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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根硬骨頭

2022-05-06 03:04藍(lán)石
江南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帕斯

藍(lán)石

二明突然喊了一嗓子:“要不,我們出去搶一把吧!”三個人對了下眼神,屋子頓時安靜下來。李立、安曉剛異口同聲:“好啊?!比齻€人端起酒瓶,嘭地撞在一起,聲音清脆?!罢l不去誰是孫子!”“我們現(xiàn)在一無所有,就剩下一把硬骨頭了。”電視上正在播放《法網(wǎng)恢恢》,販毒團(tuán)伙的人依次被戴上手銬,脖子歪著,面色平靜,像是正準(zhǔn)備跟對面的人干一仗。李立說:“這幾個哥們都得‘靠墻’,海洛因,五百克?!惫?jié)目結(jié)尾說,那幾個毒販被判處了死刑。李立長舒一口氣:“怎么樣,哥們預(yù)測得準(zhǔn)不?”安曉剛說:“誰不知道啊,用你說。海洛因超過一百克就是死刑?!倍鞯哪蔷湓捑褪窃谶@時候脫口而出的。

之后,三個人各自抽煙,皺著眉頭,分三個角度,順時針,像彼此在慪氣。屋子里煙霧繚繞,電視機(jī)還開著,但成了擺設(shè),音量也像是因為他們的沉默變小了許多。他們坐在旅館地下室缺邊少角的塑料地板上,酒菜下面是胡亂攤開的報紙,花花綠綠,遮住了粗糙潮濕的水泥地面。電視機(jī)在半高處,偶爾誰抬頭看一眼,不過是下意識的,更像是借機(jī)活動活動頸椎。

這是間雙人房。為了誰睡床誰睡地上,他們多次發(fā)生爭吵,甚至動過手,也找過前臺服務(wù)員,想免費加一張鋼絲床。矮胖的女服務(wù)員瞪著一雙牛眼:“不愿意住拉倒,旁邊有的是旅館,去別人家住呀?!?他們當(dāng)初住進(jìn)來說的是長住,一次性付一個月的,經(jīng)理才給了他們折扣,每天二十塊錢,但入住后他們就死皮賴臉地變成了日付,人家正想攆他們呢?!拔覀冞@不是跟您商量嗎?”李立低聲下氣,還用了東北人說不太利索的“您”,繞口、生硬。二明和安曉剛抿嘴笑,頭轉(zhuǎn)向一邊。李立說:“你們還有點人情味沒?老子在前方?jīng)_鋒陷陣,你們還在邊上看笑話。今晚不管你倆誰睡地上,反正我得睡床?!迸?wù)員忍不住捂住嘴巴。二明趁機(jī)套近乎,說:“姐,我們曾經(jīng)也是這一帶有頭有臉的人物,做生意的,現(xiàn)在淪落到這步田地,只是暫時的。你行行好,給個面子,待兄弟日后東山再起,一定加倍回報?!迸?wù)員的胖臉又鼓起來了,充了氣似的,三個人這才知趣地悶頭往地下室走去。

他們已經(jīng)住進(jìn)這個帶地下室的小旅館兩個多月了。還是地下二層,地面濕漉漉的,墻體泛著水珠,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上去像人體上的水泡,疤疤癩癩的。地下室的潮氣不像地上的,從某個單一的方向傳來,而是來自于頭頂腳底,四面八方,以及邊邊角角的每一個縫隙,沒處躲沒處藏的。有股子類似潮濕的海風(fēng)吹拂岸邊死魚的氣息。陰暗潮濕的環(huán)境,導(dǎo)致二明、安曉剛幾乎同時得了痔瘡,去醫(yī)院看,大夫讓立即手術(shù),兩人提起褲子就跑,去藥店買了痔瘡栓,疼得受不了時,就歪在床上,相互給對方屁眼兒打一槍。李立看他倆“哎呦哎呦”的樣子,屁股也跟著癢癢,邊撓邊說:“痔瘡這東西會傳染吧?我估計我也快得啦?!?/p>

白天的時候,他們盡量來到地面,外面是豐城最大的商業(yè)街,道路寬闊,車水馬龍。三個人彎腰弓背坐在鐵欄桿上抽煙,看街景,目光散淡。金銀島娛樂城就在馬路斜對面,但他們已經(jīng)懶得過去了。金銀島是豐城最早開設(shè)帕斯機(jī)的,他們仨的錢幾乎都扔在了那里。一年前,他們還是脖子上戴金項鏈、后屁股兜揣著大哥大、走路三搖四晃的小款兒。開始拍帕斯機(jī)時,三個人并不認(rèn)識,但生意都在太原街一帶,免不了混個臉熟。二明在小商品城批發(fā)糖果,李立在機(jī)電一條街賣軸承,安曉剛在開明市場搞服裝。三個人幾乎是同時被帕斯機(jī)打“立”的,這讓他們有了同命相憐的感慨,相互遞根煙,安慰幾句,繼而湊一塊喝喝小酒,發(fā)發(fā)牢騷。直到各自輸?shù)觅u了攤位,借錢無著,才正式走到一起,吃住在一起,像三個無家可歸的連體人。三個人里只有二明結(jié)婚了,還有孩子,男孩,兩歲多點。李立是獨生子,他的生意是從父母那里繼承的,二老老了,一個癱在床上,一個下樓買菜都費勁,得扶墻。安曉剛的母親前幾年去世了,父親很快找了后老伴,姐姐和安曉剛為此意見很大,鬧得關(guān)系比較僵,姐姐幾乎不與父親來往,一年半載都不一定回趟家。安曉剛不愿意住在家里,嫌他爸嘮叨,也看不上父親的后老伴,嫌她埋汰,做飯不干凈,人還“隔眼”。

三個人都有單位,做生意辦的是停薪留職。剛住地下室時,主要是自尊心受不了,身體上的苦還好說,畢竟他們都是做小買賣出身,出門上貨什么苦沒吃過?他們也打算過,實在熬不住了就各自回單位上班,但只是隨口說說,明顯不現(xiàn)實。他們做生意是賺過錢的,相比于單位的同事,甚至是賺過大錢的,丟面子不說,上班綁身子,像他們這種自由慣了的人,最受不了的就是約束。還有,那點一腳踢不倒的死工資,一個月都趕不上他們做生意時一天賺得多,心理失衡。當(dāng)然,退一步說,就算他們回單位上班,苦哈哈干上一輩子,欠的饑荒都還不上。

他們迫切地想賺點快錢。而賺快錢無非偷、搶、販毒三條道兒。偷是技術(shù)活,三個人之前誰都沒干過。要會盯梢、踩點,學(xué)撬門壓鎖,來錢也最慢,偷十家未必碰到一家有錢的。逮著也少判不了幾年。販毒,鬧不好就是電視上的人的下場,是要掉腦袋的。他們暫時還沒有“砍頭只當(dāng)風(fēng)吹帽”的氣魄,也沒逼到那份上。搶劫也需要動腦子,但來錢快,盯準(zhǔn)了,一把弄個十萬二十萬的應(yīng)該不成問題。只要三個人配合默契,成功的概率還是很大的。即使“掉”了,大不了判個十年八載,以他們目前內(nèi)憂外患的境況,在外面未必比在監(jiān)獄里待著強(qiáng)多少。相當(dāng)于躲債了。干什么都要付出代價,這個,他們心里清楚。所以,當(dāng)二明提議去“搶劫”,另兩位幾乎不假思索,就答應(yīng)了。

三個人結(jié)識后,或者說從他們抱團(tuán)取暖、形影不離開始,曾有過一次翻本甚至發(fā)大財?shù)臋C(jī)會,起碼他們當(dāng)時是這么認(rèn)為的,但事實證明那更像是一次“浩劫”,直接將他們打入了暗無天日的地下室的冷宮。有一天,二明不知從哪里弄到一千塊錢,那時候他們想借點像樣的錢,簡直比登天還難了。三個人圍著一臺帕斯機(jī),全都站著,叉腰,手指向屏幕,或用食指的骨關(guān)節(jié)敲敲屏幕,表情肅穆,像站在軍事地圖前的指揮官。每一手牌都拍得很謹(jǐn)慎,因為要分析牌面的走勢,還要盡量做到意見統(tǒng)一,不敢輕舉妄動。他們有一段時間沒過過拍帕斯機(jī)的癮了,所以都很興奮,也想讓時間走慢點,心情可以理解。他們運氣不錯,高峰時贏了一千多。二明想下分,畢竟錢是他借來的,多少也有點“好借好還”的心理,但又不甘心,好不容易玩一次,想多贏點。他抬頭看了幾次安曉剛,指望安曉剛發(fā)句話,接著玩也行,下分也行,安曉剛死活不開口。李立說話了:“我們很久沒去唱歌了,我特別想吼兩嗓子,這兒癢癢?!崩盍⒅噶酥缸约旱暮韲?,又咽了口唾沫。安曉剛笑了,說:“你是不是也很久沒吃海鮮大餐了?”李立使勁點頭,好像他激動得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二明也被他逗笑了,說:“行,等一會兒,我請你們?!崩盍⒄f:“有沒有搞錯?好幾手大牌可都是用我的如來神掌拍成的?!崩盍⒘脸鰸M手的老繭。帕斯機(jī)拍久了,每個人都有一手老繭,不稀奇。李立的手背倒是細(xì)細(xì)嫩嫩、白白凈凈的,跟他臉上的皮膚很般配。就在他們爭執(zhí)不下的這么點工夫,錢又被倒回去了。先贏后輸,幾乎是他們拍帕斯機(jī)的鐵律,但就是不長記性。

牌面還剩不到二百分的時候,出了手三同,也就是五張牌里面有三張同樣的牌,分?jǐn)?shù)變成了所上分?jǐn)?shù)的三倍。三個人面面相覷,誰都不敢拍,又舍不得上分。后面站著的小個子遞過來二百塊錢,說:“我兌一手,折了算我的。”二明說:“你出二百兌?”小個子點點頭。牌面的分?jǐn)?shù)是一百二十。一分一塊錢。小個子毫不猶豫地拍了手大,成了,接著又是一手大,又成了。小個子把錢收回來,說:“你們接著玩,牌面上的分還是你們的?!敝v究人呀。二明問了一句:“哥們,你覺得下一手是大是???”安曉剛和李立也看著小伙子。小伙子靦腆地笑笑:“要是我,還拍大?!倍餮劬粗』镒?,手已經(jīng)上去了,成了。二明說:“行啊,再猜對了,我拜你為師?!毙』镒诱f:“大?!崩盍⒃诙鞒鍪智?,細(xì)長的手指在大的摁鍵上,輕輕一抹,動作瀟灑流暢,像彈鋼琴?;蛘哒f這樣的一雙手不彈鋼琴可惜了。還是成。二明和李立的眼睛都直了,牌面上的分?jǐn)?shù)達(dá)到了1920。安曉剛說:“差不多得了,下分吧。人心不足蛇吞象?!倍?、李立同時把雙手捂在鍵盤上,生怕安曉剛趁他倆不注意按下分鍵。安曉剛高舉雙手,像是避嫌,說:“我不會不講究,錢是二明的,我憑什么上分呀?!倍髡f:“算你還是個明白人?!崩盍⒄f:“哥們,再指教一手唄。”小伙子不說話了,點上一根煙,慢悠悠地抽著。二明說:“不著急,讓這位兄弟想想?!毙』镒诱f:“不用想,要是我還拍一手大。”李立扒拉開二明的手,一只手遮擋住屏幕,另一只手掄起巴掌,狠狠地砸下去,還是激揚的音樂響起,貝多芬的“貝九”,這就代表又砸成了。在金銀島“貝九”也有鼓勵你再接再厲、再拍一手的意思。一連拍六手大,他們?nèi)齻€打了這么久的帕斯機(jī),從沒敢這么干過。遇到高人了。二明說:“還敢拍不?”小個子連忙搖頭:“帕斯機(jī)這玩意兒都是有貓膩的,太多手我也不敢拍。”安曉剛啪地摁了下分鍵。三千八百塊到手,凈贏兩千八。

三個人硬拉著小個子去吃飯,想取取經(jīng)。酒桌上,小個子說:“拍帕斯機(jī)不能光用蠻力,既要膽大心細(xì),更要有技術(shù)的支持?!比缓缶驼f到了解碼器。小個子說:“我看你們也是實在人,輸了不少錢吧?”三個人點頭?!霸琰c贏回來,干點正經(jīng)買賣?!比齻€人還是點頭。小個子說:“解碼器保贏不輸,但要贏得巧妙,一次不能贏太多,被娛樂城的人逮著輕饒不了你。在一家贏個五七千,趕緊換地方。”三個人舉著酒杯,癡癡地望著小個子。解碼器他們之前聽說過,但沒見過,問:“那玩意兒得多少錢呀?”小個子伸出一個手勢:“八萬?!比齻€人不吭聲了。“點子正,十天半個月就能贏回來。這個社會撐死膽大餓死膽小的?!毙€子起身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闭f完就去吧臺結(jié)賬,二明李立沖上去,跟他撕巴,最后是二明結(jié)的賬。他們來到燈火通明的大街上,二明說:“你知道上哪買解碼器嗎?”小個子壓低聲音說:“我倒是認(rèn)識個人。”二明說:“價格有得商量嗎?實不相瞞,兄弟,我們已經(jīng)彈盡糧絕,兜比臉都干凈了。”李立在一旁還配合著把空蕩蕩的褲兜翻出來,亮個相。小個子挺了挺胸脯,腳后跟有節(jié)奏地敲打了幾下地面,說:“給你們打個折,批發(fā)價,六萬?!倍鬟€要說話,小個子果斷地做了個暫停的手勢。小個子留下BP機(jī)號,“想好了,呼我。晚了,沒貨別怪我?!敝髷r了輛出租車,揚長而去。

