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桑世杰走進臥室,他抬了抬倦怠的雙目,發(fā)現(xiàn)床上的妻子龔楠涂著猩紅色的口紅、大地色的眼影,被子半掩著身體,正滿懷信息量地望著自己。
他訕笑了一下,或者說是苦笑更為精準。
“你過來?!饼忛p聲說。
桑世杰褪去身上筆挺的藕荷色襯衫和西褲,只穿著一件白色T恤和拳擊手短褲坐在床沿上。
“坐那么遠干嗎啊,我能吃了你?”
于是,他往里挪了一寸。
“夢夢睡了?”他使勁揉著酸澀的眼睛問道。
“早就睡了,晚上八點我給她講完故事就小豬似的睡過去了?!?/p>
這時,龔楠將被子拉開,露出僅穿著桃粉色情趣內衣的半裸身體。
她的嘴唇有些哆嗦,笑容僵硬地問:“漂亮嗎?我?!?/p>
“新買的?好看。”
男人說話的語調平淡,女人不滿地將雙臂摟住他的脖頸,欲親吻。
“今天接待了五撥投資人調研,累死了——”桑世杰迅速躲開那“血盆大口”。
龔楠一下坐直了,眼睛冰冷地盯著桑世杰。桑世杰的目光短暫掃過龔楠小腹那無法忽視的贅肉,那贅肉恰如一個游泳圈,讓人有想去捏一把的沖動。
“不鬧——啊,乖,”桑世杰敷衍著,“媽的,真累死了,我去沖個澡,睡了?!?/p>
話音未落,他人已經走進了浴室。
龔楠在床上一直保持那筆直的坐姿。這款情趣內衣是自己在網上逛了三個小時才拍下的。胸罩的關鍵部位繡著兩個半透明的櫻桃,若隱若現(xiàn)。她也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滿是贅肉的肚子,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而后全力吸腹,小腹終于扁平一些。然而一呼氣,肚子又彈了回去。她狠命用手捶了一下那肚腩。肚腩上的妊娠紋仿佛組成古怪的笑臉,嘲諷著她。
她環(huán)視這間主臥室。一張一米八的大床外,是步入式衣帽間,還有內嵌的衛(wèi)生間與浴室。這四室兩廳兩衛(wèi)的大房子,要說起來,還是自己已故父親的遺產。父親在世時,仕途曾頗為順遂得意,才分到手如此寬敞的房子。然而,在龔楠二十五歲那年,父親便因肺癌去世了。
母親常說,父親對外頭任何一個人都和藹可親,唯獨對自己心狠手辣、嚴苛至極,他是個脾氣一點就著的老煙鬼。于是,肺癌成了他的“報應”。即便父親已死去逾十年,母親對他的怨恨似乎依舊未曾止息。即便沒有白頭偕老,但也是從一而終,是外頭人挑不出毛病的婚姻。但只有當事人知道自己心里有多少毒瘤與血水,那是一個妻子對一個丈夫赤裸裸的恨。
龔楠解開胸罩,丟在一旁,迅速套上普通的棉質睡衣。自從二十七歲嫁給桑世杰,后者便“倒插門”入贅到這個大房子里,而龔楠那病懨懨的母親則更愿意獨居——身體本就差勁,且腰椎間盤突出,十分痛苦,根本沒法幫帶孩子。于是,龔楠與桑世杰幾年前各自出資50%,購置了一處新房產,如今讓老太太一個人住著。只是貸款還沒還清,每月還交著一萬元的月供。
桑世杰是個學霸,雖然來自十八線小城鎮(zhèn),但一路走來都是尖子生,研究生畢業(yè)后便開始進入大企業(yè)工作,幾次跳槽,跳成了如今某美股上市公司的IRD——投資者關系總監(jiān),且是內部最炙手可熱的“董秘”人選。他稅前年薪達百萬,但扣掉稅費也蒼白許多,依然無法躋身這個城市的上流。而龔楠呢,則一直是偏科生與學渣,只有一門功課靈光,那便是英語。于是她大學畢業(yè)后,一直在某英語教學機構任一對一授課教師,時間自由,且常??梢栽诩乙曨l教學,這極大地方便了她成為一個賢妻良母照顧女兒夢夢。
當年,剛與前女友分手的桑世杰,報名了龔楠的小班授課。男方第一眼見到女方,便展開火力全開的追求攻勢,從早到晚,一天發(fā)八次信息,一天打三次電話。他隔天便要見面請吃晚餐看電影……還有,一個深蹲下來給女方系鞋帶,上樓梯時將女方背在背上,女方大姨媽來了時飛速去超市購買女性用品并切姜絲泡紅糖水,還有,陪她度過失去至親父親的創(chuàng)痛期。
這一頓操作下來,哪怕“驕嬌二氣”如龔楠者也終于淪陷?!膀湅啥狻边@四個字,婚后曾高頻次出現(xiàn)在二人的爭吵中,而龔楠也從未否認過——畢竟自己是一線城市的官二代,“驕嬌二氣”幾乎是必然的副產品。
換上普通睡衣睡褲的龔楠,躡手躡腳地走到女兒房間,她跪在女兒床邊,長久地靜靜端詳夢夢的睡顏,臉上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慈母的笑意。難以想象,孩子都已經五歲了,而自己與桑世杰的婚姻也走到了第十個年頭。
龔楠的情史十分簡單,大學時曾交往過一男友,畢業(yè)后因異地工作而頻繁爭吵、冷戰(zhàn),最終告吹。而后,她幾乎空窗了三年,才遇到了自己的“學生”,而后的丈夫,桑世杰。
回到主臥,龔楠看見桑世杰已經躺在床上,只給自己一個后背。她輕輕躺在旁邊。她想著自己的情趣內衣,越想越窩火。她拍了拍丈夫,可后者只是鼻子哼了一聲。“干嗎啊,剛要睡著……”她感覺對方都快開始磨牙了。
龔楠感覺自己的小腹部似乎有一只灼熱的水母,一下一下地吐納,試圖攫取什么,試圖被什么填滿。那是女人的欲望??纱丝蹋ㄓ袡C械地躺在床上,祈禱時間將這欲望冷卻。
2
“爸媽要過來住一周,我們那邊是‘火爐’,太熱吃不消,這邊涼快點兒?!?/p>
晨起,桑世杰邊系襯衫扣子邊對龔楠說。后者已經將孩子送到了幼兒園,剛進家門。
“知道啦——”龔楠頗為不耐煩地說,“爸媽來了挺好,還能幫忙接夢夢上下學,我還能有時間和閨密聚聚呢?!?/p>
“媽那個腰……最近怎么樣?”桑世杰例行公事地問。
龔楠知道這說的是自己的媽?!白隽诵♂樀读?,但好像說效果不行,天天跟我喊疼?!?/p>
“那你要不要過去陪媽兩天?”
“不用?!饼忛獢蒯斀罔F地說,“讓兩個成年女人一起生活是非常不科學的事情,哪怕是母女。再說,我去了,誰管夢夢?。俊?/p>
龔楠在內心一直對母親懷有積怨。在她眼里,母親不僅沒有在丈夫臨終時好好用心照料,甚至從丈夫的死亡中獲得某種解脫和喜悅。而那個對她而言被叫作“可惡的丈夫”的人,畢竟,是自己的爸爸啊。
桑世杰從玄關拿起車鑰匙,那是一個奔馳車標十分明顯的鑰匙,他也總愛把它若無其事地放在最顯眼的地方。當初,龔楠主張買個經濟適用的日系SUV便好,但桑世杰堅持要買高配的奔馳轎車。
他一只腳已踏出大門,方才吐出“我走了啊”這幾個字。龔楠忙在其后追問:“晚上回來吃嗎?”
“現(xiàn)在還說不好,總之,晚上再給你信兒?!?/p>
“早點兒發(fā)信息啊,不然都不知道該不該做你的飯。要是就我和夢夢,我倆簡單扒拉一個菜就……”
龔楠意識到,自己說話的當口兒,丈夫已經完全出了門。
她更意識到,自己忘了問公婆是哪天的車、哪天抵達了。
丈夫出門后,偌大的房子安靜得如一口深井,龔楠的雙耳捕捉著一切白噪聲。
她做了個深呼吸,而后在電腦桌前坐下,準備開始一對一網上教學。
龔楠這些年不僅教成人,還教青少年。原因很簡單,這些人是最舍得掏錢的群體,她每小時能多掙點兒。接下來的兩小時,她將和一個女孩一起練習英文聽說。
視頻界面被打開,課程開始。
“How are you doing today?”
