一句沒有任何鋪墊的應(yīng)答,比子彈
更迅捷地?fù)糁形业臓繏欤?/p>
窗外驚飛一只白鷺,一聲凄厲。
成都與重慶的距離被拉得很長,
四個輪胎長不出翅膀,窗玻璃外,
天空面無表情,路牌在倒,樹木在倒,
12點(diǎn)零8分,高速戛然而止。
前面是世紀(jì)的界碑,只差五步,
就抵達(dá)我們的百年約定。
感應(yīng)是什么東西,比現(xiàn)實(shí)更殘忍,
如果不撥那個電話,如果
撥通了沒人接我不再繼續(xù)撥,
老爺子就不會說出那句話,如果
那句話沒有說出,就不是這個樣子。
我記得非常清楚,早上從來不撥電話,
我怎么那么手賤,那么傻。
我無法面對這一天,這個時刻,
撥了不該撥打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