事不宜遲,三個人分頭去借錢。二明取出了他拍帕斯機(jī)后期,回光返照般給兒子留下的所謂教育基金,一萬五。當(dāng)初,二明跟老婆說,這筆錢即使他得了癌癥都不要取。他現(xiàn)在的理由是,這個事情比他得癌癥更重要,是一本萬利,比販毒來錢都快。他和老婆說了解碼器的事,說我這次玩帕斯機(jī)與以往不同。過去我是被帕斯機(jī)套住了,這次我是指望它為我服務(wù),替我賺錢。我們只在下半夜玩,發(fā)現(xiàn)不了。退一萬步說,逮著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頂多十五天拘留。那時候錢早就賺回來了。二明進(jìn)去過,在工廠上班的時候,因為打撲克賭博跟人動手,一磚頭給人家腦袋開了瓢,拘留十天。他還表示錢不僅很快就能還上,而且要加倍地還?,F(xiàn)在物價上漲得多快呀,光靠存錢是不行的。人要緊跟形勢,不能落伍不能掉隊,不然將來錢就是紙,擦屁股的手紙。二明老婆還真被他說動了。二明抱著兒子說:“兒子啊,你就放心地快快長大吧。爹好好給你賺錢,你想學(xué)什么說話,錢爹出,不就是錢嘛,要多少有的是。”他老婆那個美呀。他老婆說:“咱這回賺了錢,你可再不能拿出去造了。上次你拍帕斯機(jī)的教訓(xùn)就是我沒把住錢?!倍髡f:“以后存折都寫你的名字。你要是還不放心,就把存折放你媽家。”

二明媳婦打心眼里是佩服自己老公的。當(dāng)初二明做生意純粹是白手起家,同學(xué)結(jié)婚,他去幫忙,看見送糖果的人騎自行車馱了一大袋子糖果,就幫忙跟著分包。十幾種糖果,最有名的是上海的大白兔、沈陽的不老林。二明和人家聊天,一問,人家說是太原街小商品市場搞批發(fā)的,就開始了解行情。之后,二明找同學(xué),打聽誰快結(jié)婚了,說自己能搞到便宜的糖果,比批發(fā)市場的還便宜。他的第一筆生意不但不賺錢,還賠了點。貨自然是從小商品批發(fā)市場上的。二明兜里揣著五百塊錢,無師自通,先在市場轉(zhuǎn)悠一圈,算是摸摸行情。然后才把編織袋從包里掏出來,到哪家買糖,張口就讓給個批發(fā)價,說是拿貨的,嗓門大,氣勢足。二明把買來的糖回家用花花綠綠的包裝紙包得規(guī)規(guī)矩矩,送到同學(xué)家?;槎Y當(dāng)天受到同學(xué)尤其是女同學(xué)的一致好評,參加婚禮的同學(xué)紛紛表示,以后結(jié)婚也要麻煩二明負(fù)責(zé)提供糖果。當(dāng)時正趕上同學(xué)的結(jié)婚潮,二明忙得腳打后腦勺,班都顧不得上了。他的生意不僅限于本班同學(xué),漸漸擴(kuò)大到全年級,甚至一個學(xué)校畢業(yè)的也以校友的名義找他幫忙。

一年后,二明在小商品批發(fā)市場租了床子,還賺夠了上貨的貨款,開始了真正的老板生涯。第二年,二明又買了床子,兩萬塊,大哥大穩(wěn)穩(wěn)地揣在后屁股兜里,露出一小截天線。二明是個邋遢的人,雖然穿著白襯衣,但領(lǐng)子一圈黑,皺皺巴巴的,一千五的大利來穿在腳上,從來不擦,走路拖拖拉拉,鞋底的外側(cè)磨掉一角。二明還喜歡蹲著,有椅子也不坐,雙膝叉得很開,兩條胳膊正好交叉順進(jìn)去,垂向地面,再不就是雙肘拄在膝蓋上,托住下巴,側(cè)臉望天。誰讓他遞點什么,二明就原地蹦一下,夠不著,就再蹦一下。別人看著別扭,他覺得沒什么不妥。二明好賭,沒事在市場跟其他小老板打打撲克,掐一,二掐一或三掐一,輸贏三五百,對他們來說,小事一樁。之后幾個人在市場附近的橋底下喝點大杯,也就這樣。媳婦是同學(xué),一個胡同長大的,除此之外,二明沒談過別的女人。這些年出門上貨,小姐倒是沒少找,辦完事提褲子走人,一把一利索,絕不牽扯感情。二明不喜歡黏黏糊糊,嫌磨唧,不像個東北大老爺們。

一九九二年夏天,雨一場接一場,忽大忽小,淅淅瀝瀝,不斷捻兒,像南方的梅雨季。夏天本來結(jié)婚的就少,又趕上這么個破天,人在市場只能無聊地發(fā)呆。穿著短衣短裙、手撐花傘、豐臀細(xì)腰的女孩子們就是這時候出現(xiàn)在太原街的幾個大型批發(fā)市場的。她們是來發(fā)票兒,免費的帕斯機(jī)票,每張面值二十塊錢,每人僅限兩張。二明從不去的人手里攢了一百塊錢的票就去玩了,帕斯機(jī)很好學(xué),看幾眼就會,臺面上一共三個摁鈕,一個大一個小,另一個是下分的。還有個上分鍵,但不歸玩家控制,鑰匙服務(wù)員把著。無非拍大拍小嘛。一個小時不到贏了三百塊,手氣不錯。二明多長了個心眼,下分后沒有馬上走,而是樓上樓下四處踅摸了一圈,看見許多人玩得挺大,都是直接上錢的,很少有人拿票,輸贏也很快,看著很刺激。但二明怕咬鉤,出門到開明市場給兒子買了架飛機(jī)、一輛坦克,高高興興扛著打車回家了。

接下來的日子,二明每天在床子上無所事事,就等著那幾個豐臀細(xì)腰的女孩子來市場發(fā)票,還讓市場的人幫他要,湊足一百塊,收拾收拾床子,就算下行了,拔腿往金銀島跑,別人喊他打掐一,他說沒空。二明給自己定的原則是只玩票,不上現(xiàn)金,贏三百就走,手里的票輸了,絕不久留,以免腎上腺素升高,情緒失控。二明用贏的錢給媳婦買過皮裙、高跟鞋,給自己買過成條的三五、白希爾頓。二明告訴媳婦,還是拍帕斯機(jī)好,跟市場的人打掐一,贏了還得請他們喝酒,回家一算,可能還賠點?!芭c天斗與地斗,不如與人斗,說的是那些臉皮厚的人。我臉皮兒薄,受不了輸家在我面前哭喪著個臉,或嘰嘰歪歪的樣子,心軟。贏機(jī)器的錢,沒什么好客氣,臨走還拍拍它的臉蛋,說聲拜拜,明天見。故意氣它玩?!彼眿D覺得老公說得有道理,還跟著沒心沒肺地拍巴掌笑,說:“老公,你真幽默?!?/p>

不久后的一天,二明贏了兩百八,差二十到三百。二明想在朋友的檔口買一雙“迪爾多納”(現(xiàn)在叫阿迪)的運動鞋,價錢都問好了,三百。二明不想自己掏錢。不是錢多少的問題,用贏的錢買鞋,有種白占便宜的感覺,自己添一分錢都是添堵,有種不潔的瑕疵。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是生意場上的真理。賭場與生意場一個意思,都是輸贏的游戲。二明猶豫著從椅子上站起來,一只手摁在下分鍵上,但突然決定作為男人要“信守承諾”,說不掏錢就不掏錢。他只想出一手對子,然后拍一手,成了就走人,但直到牌面上的分歸零,卻一把“亮”都沒出。也就是說,他連拍一手的權(quán)利都被剝奪了。二明很憤怒,掏出現(xiàn)金,啪地拍在機(jī)器蓋上,喊服務(wù)員上分。一次性上了四百分,這也是帕斯機(jī)單次能上的最多分?jǐn)?shù)。此時,他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理智,大腦一片空白。這話是二明和李立、安曉剛在旅館地下室喝酒,回想起各自拍帕斯機(jī)生涯起因時說的。那天他輸了六千。二明說,那天他已經(jīng)預(yù)感到一絲隱隱的不安。一連幾天,二明都沒再去金銀島,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幾個女孩子扭動腰肢來發(fā)票,二明就東躲西藏,好像人家是專門來騷擾他的。但二明的心里并不平靜,癢癢的。一方面心疼錢,另一方面也不服氣。有幾手關(guān)鍵牌,他本來是準(zhǔn)備上分的,卻鬼使神差地多拍了一手,拍一手也沒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他的手在空中想拍大,不知怎么卻落在了小的摁鍵上。換句話說,那天他本來是該贏錢的。六千,對二明這個小批發(fā)戶來說,怎么都算得上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夠他賺個把月的,就這么一眨眼,沒了,心疼再自然不過了。二明痛定思痛的結(jié)果是,下行后又拿出六千塊錢,板板整整地插進(jìn)錢包里,步伐沉穩(wěn)地去了金銀島。他之所以下行才去,是想故意顯得不以為意,把這當(dāng)做平平常常的一次拍帕斯機(jī)。甚至女孩子來發(fā)票他都直擺手,明確拒絕了。他要大大方方地贏,不貪小便宜。贏夠六千,回本就下分走人,從此,告別帕斯機(jī)。二明壓根沒想過輸,也可能有這個想法,但一閃就被他從大腦里刪除了,大戰(zhàn)在即,這是不吉利的,會動搖三軍的士氣。

金銀島人滿為患,根本沒有空機(jī)器,二明樓上樓下亂轉(zhuǎn),像一頭困獸跌跌撞撞,等他找到一臺空機(jī)器坐下已經(jīng)下半夜了。天微微亮的時候,二明身上的錢輸了個精光,褲兜里只剩下幾個鋼镚,他到市場邊上吃早點,竟沒有一點餓的感覺,回庫房瞇了一會兒,市場大門打開,二明批了會兒貨,掂量掂量手里的兩千多塊批貨款,猶豫了一下,轉(zhuǎn)身,快步奔向金銀島。打到下午五點,也就是正常的下行時間,一看贏了三千塊,于是見好就收,打車回家,還帶兒子去家附近的兒童公園打了會兒滑梯。夜里睡不著,二明順帶著總結(jié)了一番這兩天的成敗得失。拍帕斯機(jī)屁股不能沉,以后每天只帶兩千塊錢,輸了就走,贏四千也走,就像昨天那樣。只要沉得住氣,說不定這玩意比做生意還來錢呢。二明越想越激動,一宿沒睡著覺。

開始,二明每天帶兩千塊錢,有輸有贏,不分勝負(fù),這讓他心理不平衡,他來金銀島不是為了過手癮,他是來賺錢的。二明自認(rèn)為他已經(jīng)差不多摸到了帕斯機(jī)的門道,就往上加注,一天帶三千五千,后來就沒數(shù)了,那段日子,二明滿腦子想的就是怎么把本撈回來,結(jié)果越撈越輸。有時候贏個四五千,又覺得還應(yīng)該再撈點,今天點子正,此時不撈,更待何時。只要抓住幾次這樣的機(jī)會,只要幾次,我要的不多,老天爺會給我的,一定會的。等這些話在他心里念叨完,兜里的錢也被倒回去了。直到管親戚朋友借遍了錢,直到借無可借。雖然做買賣的錢二明把著,但他媳婦再傻也知道二明打帕斯機(jī)把賺的錢都輸?shù)袅恕煽谧右渤尺^鬧過,二明說:“你就當(dāng)我沒賺過錢不就完了嗎?當(dāng)初我是白手起家,大不了我從頭再來。”他媳婦吧唧吧唧嘴,想想也是。二明又說:“帕斯機(jī)怎么贏的得怎么給我吐出來。”他媳婦說:“你不能再玩了,你回去上班吧。咱們小門小戶的錢夠使就行,我不指望你發(fā)大財。”二明就是這時候說出了買解碼器的事。

