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新鐸
沒人知道這只木船是何時泊在蘆河邊柳樹下的,也沒人知道是誰的船,更沒人知道木船上竟裝滿了小麥。麥子全用草袋裝著,糧袋大小均勻,碼放有序,一頂寬大的葦席搭在糧袋上,用以遮風擋雨。船頭上站著一只土黃柴狗,這柴狗愣頭愣腦地望著河岸上一條彎曲小路。餓時它走到船艙,舔幾口瓦盆里的食物,渴時它俯身船幫,將毛茸茸的長嘴探到水面,伸出巴掌大的舌頭,卷起銀亮的河水送進嘴里。這狗不明就里,糊里糊涂待在船頭已有數(shù)日,它一點不清楚主人將它和船擱置這里所為何事。
然而,人們知道在這饑荒之年,一船糧意味著什么。
一條小路自河邊蜿蜒伸向村里,當晨曦映亮小路時,村里的啞巴王嫂會準時來河邊清洗床單被褥——她的婆婆下身癱瘓在床已有數(shù)載,平日里這個謹小慎微的女人精心伺候著婆婆,吃喝拉撒,擦屎刮尿,日復一日,極盡孝心。村里人都知道王嫂每日來河邊洗她婆婆的臟衣物,因而這里就極少有人光顧。
王嫂洗完床單起身離開河邊時,聽見木船上那只黃狗從喉管發(fā)出嗚嗚的聲響。王嫂看時,見黃狗正擺尾望著自己。這狗似曾相識,卻想不出在哪里見過,她只知道三天前這木船就停泊在河邊的彎柳樹下,只是不明白木船因何停在這里,船上的人去了哪里。
王嫂回到家里,咿咿呀呀將河邊所見說給她的小叔子大康聽。大康聽不出嫂子說些什么,便隨她來到河邊。他們看見了船,看見了柴狗,也看見了蓋在船上的葦席,卻還是不明就里。大康擺著手警覺地對嫂子說:“你別管,也別跟別人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p>
說罷,大康慌忙拉上嫂子回村去了。
終歸還是有人發(fā)現(xiàn)了木船——偌大一條船,又不是一只青蛙,一只鱉,哪會逃過人們的眼睛呢?只是,船上為什么只有狗、沒有人呢?這讓人們感到反常。
黃昏時,張木匠領著兩個兒子來到河邊,大兒子執(zhí)意要上船看個究竟,二兒子攔住老大說:“哥,船上裝的就是金子和銀子,咱也別碰,說不準這是個陷阱,你想啊,傻子才平白無故地把一船好東西丟在這里,這一定是個套。再說了,那狗也不是吃干飯的。爹,你說呢?”
張木匠思前想后,最終捂著饑腸轆轆的肚子,叫上兩個兒子回村去了。
張木匠領兩個兒子離開不久,夜色中,楊屠戶帶著他女人悄悄來到河邊。望著白亮的水面上的一團黑影,他輕聲對女人說:“你看,就是彎柳樹下面那條船,停在這里好幾天了,肯定是沒人要了,不管船上裝的是什么,就是裝著一船狗屎,那木船終歸是好的,拆了它打個新床是綽綽有余的,閨女大了,一家人擠在一張床上睡,也不是個事呀!”
女人狐疑地說:“他爹呀,這船上裝的要是好東西,那人家為啥會丟這里不要了呢?好事能輪到我們?村里那么多能人,他們咋不來把船弄走???這里面說不定藏著什么貓膩,咱別去惹事了。還有那狗,你能上去呀?”
