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臣
胡學文認為“語言是文學的第一要素”[1],其經營語言之用心在《從正午開始的黃昏》中有著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這部小說我們必須讀兩遍,才能領略其精妙之處。首次進入文本,我們大概率會認為讀到的是一出婚外情鬧劇,只是女主角有些神秘,來去倏然;讀到中段,或許還會感到無聊,攜情人潛窗入戶的男主撞見在外茍且的岳母,這情節(jié)有點雞血了吧?直到快結尾的時候,“整理她的遺物”一行字遽然跳入眼簾,我們才恍然大悟——霎那間,悲情滿懷!
回到開頭,細細品閱,才發(fā)現(xiàn)作者并沒有刻意欺瞞,相反,他一直在提醒我們,喬丁是一個人在行動:出租車司機問詢的對象是“他”而不是“他和她”;經過車禍現(xiàn)場時,作者交代的也是“沒人注意他”而不是“他們”;火車上,對面一直觀察其古怪行為的女人在他回以微笑時“目現(xiàn)驚恐”;旅店服務員反復向他確認是否真的要訂雙床房……如此種種,不勝枚舉。胡學文不會責備我們首次閱讀時的“粗心”,他知道我們還會回來,知道我們會推開他精心設計的一扇扇暗門,進入喬丁的心靈深處,并為之悲嗟不已。
一切都在他的算計之中!
我執(zhí)固我在
喬丁出入于遺失的世界和現(xiàn)實的世界之間,在不嚴格的病理學意義上,可以歸入“分離性身份障礙”或“多重人格障礙”之列。與需要治療的患者們不同的是,他能夠不留痕跡地控制自己在兩個世界之間的切換。著眼于功利角度,他這樣做是不明智的,如岳母所說,冒著毀掉一切的風險。逝者已矣,為什么不選擇放手,為什么這樣執(zhí)著?
這恰恰是人的高貴之所在!
胡學文說,“我喜歡有韌性的人,所以往往努力挖掘并放大了這種韌性,所以人物看起來都有一根筋。其實,每個人身上都有他自己堅守或者堅持的東西?!盵2]如果一切都聽從理智的支配,取舍斷離,快刀斬麻,如果世人皆識時達務,因利而行,那么,就不會再有飛蛾撲火的抗爭,不會再有獨清于昏昏濁世的堅守,也不會再有此恨綿綿無絕期的生死之戀。進言之,就沒有了靈魂,也沒有了文學。我執(zhí)固我在!
如此我們就能理解,何以精神分析學派圍繞無意識構建起了自己的靈魂學說。無意識中的東西,是人們無法清除的,它始終盤踞在那里,構成根深蒂固的“情結”,左右著個體的情感和行為。當這種“情結”或者說是“執(zhí)念”嚴重影響現(xiàn)實生活時,就需要精神分析醫(yī)生們來進行紓解,減輕其對個體的壓迫。不過,“情結”不會被徹底解開,無意識的房間也不可能被打掃干凈。正常人亦有“情結”,只是其作用不像神經癥患者那樣劇烈而已。無意識的深度決定了靈魂的深度,切除了無意識,人就沒有了靈魂,就成了可以被無限塑形的材料。在精神分析眼中,病患者自有其高貴之處,治愈有時是悲劇性的,意味著部分靈魂的喪失。
所以,當喬丁的“儀式”被與岳母不期而遇的風波扼殺后,他驚慌失措,每天都往孤兒院跑。
他像丟了魂,只能在這里找到;或魂快要丟了,必須在這里寄放。
岳母也是如此,她的“儀式”也被扼殺了。即便她無視喬丁的威脅,繼續(xù)前往順城約會,但這種已不再是秘密的約會還能帶給她原來那種精神上的慰藉嗎?不能!“儀式”是不能在一雙不在場的眼睛的注視下進行的,正如弗洛伊德的“情結”,一旦被話語照亮,就失去了魔力。岳母迅速枯萎了:
她果然瘦了,讓他吃驚的瘦。與他是如此的相似,依然是過去的她,但又不是過去的她了。
喬丁再也沒能從岳母身上嗅到之前那種“深秋田野上混雜的果實的香味”,那是靈魂的香氣。他們的靈魂都寄存在了別處。
小說結尾處,喬丁悲壯地關上了往昔之門,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岳母想必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出于道德的考慮,作者只能如此處理。但他們并不情愿。那么,我們希望他們關上那扇門嗎?
我不希望。有論者精辟地指出,“胡學文寫出一個沒有未來遠景的惶惑時代,活著不為獲得什么,而是不要失去什么。每個人所愛的原本就不多,卻又害怕失去,每個人的世界只剩自己內心那么一丁點執(zhí)著的東西,以致看來多么貧困?!盵3]關上那扇門,割舍掉執(zhí)著的那一丁點東西,他們的精神將更加貧困。
胡學文也不希望。喬丁雖值盛年,但已不再期待未來,他的黃昏從中午就開始了。所以,他讓喬丁關上那扇門之后,又悄悄為其開了一扇窗:
并非結束,而是以他們只能接受的形式開始。
“只能接受的形式”,無奈和感傷溢于言表!