他們?nèi)齻€里頭李立是最早拍帕斯機(jī)的,即使放在豐城這個大范圍,李立也是頭一批的踐行者。當(dāng)年李立的父親把生意交給李立,已經(jīng)快七十歲了,老人患有糖尿病,心臟搭過橋,實在不能再勞心費力。李立父親知道李立不是塊做生意的料,甚至是敗家子兒,但又能怎么樣呢?沒人吶。就這么一個兒子。李立打小沒吃過苦,父母是雙職工,父親在軸承廠當(dāng)供銷科長,母親是大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大夫。在那個人人勉強(qiáng)吃飽飯的年代,李立每天吃的喝的是牛奶、八王寺汽水、餅干、糖燒餅、餛飩、大米飯,簡直是神仙過的日子。同齡人中不分男女,人人一口黃巴赤咧的四環(huán)素牙,唯獨李立牙齒潔凈,排列整齊。尤其一笑,特別招人稀罕。李立中學(xué)沒畢業(yè)就知道臭美搞對象了,每天把自己捯飭得溜光水滑,戴蛤蟆鏡、穿打包西服、燙頭發(fā),像個海外華僑。對象隔三差五換一個。他爸把他安排到軸承廠,李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根本不把上班當(dāng)回事。他爸想帶他學(xué)著做生意,為將來接班打基礎(chǔ),李立還是沒興趣,沒錢就知道伸手要,大蘿卜臉不紅不白的。后來社會風(fēng)氣變了,他兜里的那點錢明顯跟不上形勢,尤其跟身邊做生意的朋友一比,他老爸給的錢,就像是答對要飯的。

李立接手他爸的生意是不得已,所以,做生意不上心,對客戶態(tài)度簡單粗暴,這讓那些他爸多年培養(yǎng)起來的老客戶極為不滿,打電話找他爸反映,他爸嘆氣表示無奈,只能好言相勸,自己來日無多,看在多年朋友的情分上,萬萬不可斷絕生意往來,怎么也得給他留口飯吃,他還年輕,日子長著呢,不然我和老伴死都不會瞑目的。但店里的生意還是每況愈下,兩年的工夫,銷售額、利潤掉了一半,去掉吃喝嫖賭,只能勉強(qiáng)打個平手。好在還有老本吃,李立并沒有危機(jī)感。每天出入時髦的迪廳、咖啡屋,要不就是泡歌廳找小姐,直到豐城出現(xiàn)了娛樂城,也就是帕斯機(jī),他才歡天喜地一頭扎進(jìn)去。

那年頭,所謂娛樂城,只是個噱頭,其實就是帕斯機(jī)的代名詞,因為里面除了帕斯機(jī)并沒有別的娛樂,進(jìn)屋光能聽見噼噼啪啪拍機(jī)器的聲音。場面混亂,震耳朵,一般人心臟受不了,但這也正是帕斯機(jī)吸引賭徒的地方。在此之前,所有的賭博行為政府都是明令禁止的,只能在隱秘幽閉的環(huán)境下偷偷摸摸進(jìn)行。帕斯機(jī)的引進(jìn)無疑讓賭徒們第一次有了從昏暗的地下走上光明正大的狂喜,甚至熱淚盈眶。相當(dāng)于被主流承認(rèn)了。娛樂城霓虹閃爍,旋轉(zhuǎn)門開開合合,禮賓小姐分成兩排,大開衩旗袍,色彩濃烈,一開到底,見人進(jìn)來就鞠躬,手勢指向同一個方向。房子寬闊,金碧輝煌,舉架也高,還有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空調(diào)吹。有點像拉斯維加斯,外加中國特色。錢可以在手里明晃晃地舉著,當(dāng)扇子扇,或一摞摞碼放在帕斯機(jī)臺面上,需要上分就隨便抽出幾張,馬上有面容姣好、青春靚麗的女孩子過來伺候著,趕上哪個賭徒心情不好,隨便罵幾句臟話,她們眼里含淚也得笑臉相陪。賭徒們壓抑已久的心怎能不為之歡呼雀躍、奔走相告呢?他們怎么能不伸出巴掌拍幾手呢?不然對得起賭徒的稱號嗎?尤其像金銀島這樣打頭陣的,干脆直接開到了區(qū)公安局旁邊,實際上就是租用公安局閑置的房子。相當(dāng)于在“光明正大”的旁邊,又配了朵小紅花。

李立與二明不一樣,第一次拍帕斯機(jī)他就是上現(xiàn)金的,李立帶了一坎,也就是一萬塊??彩巧馊说慕蟹ǎ话僭韵碌牟唤辛沐X,叫散錢。帕斯機(jī)尚未落戶豐城,李立就聽說了,但不大敢相信,那不成資本主義了?金銀島開業(yè)那天,整個豐城中心的商業(yè)區(qū)沸騰了,彩旗飄舞,場面隆重而熱烈。合資企業(yè)。臺灣人出設(shè)備、技術(shù),這邊人出錢。領(lǐng)導(dǎo)剪彩,仿迫擊炮式炮車鳴響二十一響禮炮,在空中炸出一片片五彩繽紛的紙屑,灑滿綿延百米的紅地毯。之后,旋轉(zhuǎn)門開啟,李立隨著人流奔跑著涌入金銀島,搶占帕斯機(jī),氣氛不亞于商場打折的早晨。其壯觀場面在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的豐城堪稱史無前例。

李立是歷史的見證者。那天李立贏了五千多,不僅他贏,絕大多數(shù)來金銀島的人都贏了錢,只是有多有少。輸?shù)囊灿?,是個別人太貪心,明顯奔拍爆機(jī)去的,不折不罷手。一連幾天都是這樣。一些贏了錢的人聚在金銀島門前,意猶未盡,說這么下去金銀島的老板怎么吃得消呢?他們擔(dān)心老板的錢撐不了多久就要玩兒完。他們多慮了。也就五七天的工夫,形勢急轉(zhuǎn)直下,變成了輸多贏少,有人開始變得煩躁,罵罵咧咧,有人嗅出了鯊魚的血腥,當(dāng)斷則斷,金盆洗手,重新把心思放在生意上,但大多數(shù)人不服氣,賭徒嘛總是相信下一手的運氣。加之后來者不斷涌入,金銀島的人氣越聚越旺,后半夜找臺機(jī)器都費勁,許多人手里掐著一摞錢,虛攥著,這樣松軟的鈔票會顯得厚一些,像撲克牌在手里收拉自如,就這么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

李立的錢沒多長時間就輸個精光,只能等下一批貨出手才能度過空窗期。李立賣軸承是代賣,或先付一個總貨款的百分比,貨出手了才付廠家全款。關(guān)系好信得過的客戶到年底統(tǒng)一結(jié)賬。沒錢的時候,李立就去百樂門舞廳跳舞。之前李立跳舞只盯著漂亮姑娘,他一向穿著干凈利落,褲線筆直,大利來皮鞋一塵不染,頭燙大波浪,不注意看像自來卷,蓬蓬松松,個兒也高,一米八還出頭。李立請王艷跳舞時,王艷正站在一個背光的角落里,條兒挺順,也是高個,長發(fā)披肩,在燈光下李立才看清王艷的模樣,不丑,就是門牙有些突出,不笑看不出來,一笑露牙花子,王艷就捂著嘴,或者盡量不笑,但一點不笑是不可能的。李立看見了,就想湊合著跳完這個曲再換一個。中途換人不合適,怕姑娘面子受不了。李立這一點倒是挺通人情的。

通常李立跟漂亮女孩跳舞都是先展示一番自己瀟灑的舞姿,啪啪上來先玩幾個大幅度的花活兒,舞姿舒展,身體柔韌,以博得姑娘的好感。李立跟王艷跳舞跳的是慢三步,就是腳在地面上蹭來蹭去,費鞋,身體基本不動,而且上身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樣就顯得很紳士。是王艷先開口說的話。王艷說:“你是老板吧?”李立當(dāng)時后屁股兜還別著大哥大,在昏暗的舞廳里閃著悠悠的紅光,就微微一笑說:“是,你是做什么的?”王艷說:“財務(wù)?!崩盍枺骸澳膫€單位?”王艷說:“一一二?!币灰欢擒姽S,保密單位?!澳闶谴髮W(xué)畢業(yè)生?”王艷點點頭,“財大的?!薄澳膫€財大?”“中央財經(jīng)大學(xué)?!薄案卟纳 !蓖跗G害羞地別過頭。兩人好上不久李立就把王艷帶到醫(yī)院,在父親的病房見了他的父母,王艷覺得這是李立對她的信任。

李立管王艷借錢沒有半點的忸怩作態(tài),李立的意思是不借就拉倒,速戰(zhàn)速決,不想磨嘰。李立借錢的理由是資金周轉(zhuǎn)暫時出現(xiàn)了一點困難。王艷幾乎沒猶豫就答應(yīng)了,第一次借兩萬,后來又借了幾次,共計五萬九。王艷的錢是單位的,李立答應(yīng)得好好的,但到日子卻不還錢,一次次地推托,甚至到后來電話都不接了。王艷預(yù)感不妙,慌了,只好去醫(yī)院找李立的父母,鼻涕一把眼淚一把,一坐一宿。李立的父親心臟受不了,也可憐這個無辜的姑娘,就把自己之前留的養(yǎng)老錢拿出來,給了王艷。但告訴她千萬不能讓李立知道。王艷千恩萬謝,一溜小跑,從此再沒出現(xiàn)過。

李立嘗到了甜頭,沒錢就往百樂門舞廳跑,只是他再沒有遇到過這么好的運氣。好在小錢還是能崩點,有時四五百,有時僅僅為混一頓飯,二明、安曉剛也跟著蹭吃蹭喝。三個人去跳舞,也就李立能帶女孩出來,按他們的話說叫聯(lián)系。二明完全沒有技巧,請女孩跳舞張口就問人家,待會兒出去坐坐不?女孩以為他有病呢。安曉剛長相身材都不錯,問題是他不好意思張口,即使女孩有意思他也扭扭捏捏,讓女孩覺得自己“上趕子不是買賣”,所以,能不能聯(lián)系上女孩或者說能不能解決當(dāng)晚的溫飽問題就全靠李立了。

他們還把女孩分為長線短線,所謂長線是看出來女孩有錢,但戒備心強(qiáng),輕易不會掏出來,就保持一段時間的交往,等對方放松警覺,就以資金周轉(zhuǎn)的老套路借錢,只是像王艷這樣癡情的女孩不多,況且干癟癟的兜里也容不得他們從容應(yīng)對。短線就是崩一頓飯,嘴巴一抹,溜之大吉。第一次吃飯讓女孩結(jié)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們點菜時就開始試探,看女孩有沒有結(jié)賬的意思,如果女孩大張旗鼓地張羅點這點那,一般情況下就是女孩準(zhǔn)備請客,反之,喝到差不多了,李立使個眼色,二明、安曉剛就開始相互找茬吵架,甚至不惜動手,是真打,拳頭撇子真往臉上呼。李立就拉架,上躥下跳的,同時對女孩說,“你先把賬結(jié)一下,我一會兒給你?!眱蓚€人打著打著來到馬路上,見有出租車過來,伸手一攔,跳上車就跑。一上車就開始抱怨誰剛才下手重了,免不了又是一番爭吵。過一會兒,就都安靜了,誰都不說話。窗外霓虹閃爍,他們的臉上像是畫了一道道油彩,街道上人影綽綽,一個個活蹦亂跳的,每個人看上去都比他們過得好許多。

有一次三個人從舞廳出來,帶著一個女人吃燒烤,女人看上去至少三十歲,叫女孩不太合適。燒烤攤在路邊,跑起來容易些,一般是他們的首選。地桌、小板凳,地上到處是竹簽、手紙,廢棄的塑料袋,被風(fēng)卷起又落下。三個人喝酒,女人也要喝,主動張羅的,牛羊肉點了一大堆,好像有什么煩心事。這是好事。三個人對了下眼神,嘴角都翹著,衣服扣也解開了。二明說:“咱們踩箱套喝,不醉不歸?!币馑际莵硪幌?,二十四瓶。女人說:“這地方接地氣。”那是個很大的地攤,小地桌擺了幾長溜,得有三十多張,服務(wù)員就七八個。其中一個年輕的女服務(wù)員后背背著小孩,用寬帶子纏在腰間,前面打個死結(jié),忙來忙去的。二明說了句:“真夠不容易的?!逼渌司屯髡f話的方向看。女人嘆了口氣:“這年頭誰都不容易?!崩盍⒅蠡緵]說話,一直喝酒,瓶口對著嘴巴,眼睛望天,像是在沉思,也像有話對天空說,過一會兒咕嘟一大口,還沖天空搖搖瓶子。三五口一瓶,不跟別人碰杯。在墻根撒尿的時候,李立對二明、安曉剛說:“前些日子我們拍帕斯機(jī)花的就是她的錢?!眱扇算读耍雴栒l的錢,但其實已經(jīng)明白了。安曉剛說:“那你還不趕緊跑,要是她認(rèn)出你怎么辦?”李立說:“不用跑,她肯定早就看見我了?!倍髡f:“那她怎么不找你還錢?”李立說:“我這副模樣她找我有用嗎?我可把她坑慘了?!崩盍⒌穆曇粲行┻煅?。有一段時間李立活得的確很寬綽,原來花的是這個女孩的錢。女孩認(rèn)識李立之后,說,你只要對我好,掙不掙錢沒關(guān)系,家我來養(yǎng)。你父母出院也由我來伺候。女孩離婚了,丈夫給了她一筆錢,但沒多久都被李立造光了。至于動用什么手段騙的女人錢,李立沒細(xì)說。女孩知道她的錢被李立拍了帕斯機(jī)以后,主動離開的他,一滴眼淚都沒流。之后三個人喝酒的速度明顯慢了,女人反過來一個勁兒勸他們:“喝喝喝,有什么大不了的愁事,也不能耽誤喝酒啊。”后來是女人主動結(jié)的賬。女人喝多了,他們打車把女人架上去,一直送到家門口。這么無微不至還是頭一次。過后二明、安曉剛聊過,他倆懷疑這個故事是李立編的,但又覺得沒道理。良心發(fā)現(xiàn)?但之后李立也沒少在舞廳騙女孩,兩人就更糊涂了。

李立實在沒錢的時候就念叨他爸媽怎么還不死,那樣他就可以繼承房子的遺產(chǎn)。房子是三居室,九十多平米,位于豐城市中心,最好的地段,怎么也值個十幾萬。二明對安曉剛說:“李立沒人性,就是個畜生?!卑矔詣傉f:“那你怎么還天天跟他飆在一起?”如果這話是二明問他,安曉剛會開玩笑說“情到深處人孤獨”,但二明卻認(rèn)真地說:“我們要拯救李立,不能讓他再禍害社會了?!钡盍Ⅱ_女孩的錢或吃喝,哪次二明都沒拉下,事后也看不出二明有什么負(fù)罪感,這該如何解釋呢?