楊屠戶說:“狗好辦,我一刀下去就完事了,我經常殺狗,大狗小狗聞見我身上的味道就嚇得渾身發(fā)抖,叫都不敢叫一聲。不過,怕就怕像你說的,萬一是陷阱,跳進去可就上不來了。”
“是啊,萬一這是別人偷來的東西,上面又在追贓,我們把贓物弄回家里,到時候,就是有一百張嘴也難說清了。”女人倒吸一口涼氣,“他爹呀,咱回去吧。”
兩人躡手躡腳回家去了。
清晨,河面上罩著淡藍色薄霧,那木船在淡霧中若隱若現(xiàn)。垂柳的枝條細如發(fā)絲,在清晨的霧靄里紋絲不動,只把臨河一側的倩影留給河面。
啞巴王嫂照例拎了一籃子衣物來到河邊。
黃狗看見王嫂,一時間顯得急躁異常,它將項間那根繩索扯直了汪汪亂叫。
王嫂望望黃狗,從籃子里摸出一個熟紅薯,放鼻前聞了聞,似乎有些舍不得。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扔給了黃狗。黃狗看都沒看滾落在身前的紅薯,只一味望著王嫂。王嫂試著靠近了木船——黃狗對她扔過去的紅薯置之不理,可她還餓著肚子呢,不能糟蹋了一塊紅薯。于是,她折斷一根樹枝,試圖將黃狗身前那紅薯扒拉過來。做這些時,她顯得很小心,雖然黃狗的眼里充滿和善,她卻不敢近前。費了好大勁,也沒把紅薯扒拉到跟前。黃狗好像明白了王嫂的意圖,它拿嘴叼起紅薯,而后走到船邊,仰起頭,讓王嫂伸手接去。王嫂遲疑了一下,伸手接過紅薯,沒有剝皮,塞進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
王嫂吃完了紅薯,提著洗好的衣物離開河邊時,狗在身后叫個不停。王嫂最后回望一眼那只船,頭也不回地走了。
其實,王嫂是見過這條木船的,只是她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三年前,這條木船才打好不久,船里船外泛著桐油的光亮,不像現(xiàn)在,斑斑駁駁,已經歷了歲月的風雨。王嫂的日月也是一樣的,那時她剛結婚,丈夫還活著,婆婆身體也好,老天爺風調雨順的,小日子雖不寬裕,卻充滿了希望;如今,丈夫歿了,婆婆病了,小叔子尚未成人,日子就像這條船,已經有些斑駁了。所以,很多往事都有些模糊了。
當時,也是一個清晨,河邊也是濃霧低罩,王嫂來到河邊,蹲下身子,還沒將床單浸入水中,遠遠地見一條木船晃悠悠順水而下??床灰娙耍[隱約約有一條狗站在船頭,一挺一挺地聳著身子。船頭先是撞上岸邊一棵泡在水中的朽木,掉了個頭,再借著水流,沒頭蒼蠅般直愣愣奔王嫂這邊而來。
王嫂起初不知道這木船怎么了,像醉漢一樣飄忽不定。當木船近前時,才看見那條狗。狗也看見了王嫂,朝著她急急地叫,不是惡狠狠的樣子,是乞求的、無奈的那種。王嫂順著狗的指引,看到船上有一個人躺在血泊中,已經奄奄一息了。王嫂一陣慌張,卻手足無措。狗好像更有辦法——用嘴叼起纜繩,縱了一下身子,就跳到了岸上;還是哀傷地看著王嫂,還是乞求的眼神,好像要把嘴里的纜繩交到她手中。