女孩只羞澀地答了一句:“Good.”
“Well, maybe you can also say fabulous, fantastic, or never been better, right?”
龔楠循循善誘?!癙lease repeat after me,I am doing fabulous.”
龔楠的聲音聽上去元氣滿滿,但自己心里卻不住嘀咕:fabulous, 這日子,究竟誰在doing fabulous?
龔楠的心里,其實有一個夢。她不太好意思說出來,就仿佛一個素人對某個知名導演說,能否讓我也試試鏡?
她夢想能創(chuàng)建自己的英語教學品牌,通過諸如走進動物園、博物館等多種線下的形式, 讓孩子們在探索過程中來接觸語言。然而,這個夢想在她腦中只是一個帶著光暈的雛形,她既沒有成形的商業(yè)計劃書,也沒有志同道合的伙伴。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夢想是可笑的、寒磣的。尤其是一年前,她首次對桑世杰提出自己想創(chuàng)業(yè)的想法時,桑世杰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想什么呢?!蹦且豢蹋X得原地沉入一面湖底。
她已經越來越少回憶當初桑世杰是如何死纏爛打、喪心病狂地追求自己的往事了。那仿佛是上輩子的劇情;而她也越來越搞不懂,自己和丈夫之間的這種形同哥們兒或合作伙伴一樣的親密關系是何時形成并固化的。若說大事件的節(jié)點,她想不出。但,他們已經五年沒有做愛了。對,五年。
自從夢夢出生后,桑世杰便沒再碰過自己。
3
中午,龔楠約了自己的閨密曉雪一起共進午餐。
曉雪是學美術出身,目前是個自由設計師,也是個堅定的丁克。她的丈夫常年賦閑在家,但包攬了所有家務與一日三餐。此君廚藝十分了得,吃過他做的飯的人都建議他千萬不要再出去工作了。這樣的婚內配置,曉雪似乎已經尋求到某種微妙的心理平衡,夫妻之間現(xiàn)在愈加和諧。
二人在一家“能量輕食”沙拉店里對坐而食。地方是龔楠挑的,挑這個地方時,她一再瞄自己那隆起的肚腩。
“至少像懷孕四個月?!彼跁匝┟媲白匝宰哉Z。
“什么像四個月?”
“我這肚子,媽的,怎么減也減不下去。生完夢夢,好像這肚子就焊在我身上了,固若金湯啊?!饼忛胫?,桑世杰會不會是因為自己的肚子倒胃口,所以沒興趣碰自己呢?
“看不太出來,真的,你別穿太緊身的衣服就成?!睍匝┳R趣地安慰著,而后及時轉移話題,“你們家老桑,現(xiàn)在事業(yè)做得風生水起啊?!?/p>
“晚上老不著家,每倆禮拜就要出差,家里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孩子啊家務啊——這一天也夠我受的。有時候,真羨慕你不生孩子。太瀟灑、太明智。現(xiàn)在夢夢還有游泳課和跆拳道課,全都是我接送,還得在那兒陪著、等著,特耗神兒。當初生孩子的時候哪里能預見到這些,要是能預見,我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選擇生。真是——沒生孩子要管住腿,生了孩子別后悔啊?!?/p>
“我也有壓力啊,我和老公倒是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我倆肯定是不生??晌腋改负退改福靸深^會給我們壓力,說什么沒個孩子‘生活都失去希望’,而且‘老無所依’什么的。最可惡的你知道是什么嗎?是有些人會拐彎抹角地懷疑是你倆身體有毛病,或你老公是不是‘不行’——對付這種人,我就直接說,我們自己選擇的丁克,而且,正在避孕?!?/p>
避孕。
這倆字在龔楠心里炸開了。避孕就說明頻繁的——至少是存在的性生活。曉雪和老公都結婚十二年了,比自己還要多兩年。
“真羨慕你?!边@句話龔楠脫口而出。
“羨慕我?羨慕我什么?你和老桑還有夢夢一家三口多甜蜜啊,男主外、女主內,你們家老桑能掙錢,你還能兼顧教英語的工作,羨煞旁人呢。再說,老桑對你多殷勤,當初追你的時候,簡直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每天還給你發(fā)天氣預報和穿衣指南呢。”
我們沒有性生活。
這句話就在龔楠嘴邊,但這五年,每次這話要跳出來之前,都被她生生咽下。她說不出口。這仿佛是最無法外揚的一件家丑。
“是啊,老桑掙得還可以。雖然不太著家,空中飛人,但對我向來也算百依百順。”
“年薪至少百萬了吧?”
“嗐,差不多,但還要扣稅啊,他買的股票也一直特低迷。不過,他向來是上交收入的??傊灰芎臀摇喜蟊怼?,就怎么都行?!?/p>
這番話又帶給龔楠安慰,畢竟,也算句句實情。桑世杰的確在這些“大面兒上”都做得不錯,用“好丈夫”的標準衡量,似乎他也可以過平均線的。而且,曉雪的丈夫就算再好、思想再進化開明、廚藝再上乘,不是也不往家里拿一分錢嗎?所以,也許人人都有這種系統(tǒng)性的重大缺憾,自己也沒必要太在意昨晚那套情趣內衣、自己的肚腩和五年沒有的性生活。她在內心迅速地規(guī)勸著自己。
“你覺得有丈夫的感覺像什么?”半晌,曉雪眼神空茫地問。
龔楠不假思索地說:“有錢一起花,有事能有人商量。也就這樣了吧?!?/p>
“我公婆要來了??赡芤粌芍堋!彼o接著說。
“反正你們家那么大,都住得開,也不影響你什么?!?/p>
“但也挺煩的,他們特愛吃‘餡兒’,每天早晨五點起來就在案板上剁,我根本不可能還睡得著。有時候夢夢都會被吵醒。而且,他們一來,家里的氛圍一下就變差一大截兒——在暖氣和門把手上晾襪子,塑料袋也塞在暖氣片后面。我婆婆還在客廳里鋪了一地的山楂或辣椒,在那兒晾著。你也知道我為了裝點家里費了多少心思?!?/p>
“這再糟不也就一兩周嘛,又不和他們過一輩子。”
“一兩周也煩。而且我婆婆口音特重,我公公又聾,根本沒法有效交流。好在,他倆來了,至少伙食不用我管了,都婆婆做飯,公公能幫著接送夢夢——咱倆就可以晚上玩兒了,不賴吧。”
“那真不賴,跟你說,我覺得我都沒見過下午三點之后的你——”
“因為三點就得去接孩子啊,然后就是晚飯、課外班,一直‘鏖戰(zhàn)’到晚上八九點——都是我一人。”
“終于要見到晚間時段的你了,咱倆去酒吧怎么樣?”
“就這么定了?!饼忛睦镆灿行┬⌒〉呐d奮,很久沒有小酌了,她很想舉著酒杯,慵懶地坐在酒吧里,讓自己微醺,獲得一種眩暈松弛的感覺——她心里有種做一個放蕩女人,充分感知自己的荷爾蒙與魅力的隱隱沖動。只有酒精能辦到這一切。
4
公婆進家門的那一天,龔楠正在陪女兒折紙,便聽門“咣當”一聲,桑世杰帶著老頭兒老太太進來了。
夢夢看見爺爺奶奶,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奔過去擁抱。
龔楠嘴里殷勤地叫著“爸、媽”,看著眼前這對提著一個巨大編織袋,身高體重幾乎相同的老兩口,他們簡直像一對黑黝黝的石礅子。
給老人換的拖鞋,龔楠早已備好。公婆卻穿錯了——公公穿了紅色拖鞋,婆婆穿了藍色拖鞋。
“爸,那是給媽的……”
但老頭兒鐵定是沒聽見,于是大家將錯就錯。
“您二老的房間我都收拾好了,喝點兒水就先進去歇歇吧。”龔楠盡量保持著一位稱職兒媳的微笑,直到嘴角僵硬。
“那爸媽你照應一下,我上趟廁所,還得回公司?!鄙J澜苷f著,便奔向主臥衛(wèi)生間,龔楠緊隨其后。
桑世杰撒尿從不關門,龔楠一邊看著他排尿,一邊問他:“爸媽這次是只住一周嗎?”
