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義
西峽口有四個城樓。
東城樓和西城樓,是一模一樣的——青磚砌起來十幾米高的碉樓一樣的建筑,分了兩層。第一層中間是一個城門,并排能過兩輛騾馬大車,城門兩邊是橡樹樓梯,通向第一層,樓板也是橡樹的,木紋花朵一樣綻開,兩個窗戶面向一條鋪著青石板的道路??傆旭R車和牛車,從城門里出來,去老鸛河的碼頭,桐油和生漆卸下來,再緩慢地從石板路上原路折回。
老河口是漢江邊的老商埠,帆船能到漢口甚至上海;西峽口老鸛河里的帆船要小很多,就只能到老河口。這幾條帆船從湖北老河口拉回來的南貨,以江南絲綢為多,雜有花膏和胭脂一類的奢侈品。西峽口大商鋪有二十多家,生活自然講究,上海有留聲機之后沒幾年,西峽口大商鋪的老板們也有了。西峽口的所有時髦都和上海的時髦連接在一起。只不過比上海晚三兩年而已。
夜半之時,山西、陜西的馬幫和駝隊來了,馱著秦晉物產(chǎn),經(jīng)過西城樓到老鸛河碼頭,紅銅鈴鐺響得很脆。聽到鈴鐺的聲音,不用叫喊,守城樓的兩個兵丁,就抽出橡木大門上的巨大插閂,打開城門,讓馬幫和駝隊經(jīng)過。趕駱駝的順手扔給兩個兵丁半袋運城大棗或是一串洛川臘腸。這樣,他們兩個雖在西峽口守衛(wèi)一個西城樓,倒也吃遍秦晉。
守城門的兩個兵丁,穿黑衣服,胸前留下一個很圓的白,上邊寫著一個很黑的字:皂;和胸前相對的脊背上,也留了一個很圓的白,也是一個很黑的字:皂。他們隸屬于西峽口巡檢司捕房,捕頭是他們的頂頭上司。馬幫和駝隊留下的秦晉物產(chǎn),都會留下一份給捕頭。
西峽口的老日子,都從西城樓溜走了。
西城樓面向碼頭那邊,是正門。一層和二層結(jié)合部,是一根四四方方的橡木,橫放著。一層的磚墻舉著橡木,橡木又舉著二層的磚墻。整個西城樓是青磚灰瓦,中間這根橡木卻染著一層赭紅。那個顏色,和皇宮墻壁的顏色很是相似。
橡木和兩個窗戶中線對應(yīng)的地方,伸出來兩個雞蛋粗的鐵鉤。過年過節(jié),巡檢司的巡檢就到西城樓外邊喊叫:“把紅燈籠掛出來?!?/p>
兩個穿著黑衣服的兵丁就喏然一聲,各自舉著一根木桿,桿頂舉著一個燈籠。燈籠上有個鐵鉤,恰好和城樓上的鐵鉤吻合。入夜,巡檢過來,順著橡木樓梯走上二樓,從窗戶里伸出手,把燈籠里的蠟燭點著。
瞬時,西城樓的兩盞燈籠紅了,落在石板路上的燈光也紅了。有人從碼頭上過來,身影印在石板路上,也是淡然的紅。
在清朝以前的國家序列里,西峽口隸屬于內(nèi)鄉(xiāng)縣。相當(dāng)于這幾年的口子鎮(zhèn)和省界邊的鎮(zhèn)子,一把手都是副縣級。西峽口巡檢司的巡檢,在清朝相當(dāng)于縣丞,也是個副縣級。巡檢司事情不多,逢年過節(jié)點燃四個城樓的紅燈籠,這樣象征時間意義的事情,巡檢做得有滋有味。
西城樓還有兩個特殊的橡木籠子,是其他三個城樓沒有的。平日里放在西城樓二層的一個角落,有時候閑擺兩三年,一次也用不上。忽然巡檢司剿滅了西峽口某座山寨上的刀客,守城門的才把其中一個木籠拎出來,隨便擦擦,深紅色的木紋就顯露出來。在不遠(yuǎn)處老鸛河的河灘上,巡檢司的刀斧手砍了刀客頭兒,守城門的就把刀客頭兒的腦袋裝進橡木籠子里,掛在西城樓年節(jié)掛燈籠的鉤子上。刀客頭兒的腦袋掛在二層,一層的磚柱上貼著巡檢司師爺狼毫?xí)鴮懙母媸荆训犊皖^兒的罪過列舉十幾條,然后在刀客頭兒畫像下邊的名字上,打了一個類似老師改作業(yè)打的對號。人們看見這個符號,就知道一個刀客被斬殺了。
掛了半個月之后,在深夜里,守城樓的把木籠取下來。刀客頭兒的腦袋是如何處置的,并無人知曉。也有好事者去問守城樓的,穿黑衣服的兵丁就反問:“是你爹?”