李立父親的合作伙伴跑到醫(yī)院病房痛陳李立的罪狀,說給李立的貨都讓他跳樓甩賣了,一直不返貨款,這么下去工廠就得關(guān)閉,職工就得下崗。李立的父親沒辦法,只好讓老伙計停止供貨,也算是徹底斷了李立的后路。接下來李立開始變賣大哥大、雷達(dá)表、金手鏈、金項鏈,直到賣無可賣,跟二明、安曉剛住進(jìn)了街邊旅館的地下室。李立父親得的是喉癌,長期住院經(jīng)濟(jì)壓力很大,就決定回家等死,由于事先預(yù)定好的手術(shù)取消了,加上押金,三萬塊錢就這么被李立中途截和了。老兩口只能默默流淚,詛咒自己不知道上輩子作的什么孽。李立是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李立父母不能生小孩,就托人領(lǐng)養(yǎng)了李立,這個李立早就知道,這也是他與父母不親的一個原因。李立最后一次回家把這個事捅開了。臨走還痛哭流涕了一番,說他的命有多苦,都是他們害的,長這么大他還不知道誰是自己的親生父母。說得老兩口不停地抹眼淚,像是很對不起李立。李立就在這時候狠狠地一摔門,走了。

安曉剛拍帕斯機(jī)純屬偶然,在那個打撲克幾乎是全民唯一娛樂的年代,安曉剛只在逢年過節(jié)才跟家人或來給父母拜年的親戚朋友打打掐一,一塊錢的,打一宿輸贏不超過一百。安曉剛永遠(yuǎn)是輸家,主要是他對賭博沒興趣,打牌心不在焉,不會算牌,也懶得算。不僅如此,他們搞服裝的一年到頭往廣州跑,那里開放,是改革的前沿,整個市場只有安曉剛從來不找小姐,不是怕花錢,是提不起興趣。安曉剛也不理解別人,在他看來,即使女人再怎么漂亮,如果沒有基本的溝通、交流,兩個陌生人怎么會一見面就滾到一起呢,那不成畜生了?他當(dāng)然知道人跟畜生差不了多少,但正是這微小的差別,才構(gòu)成了人類與畜生的差別,也是根本性的差別。所有的畜生分一類,人單分一類。他也跟著廣州的老板去歌廳,歌也唱,小姐也找,但挨在一起只是說說話、唱唱歌,手都不拉。

市場上的人說我要是有妹妹一定嫁給你。安曉剛認(rèn)真地說,我就是不賭不嫖,抽煙喝酒,別的毛病一大堆呢。還說,我處女朋友沒長性,待一段時間就夠了。事實的確如此。安曉剛做生意這兩年,女朋友換過六七個。最后一個是女朋友甩的他,這還是第一次,甩就甩了,大不了安曉剛上點火,覺得這是報應(yīng)。關(guān)鍵是女朋友分手前管他借了一筆錢,之后就人間蒸發(fā)了。兩萬,不多不少,但很明顯女朋友是成心騙他,是有預(yù)謀的。安曉剛發(fā)現(xiàn)他甚至不知道女朋友是干什么的家住哪里,想找都沒處找,也沒法跟別人說,嫌丟人,只能暗自生悶氣。向來樂觀開朗的安曉剛那段日子過得有些焦慮,心事重重,批貨都沒有了積極性,眼睛盯著一個地方不挪窩。根子就在這兒。

安曉剛有苦說不出,心里一直堵著,下了行,床子周圍的人去金銀島拍帕斯機(jī),他也跟著去,主要是為打發(fā)時間,自己不玩。許多人玩著玩著發(fā)現(xiàn)不對勁,這東西輸贏太快,容易咬鉤,趕緊撤了,繼續(xù)在床子上打撲克或出門上貨去。一起來的人越剩越少,安曉剛反倒來了興致,再有時間久了,他多少也看出了點門道,就想親自上場比量比量,想不到一拍上,就很興奮,那些想不開的疑惑、煩惱,全都隨之煙消云散了。每天回家躺在床上不再想女孩怎么騙了他,而想的都是這手牌應(yīng)該怎么拍,那手牌應(yīng)該怎么拍。又趕上一批貨底眼兒,壓在庫房里,想出門上貨也沒錢。底眼就是賠錢,還賠得挺多的意思。

在市場待煩了,安曉剛就一個人悶頭往金銀島跑,兜里的錢拍沒了,決不去銀行取錢,這是他給自己定的規(guī)矩。輸了就在金銀島瞎轉(zhuǎn)悠,熬到深夜眼睛睜不開才打車回家。但錢還是不可避免地一點點變薄。安曉剛心里開始發(fā)慌,覺得長期這么下去不是個事。安曉剛并沒有多少錢,他剛干服裝兩年多,之前在電視臺當(dāng)記者,扛那種很笨重的機(jī)器,穿米色馬甲,有好多兜,什么時候見著都是汗流浹背的。他坐火車出差采訪途中遇見一些搞服裝的人,那些人坐在臥鋪上掰雞爪子,啃黃瓜,光膀子劃拳、喝啤酒,他覺得這樣的人生才帶勁,才過癮,很羨慕。

人家看出來了,就熱情地拉他過來一起喝。他們還想叫上跟安曉剛一起出差的出鏡記者趙小蘭,趙小蘭不屑地躲過他們的目光,高傲的頭,探出窗外。生意人對安曉剛說,我們搞服裝的是賺錢但也很辛苦,一個人出門上貨得扛一百多斤的貨包,上下樓健步如飛,過天橋如履平地。安曉剛認(rèn)為,這算啥,我一整天都扛著幾十斤重的機(jī)器到處跑,還不能打晃,不然虛焦。安曉剛跟他們比掰腕子,結(jié)果誰都沒掰過他。安曉剛聽他們說,一批貨上好了,賺個一萬八千的不費事,就想,我一年到頭累死累活也就賺個五六千塊錢,太虧了,而且身邊都是一些沒趣的人,整天雞毛蒜皮,勾心斗角。就這么,出差一回來,安曉剛就辦了停薪留職。

兩年下來,錢賺得比想象的多,安曉剛很滿足。戀愛也沒少談,在上貨的火車上就談過倆。第一個也是做買賣的。兩個人在回豐城的火車連接板上抽煙,一打眼就看出來了,都是做買賣的,就像接頭暗號。哪兒的?五愛,你呢?南塔。南塔是鞋城。兩個人在餐廳聊得很投機(jī),喝了不少酒,雙方的眼睛在迷離中激發(fā)出火花,噼里啪啦地燃燒著,眼看越燒越旺。后半夜才往臥鋪走,摸黑,兩人牽著手,一前一后。女人到了洗手間,說惡心,想吐,安曉剛就陪女人進(jìn)了洗手間,想幫她拍拍背,女人卻倒在了他的懷里。兩人在里面忙碌的中間有人敲門,出來后安曉剛看見門外等著的人,很尷尬,臉通紅,低著頭,女人倒無所謂,在盥洗室的鏡子前耐心地理了理發(fā)型,又涂了口紅,還不忘瞥眼看著安曉剛捂嘴偷笑。這讓安曉剛心里不太舒服。一個人不可能一輩子光明磊落,問心無愧,但沒羞沒臊就太過分了。尤其女人。之后女人來市場找過他,兩人一起逛街吃飯,看電影,女人還約過安曉剛一起去廣州,安曉剛害怕再發(fā)生上次的事,就推托了。從此再沒聯(lián)系。

安曉剛的最后一個女朋友也是在火車上認(rèn)識的,硬座車廂。當(dāng)時市場上的人要湊一起打撲克,女孩只能跟他們換位子,這樣就跟安曉剛坐到了對面。好像還有人說了一句,他倆倒是挺般配的。女孩手里拿著一本書,外國人寫的,安曉剛在紙上畫畫,畫那些打牌的人。這個畫面的確有點意思。安曉剛大學(xué)是學(xué)油畫的,在一所師范類院校。安曉剛有意無意又畫了對面的女孩,就這么認(rèn)識了。后來女孩來市場給她父親買褲子,安曉剛不僅白給了女孩一條褲子,還請女孩到電視塔的旋轉(zhuǎn)餐廳紫藤曼吃了頓海鮮。就這樣兩人處上了對象。女孩比安曉剛大一些,安曉剛不以為意,他只是玩玩,并沒想多長遠(yuǎn)。安曉剛為了把女孩拖上床,煞費苦心,但每到關(guān)鍵時刻都被女孩巧妙地化解了,這讓安曉剛既懊惱又沮喪,正當(dāng)他想要放棄時,卻突然發(fā)現(xiàn)有點舍不得離開這個女孩了。有什么事都愿意跟她商量,女孩幫他出主意,語氣堅定,不容置疑。去哪兒、干什么都是女孩一句話,安曉剛心甘情愿,陪伴左右,樂呵呵的像個小跟班。直到女孩借了他的錢,莫名其妙地從他的眼前消失掉。

安曉剛決定把手里的貨以跳樓價賣掉,去廣州。一是想上貨,碰碰運氣。夏天是搞服裝的淡季,許多人這時候選擇的是休業(yè),或抖落貨底子,上貨是要冒很大風(fēng)險的,有點得不償失,但安曉剛算了一筆賬,照這個勢頭拍下去,上貨賠那點錢根本不算什么。二來也是主要原因,他想避開帕斯機(jī)。安曉剛每天上行,金銀島是必經(jīng)之路,他坐在出租車?yán)锞凸室獍杨^轉(zhuǎn)向另一邊,或悶著頭不看金銀島三個字,他知道這是自欺欺人,甚至有點做作,但心跳還是加速,血往上涌,恨不得從出租車上飛下去。內(nèi)心里安曉剛對帕斯機(jī)并不服氣,他覺得自己有機(jī)會把輸?shù)舻腻X贏回來,輸錢很大的原因是他每次都是先贏錢了,但看看表時間還早,不想回家,回去也睡不著,人又有點犯迷糊,才在后半夜輸?shù)舻?。這么一想他又開始有點怨恨起前女友來。結(jié)果,貨是跳樓價賣了,但人并沒走,而是又把那些錢送給了金銀島。

安曉剛知道自己在劫難逃,趁喝醉之后,把錢藏在家里的犄角旮旯,甚至米箱子、換季的衣服里、舊皮鞋里,這塞點那塞點,但當(dāng)需要錢的時候,他總能不費吹灰之力就準(zhǔn)確地找到那些錢。安曉剛想用酒精麻醉自己,但效果并不理想。跟朋友喝完酒,打車都到家門口了,咬咬牙,又讓司機(jī)掉頭,去金銀島。語速極快,生怕自己反悔似的。他們管這叫拍醉機(jī)。

整個黏稠的夏天,安曉剛就是在金銀島的冷氣中度過的,像個單位里來的新同志,每天早來晚走,市場都不去了。安曉剛以為按自己的性格,賭輸了錢是絕對不會找人去借的,他做生意剛起步那階段,那么需要錢都沒跟人張過口。大不了在市場給朋友打打工,等賺夠一定的錢尋機(jī)東山再起,可等他真的輸?shù)焦馄ü蓞s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甚至最后幾天安曉剛就已經(jīng)尋思找誰借錢了,為此安曉剛感到深深的羞愧。安曉剛借錢是有套路的,他的社會關(guān)系很簡單,無非三種人:大學(xué)同學(xué)、電視臺同事、市場做生意的。安曉剛插著花借,這樣別人一時難以察覺他當(dāng)下的處境,但還是敗露了。有些急用錢的人催他還錢,他躲著他們,而更多的朋友則像躲瘟疫似的躲著他。