“它是非常道德的”
《洛麗塔》問世之初備受道德詬病,納博科夫在給威爾遜的信中為其辯護說,“請注意,它是非常道德的?!盵4]《從正午開始的黃昏》亦是如此,盡管喬丁和岳母的行徑都為道德所不容,但這部作品是非常道德的。倒不是因為作者最后讓喬丁“關上了那扇門”,他和人物都不情愿這樣做,而是因為小說對個體心靈的尊重,以及對這種尊重的呼喚——這也是納博科夫反復加以言說的倫理學。
在納博科夫看來,個體意識高于一切,必須捍衛(wèi)心靈的自由和個體的獨特性,任何把個體簡化、扯平或強行納入某種秩序的做法都是不道德的。胡學文也宣稱“人物雖小,人心卻大”,[5]認為一切個體心靈都有其獨特的堅硬和柔軟,質疑那種外在地、單純地對人物的生存境況進行道德觀照的底層敘事。納博科夫對亨伯特的批判不在于他與一個小姑娘發(fā)生了關系,而在于他自命不凡地炫耀自己心靈的自由、激情和詩意,把別人貶低成全無心肝、不值一顧的庸碌之輩,從而心安理得地加以利用。他塑造了不少亨伯特這樣的“藝術家、自大狂”,諸如赫爾曼(《絕望》)、雷克斯(《黑暗中的笑聲》)、范·維恩(《阿達》)和金波特(《微暗的火》),他們都珍視自己的心靈自由,卻無視和貶低他人的自由,盲目、自私、殘忍由此滋生。胡學文濃墨重彩地書寫喬丁和岳母的交鋒,表達了同樣的道德旨趣,不同的是,他對自己筆下的人物要溫和得多。
喬丁認為自己的底氣比岳母足:
他撞見她的秘密,她也窺見他的秘密,他從未示人的秘密。當然,他和岳母不同。岳母是背叛,背叛丈夫,背叛女兒,背叛了……他。而他不是。不是!
他不是有意瞞著吳歡,實在是與她無關,他的儀式傷不著她。恰恰相反,他從那個世界滑回來,會更安分,更愛她,更能嚼出日子的味道。而岳母……扔出的不亞于一枚炸彈啊。
是這樣嗎?他的儀式傷不著吳歡嗎?“吳歡”(“無歡”)這個命名表明作者是不認同他的。喬丁試圖讓岳母悔過自新,自己并不想關上那扇門。岳母也是一樣,以審判者的姿態(tài)對待對方。她找喬丁談話,“冷傲彌漫到臉上”,“不是和解,而是討伐”。他們要求對方的身心都馴從于世俗秩序,卻將自己開釋其外,而且,對自我的這種盲目渾然不覺。
納博科夫讓以精英自居的亨伯特、赫爾曼們禁錮在自我的盲目中,一步步走向毀滅;胡學文不愿這樣對待自己筆下的“小人物”,他愛他們。原以為理所當然的討伐遭到始料不及的抵抗后,喬丁逐漸意識到,自己太傲慢了,“岳母的秘密同樣散發(fā)過香氣”。不止岳母,李護工、楊護工、岳父、吳歡,每個人都有秘密,都有難言之隱,都值得被尊重和溫柔以待,如此,一種真正的道德態(tài)度就生成了,而這樣一種道德態(tài)度又將通向義務和責任。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就“她”的離開作另一種解釋。雖然喬丁開始不愿承認,但岳母就是他的另一版本,他對岳母所做的一切,審判、矯正,也都無意識地擊中了自己。與其說是岳母扼殺了他的儀式,不如說是他自己放棄了,在看清了自己的傲慢、走出了自我的堡壘之后。岳母那邊,亦是如此。責任之墻是無可跨越的,無論是出于對他人的尊重,還是出于無處不在也無可避免的道德壓力,你都不得不放棄自由,放棄內心所珍視的東西。如小說所說,她和關于她的一切,“終將離他而去”。
可是,在暮色四合的黃昏,或中午就已經開始的黃昏,如何能承受這樣的失去?無法可想,只能承受!胡學文聲稱自己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或許就和他深刻地認識到了人生的這種悲劇性有關系。
注釋:
[1] 耿鳳、胡學文: 《寫作永遠在路上——對話胡學文》,《當代人》2019年12期.
[2]金赫楠,胡學文:《人物之小與人心之大——胡學文訪談》,《小說評論》2014年第5期.
[3]彭明偉:《失去了遠景之后》,《當代作家評論》2016年第2期.
[4] [新西蘭]布萊恩·博伊德:《納博科夫傳:美國時期(上)》,劉佳林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第290頁.
[5]胡學文:《人物之小與人心之大》,《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09年第6期.
責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