問者說:“不是?!?/p>
兵丁說:“不是你爹,你就不要問?!?/p>
直到20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西城樓被拆除,也無人知曉那些腦袋的下落。
西峽口的南北大街,也是一條石板路。北大街第七家有一個不大的門樓,夾在林立的商鋪中間,很不顯眼,這就是藍秀才的院子。大門兩邊過年貼的對聯(lián),是藍秀才自己寫的。上聯(lián)是:滿壁云煙杜甫詩;下聯(lián)是:一篇風(fēng)雨王維畫;橫批是:春風(fēng)夏荷。
字很瘦,藍秀才人也很瘦。秀才姓藍,也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長褂子。一年到頭,沒人見到過他的鞋或靴,因為褂子太長太長,把藍秀才的一雙腳都裝進了長擺里。何況,藍秀才走路,是一步挪四指的小步子。
有人問藍秀才:“你咋不把腳步邁大一點?”
藍秀才說:“我又不急著去找死?!?/p>
是的,藍秀才活得樂哉游哉,肯定不是急著去死的人。
藍秀才有祖上留下的二十多間商鋪,分布在西峽口南北大街,一半租給了山西人,一半租給了湖北人。租金不是很多,卻足夠養(yǎng)活藍秀才。西峽口人把走路很慢,叫作蹲福。藍秀才慢騰騰的樣子,是在蹲福呢。
他早上喝一碗稀粥,就著一小碟豆腐乳和一小碟黃豆芽,吃兩個老婆蒸的包子,擦擦有些尖的嘴巴和下巴,就出門了。他慢騰騰走向南大街的鸛鳥茶屋,要一壺粗糙的老樹普洱,煮得很濃很濃,倒入乳白色茶碗里,兩扇嘴唇嘬起來,吹吹茶碗里浮起來的水沫,優(yōu)雅地喝一口,對茶屋的桑老板說:“好
茶,好茶?!?/p>
鸛鳥茶屋,原來叫桑樹茶館。藍秀才來過幾次之后,對桑老板說:“叫桑樹茶館,俗了?!?/p>
桑老板說:“我姓桑名樹,茶館叫桑樹茶館,怎么就俗了?”
藍秀才說:“桑者,喪也,不宜作字號?!?/p>
桑老板就讓藍秀才幫忙另起一個。
茶館門口有棵巨大的楓楊樹,招惹來一群鸛鳥。藍秀才靈機一動,說:“叫鸛鳥茶屋吧?!?/p>
桑老板說:“好?!?/p>
過一日,藍秀才又來喝他一輩子都喝不夠的老樹普洱,手里拎著一塊楓楊樹木板,上邊寫著“鸛鳥茶屋”,說:“招牌我替你寫好了,瘦金體,你看可好?”
桑老板連聲說好,就把原來的“桑樹茶館”取下來,換了藍秀才的“鸛鳥茶屋”。
藍秀才到鸛鳥茶屋喝老樹普洱,是不花銀子的。他有一把三弦,一年四季都放在鸛鳥茶屋里。上午喝過三碗老樹普洱,取下三弦,脫掉三弦的紫色琴袍,坐到一個絳紅色的椅子上,右腿搭到左腿上,三弦放在腿彎里,輕輕撥拉一下,三根弦就流出很清冽的琴聲。
一邊彈著三弦,一邊唱著陳年古舊的三弦書,是藍秀才的日常生活。藍秀才只有一個嗓子,卻能唱出一群人的聲調(diào)?!段渌纱蚧ⅰ罚撬{秀才最拿手的。武大郎出場,是武大郎的懦弱之聲;潘金蓮出場,是潘金蓮的靡靡之音;閻婆惜出場,是閻婆惜的扭捏之腔;武松出場,是武松的陽剛之氣;小酒館老板出場,是酒館老板的囁喏之調(diào);老虎出場,是老虎的鎮(zhèn)山之吼;陽谷縣令出場,是縣令的威嚴(yán)之態(tài)……鸛鳥茶屋喝茶的人,聽藍秀才的三弦書,如同在戲園子里聽了一場大戲。