這次安曉剛被逼沒招了,趁一個做生意的好朋友出差之機(jī),去找朋友媳婦借錢。朋友的媳婦挺著大肚子,快臨盆了,安曉剛竟厚顏無恥地編出個主意,說自己女朋友的父母今晚來他家,意義重大,東北話叫會親家,但他在附近商場買東西時,兜里買見面禮的錢被小偷偷了。他翻開之前割開的褲兜給朋友媳婦看,還適時地擠出幾滴眼淚,吧嗒吧嗒掉在朋友家潔凈的大理石地面上。朋友媳婦安慰了他幾句,二話不說穿鞋下地,跟他一起去銀行取錢。路上走幾步歇一歇,伴著大喘氣,又排了很長時間的隊,取出一萬五。

朋友媳婦說:“這筆錢是生小孩用的,你先拿著。生小孩還得一段時間,你這么大了娶個媳婦不容易,好鋼要用在刀刃上?!?/p>

“還錢的時候,我連利息一起給?!?/p>

“這怎么行,你要這么說,這錢我就不借了?!?/p>

安曉剛生怕人家反悔似的,緊緊把錢藏在身后,汗都下來了。

朋友媳婦笑著說:“跟你開玩笑呢,看樣子你是真的著急用錢。”

安曉剛連家都沒有把她送回去,就徑直打車回了旅館的地下室。路上,才反應(yīng)過來,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覺得自己太操蛋了,簡直不是個東西。

二明呼小個子,小個子隔了很久才回電話,態(tài)度不冷不熱,好像他并不急于賺這筆錢。雙方約好晚上七點在紅旗廣場的主席塑像下見。他們?nèi)齻€去得早了些,廣場上燈光昏暗,行人寥寥。他們圍著主席像的底座慢悠悠地轉(zhuǎn)了一圈,算是放松下心情。二明在主席揮手的正面站定,雙手合十、神情肅穆,深深鞠了三個躬,口中念念有詞。

小個子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出現(xiàn)了,他沖二明略微晃晃頭,然后獨自悶頭疾步走下臺階,消失在燈火通明的小吃街喧鬧的人群中,一路閃展騰挪,好像他正急于甩掉身后的三條尾巴。他們只能緊緊跟隨,呼哧帶喘地隨小個子又圍著友好賓館繞了整整一圈。即使是在賓館大堂的電梯口,小個子也不看他們,眼睛望天,滴溜轉(zhuǎn)。

房門虛掩著,小個子帶他們進(jìn)去,與屋子里梳背頭的壯漢低聲耳語了幾句,重又打開房門,兔子般敏捷地閃了出去。三個人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倆在作什么妖。裝錢的皮包夾在安曉剛的腋下,他感到一陣心慌,生怕一會兒一開門,呼啦啦闖進(jìn)來一幫人把他們搶了。安曉剛身體緊貼窗臺站定,向樓下望了一眼,同時腋下的皮包夾得更緊了。這里是三樓,蘇式結(jié)構(gòu),舉架高,三樓頂一般四樓的高度。安曉剛打定主意,萬一真的遇到了劫匪,他會毫不猶豫地破窗而出,哪怕摔個稀巴爛。

來之前,他們商量過帶不帶家伙什兒,李立主張帶,二明、安曉剛不同意。他們從沒動過刀子。李立說:“萬一他們是劫匪呢?到時候我們就得束手就擒,乖乖地把錢送給人家了?!倍髡f:“帶刀得你帶?!崩盍⒕团つ笾徽f話了。安曉剛說:“要是沒把握,我們干脆不買解碼器了。我們是去做生意,不是打架的,也不是打架那塊料。再說我們是三個年輕人,一般人輕易不敢來橫的?!?/p>

壯漢坐在沙發(fā)上,自顧自地點了根煙讓都沒讓他們,抖了抖放在茶幾上的報紙看起來,二郎腿蹺著,輕輕打著節(jié)拍。他們?nèi)齻€站在局促的空間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很緊張。最后還是二明說話了:“你們這是玩的什么套路啊,生意還做不做了?”聲音干澀,不透亮。壯漢抬起眼皮:“兄弟,別急,來,喝杯茶。”壯漢起身給每個人倒了杯茶,隨之臉上有了點笑容,像便秘,擠出來的。壯漢的目光在每個人身上打轉(zhuǎn),一上一下的,突然站起身猛地關(guān)上窗子,高大的身影擋在窗臺前。三個人的心重又提溜起來,誰都不說話。想甕中捉鱉?

“咚咚咚”,一陣雜亂的敲門聲,震得房門的墻皮都掉下來了。安曉剛想伸手推開壯漢,破窗而出,但腳不聽使喚,挪不動步。壯漢拍拍安曉剛的肩膀,說:“兄弟,放松點?!闭f完從他身邊繞過去開門,進(jìn)來的是小個子。“一切正常,可以交易了。”小個子貼著壯漢的耳邊說。

“你們干嗎一驚一乍的,心臟病都快被你們嚇出來了?!边€是二明。

“這是我們約定的信號,對不起,讓各位受驚了。如果他小聲敲門,恐怕我會比你搶先一步跳下去。哈哈哈?!眽褲h遞給安曉剛根中華,點上。“錢帶來了嗎?”安曉剛點點頭說:“我們要先驗貨,后交錢?!薄安恍校皇纸诲X一手驗貨。”

壯漢盯著安曉剛,坐回到沙發(fā)上,不再說話。雙方僵持了好一會兒,誰都不肯讓步?!凹热荒銈儗ξ覀儾恍湃危@筆生意我們不做了?!眽褲h沖小個子擺擺頭,示意他送客。

“別介呀,我們好不容易才湊夠了錢,咋能說不做就不做呢。有事好商量嘛。”李立一個勁兒給二明和安曉剛使眼色。

“我們商量商量?!卑矔詣傉f。

三個人來到洗手間。李立說:“你們感覺到?jīng)],這屋子瘆得慌,比我們住的地下室還陰森?!倍鼽c點頭。

“我就是感覺不大對勁,說不出具體原因,只是一種感覺。”安曉剛說。

“那怎么辦?”

“該死該活屌朝上吧,實在不行就跟他們拼了。到時候誰都不能跑啊?!比齻€人攤開手掌,緊緊握在一起,搖了搖。

安曉剛做了個深呼吸,率先走出來,拉開皮包,把六萬塊錢掏出來,遞到壯漢面前晃了晃,壯漢看都沒看,直接按住安曉剛的手將錢塞回他的皮包,“我只是考驗一下你們的誠意。”壯漢遞了個眼色給小個子,“給他們驗貨吧?!毙€子俯身掀開床板,從里面抱出一塊電路板和帕斯機(jī)的顯示屏,又從洗手間的水槽掏出用油布緊緊包裹的解碼器,開始組裝。

壯漢打開電視機(jī),音量調(diào)得挺大,然后讓小個子為他們演示。

“看好了,先用刀片在備牌鍵的紅白兩線劃出個豁口,再將解碼器兩端紅白顏色的鐵夾子分別夾在裸露的銅線上。記住,千萬不能弄反了。備好牌以后,解碼器的指針偏右拍大,偏左拍小,如果指針豎在中間不動,就表明這手牌解碼器也難以辨識大小,趕緊上分。這種解碼器是日本索尼公司新近研發(fā)的,識別率高達(dá)百分之八十九。我還要提醒你們,出了大牌趕緊上分不要猶豫,小牌拍三五手也要適可而止,切不可貪大,那樣會引起上分員和周圍人的注意。要學(xué)會在神不知鬼不覺中贏錢。每晚贏個四五千就撤,換個地方玩,積少成多,一個月下來贏個十幾二十萬,輕飄飄?!毙€子語速極快。

他們?nèi)齻€頻頻點頭才能跟上他說話的節(jié)奏。

小個子備好牌,問李立:“指針偏右,拍什么?”

“大?!?/p>

“拍一手試試。”李立拍了手大,成了。

小個子又備上牌,指針還是偏右,李立又拍了手大,又成了。

二明說:“我也過過癮?!?/p>

再次備牌,這回指針偏左,二明掄起巴掌,拍了一手小,嘴里喊了一聲,“成?!惫怀闪恕6骱屠盍⒕o緊擁抱在一起,又蹦又跳。

“兄弟們,我們就要發(fā)財了。”

“還有什么疑問嗎?”

“沒了沒了?!崩盍⒄f。

“那就成交。祝你們早日把輸?shù)腻X撈回來,贏大錢,過好日子?!眽褲h遞給李立一把開電路板的萬能鑰匙。

坐出租車回地下室的路上,二明、李立還沉浸在忘乎所以的喜悅中,安曉剛默默搖下車窗,風(fēng)一吹,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對頭:“你們說,這玩意兒真的會這么容易贏錢嗎?我咋覺得哪兒不對勁呢?!薄岸嫉竭@份上了,你就別疑神疑鬼了,他們又不是克格勃。你太多疑了,是你的性格問題?!崩盍⒄f。“反正一碰面,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感覺他們是故意使用各種花招嚇唬我們,為的是轉(zhuǎn)移我們注意力。”“你別什么事都往壞處想,好事都被你想壞了。還是集中精力辦點正事吧你?!?/p>

三個人回到地下室,李立在門口張羅買幾瓶啤酒慶祝一下。

二明說:“屁都沒見著呢,你慶祝個屁呀你?!?/p>

安曉剛也說:“我們首先要冷靜,把具體的步驟、手法多演練幾遍,然后瞇一覺,養(yǎng)足精神。后半夜行動?!?/p>

三個人分工:二明負(fù)責(zé)實施操作,李立在一旁打掩護(hù),安曉剛的任務(wù)是引開上分員的視線。他們苦等到半夜三點多,才等到一個靠墻角的家伙輸“立”了,罵罵咧咧地起身走開。二明一屁股坐下來,高聲喊,“服務(wù)員上分。”安曉剛皺著眉頭給他使了個眼色,同時一只手做了個下壓的手勢,二明點點頭。李立跟旁邊的人商量,說:“哥們,能換個地方玩嗎?我們是一起的。”旁邊的人猶豫著看了看李立,李立抽出三百塊錢,那人接過錢,麻溜下分離開了。

二明上了四百分,小棒兒溜著玩,上分員打著哈欠上洗手間的工夫,二明在李立的掩護(hù)下,用鑰匙打開電路板,里面紅黃白三色的電線密密麻麻相互糾纏在一起,眼花繚亂。二明忙碌了好一會兒,才理清頭緒,汗都下來了,滴滴答答落在電路板上。

二明終于顫抖著雙手找到了紅白兩線,然后掏出刀片,屏息靜氣,一點點劃破電線的表皮,剛要用鐵夾子夾,上分員回來了,臉上掛著水珠,濕漉漉的雙手一上一下地甩動著。安曉剛認(rèn)識她,其實說認(rèn)識有點勉強(qiáng),就是在金銀島說過一些話。女孩個高,精瘦,肩膀很單薄,像一對風(fēng)一吹能飛動起來的翅膀,兩只眼睛格外顯大,水汪汪的,一副隨時準(zhǔn)備大哭一場的樣子。整體看像孟庭葦。這姑娘一天到晚不跟賭客說一句話,收錢上分,然后就躲一邊的角落去了。當(dāng)時孟庭葦?shù)摹抖镜脚_北來看雨》在豐城正如日中天,大街小巷,不絕于耳,躲都躲不開。心情好的賭客就跟她開玩笑,“什么時候帶我們?nèi)ヅ_北看雨呀?”她不氣不惱,面無表情。

有一次,一個賭客喊她上分,她動作慢了點,上完分,賭客掐了她屁股一把,女孩回身就是一個反嘴巴,那叫一脆聲。賭客剛站起身想揮拳,被人從背后一個鎖喉,“老實點,玩就好好玩,別找不自在。”是保安,電棍就在褲腰帶上別著。那人老實了。別的女服務(wù)員都穿著統(tǒng)一的顯腰顯臀的粉色制服,只有她一身休閑的打扮,清清爽爽。像當(dāng)班經(jīng)理,但肯定不是。

安曉剛問她:“幾點了?”

女孩說:“別沒話找話,你沒腳啊,自己不會看去?”掛鐘在側(cè)面的墻壁上,必須轉(zhuǎn)個彎。

“你對我的態(tài)度可不怎么友好啊。”

女孩白了他一眼,沒說話,頭轉(zhuǎn)向一邊。

“你不想挽救我這個失足青年了?”

女孩哼了一聲,說:“你沒救了。”

“干嗎對我這么絕望?”