“對,下禮拜得回鎮(zhèn)上參加我姐兒子的滿月酒。他倆路上才告訴我,這次來北京,其實是想來看個毛病——爸的毛病。我剛聯(lián)系了醫(yī)院熟人,明天就去檢查?!?/p>
“爸啥毛病???”
“男科的,歲數(shù)大了,普遍得很。沒什么大事。”
解放完的桑世杰,系上文明扣,說了聲“走了”,便消失在走廊盡頭,而后,又聽得門“咣當”一聲。
夢夢嗲聲嗲氣地纏著爺爺奶奶陪她折紙。龔楠一邊微笑看著,一邊突然意識到,明天與曉雪的酒吧飯局泡湯了——既然明天老頭兒老太太要奔醫(yī)院,這孩子還得自己接送啊。
“泡湯了?!饼忛o曉雪打電話第一句便是抱怨。
“什么泡湯了?你明天去不了了?”
“沒法子,老頭兒老太太明天要去醫(yī)院查老頭兒的男科病,孩子還得我弄?!?/p>
“真煩人,好不容易……”
兩人一起長吁短嘆地掛了電話。
第二天,依舊是龔楠在陪夢夢折紙的時候,門又是“咣當”一聲——公婆回來了。
“爸查得怎么樣?”龔楠迅速表示關心。
“尿不出尿是前列腺增生……”婆婆搶過話去,嗓門十分大。
這次老頭兒聽見了,一臉的不悅和反抗,說:“那么大聲干嗎,這一棟樓都聽見了。”
“我這眼睛不行,你給看看這藥品說明書上都寫的啥?”婆婆遞給龔楠一張藥品說明書。
龔楠拿起說明書便大聲朗讀起來——“鹽酸坦索羅辛緩釋劑膠囊主要用于前列腺增生導致的尿潴留以及小便尿不盡患者……”
公公沒聽完便自顧自回屋了。
龔楠對婆婆解釋完治療前列腺藥物的用法后,感覺筋疲力盡——比陪孩子折一百個千紙鶴都累。
當晚,桑世杰不到八點就回家了,夢夢還沒睡,吵著要爸爸陪她玩雜技。這是父女倆獨創(chuàng)的高難度動作。夢夢咯咯笑著撲進爸爸懷里,然后緊緊抓住爸爸的兩只手,而后兩只小腳丫踩到爸爸肚子上,兩人一個巧勁兒,孩子就在父親的協(xié)助下完成了一個漂亮的后空翻。
龔楠在一邊看著鼓掌。夢夢又企圖和媽媽也來一遍上述高難度動作。龔楠連連擺手,說:“女兒啊,媽媽可不行,媽媽沒你爸那么大手勁兒,揪不住你呀?!?/p>
孩子在父母的輪番親吻后進入了夢鄉(xiāng)。而后夫婦倆前后腳回了主臥。
一回臥室,桑世杰一扭身就鉆進了浴室,打開花灑,開始淋浴,依舊是門也不關。
龔楠斜倚在浴室的門框上,唯唯諾諾地說:“老公,我還是想自己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立一個自己的英語教學品牌。前兩天我已經開始做課件了……”
“而且……”龔楠繼續(xù)怯怯地說,“如果我創(chuàng)業(yè)的話,就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照顧孩子了,那樣的話爸媽就得長期和我們住,這也是一個問題——我還沒太想好?!?/p>
“想什么呢?!?/p>
又是這句。
桑世杰往自己的寸頭上抹洗發(fā)精,飛速地撓頭?!澳阒绖?chuàng)業(yè)者有百分之九十都是陪綁的、輸?shù)弥皇Q濕玫陌桑磕阒绖?chuàng)業(yè)有多少件沾泥的臟活兒累活兒——你光想著那光鮮成就的一面,根本不想背后有多少你根本干不來的焦頭爛額的破事兒。我還不了解你?你這人養(yǎng)尊處優(yōu),根本沒有半點兒魄力。”
“想什么呢。”他又強調一遍。
從浴室出來的桑世杰,腰上裹著一塊墨綠色的浴巾,他飛速胡嚕了一把老婆的腦袋,而后在她額頭上親吻了一下,說:“這小腦袋瓜每天還裝著挺多事兒。”
突然,龔楠感到小腹內那只水母又開始蠢動和攫取了。她爬上床,從背后摟住一絲不掛躺著的桑世杰。
她去咬他的耳朵。
她用手輕撫他的胸膛,然后是肚子,而后繼續(xù)一路向下。
陡然地,她移動的手被抓住了。
“最近壓力太大,真的沒心思,身體特別不好——”桑世杰平躺過來說,“乖,睡吧?!?/p>
而后,他關了燈,臥室一片漆黑。
龔楠倏地一下坐直,她雙手蒙面坐著,因為眼淚早已奪眶而出。她無聲地哭泣,一團漆黑中贏不來半點兒安慰。
她下床,步入浴室,將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部扒掉,肆意地用水沖擊自己的臉龐。頭一次,她沒有關浴室的門。
水流和眼淚匯在一起,流過她的胸部、腹部,然后流入下水口。
突然,她驚覺面前站著一個人,是公公。
公公呆滯茫然地看著她的裸體。
她倒吸一口氣,整個人都被釘在原地。
公公依舊是呆滯茫然的,他像癡呆了一樣,佇立不動。
“爸,您——”龔楠不知該如何組織話語。
公公聽見話音,迅速回身,走掉了。
有那么一分鐘,龔楠就那樣裸著身子獨自站立在浴室里。
他一定是沒有住過這么寬敞的房子,夜黑走錯了房間。對他而言,也許這個家的房間布局像個迷宮。
龔楠終于醒過神,感到胃部一陣惡心。
她用浴巾緊緊裹住了自己。
5
龔楠和桑世杰一起到曉雪家吃晚飯。
他們送給主人的伴手禮是一瓶意大利的普羅塞克起泡酒。因為曉雪的老公很懂洋酒。
桌上有紫蘇葉嫩牛柳沙拉、清蒸蟶子、茶樹菇炒小油菜、雪碧苦瓜,甚至還有完整的一條烤羊腿。都是曉雪老公的手藝。
“老李,最近忙什么呢?”桑世杰問曉雪老公,后者一般都被大家稱為“老李”。
“自學了一段中醫(yī),沒干什么,嗨,‘家庭煮夫’?!崩侠钫Z調都沒有起伏,很溫和。
大家邊吃邊聊,聊著聊著,話題被曉雪帶到了“女性主義”。
“現(xiàn)在的女性主義都是偽女性主義,”曉雪說,“那些娛樂節(jié)目里的女明星道貌岸然地讓女人‘做自己’‘自由’‘獨立’,其實背地里是更變本加厲地以色侍人、無限逼近‘白瘦幼’‘黑長直’和一百年不變的‘少女感’,讓人倒胃口?!?/p>
龔楠偷偷看了一眼丈夫的面色,他似乎很反感這個話題,只是沉默地切著羊腿。
“我老公——”曉雪繼續(xù)滔滔不絕,“在這方面,我覺得老李在男性中算‘進化’程度很高的——上次電視上演一個小品,我忘了什么題材了,我老公當時就說‘這什么玩意兒啊,這年頭兒還有人把女人當成生養(yǎng)孩子的機器’,是不是啊老公——”
她用手輕拍老公的后背。
“不得不說,相比女性,中國男性遠不夠優(yōu)秀,大部分人也的確還有待‘進化’?!崩侠盥龡l斯理地說。
“你倆是誰堅定地不要孩子,還是都堅定不移?”桑世杰頗不客氣地問。
曉雪和老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其實,最堅定的還是老李,”曉雪說,“我這人本身沒有特別強烈的主意和好惡,慢慢地就覺得沒有孩子真的挺好的。”
一餐飯吃完,龔楠和曉雪移至沙發(fā)區(qū),而桑世杰和老李還在繼續(xù)品酒。
也許是因為酒精的助力,龔楠說話有點兒肆無忌憚。
“前天我公公看見我裸體了?!?/p>
對面眼睛瞪得像銅鈴。
“你倆出什么事了嗎?干嗎讓他看裸體?”