三弦書給鸛鳥茶屋聚攏了人氣,唱三弦書的藍秀才就免費喝茶。藍秀才肚子里裝了幾百部三弦書,一年唱到頭都不相同。西峽口上鸛鳥茶屋喝茶聽三弦書的,都是不種地也能吃飽飯的主兒,不做生意穿得起綢緞褂子的主兒,他們聽藍秀才的三弦書,也會跟著哼哼幾句。藍秀才成了西峽口的范兒,他的一舉一動,一腔一調(diào),都是西峽口的圭臬。
藍秀才還有個絕活,是唱南陽的鼓兒哼。
清末民初,鼓兒哼在南陽很流行,就叫南陽鼓兒哼。藍秀才中了秀才,去開封鄉(xiāng)試三次,都沒有中舉,卻跟著南陽的另一個秀才,學(xué)會了南陽的鼓兒哼。三弦書唱的膩歪了,就唱唱鼓兒哼,讓鸛鳥茶屋的茶客們換換口味。
一個牛皮小鼓,擺在架子上;兩個犁鏵片子,夾在左手里;一手敲鼓,一手搖晃兩個犁鏵片子,鼓聲和犁鏵片子的聲音恰到好處地融合在一起,藍秀才就唱起了粗糙的鼓兒哼。起腔是鼻音哼出來的,落腔也是鼻音哼出來的,加上鼓聲的伴奏,就叫了鼓兒哼。
鼓兒哼的開場白,聽了讓人難忘。藍秀才唱得最多的,是《大實話》。簡單直白,句句說到人心里,聽過的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說天親,
天也不算親,
天有日月和星辰,
日月穿梭使人老,
帶走世上多少人。
說地親,
地也不算親,
地長萬物似黃金,
爭名奪利多少載,
看罷舊墳看新墳。
說爹娘親,
爹娘也不算親,
爹娘不能永生存,
滿堂兒女留不住,
一捧黃土淚紛紛……
藍秀才唱罷,茶客們都寂然無聲了。
忽一日,藍秀才剛剛唱罷開場白,正要開唱正本書時,一個老茶客走進鸛鳥茶屋,說:“西城門又掛了一個腦袋?!?/p>
藍秀才問:“誰的?”
老茶客說:“刀客商之恩的?!?/p>
藍秀才接著問:“會寫五絕和七絕的那個刀客?”
老茶客說:“是的?!?/p>
藍秀才說:“他的腦袋掛到城墻上,西峽口最好的五絕和七絕就沒人寫了?!?/p>
老茶客說:“一個燒殺擄掠的刀客,還寫五絕七絕,那不是糟蹋李杜嗎?”
藍秀才說:“五絕七絕,李杜寫得,刀客也寫得?!?/p>
老茶客說:“刀客就是耍刀的,一寫五絕和七絕,命就該絕了?!?/p>
藍秀才說:“唉,當(dāng)年商之恩和我一起到內(nèi)鄉(xiāng)考童生,三次都沒考中,這才落草為寇了。”
鸛鳥茶屋喝茶的,都問藍秀才:“那你呢?”
藍秀才說:“我第一回就中了童生,第二回中了秀才。跟我一起中秀才的,還有巡檢司的穆巡檢?!?/p>
茶客們說:“藍秀才,你咋沒中舉人呢?”
藍秀才臉蛋子垮塌下來,黑沉沉地說:
“我就是個秀才的命?!?/p>
一個老茶客上鼻子蹬臉地說:“穆秀才還能當(dāng)個巡檢,你這個秀才不當(dāng)吃不當(dāng)喝,頂多就是個穆巡檢的夜壺。”
鸛鳥茶屋的桑老板說:“說藍秀才是穆巡檢的夜壺,是糟蹋人。我看是穆巡檢的花瓶,過節(jié)了擺擺,顯得幾分排場?!?/p>
藍秀才說:“夜壺也罷,花瓶也罷,秀才自有秀才的好處?!?/p>
茶客們問:“藍秀才啊,我們沒有見你得過一點好處?!?/p>
藍秀才說:“秀才的好處有三個。一是不服徭役,二是見了知縣知府的八抬大轎不下跪,三是受審不受刑。”
這樣的話,藍秀才說了無數(shù)次,茶客們聽了無數(shù)次,也都是笑笑罷了。
老茶客說:“藍秀才啊,那你就去送送商之恩吧?”