女孩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真該好好照照鏡子?!?/p>

安曉剛撩了撩頭發(fā),動作很瀟灑,一股頭油的餿味彌漫開來。女孩厭惡地掩鼻走向另一邊去了。

安曉剛玩帕斯機(jī)不久的一天深夜,女孩上分時輕聲說:“別玩了,你不是玩這個的人?!卑矔詣傘读?,抬眼看著她,手里握著最后的一百塊錢。女孩等了一下,說:“還上嗎?”安曉剛說,“上,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女孩上分后說:“你早晚會傾家蕩產(chǎn)的?,F(xiàn)在戒,還不晚?!?/p>

早上,安曉剛在金銀島對面吃早點碰見了她,安曉剛說:“你看著也不像會關(guān)心人吶?!迸⒄f:“別不識好歹,我只是看你跟他們不太一樣。有的人賺了點臭錢就開始燒包,你不是。”安曉剛說:“我也是燒包。”女孩搖搖頭:“你賭博肯定有別的原因?!卑矔詣偛徽f話了,悶頭喝豆?jié){。

女孩說:“我哥吸毒,后來吸死了。他也不是吸毒的人,他是感情受了挫折,一時想不開,明白了嗎?”安曉剛搖搖頭,說:“吸毒跟拍帕斯機(jī)有什么關(guān)系?”女孩說:“你自己慢慢悟吧,話多無益?!闭f完女孩就走了。

之后一段時間,安曉剛喊她上分,她都比別的服務(wù)員動作慢一些,眼睛瞪著他,像是他在輸她的錢。安曉剛對她有點動心,覺得有戲,想約她出來,但狠狠心,打消了這個不吉利的念頭。情場得意賭場失意,是賭客的一大忌諱。

安曉剛扭頭看見二明正虛掩著把電路板蓋好。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眼看天快亮了,女孩靠在墻上,眼皮耷拉著,頭一點一點地打起盹來,安曉剛這才示意二明開始行動。二十分鐘后,二明、李立面色凝重、沮喪,沖安曉剛甩了下頭,三個人匆匆走出金銀島。

“我們被人家耍了,解碼器是假的。”二明說。

“你能肯定嗎?”安曉剛的身體搖晃了幾下。

二明拖著哭腔說:“無論我怎么備牌,解碼器的指針都豎在中間,紋絲不動,像只呆鳥。就是說它永遠(yuǎn)也無法識別拍大拍小。”

“會不會是你太緊張,把紅白線夾反了?”二明搖搖頭,“我嘗試了各種夾法,黃線都試過了,根本不起作用?!?/p>

“走,我們趕緊打車去友好賓館,看能不能堵著他們?!崩盍⒖觳匠愤呁?康某鲎廛嚺?。他們知道這是徒勞的,騙子得手怎么會等在原地束手就擒呢?但他們現(xiàn)在必須干點什么,就像一個溺水待斃的人,明知一根細(xì)弱的稻草無濟(jì)于事,但仍想拼命抓住它,將其當(dāng)成援手相救的繩索。

他們沖進(jìn)友好賓館的總臺一問,值班經(jīng)理說:“那兩人下樓送完你們直接就退房了?!比齻€人癱坐在大堂的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

天亮了,他們拖著疲憊的身體帶著解碼器在賓館附近找了個家電維修部,維修人員說:“這不是什么解碼器,是萬能表改裝的?!?/p>

“怪不得我看著眼熟呢?!崩盍⒄f。

“你他媽的給我閉嘴。”二明說。

維修人員說:“這種騙術(shù)很簡單,只要手心里放一塊吸鐵石,你想讓指針偏左就偏左,想偏右就偏右。”

“那為什么偏左拍小成,拍右偏大成?”

“他們事先設(shè)定好了程序,拍小拍大都成。如果你們當(dāng)時多長個心眼,反其道而行之,就不會受騙了?!?/p>

二明、李立像兩個死腦瓜筋的中學(xué)生,欣慰地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哦,臉上的表情像哭又像笑。

現(xiàn)在讓我們回到小說的開頭。搶劫并不只需要一股子蠻力,搶什么?怎么搶?搶完之后如何脫身?都是個事,得細(xì)琢磨。三個人坐在地下室的塑料地板上,一邊喝酒一邊不斷強(qiáng)調(diào)當(dāng)下的經(jīng)濟(jì)窘?jīng)r,聽上去像是在給接下來的搶劫做一個迫不得已的鋪墊。很顯然,去街頭搶劫是不明智的,這種隨機(jī)性雖然出事的概率小,但很難搶到像樣的錢,不值得去冒險,而他們目標(biāo)高遠(yuǎn),一把不弄個十萬二十萬的根本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列。所以這就需要尋找認(rèn)識的有錢人,做買賣的不行,這些人賺的是血汗錢,弄不好會跟你玩命的。

就在不久前,太原街光天化日之下發(fā)生一起搶劫案。一個開時裝店的女人拎著皮包準(zhǔn)備到工商銀行存錢,在路邊被兩個小青年劫持,一個刀抵住脖子,另一個持槍,頂在女人腮幫子上,讓女人松開手里的皮包,女人堅決不從。歹徒情急之下開了槍,女人的腮幫子被打穿,但仍然死死抓住皮包不肯撒手,持刀的又在女人手上砍了十幾刀,手筋都砍斷了,血肉模糊,也沒能搶下女人的皮包,只能落荒而逃。事后,才知道女人皮包里只有六千元。女人鑲牙、做手術(shù)就花了一萬多。美容的錢還不算。這就是做生意的人,要錢不要命。所以,要找就找那些來錢容易、有頭有臉的公眾人物,只有搶他們的錢才最安全,他們惜命、錢來得容易,也在乎來之不易的名聲,只要不把他們往死里逼,報案的可能性都小。

聊到這里,安曉剛想起一個人,一個女人,他原來在電視臺工作的搭檔,出鏡記者趙小蘭。如今的趙小蘭已經(jīng)出落成電視臺王牌欄目《觀眾點播》的文藝節(jié)目主持人,安曉剛在電視上看過她,不止一次。聽說她主持一場婚禮就要兩萬塊錢,趕上忙的時候,一天主持兩三場,不知是真是假,但可能性很高。兩人在一起工作時,趙小蘭就對安曉剛有點意思,經(jīng)常跟他打情罵俏,動不動捏捏安曉剛棱角分明的胸大肌和手臂上的腱子肉,但安曉剛不喜歡她這樣八面玲瓏的女人,覺得假,在一起靠得近都不自在。

安曉剛試著呼趙小蘭,結(jié)果沒一會兒就回了。兩人在電話里閑聊了幾句,安曉剛主要是想試探一下她的態(tài)度,趙小蘭很熱情,還說什么時候有空一起吃個飯,敘敘舊,她請,聲音嗲嗲的。一旁的二明、李立很興奮,不停地搓手,說就是她了,定了。趙小蘭是女人,單身,知名度高,完全符合他們預(yù)先的構(gòu)想,但怎么約趙小蘭出來,約在哪兒?找什么理由?更重要的是如何從趙小蘭那里弄到錢呢?這些都是問題。計劃一定要圓滿、周密,不能出半點紕漏。

《觀眾點播》早期是從觀眾來信中選播一些時下的流行歌曲,以港臺為主,很受年輕人的歡迎,漸漸發(fā)展成由企業(yè)出錢包辦,主持人在企業(yè)領(lǐng)導(dǎo)的引領(lǐng)下,到各個車間走訪,讓那里的骨干、先進(jìn)工作者點播歌曲。他們決定以企業(yè)出錢包一期《觀眾點播》為由,把趙小蘭約出來。這就涉及到在哪兒見面的問題。公共場所肯定不行,沒辦法下手,他們又沒有真正的企業(yè)。

李立建議訂一間賓館的房間,讓安曉剛以洽談生意的名義約趙小蘭出來見面,二明、李立躲在附近,安曉剛想辦法跟趙小蘭上床,然后發(fā)個信號,二明李立上樓,推門而入,一個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另一個給趙小蘭拍裸照,然后逼她用錢贖買照片底片,要價五十萬,到時候看趙小蘭怎么還價,但絕對不能低于三十萬。這么一條大魚可不能輕易饒過她。那時候有許多皮包公司都在大賓館辦公,包房包車,以顯示公司實力的雄厚,進(jìn)行坑蒙拐騙。安曉剛和二明認(rèn)為這個計劃可行。剩下的問題是,得盡快找一筆錢,一個是住賓館的錢,一個是安曉剛得弄一套像樣的“葉子”,就是從頭到腳換一套行頭。

安曉剛現(xiàn)在身上穿的也是名牌,但已經(jīng)磨損過度,就差打補(bǔ)丁了。大利來的鞋跟磨偏了,膠也開了。少說也得準(zhǔn)備四五千塊錢。還需要借一臺照相機(jī),照相機(jī)很多人有,現(xiàn)在的情況是,誰敢借他們?況且他們得借那種比較高級、清晰度高的,還要學(xué)習(xí)一下簡單的攝影技術(shù),別到時候拍模糊了,就白忙活一場。

李立說他父母有一臺照相機(jī),德國造的,是他父母的定情物,一直鎖在炕柜的底層。借肯定不行,他們不會相信我,只能強(qiáng)攻,直白點說就是搶?!澳銈兏乙黄鸹靥思野?。我一個人怕應(yīng)付不過來,也怕萬一跟他們撕巴起來出意外。”二明、安曉剛有些猶豫,畢竟這是人家家里的事,外人不好摻和,但想想李立是為了大家,最終還是勉強(qiáng)點了頭。

李立家有一股濃烈的尿臊味,李立的父母依偎在床上,披頭散發(fā),他們深知來者不善,眼神既驚恐又可憐巴巴地看著李立。李立進(jìn)屋招呼都不打一個,直奔炕柜,二明、安曉剛負(fù)責(zé)伸手阻攔二位老人。場面一度有些混亂,也挺殘忍的。二老的身體拼著命往前撲,但他們的努力是徒勞的。二老哭得昏天黑地,但只是不停地抹眼淚,并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估計是怕鄰居聽見。

李立手里攥著照相機(jī),一臉漠然?!袄项^子,教教我這玩意兒怎么用?”李立說,“我真的就是借出去玩玩,不騙你們。反正你們也活不了幾天了,你們死了后這里所有的東西都是我的,我沒必要?!崩盍⒌母赣H擦干眼淚,點點頭:“好,我教你。反正留著也用不著了?!崩盍⒌母赣H側(cè)頭看了一眼老伴,老伴的眼睛閉著,像是睡著了,頭靠著墻,歪栽著。李立的父親教他如何對焦、調(diào)焦、上膠卷,然后輕輕拍拍照相機(jī)的外殼,自言自語道:“拿去吧。這東西又不能傷人,大不了你賣了換點錢?!崩盍⒚蛄讼伦齑?,但什么也沒說。

三個人腳步飛快地下樓,來到戶外,二明、安曉剛看見李立的眼淚在眼圈里滾動,最后顫顫巍巍地又吸了回去。

二明說不弄到一筆像樣的錢,他是沒臉回去見老婆孩子了,他辜負(fù)了老婆一直以來的信任,說著說著眼淚都掉下來了。二明想孩子,幾次一個人偷偷摸摸去幼兒園扒著鐵欄桿看兒子,兒子不合群,別的小朋友集體拉著手做游戲,快快樂樂的,又是拍手又是唱歌,只有兒子孤單單地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當(dāng)時二明死的心都有。

安曉剛決定獨自籌集那筆巨額費用,他雖然沒結(jié)婚沒有孩子,但他理解二明的苦衷。傍晚,安曉剛?cè)チ私憬慵?,這是他借錢的最后希望了,也是最有把握的。二明、李立也跟著去了,說:“我們在外面等你,不進(jìn)去。省得影響你臨場發(fā)揮。”安曉剛說:“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給我姐添麻煩的。”安曉剛的姐姐是殘疾人,小兒麻痹,天生的,但不嚴(yán)重,不仔細(xì)看看不出來,就是走路有點“踮腳”。他姐打小學(xué)習(xí)好,脾氣倔,爸媽不想讓她上學(xué),她偏不。安曉剛挨欺負(fù)都是他姐護(hù)著他,擋在安曉剛的身前,雙手張開,牙咬著,寧死不屈,寧愿那些男孩子的拳頭撇子落在她的頭上身上,從不抱委屈。每天放學(xué),她都等在安曉剛的教室門前,然后一起回家。上中學(xué)以后,安曉剛的個子長高了,身體強(qiáng)壯了,安曉剛的姐姐就不再念書了,好像她當(dāng)初念書專門是為了保護(hù)安曉剛似的。所以安曉剛和姐姐的感情一直很好。以前安曉剛經(jīng)常去他姐姐家串門,沒什么事,就是想。

安曉剛的姐姐住平房。安曉剛推門進(jìn)去,屋子里燈光昏暗,眼睛得適應(yīng)一會兒。姐姐家的燈泡都是十五瓦的,這個屋開,另一個屋的就得關(guān)上。一向如此。安曉剛幾次生氣地說:“換個亮一點的燈泡能咋地?你就差那幾個錢?”姐姐說:“也不是,主要是習(xí)慣了,太亮晃得慌,刺眼睛?!?/p>

姐姐和姐夫都下崗了。當(dāng)時正趕上豐城的第一個下崗潮,也是全國的第一個下崗潮。

下崗潮后,擦皮鞋、蹬倒騎驢拉腳的人在街頭巷尾明顯增多。也有人半夜推個小車,找個十字路口,支起餛飩攤或在煙熏火燎中賣烤串、盒飯。就這,也不得消停,城管拎著棒子,滿大街追。劉歡的那首著名的歌曲《從頭再來》就是這時候每天早晨準(zhǔn)時在央視《東方時空》唱響的,說是為下崗工人打氣助力。一天天一遍遍,不厭其煩。但下崗工人煩了,重來你媽個頭,都四五十歲土埋半截子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你重來個試試?