四下看看,周圍空無一人,王嫂趕忙丟下手中衣物,從狗嘴里接過纜繩,將木船拉到岸邊,又走了一段,藏進深而茂密的蘆葦叢中,把纜繩系在了一棵柳樹上。她跳上船,扶起奄奄一息的傷者,把他的頭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見此人胸前的刀傷處依舊冒著鮮血,王嫂旋即扯下一只衣袖,又扯下一只衣袖,將兩只衣袖連成一根布條,結結實實把傷口扎了起來。然后,王嫂用手捧起河水,灌進那人嘴里。許久,那人咳嗽一聲,漸漸有了鼻息。王嫂長出一口氣,卻依舊讓那人的頭枕在自己大腿上。當王嫂的腿酸困難耐時,那人終于睜開了眼睛,噙淚望著王嫂。除了自家丈夫,王嫂頭一回碰別的男人,一時有些羞澀,便把那人輕輕放在一旁的干草上。那人終于開口了,從他孱弱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里得知,一個時辰前,他遇上了強人,強人搶走船上的貨物,又起了殺人滅口的惡念。不想他命里造化大,遇上了王嫂。
王嫂惶恐不安地回到家里,她本想拉上她丈夫一道來河邊救人,不想,她丈夫卻在那天被抓了壯丁。王嫂陪著婆婆和小叔哭了半天,忽然想到河邊船上還有個快死的傷者,雖然自家也遭了不測,卻終是良心難安,就找了幾塊蒸紅薯,又燒了一鍋開水,裝進罐子里,返身來到河邊。
王嫂把蒸熟的紅薯喂到傷者嘴里時,那人望著王嫂菜葉般的臉色,拉著王嫂的手久久不肯撒開。王嫂張皇地抽出手,放下紅薯和那罐開水,回村去了。遠遠地,她隱隱聽見河邊傳來幾聲孱弱的犬吠。
就這樣,王嫂每日里送來幾塊紅薯,一罐開水。第三天頭上,王嫂來到河邊時,船和人都不見了蹤影,蘆葦叢中空空如也,河面上偶有一只孤鳥飛臨,飲口水后又低飛而去,留下一層層漣漪蕩漾開去。
漸漸地,王嫂就把這事淡忘了,直至今日,她看到滯留數(shù)日的木船,卻依舊沒有想起。
張木匠帶兒子再次來到河邊,見船上的那只黃狗正墜入水中。大約狗是一時不慎滑下去的,它折騰出來的水花濺起老高,卻怎么也爬不上木船。雖然狗通水性,奈何它被那根繩索系著,無論如何撲騰,始終難以靠近河岸。過了一會兒,那狗不再動彈了。
“爹,我上去看看這船上到底裝的什么吧?”張木匠的大兒子躍躍欲試。
張木匠正要發(fā)話,老二卻說:“這明擺著就是個圈套,你們就是不信。誰傻呀,把一船好東西平白無故地丟在這里?這個時候,不定在哪個地方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呢,我們只要一上船,就會有人沖過來將我們拿下。官府的告示不是明明寫著嗎?誰拿到劫匪和盜犯只要送到府衙,一定重賞?!?/p>
“老二,你就是屬兔子的,膽??!這只船肯定是沒人要了,停這里好幾天了,我上去看看。”老大不服氣。
說著,老大已經登上木船,他掀開席子,見船艙里散落不少麥粒,用手抓一抓袋子,心里就明白了。他壓低聲音說道:“爹,是麥子!”
張木匠聽說是一船麥子,慌忙說:“老大你快下來,快,快。這是釣魚,麥子就是上好的魚餌……”
張木匠拉上兩個兒子匆匆離去。
楊屠戶來到河邊,見黃狗漂浮在水面上,已經有蒼蠅趴上了狗的眼角。他咋呼兩聲,確認黃狗已經死去,便登上木船,掀開席子細看。當發(fā)覺船上都是黃澄澄的麥子時,他的嘴角流出涎水。楊屠戶張皇四顧,隨后急忙跳下木船,跑回村子,回到家里跟孩他娘說:“謝天謝地,幸虧沒被逮住。我又不是傻子,我才不會上鉤呢!”