“他應該是迷路了吧。我洗澡沒關門。他有點兒呆,我覺得是老年癡呆前兆,而且特別聾。”
龔楠回頭看了一眼餐桌。那兩個男人不知因為什么大笑起來。看來,酒精能彌合一切的“道不同”。
“羨慕你,羨慕你和老李。”
“有啥可羨慕的?我覺得我媽說得特別對,男人就是有‘吉祥三寶’——招貓逗狗、掙不來錢、暴力傾向。絕大部分女人這輩子都得至少攤上一樣。我只不過是那絕大部分女人之一,我只不過是攤上了一樣?!?/p>
“而你,”曉雪說,“你才是小概率事件,你一樣也沒攤上。你該去羨慕自己?!?/p>
“但我覺得我有點兒‘喪偶式育兒’啊。”
“能掙錢不就完了,他能掙啊?!?/p>
龔楠想起昨晚自己那只被抓住的手。她一下感到面部和耳根都緋紅。自己反倒像個淫賊。
她覺得話就在嘴邊,她幾乎可以全然信任曉雪,將心底那個巨大的家丑直言相告。
然而下一秒,她閉緊了嘴巴。告訴曉雪,就等于告訴老李。沒有哪個老婆可以對自己的老公保守秘密。聊友人的八卦向來是每對夫妻的樂子。
我不要做那個可悲的談資和樂子。龔楠心想。
6
公婆終于返回老家了。龔楠急忙將床品更換,將暖氣后積攢的塑料袋扔掉,抹去他們來過的一切痕跡。
桑世杰出差了。龔楠照例每早送夢夢上幼兒園,而后開始一對一視頻教學。日子風平浪靜,看不見暴風雨來臨的任何兆頭。
手機響了,她接起來。
“你好,龔女士?!?/p>
“哪位?”
“我是您先生的女朋友?!?/p>
起初,龔楠以為是自己哪個女友打來的惡作劇電話,但旋即那聲音又開口重復了一遍:“我是您先生桑世杰的女朋友。”
什么鬼?多久了?她要干嗎?他們倆要干嗎?
“能和您談談嗎?”女孩兒將問題拋給她。
午后一點,日頭熱辣,街道上行人稀少,每個人身上都被曬得直放光。龔楠步行至約定地點的咖啡廳。
店內空調大概只有十八攝氏度,渾身是汗的她打了個寒戰(zhàn)。
她沒有再打電話確認——就在咖啡店靠窗的角落里坐著一個看上去二十六七歲的姑娘。
龔楠覺得不真實,仿佛咖啡店里其他人都是臨時演員,而他們在拍一出網劇。
她靜靜坐到那姑娘對面。
姑娘的頭發(fā)染成亞麻色,垂順在肩頭。臉上細致地畫了眼線,涂了睫毛膏,打了淡淡的腮紅,口紅的色號很深,似乎故作老成世故。她很漂亮。
龔楠一敗涂地地在內心跪地承認,她,很漂亮。而且,年輕。
“把你要說的說出來吧。”龔楠一邊說,一邊摘下墨鏡。她其實很想一直戴著它。
姑娘說,自己和桑世杰已經正式相處一年多了,關系很“深入”,桑世杰也多次坦陳要離婚。但他至今在拖延,姑娘認為,這對于龔楠和自己都不公平。
“你們怎么認識的?”龔楠感覺自己的聲音微弱得簡直像從后腦勺傳來。
“五年前就認識了。當時,我是他們公司的實習生?!?/p>
“你多大了?”龔楠感到自己就要一夜白頭。
“二十六歲?!?/p>
“你叫什么?”
“芊芊?!?/p>
“你想要我怎樣呢?”
“我要你們正式坐下來談,既然沒有感情,就該談清楚、辦手續(xù)。桑世杰說不出口的話,我?guī)退f?!?/p>
龔楠無言以對。
“我和桑世杰,我們是認真的,他許諾過很多我們結婚后的事。我希望你明白實情和現(xiàn)狀?!?/p>
龔楠覺得有磐石壓在胸口,她很想嘶吼。
“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我也知道,我這么突然把你叫出來說這些,桑世杰一定會生我的氣,要罵我的。但我還是希望咱們信息對稱?!?/p>
“要罵我的”這句聽上去甚至像撒嬌。龔楠一陣惡心。
“信息對稱”這句儼然是位職場老將的口吻。龔楠三十七歲了,可究竟還沒什么職場經驗,不過是給十八歲以下的孩子教英文。論社會經驗,自己恐怕還比不上這位二十六歲的。
她苦笑了一下。
“還有什么要說的?”
姑娘沉默,只是定定地看著她,似乎要把她看得靈魂出竅。
“現(xiàn)在‘對稱了’?!饼忛f。而后,她霍地起身,戴上墨鏡,揚長而去。
一個小時之后,她還要去幼兒園接夢夢,而后給她做飯、陪她折紙——最近夢夢迷上了剪紙、剪窗花,她們原本計劃今天要剪一個“超級窗花”。
龔楠頂著毒辣的日頭往回走,眼淚一流出就被吹干。很好,這樣孩子不會看到媽媽哭過的樣子。
進了家門,龔楠的四肢終于散架。她趴在沙發(fā)上,這樣心臟就不會那樣疼、那樣狂跳了。什么“芊芊”,她的一切說辭,像發(fā)射出的一枚枚利箭,一一射穿了自己。原來,萬箭穿心的感覺就是這樣。她感到當頭一悶棍,背后又被拍了一板磚。
原來桑世杰喜歡的女人是這樣的,年輕、漂亮、咄咄逼人。
“渾蛋!傻×!畜生!”
在空蕩蕩的屋子里,龔楠對著空氣,終于破口大罵??蛇@些詞匯似乎都太輕,她恨自己捉襟見肘的臟話詞匯量。
“奸夫淫婦!”
這句罵出來,她嗓子已啞掉了。
7
龔楠頭一次將夢夢送到了自己媽媽家。
孩子和姥姥明顯有些隔閡和生疏,躲在媽媽身后例行公事地叫了聲“姥姥”。
“明天一早我過來接她,您就幫忙看一個晚上?!?/p>
龔楠的媽媽面露不悅,說:“把我說的,好像我就那么不愿意看我親外孫女似的。”
“謝謝您?!?/p>
龔楠離開的時候,心想,現(xiàn)在和自己心心相印的小夢夢,長大后,會不會也是如此與自己隔閡呢?她心里一陣難受。但愿你別長大吧,我的夢夢。
酒吧里燈光昏暗,龔楠給自己和曉雪都點了一杯“Cosmopolitan”——一種叫“四海為家”的雞尾酒。
“你上次說的‘吉祥三寶’,我攤上了一寶,想知道嗎?”
“?。克蚰憷??”
龔楠苦笑,喝了一大口酒,說:“是最俗氣的那一個選項,‘招貓逗狗’?!?/p>
“他在外頭有女人?”
“而且那女人還來找我了,在咖啡店,讓我‘信息對稱’一下。”
“逼宮了都!”
龔楠分不清曉雪的高聲調是興奮還是關切。
“拿我這個招貓逗狗的,和你那個掙不來錢的換,你換不換?”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p>
龔楠繼續(xù)飲酒,苦笑。
“你找老桑對質過沒有?”
“沒?!?/p>
“萬一那女的是妄想癥、神經病呢?你得找當事人對質啊?!?/p>
“年輕、漂亮、邏輯縝密、思維清晰。是我這些年有妄想癥、神經病?!?/p>
龔楠已經喝干了面前的酒。
“自從有了夢夢,他沒再碰過我?!?/p>
終于說出來了,她感到一瞬間如釋重負。
曉雪眼睛瞪得老大,說:“五年了!你們五年沒有性生活?!”
龔楠“嗯”了一聲。
曉雪說:“大家總得溝通吧,為什么沒有?是他身體原因,還是有什么心結?”
龔楠已經雙手掩面而泣。
“跟你說,你生孩子的時候,是不是在私立醫(yī)院,讓老桑陪產的?據(jù)說很多男人看過那個情景后,就對妻子再沒興趣了?!?/p>
“是,是他陪產。但我像個野獸一樣產崽、癲狂嘶吼的樣子,都是為了能把我們的夢夢生出來啊。我還側切了。你知道什么叫側切嗎?陰道被剪開的那一刻,我連疼痛感都喪失了?!?/p>
曉雪被鎮(zhèn)住了。半晌,才問:“你總得有個打算吧?”