藍秀才放下三弦,伸伸懶腰說:“送送吧,誰也不敢說誰的腦袋不會掛到西城樓的城門上。”
桑老板說:“你藍秀才走路連螞蟻都害怕踩死,放屁都怕驚著蚊子,你的腦袋是掛不到西城樓上去的?!?/p>
藍秀才抻抻長褂子說:“是的,是的,螞蟻蚊子都是一條命啊?!?/p>
那天很晴朗,楓楊樹的葉子把過濾了的陽光灑在通往西城樓的石板路上,如滾動一地銀圓。藍秀才和幾個茶客踏上去,腳步卻很虛很虛。不但陽光虛了,石板路也虛了。
穿過一條長長的石板路,就到了西城樓下的空闊地帶。扭過身,西城樓和道路兩邊的老楓楊樹,構(gòu)成了一個剪影。
商之恩的腦袋裝在橡木籠子里,掛在西城樓左邊巨大的釘子上,應(yīng)該才掛上去不久,還瀝瀝拉拉滴著血水。從老鸛河碼頭過來的人,和要到碼頭坐船的人,都在西城門外散落著。人們仰臉看了一眼,就匆匆離去。
鸛鳥茶屋的桑老板說:“刀客腦袋的血
水,滴到誰身上,誰的兒子就是一個大刀客,腦袋也會掛到西城樓上的?!?/p>
藍秀才晃晃腦袋說:“刀客都是一錘子買賣,腦袋掛上去就掛上去了,誰還能管得了下個刀客是誰?”
桑老板說:“掛在西城樓上的大刀客,一人一姓。上一個姓巫,上上一個姓騫,再上上一個姓米,再上上上一個……忘記他姓啥名誰了?!?/p>
藍秀才說:“姓庹。”
桑老板說:“還是秀才好記性。”
藍秀才說:“這個刀客的腦袋掛上去,下一個刀客的腦袋已經(jīng)開始晃蕩了。一個一個又一個,就把西城樓掛老了?!?/p>
回到鸛鳥茶屋,藍秀才喝下幾杯很濃的老樹普洱,展展深藍色的長褂子,順著南大街的石板路走向北大街的石板路,過了楓楊木板老吊橋,徑直走向西峽口巡檢司衙門。沿街商行的伙計們,從來沒有見過藍秀才這么快走路,長褂下擺掃過石板路,飛起很多灰塵。
巡檢司門口有兩個巨大的鐵獅子,每個鐵獅子跟前站著一個穿黑色衣服的衙皂。藍秀才經(jīng)過兩個鐵獅子的時候,兩個衙皂把他攔住了,問:“找誰?”
藍秀才說:“穆巡檢?!?/p>
衙皂說:“巡檢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你說找他就找他?”
藍秀才說:“我是藍秀才,在西峽口可以隨意找穆巡檢?!?/p>
衙皂說:“別說藍秀才,你就是黑秀才也不行。”
藍秀才說:“穆巡檢說過的?!?/p>
衙皂說:“穆巡檢對你說過,我們沒有聽見,就等于沒有說過。”
藍秀才就站在兩個鐵獅子中間,扯開嗓子喊叫:“穆巡檢,穆巡檢……”
衙皂說:“你再大聲喊叫,就是咆哮公堂,我們把你抓起來?!?/p>
藍秀才又大喊了兩聲:“穆巡檢,穆巡檢?!?/p>
穆巡檢從大堂前邊的一條甬路上走過來,親熱地拍拍藍秀才的肩膀,說:“藍秀才啊藍秀才,在西峽口巡檢司,還沒有第二個人這樣大聲喊叫呢?!?/p>
藍秀才說:“不喊叫,巡檢大人聽不見啊?!?/p>
穆巡檢說:“巡檢司掉根針,我也能聽見?!?/p>
穆巡檢和藍秀才走到巡檢司大堂邊的廳房里坐下,就有衙皂端過來兩碗茶,茶是新茶,香味四溢,足見穆巡檢對藍秀才的敬重。
藍秀才說:“穆巡檢,剛才我去西城樓,看到了商之恩的腦袋?!?/p>
穆巡檢問:“難道說巡檢司不該殺這個大刀客?”
藍秀才說:“該?!?/p>
穆巡檢問:“那是不該把商之恩的腦袋掛在西城樓?”
藍秀才說:“該?!?/p>
穆巡檢說:“好,有了藍秀才的兩個該字,我就放心了?!?/p>
藍秀才說:“穆巡檢啊,就是有一點,有點太駭人了?!?/p>
穆巡檢問:“怎么講?”
藍秀才說:“商之恩的腦袋掛在西城樓,血水順著橡木籠子滴下來,城樓下的地磚上,留下了一層血痂子?!?/p>
穆巡檢說:“藍秀才啊,只要殺商之恩是對的,至于橡木籠子還在滴血,地上留下一點血痂子,都是小事?!?/p>
藍秀才說:“人死了,就如燈滅了。商之恩是個大刀客,也是個人,死了也就滅了。把他腦袋掛在西城樓,等于讓他在西峽口多活了十幾天。橡木籠子滴著血水,恐嚇的不是死掉的刀客,而是西峽口活著的人們?!?/p>
穆巡檢說:“這就叫殺一儆百?!?/p>
藍秀才說:“西峽口殺雞,還不許剁掉雞腦袋,何況人乎?”