那段時間,豐城發(fā)生過多起出租車搶劫案,搶劫殺人焚車,一條龍。你想想,一個出租司機(jī)身上能有幾個錢,頂多五六百。為了這點錢就可以要一個人的命,不留活口。用刨根,從后面,照著后腦勺或太陽穴,一刨一個準(zhǔn)。不逼到一定份上,無冤無仇的,誰會這么殘忍。但殘忍背后呢?偏偏這時候豐城的帕斯機(jī)如雨后春筍,開遍大街小巷。哪個娛樂城的人都不少。給外人的感覺,這座城市也是高樓林立,人走如疾風(fēng),一個個活得還挺他媽來勁兒。

安曉剛的姐姐在家附近一所小學(xué)前擺地攤,賣兒童玩具、學(xué)習(xí)用品。姐夫在很遠(yuǎn)的九路家具城蹬倒騎驢拉腳。每次安曉剛到姐姐家最高興的是姐夫:“快弄幾個菜,我要跟小舅子好好喝兩盅?!逼綍r姐姐不讓他多喝,只容許喝二兩?!坝玫弥阏f。他是我弟弟還是你弟弟?”姐姐也高興。姐夫最大的愛好就是整兩口。夏天幫人拉完活,回九路家具城的路上,見到賣散啤酒的大排檔就停下來,站在路邊喝上一杯,小菜都不要。姐夫說他是當(dāng)水喝,大杯便宜,一杯相當(dāng)于兩瓶的量,才合一瓶的價錢,當(dāng)解渴了。姐姐抱怨道,喝水不花錢,大杯怎么也得從自己兜里掏錢吧。姐夫真正喜歡喝的是白酒,每晚回家二兩,雷打不動。理由是,喝白酒解乏,喝完睡覺特別香。

此時,安曉剛的姐夫一臉?biāo)ハ嗟靥稍诖采?,姐姐正在他的頭上一圈圈地纏紗布,肩膀一聳一聳的,眼里有淚。“咋地了?被誰打成這樣?”姐夫咧咧嘴,拍拍床沿讓安曉剛坐下。原來,姐夫因為在九路家具城搶活,被兩個同行暴打了一頓,鼻口竄血,頭上縫了十幾針。那兩個家伙非但不給看病,還揚言,從今往后,不許他上九路拉活,否則見一次打一次。這也太慫人了。

“他媽的,難道現(xiàn)在拉腳的也加入黑社會了?不行,我去找他們算賬?!?/p>

姐夫說:“你去找他們行,但千萬別惹事,你就幫我說說好話,只要他們能讓我進(jìn)市場就行,看病的錢我自個兒掏。”

安曉剛說:“這個狗屁社會,你光忍是沒有出路的。有些人就是犯賤,你不操他媽,他不管你叫爸?!苯惴驀肃橹齑?,輕輕嘆了口氣。姐姐問他吃飯沒,安曉剛沒好氣地說:“我吃氣就吃飽了?!贝丝跉?,安曉剛說,“我今天是來借錢的,急用。你別問干什么,能借就借,不借拉倒?!?/p>

姐姐問,“多少錢?”

安曉剛想了下:“四千。”姐姐猶豫著,面露難色。

姐夫說,“我這里有五千,你都拿去,但什么時候還,得給我個期限。我怕你外甥今年上高中用,擇校費。”

安曉剛說:“三五天,頂多一禮拜?!?/p>

臨走,安曉剛說:“明天我就去幫你收拾那兩個混蛋,病養(yǎng)好了,你接著上市場?!苯憬愣谒骸翱蓜e惹出什么事呀?!卑矔詣倹]說話,轉(zhuǎn)身下樓了。路上,安曉剛跟二明、李立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兩人一致認(rèn)為,應(yīng)該好好修理修理那兩個王八蛋,就當(dāng)提前練兵了。

第二天中午,二明、李立到胡同里的理發(fā)店理了個禿瓢,這樣看上去樣子顯得兇狠些。二明的頭上有道傷疤,腦型也是坑坑洼洼的,有點瘆人。李立不行,皮膚太白了,跟頭皮靠色,盡管他努力讓自己的眉毛豎起來,但還是差點意思。安曉剛也要理,他倆說不行,你還有更重要的任務(wù)要完成呢。說的時候很嚴(yán)肅。

三個人中午喝了酒,白酒,老龍口,一人半斤,打車直奔九路家具城,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兩個一臉猥瑣相的家伙,二話不說,掏出準(zhǔn)備好的鏈兒鎖,兵分三路,包抄過去,劈頭蓋臉一通猛抽猛踹,打得那兩個家伙血流滿面,捂著頭,像兩個蒙著眼睛拉磨的驢子,圍著近前的幾輛倒騎驢打轉(zhuǎn)轉(zhuǎn),好一會兒,才醒過味來,殺豬般“嗷嗷”叫著,往九路家具城里面跑去。打完人,他們并不急于脫身,而是等氣喘勻了,鎮(zhèn)定自若地相互點了根煙,然后,二明、李立搖著鏈兒鎖,安曉剛走在中間,圍觀的人自動閃開一條通道,三個人從容地在九路家具城大門口攔了輛出租車。

坐在車上,三個人哈哈大笑?!斑^癮,真他媽的過癮。打仗比拍帕斯機(jī)還刺激?!薄肮植坏糜腥艘宦牬蛘?,后腦勺都能樂開花呢?!彼麄冊秸f越激動,下車后,在街邊的許家雞味抻面買了點拌菜和啤酒,準(zhǔn)備帶回地下室喝,慶祝一下。許家抻面在豐城有很多,按現(xiàn)在的話來說,叫連鎖,當(dāng)然是以抻面聞名,顏色重,味道不錯,但主要還是便宜,兩塊五一大碗,小碗兩塊。盡管他們很餓,但他們真的不想再吃這家的抻面了,最近他們一直在這里吃抻面,一天三頓,打嗝都是一股雞屎味。實在是夠夠的了。

趙小蘭在電話里說,就憑咱倆的關(guān)系,給你打個折。別人一期十五萬,我給你十萬,夠意思吧?安曉剛說夠意思夠意思。趙小蘭說:“我們哪見?”安曉剛說:“在我公司辦公的地方吧,中興賓館,怎么樣?”趙小蘭說:“你混得不錯呀,都跑賓館辦公了,還中興,五星級,豐城唯一的一家。我真后悔,要知道你成了大款,我應(yīng)該管你要二十五萬,好好宰你一把。”安曉剛說:“我們好久沒見了,晚上一起吃個飯吧。”“好啊,我要吃海鮮?!薄爸信d樓下就有個海鮮館,咱們餐廳吃還是叫他們送我房間?”趙小蘭說:“聽你的。你想怎么樣都隨你?!卑矔詣傉f:“那就在我房間吧。安靜,也好說說話?!壁w小蘭壓低聲音說:“你不會是想圖謀不軌吧?”安曉剛怔了一下。

趙小蘭說:“你可真不經(jīng)逗,跟以前一樣,傻乎乎的,一點幽默感都沒有。”安曉剛看看表,才下午兩點,說:“那你先到二樓,我們喝杯咖啡再上去,那里的咖啡不錯?!边@個是他們?nèi)齻€之前商量過的,為了徹底解除趙小蘭的戒備,要像個做大生意的人那樣,把前戲做足,切不可操之過急,方能穩(wěn)穩(wěn)地一舉拿下。趙小蘭說:“我也聽說過,既然去了,正好嘗嘗?!碑?dāng)時豐城開了許多咖啡館,但只有顏色沒味道,清湯寡水的。哪兒有好咖啡,成了人們相互尋找、打探的時髦玩意兒。

安曉剛西裝革履,端坐在咖啡館靠窗的位子。剛在樓上房間洗過的頭發(fā)沒來得及吹干,有點支楞,他不得不對著玻璃窗抹抹,但劉海、兩鬢還是有水滴時不時滴落在茶幾上,分不清是水滴還是緊張所致的汗水。西服是灰色的,帶不明顯的暗紅色條文,國產(chǎn)的,沒啥名氣,但也花了三四百,買完當(dāng)場就剪掉了商標(biāo)。

安曉剛剛做生意不久托廣州的老板從香港買過一套登喜路西服,四千塊,筆挺、型正,為他泡妞提供了不少便利。衣服還在,但袖口早就磨飛邊了,衣襟上有幾個窟窿,是拍帕斯機(jī)時思考過度燙的。一直沒舍得扔。左衣袖的商標(biāo)也保留著,只是其中一邊已經(jīng)開線了,風(fēng)雨飄搖般耷拉著,仿佛是在向主人昭示著昔日有過的榮光。

窗外有許多新建的高樓大廈,大多尚未完工,鏟車在空中搖擺,煙塵很大,太陽霧蒙蒙的,像毛邊玻璃,但晃得人睜不開眼睛。趙小蘭的車緩緩駛進(jìn)停車場,米黃色的,尾號四個8,是跑車,敞篷,像趴在地上匍匐過來的。牌子沒見過,但肯定價格不菲。趙小蘭戴著寬沿草帽,大墨鏡,幾乎看不見臉。路過的人不自覺地停住腳步,看看車,又看看人。趙小蘭仰著頭,旋風(fēng)般刮進(jìn)了旋轉(zhuǎn)門。等了好一會兒,不見趙小蘭上來,安曉剛心里有點發(fā)毛,幾次走到咖啡廳門前向左右兩側(cè)走廊張望,無由來地?fù)?dān)心有什么意外發(fā)生。他甚至想下樓去迎一迎趙小蘭,干脆不讓她上來喝咖啡,也別去他樓上的住處了,而是領(lǐng)趙小蘭去多年前他倆采訪結(jié)束后常去的李連貴熏肉大餅店,好好大吃一頓,敘敘舊,然后就地分手。但安曉剛知道,他只是這么想想,事情已然走到了這一步,甭管前路有多少艱難險阻,硬著頭皮他也要走下去。

趙小蘭終于出現(xiàn)在他面前。安曉剛暗自長舒一口氣,雙手交疊,拘謹(jǐn)?shù)卣酒饋?。新西服讓他很不舒服,感覺像被夾板夾著,動一動渾身扎得慌。趙小蘭在離他一步遠(yuǎn)的臺階上,停下,頭歪著,看了一會兒,才手腕一抖,五指并攏,朝下,呈四十五度,安曉剛伸出手,趙小蘭又調(diào)皮地抽回來了,說:“咱倆換個位子。”趙小蘭頭沖墻,怕被人認(rèn)出來?!澳阕屛艺业煤每喟。瑯巧蠘窍抡垓v好幾個來回。這里面有兩個咖啡館,我去了另一個,找了一圈,也沒看見你的影子。打你房間電話,接電話的是個男的,是他告訴我你在這兒?!卑矔詣傉f:“對不起,我的大哥大壞了,正在修。抱歉。”之前他們通電話,趙小蘭沒問過安曉剛的電話號碼,可能在她眼里,每個人都應(yīng)該有手提電話吧。

趙小蘭說:“這也就是你,換個人,我早撤了?!钡犓目跉獠⒉簧鷼?,“看看我有什么變化沒?”