“這就是世間最俗氣的一種悲劇。但真發(fā)生的時候才知道,基本等于十次心梗、五次中風。我現(xiàn)在基本已經口眼歪斜了,沒有打算。”
“總得有個說法。”
“等他明天出差回來。”
“還是得當面鑼對面鼓地對質?!?/p>
“對,對質?!?/p>
這是龔楠此生最長的一個夜晚。女兒也是頭一次沒有睡在她的房間里的小床上。
龔楠打開手機相冊,翻看每一張三口之家的合影。
她的臉突然皺成一團,哭了。
這是一個從功能性上看多么完美的一家啊。男人、女人、孩子,各司其職,各得其所。男主外、女主內。男人處在事業(yè)上升期,能掙且上交工資卡;女人工作彈性靈活,有時間兼顧家庭;孩子活潑聽話。雙方老人基本不惹麻煩,也無須和公婆同住。放眼中華大地,這是一個多么典范、令人艷羨的五好家庭啊。
芊芊。
芊芊帶來的信息量碾碎了這一切。
龔楠試圖回想,自己十一年前二十六歲時在干什么。那一年,她的學生里出現(xiàn)了一個叫桑世杰的人,他們戀愛了。
龔楠拉開衣柜,從最角落的抽屜里拿出一個袋子。
袋子里,裝的是她近幾年買的“情趣內衣”。她喪心病狂地撕扯著那些短小緊漏透的艷麗玩意兒。不解恨。她抄起一把剪刀,剪碎了每一個胸罩、每一條內褲。有一條丁字褲基本全是由珍珠構成的,珠子碎了一地。
8
桑世杰這趟出差是個短差,三天不到就歸家了。
他心情不錯,老板承諾要兌現(xiàn)給他的上市公司“董秘”位置就要到手了?,F(xiàn)今的董秘是公司借殼上市時上家公司留下的遺老,老板一直嫌此人礙手礙腳。
“董秘”二字,在桑世杰心里放光。他感到作為雄性動物的自己,又往食物鏈頂端爬了一格。
一進家門,一團漆黑。龔楠盤腿坐在沙發(fā)正中央,看不清她的表情。
“老婆,飯呢?餓死我了。夢夢呢?想死我了。”
“夢夢還在她姥姥家?!?/p>
“姥姥家?”桑世杰自然驚詫。
“對,姥姥家。”
龔楠心里想著作為罵人話的一句“姥姥”。
她緩緩起身,一件一件褪去自己的衣服——居家襯衫、吊帶、短褲、胸罩、內褲,直到一絲不掛地站在桑世杰面前。
“有感覺嗎?”她昂首問。
桑世杰倒抽一口涼氣。
“你干什么呢你,有病吧你?!?/p>
“我有病?”龔楠的臉扭曲而猙獰,“是誰面不改色地騙人?是誰在外頭找姘頭?是誰做玩弄女性的登徒子?是誰把自己正值壯年的老婆晾在床上五年?你告訴我,是誰?”
桑世杰長嘆一口氣,坐在了餐椅上。
他仿佛被接二連三的子彈擊中了,整個人癱軟下去。
“芊芊——這名字聽著熟悉吧?她來找過我了。她要逼宮?!?/p>
桑世杰緩緩走過來,給龔楠披上那件居家襯衫,用衣服緊緊裹住她。
“你聽我說,寶貝兒?!?/p>
龔楠渾身起雞皮疙瘩。“別用你叫外面姘頭的廉價破詞兒叫我?!?/p>
“你慢慢聽我說——我,是犯錯誤了,但絕不像她——那個什么芊芊說的那樣。不管她和你說了什么?!?/p>
“你就要升官發(fā)財了,這時候該死老婆了對吧——她沒說什么,就跟我說了說你倆要比翼雙飛領證的大計。唯一就是我這個絆腳石,我這個占著茅坑不拉屎的在攪你們的局。”
“她這是有妄想癥——誰說過要和她結婚?我真是黃泥巴掉褲兜子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唉,你聽我說,寶貝兒……”
桑世杰試圖去捧龔楠的臉頰,對方瞬間閃開了。
“對!我是和她發(fā)生了關系!但我沒有出軌,我不認為是出軌,出軌是精神到肉體都叛變了——我只是肉體和她發(fā)生了關系,而且是僅有的那么一兩回而已。我錯了,老婆,真的錯了。”
桑世杰顯然不想失去這段維持了十年的“完美”婚姻。
“一兩回?”
龔楠盯著他的眼睛,仿佛盯進了靈魂里。
“也就那么幾次?!?/p>
“幾次?”
“五次。”
那眼神依舊是赤裸裸的審視,像個大法官。
“好吧,十次,你滿意了吧?也許十五次,我不記得了。”
“為什么不碰我,五年?”
“你是我孩子的媽,我——我不知道?!?/p>
“這五年,你都是和她對吧?”
“沒有,其實我寧愿……自己解決?!?/p>
“你寧愿自己解決,你解決的時候總不可能想著夏威夷風光,你在想哪個女人?”
“我說不清楚,沒想誰?!?/p>
“我再問你一遍,為什么不碰我,五年。”
“我不知道,我好像失去興趣了,但這并不代表我不愛這個家,不在乎你?!?/p>
“別用這種雙重否定句,沒有一點積極的意義。我就問你,以后女兒如果找到一個你這樣的男人,你怎么想?你覺得說得過去嗎?你不會替她心疼嗎?”
“你他媽提女兒干嗎?”桑世杰長嘆一聲后,摟著木偶般僵硬的龔楠坐在沙發(fā)上。
“我一回來,累成狗,你就開始犯病——這件事我錯了,但我們可以像兩個成熟的成年人那樣慢慢談,好嗎?”
“你做的是成熟成年人的事嗎?”
“我承認,我承認,我都承認——我錯了,不該睡外面的野女人。但作為丈夫,我就一無是處嗎?這么多年我年薪悉數(shù)上交;你和朋友在外面玩兒,我只要有時間就是車接車送;我一有時間就陪著夢夢玩,給她講故事;我對你媽態(tài)度端正,而且多少次帶著她看腰;我……”
“那愛情呢?”
“愛情?老夫老妻,說什么愛情——龔楠,你怎么跟個小姑娘似的?!?/p>
“呸!我不像小姑娘,就是因為我不像小姑娘,你才和小姑娘睡覺的?!?/p>
“祖宗,我發(fā)誓,我和她這就斷、全刪。不斷干凈就是孫子。”
“你許諾人家結婚領證了。你別忘了?!?/p>
“那是她自己臆想出來的。她能打電話約你出來,就說明腦子是有毛病的。這點你分析不出來???”
“你別和我繞圈子,我的問題你沒回答。那愛情呢?”
“愛情——我愛你,夠了嗎?”
“不,你不愛我。這么多年,我照顧好孩子,料理好家務,讓你沒有后顧之憂。可我作為一個人,我也有我的夢想。你想當董秘,而且馬上到手。我也有我想當?shù)?,也希望有一天能到手。?/p>
“你想干什么,我都支持你。你把這房子點了,我都支持你?!?/p>
“我說過多少次,我想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立自己的英語教學品牌,結合線上線下,但你對我除了打壓就是嘲諷。用我提醒你,你都對我說過什么嗎?”
桑世杰想,好漢不吃眼前虧,他開始一巴掌兩巴掌地抽自己嘴巴子?!拔夷鞘亲烨罚鋵嵤侵С帜?,只不過內心擔心你受苦嘛?!?/p>
“你說你壓力大,身體不好,身體哪兒不好了?”
“你別這樣咄咄逼人好不好!”
“那你先讓你的芊芊不要這么咄咄逼人。你是身體都被她掏空了,到我這兒彈盡糧絕了?還是你有的是余力,只不過都攢著給她呢?”
“你別胡思亂想——”
“我問你,我的身體很惡心嗎?我是特丑嗎?”
“沒有沒有,我老婆最漂亮,你一直是我的面子?!?/p>
“為什么不碰我?”
龔楠瘋了一般將桑世杰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揉搓。
“你別這樣,咱們有的是時間,慢慢解決。我都說了,一時糊涂的事,全斷、全刪。”
龔楠像一個脫了線的木偶,踉踉蹌蹌回了主臥。
“你自己找轍。最近不想再見到你。我們先分居,請你不要再進這個家?!?/p>
9
桑世杰沒能當上董秘。他反而被新空降的董秘騎在頭上。
“我在公司六年了,IRD的職位也做了六年,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市值管理這一塊,當初承諾好的事,怎么能說變就變?”
