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鳳
大年初一,天還沒亮,外面就有孩子們的嬉笑聲了。他們起這么早干什么呢?他們是要去鬧糖。
鬧糖,是我們這里特有的風(fēng)俗,一般是一群6至10歲的小孩子,天不亮就起來挨家挨戶地跑。我們那兒至今還把串門叫作“鬧鬧”,把走親戚叫作“鬧人家”,比如,“有空到我家來鬧鬧?!薄按鬆敚娜??”“哦,我鬧人家去?!边@個“鬧”,就含有走走、看看的意思。
小孩子不論“鬧”到哪一家,主人都會給一點“糖”。“糖”在這是個廣義詞,凡是主人家給的,不論是不是糖,不論甜不甜,一律都叫“糖”。
鬧糖,關(guān)鍵在“鬧”字。一是要人多,人多才熱鬧。一般來說,孩子們先是到爺爺奶奶家“鬧”,再到伯伯叔叔家“鬧”,然后到堂親、族親家“鬧”,最后才到其他人家去“鬧”。一路“鬧”來,鬧糖的孩子越來越多,鬧糖的隊伍越聚越長。最后是浩浩蕩蕩幾十個人,往人家堂屋里一站,黑壓壓的一片,那場面相當(dāng)壯觀。二是要“鬧”,就是要有動靜、有聲音。孩子們到別人家里鬧糖,不能裝啞巴,要說好聽的話,嘴巴要甜,會“鬧”的孩子有“糖”吃。一般出門之前,他們的媽媽都會教他們說幾句討喜的話,多半是吉利的順口溜,比如說:“拜年拜年,文蛋朝前。一跤跌倒(下跪磕頭),桂圓大棗?!币馑际牵捍鬆敶髬?、叔叔嬸嬸,我給您拜年了,您先要端出文蛋,后要拿出桂圓和大棗來啊。
文蛋就是茶葉蛋,在今天是稀松平常之物,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可是讓孩子們垂涎欲滴的好東西,不到過年是吃不到的。在家里,雞蛋不是用來吃的,是媽媽用來換咸鹽的。在我們家鄉(xiāng)至今仍保留著這種風(fēng)俗,不論是左鄰右舍,還是遠道而來的親朋好友,不論是大人還是小孩,只要是來拜年的,熱情好客的主人都會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文蛋。不同的是,過去端上來的文蛋只是做做樣子的,哪能真吃?主人家要用這碗文蛋接待一批又一批客人呢,所以客人一般都會客氣地說:“我肚子還是飽的,吃不下了?!敝魅艘簿筒粫俑憧蜌?。而在今天,不論你是否吃過,也不論你是否吃得下去,熱情好客的主人都會一遍遍地勸你吃。如果你實在吃不下去,熱情好客的主人還會“罰”你吃一個,把雞蛋殼剝掉,放在你跟前,“逼”你吃。
當(dāng)然,我小時候鬧糖是沒有這么好的待遇的。記得那時鬧完糖回家,媽媽就會問:“都鬧到了什么糖?”于是,我一邊從荷包里往外掏“糖”,一邊對媽媽說:“花生是二姐家給的,歡團是大哥家給的,水果糖是老姑家給的……”還有蠶豆、金絲糖,當(dāng)然也有山芋糖?;ㄉ?、歡團、水果糖,這些今天的孩子們都不怎么愛吃的東西,在當(dāng)時可都是稀罕之物,都是美味佳肴。那時,雖然一分錢能買到兩三粒水果糖,但就是沒錢買。偶爾家里來了親戚,得到了幾粒水果糖,也是焐化了都舍不得吃。要吃,也是兄弟姐妹幾個人分著吃。人少,媽媽就將糖咬碎分給我們吃。人多,那就一人舔一口,然后幸福地咂一下嘴,說一聲“好甜”,再用舌頭舔一下嘴唇,那甜就已經(jīng)甜到了心里。鬧糖,能鬧到這些東西,那是很幸運、很幸福的事了,一天都是美滋滋的。
當(dāng)然,這些高大上的“糖”不是家家戶戶都有的。有這些“糖”的人家也不是一般的人家。比如,二姐家給花生,是因為二姐夫在糧站工作;大哥家給歡團,是因為大哥是醫(yī)生;老姑家給水果糖,是因為老姑是裁縫。像我們家,祖祖輩輩只知在土里刨食的,就只能給一把山芋糖了。
我們家鄉(xiāng)地處丘陵地帶,山崗坡地上種著一壟一壟的山芋。冬天,大人們將山芋做成一塊塊薄餅放在篩子里、簸箕里曬。饞嘴的麻雀、灰喜鵲會不時地來偷吃,因此篩子和簸箕邊往往會插上一根綁著紅布條的竹竿。待其曬干之后,將其切成一寸左右的長條,再曝曬。等到大年三十晚上,一切收拾好之后,便開始炒山芋糖了。山芋糖,說起來是“糖”,其實一點也不好吃,很硬,而且也不甜,只是因為那時沒有零食吃,就只好拿它來磨牙了。
來鬧糖孩子的多少,說明著這家人人緣的好壞。孩子越多,說明這家人的人緣越好,“鬧”得越厲害,說明這家人今年福氣就越旺。所以那時雖然窮,沒有什么好吃的給前來鬧糖的孩子們,但家家戶戶都會在大年初一的早晨早早地打開大門,家里的女主人早早就準備好了“糖”,只等那些鬧糖的孩子們來“鬧”了。
如今,大年初一的清早,孩子們還會成群結(jié)隊地去鬧糖,但“糖”已不是過去的那些糖了。孩子們也不再稀罕那些花花綠綠的糖果、歡團、花生了,但他們還是喜歡鬧糖。也許,在家鄉(xiāng)人的心里,過年不鬧糖,大概如同北方人過年沒吃餃子一樣吧。他們稀罕的是那種開年第一天鬧糖的喜慶。如果孩子們不來鬧糖,那么這個年就好像沒過一樣,不熱鬧,少了許多年味。
鬧糖,不知其源于何時,但它卻和舞獅子、耍龍燈一樣,是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過年少不了的風(fēng)俗之一,是大人、孩子們守候一年才有的一道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