清晨,王嫂提著衣物來到河邊時,見黃狗已死去,一時愣在那里,忍不住眼里溢出淚花,她從籃子里拿出一小塊紅薯,原本是帶給黃狗吃的,現(xiàn)在已經用不著了。她把手里的紅薯看了又看,終究是餓著肚子的,于是把紅薯塞嘴里吃了。隨后,王嫂洗完了衣物,最后看了一眼黃狗,回家去了。
王嫂怎么都沒想到,這船麥子是送給她的。
三年前,王嫂搭救的那個人是個糧食販子。糧販子得救后順蘆河北去,進汝河,到沙河,回到家后就一病不起。家里多方醫(yī)治,把本就不厚的家底快折騰完了,也沒有治好。臨終前,糧販子把兒子叫到床前,細說了當年的遭遇,又讓兒子拿來筆墨,畫了張草圖交給兒子,氣息奄奄地說:“兒呀,你順著這張圖上標出的線路,就能找到爹當年獲救的地方,你找到那個女啞巴,替爹謝個恩吧。別去村里找她,免得引起他家男人誤會,爹不想讓人家家里生是非。女啞巴每天都會來河邊清洗衣物,你把船泊在村頭河邊就行了?!?/p>
糧販子說這話時,他女人在一旁面露醋意,怪聲怪氣地說:“他爹呀,你之前可是從來沒說過你是被一個啞巴女人救的,你這么掛牽她,那女人一定長得很好看吧?”
兒子望一眼他娘,覺得這時候說這話不合時宜。
糧販子沒有理會女人,喘著粗氣緩緩神,接著說:“聽說那邊遭了旱災,這饑荒年月,你幫爹送一船麥子給啞巴女,我死了也能瞑目了?!?/p>
見兒子答應下來,糧販子緊咳幾聲后,安詳?shù)厝チ恕?/p>
安葬了父親,兒子便急急裝船去了卻父親遺愿。糧販子的女人將兒子叫到跟前,酸溜溜地說:“兒呀,你爹當年和那個啞巴女都做了些什么事,鬼才知道。哪里不能買糧啊,偏偏跑到幾百里外去?既然誰都不知道你爹和啞巴女之間的事,你去了什么也別問,就把麥子和木船都留給啞巴女吧,這下你爹在那邊也安心了?!?/p>
兒子想了想,擔憂地說:“娘啊,我爹不讓我進村,那是不想讓村里人知道了說閑話,爹不想壞了啞巴女的名聲,可萬一我見不著啞巴女怎么辦?”
女人說:“你只管把船放那里就行了,你爹不是說啞巴女每天都去河邊嗎?她是啞巴,又不是傻子,能不知道這麥子能救命嗎?”
兒子劃著木船,按他爹生前所畫的草圖,到了蘆河邊。他把糧食和木船泊在彎柳樹下,用繩索將木船拴在樹干上,等了半天,沒見到什么啞巴女,終究沒了耐心,就把黃狗拴在船上,然后就循陸路返回了家鄉(xiāng)。他相信啞巴女終究會來河邊的,她又不傻,饑荒年見到糧食,啞巴女知道該怎么做。
次日清晨,王嫂來到河邊,就見到了木船和黃狗。然而,讓人匪夷所思的是,王嫂竟對這船糧一直視而不見。
數(shù)日后的一個黃昏,起了大風,河面上水浪翻涌,波浪打擊岸頭,濤聲連連。大風持續(xù)了一夜,驚得村里人整夜未眠。
天亮的時候,風停天澈。望著萬里晴空,王嫂心情舒暢地來河邊清洗衣物。她忽然看見那只木船傾覆在彎柳樹下,裝糧的袋子被什么東西刺破了,黃騰騰的麥子浮上水面,還有不少麥粒被水浪涌向岸頭。
王嫂呆呆地望了一會兒,隨后跑過去抓起麥粒塞進嘴里,她貪婪地吃了幾口,又從水中撈起不少麥子,裝進籃子跑回家里。王嫂將麥粒放到婆婆嘴邊時,她臉上泛出開心的笑容。
王嫂叫醒了她的小叔子,又咿咿呀呀喊村里的人,都去河里打撈麥子。
晨光里,村里人或下到水里或在岸邊,或端著瓦盆或提著竹籃,臉上都泛著喜悅。男人們將沉入水下的糧袋搬到岸上,女人們撈起漂浮在水面的麥粒。這麥子在水中浸泡一夜,籽粒肥大,妝如蠶蛹。
這一年的深秋,河岸上竟長出一層麥苗來,蔥綠如茵。王嫂又來到河邊時,望著眼前這層蔥綠,心中頓生一種難以名狀的滋味來。
責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