老板也一臉為難。
“這事搞得我也很為難。實話說吧,是我老婆的一個親戚,剛拿了CFA(特許金融分析師)的證——董秘這個職位嘛,一般還是會給親信,用家族裙帶關系的人和親戚的現(xiàn)象原本也不在少數(shù)?!?/p>
“所以你既然做好了犧牲我的準備,就不會介意我的去留?!?/p>
“老桑,咱們合作這么多年,你有什么條件盡管提,我絕對沒有讓你走的意思?!?/p>
但桑世杰已打定主意走。他向公司遞交了辭呈。疫情之下,找工作將會十分艱難,但他依然去意已決。
對于昨晚龔楠的一切言辭與肢體動作,他依然覺得十分不真實。她赤身裸體站在自己面前,對自己而言,更像個醫(yī)學標本,再沒有旁的什么意味。
他回家收拾了幾件衣服,又在家附近租了一個一室一廳。把房子租住在家附近,是為了方便見到夢夢。
龔楠的嘴里畢竟還沒迸出“離婚”二字,事情就還有轉圜余地。他曾擁有一個完美的家,對,這個家即便此刻在他心里也是完美的。丈夫和妻子雙方打配合打得嚴絲合縫。龔楠滿足一切完美妻子的要求。有了孩子的夫婦就是被孩子聯(lián)結在一起的一對親戚,誰規(guī)定親戚必須做愛了?而這些年,他無論是當司機、做陪聊、修家電、保養(yǎng)車,都做得面面俱到。按理說,他倆簡直就是無縫的蛋。
芊芊來電話了,她在他眼中,現(xiàn)在就是那只不識趣的蒼蠅。破天荒頭一次,二人沒有約在酒店,而是在一間咖啡館。
芊芊梨花帶雨地在他對面抽噎著。他望著這個和自己一樣來自十八線小鎮(zhèn)的年輕姑娘。她要狠狠勒住自己的脖子,帶著“吾將取而代之”的決心,成為少奮斗至少十年的桑太太。
“你腦袋是不是壞了,干嗎給龔楠打電話?事情明明是咱倆之間的事,你有什么事你先找我啊。”
“你和我說過,你對她早沒感覺了,離婚是遲早的事。但是,究竟多遲、究竟多早?我二十六歲了,再耗幾年三十歲了,我也有焦慮感和壓迫感?!?/p>
“對她沒感覺是真的,但我沒說過離婚?!?/p>
“桑世杰你個渾蛋,你說過的,至少兩次?!?/p>
“那是在床上說的,腦子不清楚的時候說的?!?/p>
有句話叫作“焚琴煮鶴從來有,惜玉憐香幾個知”,桑世杰這一刻就感受不到對對面女人的一絲惜玉憐香。
“我問你,咱倆就我離婚、和你結婚的事好好坐下來像兩個成年人那樣談過嗎?”
對面只是哭。
“沒有,對吧?我再問你,咱倆統(tǒng)共多少回,你也算過吧?這一年也就二十次?!?/p>
“五十次!”
“好吧好吧,就算五十次。你雖然年輕,但早就是成年人了,咱倆一見面就在酒店,不是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嗎?這不是挺好嗎?”
“桑世杰,你現(xiàn)在打算腳底抹油了,沒那么容易。我有你老婆的一切聯(lián)系方式,我隨時可以把咱們做愛的一切細節(jié)編成八段評書,一天給她講一集!”
桑世杰的太陽穴在跳。他很想動手打人。
咖啡店里傳來令人心煩意亂的研磨咖啡豆的聲音,震耳欲聾。
桑世杰坐到了芊芊旁邊,語氣瞬間和緩。
“你冷靜一下。我是喜歡你,甚至非常非常喜歡你,但你不應該給龔楠打電話,她畢竟是我女兒的媽。咱倆的事需要時間,我也需要考慮和沉淀。你逼得太急沒有任何好處呀?!?/p>
他撫摸著女人的一只小手。
懷柔政策似乎暫時起了作用。他在內心決定,絕不能再刺激面前這個女人,熱問題要冷處理。
10
龔楠撥通了一個電話,是打給大學同學陳琛的。
陳琛曾經追求過自己,但當初的自己沒看上他。于是這些年,一直未婚的陳琛就順理成章成了龔楠的“藍顏”。龔楠現(xiàn)在急需一個男性的視角幫自己厘清思路。
兩人約在言幾又書店見面。
“老桑出軌了?!?/p>
對面的人看上去很篤定的樣子,仿佛一早料到?!澳銈儸F(xiàn)在到什么階段了?”他問。
她知道自己可以隨時撲到這個男人懷里,他也一定會如獲至寶地雀躍不已。但她現(xiàn)在不確定的是,自己如果真撲過去,對方會只是因為占了便宜而高興,還是因獲得真愛而高興。畢竟,十多年了,她也不清楚發(fā)生在這個男人身上究竟有多少風流韻事。
“那個女人來找我了,老桑也承認了,但強調只是身體出軌?!?/p>
“出軌就是出軌,列車重大事故,不分是哪節(jié)車廂的毛病,沒什么身體還是精神的?!?/p>
“他們發(fā)生了十五次關系——當然,也許是五十次,甚至更多。那女孩兒只有二十六歲,曾經是他公司的實習生?!?/p>
“打算離婚嗎?”
“我不知道,大概不會吧,因為夢夢——夢夢特別喜歡爸爸,他父女倆很和諧。我不知道我該把這一切看作婚姻長河中的一次終將風平浪靜的海嘯,還是應該將其看作這段婚姻的死局。我拿不準,真的?!?/p>
“你們倆的關系中有什么問題?你想到的任何問題,和我說一條?!?/p>
“無性婚姻。生完孩子后,他就像拔了插銷一樣,在我身上再也運轉不起來了?!?/p>
“哼。”對面幾近輕蔑地笑了一聲。
“你笑什么?!?/p>
“我說真話,你受得住嗎?還是你只想被安慰?”
“說真話。”
“他對你沒有任何興趣,甚至根本懶得‘配合’。簡言之,你對他的性吸引力為零?!?/p>
龔楠緊緊捂著溫熱的咖啡杯。盛夏季節(jié),她感到雙手冰冷。
“為什么會這樣?”
“不知道,我沒結過婚。也許是經年累月變成絕對的親情了。沒有人想和自己的親戚做愛?!?/p>
親戚。
這驗證了龔楠自己早前的推測。
“所以,我在桑世杰眼里就像是他的二姨或三姑那樣的存在,是嗎?”
“多多少少,差不多吧?!?/p>
一通對話下來,陳琛一直顯得那樣沉穩(wěn)和成熟,沒有任何感情起伏。但龔楠明白,他心里此刻是有極大幸災樂禍成分的。
龔楠打了輛車回家,而后去接夢夢。
“爸爸出差怎么還不回來呀?”孩子很著急。
“再過幾天就回來了,爸爸這次是培訓,所以時間有些久。”看來不僅是成年男人,成年女人的謊話也可以說來就來。
“好想爸爸。你想他嗎?”
龔楠心里像扎了一根刺。
“嗯?!彼H了親孩子的額頭。
回到家中,孩子非要和她玩后空翻的游戲,緊緊攥著她的兩只手。龔楠感到自己沒有一絲力氣,母女倆同時跌倒在地板上。
晚上,龔楠獨自在主臥里翻看自己之前做的課件。那是她精心挑選多個動畫電影而做的趣味英語課件,花了很長的時間。她曾希望自己單獨創(chuàng)業(yè)后,這些課件能派上大用場。
十五次,五十次。
而自己則是五年沒有一次。
性本身什么也不代表,是這背后涌動的愛情、激情和二者聯(lián)結的能量才是意義所在。而這三者,同時從她的婚姻中缺席了。
陳琛的話,每一句都刻在她心里。
龔楠成了一個決心離婚的女人。
11
白天,桑世杰來家中取衣物。龔楠佇立在墻角,看著他打包。
“離婚協(xié)議我已經打印出來了,你簽字就好。”
桑世杰的宇宙瞬間坍縮。他放下正收拾的衣物,陷入了沙發(fā)里。
“不是先分居一段時間嗎?你急火火地就去領離婚證——是不是太不負責任了?”
“你急火火地去和別的女人上床——是不是也太不負責任了?”