安曉剛說:“沒啥變化,更漂亮了。”

趙小蘭說:“行啊,剛批評完你,就進(jìn)步了?!狈?wù)員問,“喝什么?”安曉剛看一眼單子,搶著說,“意式咖啡太濃,美式的又太淡,中國人都不大習(xí)慣,我來杯卡布奇諾。你呢?”之前他來偵查過,了解了美式意式咖啡的幾種類型和口味。趙小蘭說:“我跟這位先生一樣。你現(xiàn)在混得行啊,對咖啡這么了解。”安曉剛靠在沙發(fā)上,蹺著腿,“做生意嘛,得接觸各種人,跟人家學(xué)的。”

趙小蘭喝了口咖啡,唇邊留下一圈白色的泡沫,然后一點點破滅,剩下一圈粉末。說話時一張一合,看上去很性感。趙小蘭用紙巾慢慢擦掉,就又恢復(fù)了她之前的樣子。什么樣子呢?安曉剛其實也說不大上來。印象里,趙小蘭瘦瘦高高,長胳膊長腿,人挺干癟的,胸脯還沒有他的胸大肌大。他從沒覺得趙小蘭性感過。安曉剛喜歡那種有肉的女人,但不能太多,得適度。

趙小蘭當(dāng)出鏡記者那會兒,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什么事情都沖在最前頭,有股闖愣勁,但只要一面對安曉剛的鏡頭,就換成了另一個模樣,忸怩作態(tài),聲音嗲嗲的,好像鏡頭是她熱戀的情人。趙小蘭是那種看見鏡頭就亢奮的人,甚至?xí)虼寺?lián)想到千家萬戶都守在電視機(jī)前翹首以待地等著她的出現(xiàn)。換了一般人可能不注意,但安曉剛不行,他們每天在一起工作,時間久了,安曉剛一扛起攝像機(jī)對準(zhǔn)趙小蘭就有一種煩躁的感覺。如今趙小蘭主持娛樂節(jié)目,總算是找對了自己的定位。演電影也行。

兩人喝完咖啡上樓,進(jìn)了房間,趙小蘭說:“你的辦公室不錯呀?!卑矔詣偹麄冑I了筆、紙,文件夾,還有鮮花、花瓶,使之看起來溫馨又不失為辦公場所。安曉剛說,“還行,一般般吧?!狈孔邮翘组g,里屋跟一般的賓館房間沒啥區(qū)別,就是外屋多了個客廳,能擺一對沙發(fā),帶茶幾的那種,有個辦公桌,還有轉(zhuǎn)椅。電視機(jī)也在客廳,房間里只有并排的兩個衣柜,顯得很寬敞。本來按照他們最初的設(shè)想是把二明、李立藏在衣柜里,試了,沒一會兒,二明就憋不住放了個長長的響屁,為了穩(wěn)妥起見,才臨時更改了方案。

安曉剛叫了姜蔥炒蟹、白灼基圍蝦、白斬雞、咸魚茄子煲,都是他在廣州做生意常吃的正宗的粵菜,啤酒是科羅娜,小瓶的。兩人坐在廳里的沙發(fā)上,安曉剛說,他現(xiàn)在給鱷魚服裝在豐城做總代理。需要說明的是,鱷魚商標(biāo)分左右,鱷魚嘴巴沖右是法國產(chǎn)的,沖左是新加坡、香港地區(qū)的。他代理的是法國貨。鱷魚雖然在內(nèi)地名氣很大,是有錢人穿的品牌,但一般人暫時還分不清什么左右口。

安曉剛說:“我代理的法國鱷魚上《觀眾點播》的目的,就是想告訴觀眾我的鱷魚才是正宗的,是國際名牌。”趙小蘭說:“我明白。我的節(jié)目老少皆宜,有點像咱們的西塔冷面店,有錢的沒錢的都看,老少皆宜。每個周末的晚八點,豐城的廣大人民就坐在電視機(jī)前等著,不看完不睡覺?!?/p>

安曉剛說我也是你的忠實觀眾。

趙小蘭脫掉風(fēng)衣,露出里面的羊絨衫,開領(lǐng)的,開得還比較大,胸前的兩坨圓滾滾的,隨著她身體的扭動而變化,像果凍,顫顫巍巍,呼之欲出。安曉剛一直想不明白是什么人肯往自己的胸脯里打硅膠,下手太狠了。就為了那個東西大一點圓一點,手感好一點?不值得吧。

安曉剛想讓自己盡快沖動起來,然后像個老手那樣在兩個人碰杯的時候,順勢抓住趙小蘭的手,試試反應(yīng),但精力集中不起來,臨了他的酒杯總是率先彈回來,收到胸前,像是怕趙小蘭一時沖動抓住他的手。安曉剛只能拼命喝酒,舉杯即干,趙小蘭的速度也不慢。他想把自己趕緊灌醉了,卻越喝越清醒。邪門了。趙小蘭的臉紅撲撲的,挺嫵媚、挺撩人,感覺整個人都熱烘烘的。

后來還是趙小蘭走過來,繞到安曉剛的背后,一只手搭在他的頭上,輕輕揉搓著,說:“你一點沒變?!卑矔詣傢槃菰谮w小蘭的手背上親了一口。趙小蘭彎下腰,捧起安曉剛反面的臉,從上面堵住他的嘴。兩人的舌頭在口腔里搏斗了一會兒,雙雙直起身,摔跤似的跌跌撞撞來到里間,撲倒在床上。安曉剛的手在空中猶豫了一下,伸出去,把窗子關(guān)上。他是在給二明、李立發(fā)信號。這就意味著他們可以行動了。

此時,二明、李立正坐在中興賓館對面的一家小吃店喝酒。從他們坐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見安曉剛房間的窗子。兩人碰杯,干掉手中的啤酒。二明說:“我他媽的怕什么?什么都不怕。不就是一條命嗎?腦袋掉了碗大個疤瘌。錢咱掙過,也揮霍過,值了。說實在的,我就是覺得對不起我媳婦和兒子。我媳婦跟我一天福沒享過,一直過窮日子,我兒子才不到三歲,爸爸都叫不清楚,說話晚。我要是進(jìn)去了,他們娘倆往后可怎么活下去?我發(fā)愁的是這個?!?/p>

李立說:“你好歹有老婆孩子,能傳宗接代了。我活了這么大連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都不知道,你說我冤不冤?其實我一直想找我父母,就是沒騰出空。如果這次咱們出事了,我這輩子恐怕都見不到他們了,一想到這個,我心里就難受得受不了?!崩盍⒌难廴t了。

兩人仰脖又干了一杯。二明說:“我媳婦從來對我沒有二心,我即使窮得要飯,她都會陪我。你信不?”

“我們家老頭老太太雖然不是我親生的爹媽,但這些年對我不薄,我是在蜜罐里長大的,沒吃過苦。我也想為他們養(yǎng)老送終,他們這輩子活得不容易。也沒有別的親人?!崩盍⒄f。

兩人同時看見安曉剛的窗子關(guān)上了。相互對視了一眼,但他們并沒有馬上起身。二明又叫了一瓶老龍口,62 度的。兩人各自倒了一滿杯,李立說:“這可能是咱們兄弟最后一次喝酒了?!崩盍⑴e杯站起來的時候,桌子上的照相機(jī)刮掉在地上。李立趕緊撿起來,一連摁了幾次快門,沒反應(yīng)?!皦牧恕!薄斑@可咋整?”“我馬上去修。邊上就有修理照相機(jī)的?!薄皝聿患傲??!倍魈ь^看了看安曉剛的窗子。李立摁閃光燈的鍵,還閃,光線很強(qiáng)烈,說:“一會兒,我就用閃光燈一頓照,她不知道我的相機(jī)按不動。萬一我們掉了,罪可能還輕點?!?/p>

二明說:“你說得也是。干脆我把我的菜刀也磨鈍了,這樣一會兒頂住她脖子,就不會誤傷。脖子是大動脈,聽說劃個口子血就止不住,滋滋竄,會要人命的。”“趕緊,你趕緊找個地方磨磨?!眱扇斯砉硭钏钫覀€臺階磨起菜刀來。二明在手指肚兒試了試,又在脖子上割了割,啥事沒有?!白?。我們上去吧?!?/p>

安曉剛、趙小蘭脫掉衣服,蹬掉鞋子。趙小蘭躺在下面,問:“怎么回事?”安曉剛的臉懸在她的上方,紅紅的,說:“可能有點緊張?!壁w小蘭笑了:“我就喜歡你害羞的樣子。”趙小蘭吻他的臉頰,沖他的嘴巴吹氣,說:“不急,慢慢來。我今天的時間都是你的,人也是你的。”

安曉剛想著二明和李立隨時可能破門而入,心頭一陣陣地抽搐,擰麻花似的。一旦二明、李立一個拎刀,一個挎照相機(jī)出現(xiàn)在趙小蘭面前,她會不會受到驚嚇?甚至昏死過去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刀架在脖子上,男人也受不了,照樣得尿褲子,況且身邊還伴隨著前后左右咔嚓咔嚓拍照的聲音,太殘忍了。這么一想,安曉剛的心里就很難過。他不想看見趙小蘭在自己面前遭遇如此尷尬,也許還有乞求怨恨的眼神,畢竟在一起工作過幾年,感情上接受不了。萬一從此趙小蘭害下病根,精神失常,她的一生不都?xì)Я藛幔繐Q句話說不就是生生毀在自己手里了嗎?這些是安曉剛之前從未想到過的。

現(xiàn)在趙小蘭赤身裸體活生生地躺在他身邊,他的想法不免就多起來。再有,就算他們的搶劫一時成功了,拍了照,拿了錢,難道就能永遠(yuǎn)逃脫得過法律的制裁嗎?他、二明、李立的一生至死都要在惶恐不安中度過,不會有片刻的寧靜。一旦他們?nèi)齻€人中某人今后犯了違法的事,被抓住,誰敢保證不交代出他們這次的搶劫呢?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安曉剛的身體還是沒有反應(yīng),甚至更加萎縮了。

趙小蘭說:“你到底行不行?。俊卑矔詣偰蛔髀暤仄教缮眢w,一只胳膊擋住臉前,胸脯劇烈地起伏著?!耙?,今天就算了吧。改日?!壁w小蘭嘆了口氣,一根手指戳著他的太陽穴:“沒用的東西?!卑矔詣傁竦玫搅舜笊?,騰地跳起來,迅速穿好衣服,他見趙小蘭慢吞吞地穿著胸衣,不甘心似的,說:“快點。”趙小蘭說:“你猴急什么呀。”聲音有點大。安曉剛跪在床上,從背后幫她掛上胸衣的掛鉤,又把內(nèi)褲幫她套上。趙小蘭說:“你怎么了?是不是外面有人等你?”安曉剛說:“沒有?!?/p>

吱嘎一聲,外面的房門開了。趙小蘭警覺地說:“好像有人進(jìn)來?!彪S即跳到安曉剛身后。安曉剛沖她做了個“噓”的手勢,一個箭步?jīng)_出去,帶上房門。二明、李立站在門前,身后的房門欲關(guān)還開。二明的菜刀揣在褲兜里,手在里面劇烈地抖動著,李立靠在墻上,挎在脖子上的照相機(jī),搖搖晃晃,好像他隨時都可能順墻根出溜下去。

三個人僵在原地,誰都沒說話,安曉剛既沒有伸手阻止他們進(jìn)入,也沒有做出進(jìn)一步行動的手勢,而是把雙臂環(huán)抱胸前,怕冷似的。趙小蘭探出頭,手里的大哥大貼著耳邊。安曉剛說:“是朋友,找我談點生意?!?/p>

過了一會兒,趙小蘭走出來,坤包夾在臂彎,說:“你們聊,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p>

安曉剛說:“那,我們的事哪天約時間再聊。我送送你。”

趙小蘭說:“不必了,勞駕?!壁w小蘭挺直身板,在半垂著頭的二明、李立中間從容穿過,頭高高地昂著,步伐穩(wěn)健,咔噠咔噠,踩著高跟鞋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轉(zhuǎn)彎處。

安曉剛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閉上眼睛,一只手在眼窩處不停地揉搓著。李立小聲問:“怎么回事呀?就這么讓她跑了?”安曉剛說:“你們咋才上樓?我還想問你們呢?”李立說:“出門的時候,相機(jī)掉地上摔了,卡殼了,快門摁不下去。我這個急呀。不信,你問二明。”二明點點頭。安曉剛說:“那你怎么不拿刀把她逼???”二明說:“她穿著衣服,立立正正的,我逼她沒用啊?!卑矔詣傉f:“你不會讓她再脫下來?”李立說:“看她那個高傲勁兒,像個敢玩命的,恐怕,不好惹。”

三個人好一會兒沒說話。李立說:“接下來該怎么辦?”二明說:“我們彈盡糧絕了,能怎么辦?等著喝西北風(fēng)吧?!崩盍⒄f:“我們趕緊去外地躲一躲吧。弄不好,她很可能去報案了?!薄翱刹皇锹铮孟窨闯鰜砦覀円獡屗?。”二明說。兩人看著安曉剛。安曉剛拍拍屁股,往外走,說:“我不管你們,我今晚就住這兒,不然錢白他媽花了。這輩子我可能再也睡不著這么好的地方了?!薄澳闳ツ膬??”“我出去買點啤酒。住這么好的酒店,不喝酒白瞎了。”安曉剛走出賓館,在街角的小賣店買了一箱啤酒,二十四瓶,分兩個塑料袋提著,拎回房間。

三個人默默地把茶幾、椅子和之前沒怎么動過筷子的菜,搬到寬大的露臺上。對面寫字樓的格子間亮如白晝,在建的高樓腳手架上,工人們戴著墨鏡、手持焊槍上上下下地忙碌著?;鸹ㄩW爍,分外妖嬈。

他們各自用牙齒歪頭咬開酒瓶蓋,啤酒泡沫噴涌而出,他們悲壯地站起身,酒瓶碰在一起,發(fā)出清脆的響聲。與不久前他們在旅館地下室酒瓶相撞發(fā)出的聲音,一模一樣。涼風(fēng)習(xí)習(xí),衣擺飛揚,從樓下行人的角度看上去,他們像三個春風(fēng)得意的大款,此時此刻,正在為什么可喜的事情舉杯慶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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