“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
“我更不是,我是來讓你簽字的?!?/p>
她將一張紙遞給他。
他看也沒看,將紙揉成一團,丟在地上。
“我打印了好幾份,你盡管扔,我再給你一份?!?/p>
“過一會兒,我去接夢夢?!卑肷危J澜苷f。
“也好,她挺想你的?!?/p>
“所以,我們先分居,冷靜下來后再商量下一步怎么辦?!?/p>
“我一直是冷靜的,冷得和速凍餃子一樣。我不用再冷靜了。離了婚,我們還是夢夢的爸爸媽媽,就這樣?!?/p>
“你這樣對孩子不殘酷嗎?你考慮過孩子的感受嗎?”
“你和別人做十五次還是五十次的時候考慮過孩子的感受嗎?”
“你不要每句話都提這件事,我已經承認了,承認一百回了,我錯了?!?/p>
“這個家是我的婚前財產,咱倆共同出資的房子——我已經想好了,其中你的那一半就折合為一次性的孩子贍養(yǎng)費,我也不想每個月都和你有金錢上的往來和瓜葛。存款,一人一半?!?/p>
男方沉默。
“如果你有異議的話,我們就走法院的法律程序——但我要提醒你,你作為出軌的過錯方,財產分配上法院是偏向于無過錯一方的。到時候,就不是一人一半這么簡單了?!?/p>
男方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家里一向沉靜的掛鐘依然走著分秒,竟顯得十分聒噪。
“明早八點,民政局門口見,不見不散,否則我就走法律程序?!?/p>
說完,龔楠一摔門,率先離了家。
在寂靜的屋中,桑世杰的電話響了。
“???,有個IRD的職位推薦給您,請問您現(xiàn)在方便嗎?”
“方便方便。”疫情下,斷了工作的人面對任何可能的機會都會點頭如搗蒜。
“我稍后把JD(職位簡介)發(fā)給您,是一家港股上市公司,辦公地點在上海,您同意嗎?”
“要去外地啊,我家在北京。”桑世杰心里一涼。
“哦,這樣的話……”
“他們的薪酬預算區(qū)間大概是多少?”桑世杰拋出了關鍵的薪資問題。
“以您這么資深的背景來看,這些都是可談的——大概在一百萬到一百五十萬之間,一年十五薪,還不算股權?!?/p>
桑世杰又有些動心了。
“你先把JD發(fā)我,我看看吧?!?/p>
掛下這通電話,他的顱內唰唰作響,仿佛有個小人兒拿著一對沙錘在有節(jié)奏地晃動。
JD,還有離婚。
手機嗡鳴不止,芊芊不斷給他發(fā)信息,要求見面。
桑世杰煩躁地摸著自己的寸頭。就在這時,他突然意識到,接夢夢的時間已經晚了五分鐘。
12
次日八時,民政局門口,蔫頭耷腦的桑世杰和一派大義凜然的龔楠碰頭了。他發(fā)現(xiàn)龔楠甚至精心打扮了一番,一條有腰帶的米黃色連衣裙,搭配著濃妝。
女人真是不可思議的生物。
“我們能不能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談談?”桑世杰將龔楠拉到一邊。
“協(xié)議在這里,筆我?guī)湍銕Я耍闊┖炏伦??!?/p>
桑世杰的宇宙已經坍縮到了極點。
“你這女人是不是聾啊?!我說談一談,你聽不見還是聽不懂?”他嘶吼著。
“如果你再沖我吼,我就把門鎖一換,以后都不讓你見夢夢?!饼忛牡滓舶底泽@訝自己說出的話,然而已經禿嚕出來了。
桑世杰舉起了手,眼看就要扇龔楠的耳光,但那只手卻只是懸在半空中。
“你想知道我為什么不碰你,對嗎?你想知道嗎?”
“我跟你說,我根本不在乎你為什么不碰我了,你和她,你們愿意五十次、五百次,隨便,你們盡可能去摩擦起電、鉆木取火,和我沒有一點兒關系?!?/p>
“不對,你想知道,龔楠,你想知道,我為什么不碰你——你知道嗎?在你身邊我很壓抑。”
“您是年薪百萬的上市公司高管,我一個家庭婦女,您怎么就壓抑了?”
“我住在你們家我憋屈得慌,那不是我的房子,是你爸的房子,是你們龔家的。我在那里始終腰桿都是彎的。你媽對我也高高在上,連孩子都不愿意幫忙看。我雖是高管,可我要掙多少,才能平地起高樓地全款買一套房?你在私立醫(yī)院生孩子,一次就三十五萬。你是高干子女,高高在上慣了,“驕嬌二氣”慣了,你知道我們這種窮人——對,我就是窮,我有多少錢,我也‘心窮’一輩子——我們心里在想什么嗎?你憑著自己英語說得好,多少次嘲笑我英語發(fā)音——我從高中就死磕英語,英語一直是我的軟肋,但你就那樣嘲笑我,還覺得好玩兒,不是嗎?”
“今天走進這扇門之后,你都不用再忍這些,你可以一頭扎進你的芊芊的溫柔鄉(xiāng)里了。”
“你知道為什么是她嗎?說句拍胸脯的實話,我根本沒有愛過她,但她和我一樣,我太了解她了,她也是小縣城出身,她腦袋里轉著什么我都知道,她甚至就是年輕版的我,我倆是一類人。我每次和她睡完,我甚至厭惡我自己!”
“別跟我提她——”
“你給我閉嘴,今天聽我說——次次都是我聽你的,今天我不讓你說話你就給我閉嘴,把嘴閉緊了,聽懂了嗎?你聽我說,都讓我來說?!?/p>
一瞬間,龔楠也似乎被眼前嘶吼的男人震住了。路邊的行人紛紛側目。
“好,我告訴你我為什么不碰你——你是我女兒的媽,我不想和你說這些,但我討厭你臃腫的大肚子,討厭你靠后的發(fā)際線和大額頭,討厭你把腳指甲剪一地的樣子,討厭你說話總夾著幾個破英文單詞,討厭你趿拉著拖鞋不抬腳走路,討厭你換衛(wèi)生巾不關門——你滿意了嗎?”
“桑世杰,我也討厭你的羅圈腿,討厭你肩膀上經常有頭皮屑,討厭你B罩杯的胸,討厭你挖鼻屎的樣子,討厭你開車不認路,真同情你的芊芊啊,你知道嗎?”
“好,龔楠,你知道嗎,你知道陪產的時候我看見什么了嗎?我看見夢夢是和你的大便一起出來的!我討厭在你坐月子時給你吸奶,討厭看你側切過的陰道!”
一瞬間,兩個人都被自己和彼此震懾住了。
龔楠看了一眼周圍訕笑著的行人,頭也不回地逃掉了。
桑世杰站在原地,沖著周圍怒吼——
“都他媽看什么看,回去看自己媳婦兒去,都滾蛋!都他媽給我滾蛋!”
13
“媽,以后我需要您在家?guī)臀叶⒅c兒孩子,夢夢馬上上學了,很乖很好帶,您先住過來吧。”
龔楠的眼皮連續(xù)跳了三天,她再無精力陪夢夢折紙,連每天接送她的力氣都快拿不出來了。
龔母住在次臥,手托著后腰,在自己曾經熟悉的寬敞的家里走來走去。
曉雪來了,三個女人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龔楠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沙發(fā)墊,眼睛是紅腫的。民政局那天之后,這個三十七歲的女人迅速憔悴,素面朝天。
曉雪已經勸了一個小時,可龔楠一句話也沒有說。
“其實夫妻之間這樣都很正常——就說我和老李吧,好幾次我倆都是一腳油門到民政局門口,鬧離婚,最后還是沒離。老李你以為是什么好東西?一分錢不往家里拿,我倆從認識就是AA制,這事你都不知道吧?”
自己很慘的好處就是,可以引出親友說自己一樣慘的故事。
“所以至少在這一點上老桑沒得挑——他的薪水你一直都是一把死拿。要讓你攤上天天躺沙發(fā)上的男的,估計你早受不了了?;橐鼍褪菆D一樣,不求十全十美,但求一全一美,就已經很難得了。或者說,婚姻是個套餐,有漢堡、有薯條、有雞塊……里頭肯定有你不愛吃的一樣。但你不能把整個套餐都扔了?!?/p>
“你爸活著的時候也是個渾蛋玩意兒,”老太太憋不住了,開始插話,“狗臉說翻就翻,根本不給你吵架的余地,抬手就打人。你那時候小,我很多時候不愿意告訴你。還有,那狗尿味的破酒喝起來沒夠,喝多了,那拳頭跟鐵疙瘩似的——你小時候也看見過他打我。男的哪有好東西,好東西也是鳳毛麟角,不是咱這個屋里的女人能碰上的!”
“我不想當洗衣機?!卑肷危忛蝗婚_口講話了,說出的卻是這么一句誰也沒理解的句子。老太太和曉雪擔心得面面相覷,一時語塞。
“我不想當洗衣機——”她繼續(xù)重復,且聲調越發(fā)尖厲,“我不想只當個功能性的存在,就像洗衣機、微波爐——你必須得在那兒,因為替換起來很麻煩,因為使用起來很方便。但洗衣機就是洗衣機,微波爐就是微波爐,它們不配有情感的訴求和提要求的權利?!?/p>
“我厭惡這一切?!彼^續(xù)道,“丈夫和妻子,老公和老婆——丈夫上交工資,仿佛妻子的下屬;妻子照料家務與孩子,仿佛丈夫的保姆。大家還要‘打配合’,又不是他媽的乒乓球雙打,我為什么要和他打配合?我為什么要像一個破螺絲釘一樣在那兒擰著?”
“自古都是勸和不勸分——”曉雪說,“但最后的決定權還是在你自己。我覺得你該再給老桑一次機會,男人嘛,身體構造不同就決定了他們會受到誘惑、會一時糊涂。水至清則無魚啊。”
“我覺得我根本就是在糞坑里,不存在什么水不水的。我只想爬上來?!?/p>
老太太在一邊長吁短嘆:“離了也就離了,也許你這輩子還少受點兒氣和罪,但可憐的是咱們小夢夢,孩子多可憐啊……”
一時間,三個女人都眼淚汪汪的。
芊芊的信息把桑世杰的手機塞滿。桑世杰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和這個女人約在了言幾又書店,恰恰是龔楠見“藍顏”的那家店。
“桑世杰,你這個騙子?!?/p>
“我沒騙過你。這一年,咱倆除了上床,連一場電影都沒一起看過。你認為我們真是在交往嗎?或者說,這里有誰在用心交往嗎?”
“你不怕我把事情鬧到你公司去?”
“我已經沒有公司,沒有工作了。”
“我要賠償,否則我這里還有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的照片,可以分批次發(fā)給你老婆?!?/p>
“我已經吃不了兜著走了?!?/p>
而后,桑世杰提了一個數(shù)字,女人企圖還價,但桑世杰說這是自己能給的最高限,要么這個,要么是零。
“桑世杰,你個王八蛋。”
“你罵吧。但你這么好的誘餌,浪費在我身上可惜了,你可以去釣更大的魚了。你我是同一類人,多余的廢話可以不用再講了?!?/p>
“誰和你是同一類人誰是孫子?!?/p>
“你可以一輩子不用見我,但我不能一周只見我閨女一次?!?/p>
走出書店,桑世杰將芊芊的微信徹底拉黑、刪除。
這女人的胴體的確不失曼妙多姿,但那只是個殼,殼里,是個大開口的母獅子,有著他無法想見的、永遠喂不飽的野心和欲望。
14
在雙方家長“三老”和曉雪的勸和下,桑世杰搬回了家,再度和龔楠共處主臥。
晚上,龔楠給女兒講故事。
“媽媽,我要聽小貓Pete和爸爸媽媽的故事。”
龔楠看著書架上“小貓Pete”系列里講述三口之家歡樂的那一冊,抽出來,又放回去。
“今天我們講‘潛水的Pete’好不好?”
又一個傍晚,夢夢要龔楠陪著折紙,而龔楠說:“去找你爸去——”
她發(fā)現(xiàn),過去自己總說“找爸爸去”;現(xiàn)如今,她已自然而然地在前面加了一個微妙的“你”字,仿佛是種切割。
龔楠不再對桑世杰講話,一個字也沒有。很多必須傳達的意向,則讓孩子做中間人。家中時刻籠罩一種披麻戴孝的默哀氣氛。
龔楠在生日那天約了陳琛。
酒吧里,兩杯長島冰茶下肚,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坐在他腿上,放浪形骸。
酒店房間里,龔楠肆無忌憚地扯下自己所有的衣衫,任由男人重重壓在自己身上。她的眼角濕潤,下身卻干澀,男方努力數(shù)次,都未能成事。
“疼?!彼f,“對不起,也許我只是利用你,找平衡?!?/p>
“別勉強?!辈焕⑹撬{顏,穩(wěn)妥之至。他輕撫著她瘦削的裸背。
桑世杰裸辭后竟成功履新,在新公司直接就坐到了董秘的位置上。
第一天上班的那個夜晚,他從背后摟住了龔楠,開始急促地觸碰她的一切敏感地帶。龔楠則翻過身來,用雙眼定神地看他。如果有一種目光可以殺人,那么只能是這一種。
桑世杰再也受不了了,跳下床破口大罵:“你他媽要懲罰我、懲罰咱們一家人到什么時候?”
“我沒有懲罰誰。我就是不樂意,不樂意不許嗎?”
“你在家里制造這種白色恐怖氣氛,你知道我每天下班回家都得在車里坐半小時才敢上來嗎?”
“我惡心,因為我一想到你和她干的那些事,我就惡心。對了,還不止這些,我還收到她發(fā)來的好幾張照片,沒想到你床上的柔韌度可以啊——還有那女的,練雜技出身的吧——需要我一一給你過目嗎?”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究竟要我怎么認錯,你才能接受我?或者,你需要多少時間,我給你?!?/p>
“桑世杰,這不是時間能彌合的東西。這一次,時間不站在你那邊,對不起。除非我明天就老年癡呆。否則,我們就這樣了。”
“你知道嗎?你管我要一百塊錢,可你不知道我這人兜里就只有三十塊錢,但我都給你了。這是我全部的三十塊錢。我可能根本沒有愛人的能力,我就沒有這個能力。三十塊錢是我僅有的,唯一有的,你明白嗎?”
“所以,我也找野男人睡覺了,就在上周,你聽清楚了嗎?”
“龔楠,你他媽別太過分,你和誰,把話說清楚!”
“和誰都行。我就是要找一個心理平衡!我也是一個人,是這個關系中活生生的一個人,你懂嗎?我,是這份關系里的百分之五十——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你意識到你做了些什么嗎?我憑什么要在萬箭穿心之后還笑瞇瞇地和你做愛,心里想著你見過我大便失禁的樣子!”
就在這時,門口有窸窸窣窣的動靜。龔楠打開門,看見小小的夢夢站在門口。
“夢夢,你怎么還不睡?”
孩子什么也沒說,只是“哇”地哭了,撕心裂肺。
一對夫妻徹底怔住了。
次日清晨,平靜的桑世杰和平靜的龔楠,一起再次出現(xiàn)在民政局。大紅色的結婚證在一分鐘內變?yōu)樽丶t色的離婚證。
雙方在一切財產的分割上均禮貌穩(wěn)妥。桑世杰成了一個凈身出戶但不必付贍養(yǎng)費的董秘,依舊年薪過百萬。而龔楠終于下決心做通母親的工作,讓她來和自己同住,因為她開始把之前做的課件付諸實踐,并邁出了第一步,注冊了自己的公司。她創(chuàng)業(yè)的英語教學品牌,就叫“夢夢英語”。
夢夢六歲生日那天,龔楠和桑世杰一同出現(xiàn),帶孩子出去吃飯。
夢夢一只小手牽住爸爸,另一只小手執(zhí)拗地去摸索媽媽的手。
“寶貝,拉著一個人就行了?!?/p>
“不嘛?!?/p>
于是,兩只小手,左邊牽著爸爸,右邊牽著媽媽,拉成一條穩(wěn)固的線,活脫脫像之前母女倆剪的人形圖案窗花紙。
正午陽光下,龔楠看著地上那“三口之家”的剪影,心想,此刻任何人看到這一幕,都會覺得這只是一對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理想夫婦。
責任編輯 張爍
【作者簡介】君婷,畢業(yè)于北京外國語大學西班牙語系,后赴美獲新聞學碩士學位。曾供職于外交部、中央電視臺及《華爾街日報》,后于TMT板塊上市公司負責投資者關系業(yè)務。曾出版并發(fā)表多部聚焦國內“新中產女性”及“一線都市癥候群”的作品,包括長篇小說《女北京》《朝陽門》《我心中被刪除的姑娘》,中篇小說《女神牛開麗》《在巔峰上高潮》《一次失業(yè)》,以及雜文集《我忍無可忍的青春》《從矯情小公主到歡樂老母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