穆巡檢說:“商之恩自當(dāng)了刀客,已經(jīng)不是人了?!?/p>
藍秀才說:“刀客也是人當(dāng)?shù)摹!?/p>
穆巡檢說:“喝茶,喝茶?!?/p>
藍秀才咂了兩口新茶,說:“好茶,好茶。”
穆巡檢說:“藍秀才啊,商之恩腦袋上的血水,流上三兩個時辰,就不流了。你還是去鸛鳥茶屋唱你的鼓兒哼吧。”
藍秀才說:“穆巡檢,要是捉了下一個刀客,砍了腦袋,讓血水干了再掛到西城樓吧?!?/p>
穆巡檢說:“好的,好的,聽藍秀才的?!?/p>
藍秀才走了以后,穆巡檢說:“哪個大刀客掉腦袋的時候,脖子上不流血?這個藍秀才,真是嘴里吃條魚,手里拿條魚,胳肢窩里夾條魚,多余啊?!?/p>
穆巡檢卸任,接任的是虎巡檢。巡檢司的巫捕頭按照往常慣例,叫了西峽口的士紳和各個商鋪的老板,在鸛鳥茶屋設(shè)宴為新來的虎巡檢洗塵;為洗塵宴會助興的,是西峽口幾個說唱藝人。藍秀才不是藝人,但他喜歡熱鬧,自然也算一個。
虎巡檢是江南人,聽?wèi)T了蘇州評彈和江南小調(diào),這讓鸛鳥茶屋的桑老板很為難。西峽口沒有人會唱蘇州評彈,也很少有人唱江南小調(diào)。
桑老板問藍秀才:“唱啥?”
藍秀才說:“就是湊個熱鬧,唱啥都行吧?!?/p>
虎巡檢坐在一把太師椅上,前邊擺著一張楓楊木茶幾,茶幾上擺著一壺花茶。虎巡檢喝著茶水,面無表情地聽著老掉牙的南陽大調(diào)曲。桑老板唱《隱士詞》的時候,虎巡檢倒是聽懂了幾句:
看破紅塵,一片浮云。
名利二字莫在心,總不如歸山樂天真。
閑來時獨對蒿窗把詩吟,悶來散步出柴門。
但只見青山淡淡,綠水滔滔柳垂金。
落花萬點紅相襯,茅庵一帶凈無塵……
虎巡檢問身邊的巫捕頭:“還有可聽的沒有?
巫捕頭說:“藍秀才的南陽鼓兒哼,還是能聽的?!?/p>
虎巡檢說:“那就來個鼓兒哼吧。”
巫捕頭走到藍秀才身邊,彎下身段對藍秀才說:“虎巡檢想聽你的鼓兒哼?!?/p>
藍秀才一手敲打著羊皮鼓,一手將兩個很薄的犁鏵片子碰撞出響亮的聲音,唱了他最拿手的《大實話》:
說天親,
天也不算親,
天有日月和星辰,
日月穿梭使人老,
帶走世上多少人。
說地親,
地也不算親,
地長萬物似黃金,
爭名奪利多少載,
看罷舊墳看新墳……
藍秀才吐字清楚,聲音響亮?;⒀矙z聽了藍秀才的南陽鼓兒哼,滿臉還是沒有表情。
巫捕頭問:“藍秀才的鼓兒哼,唱得不錯吧?”
虎巡檢說:“聲音倒是不錯,只是這詞,有點和歡宴不搭配。”
巫捕頭平日也來鸛鳥茶屋,聽到的南陽鼓兒哼,都是這樣的玩意兒?;⒀矙z說和歡宴不搭配,巫捕頭仔細(xì)品味,覺得是有點不搭配。人家千里迢迢來當(dāng)巡檢,是個從七品的官員,相當(dāng)于內(nèi)鄉(xiāng)的縣丞,歡迎宴會上唱的卻是“爭名奪利多少載,看罷舊墳看新墳”,真的是不搭配。
虎巡檢不高興,巫捕頭也就不高興了。他走過去拍拍藍秀才的羊皮鼓,說:“藍秀才,這么高興的歡宴,不要唱爭名奪利的,也不要唱新墳舊墳的?!?/p>
藍秀才說:“這是《大實話》,也是鼓兒哼的老詞,不是我編的?!?/p>
巫捕頭說:“你編個新詞,讓虎巡檢高興高興?!?/p>
藍秀才說:“虎巡檢是個秀才,我也是個秀才,哪有一個秀才為了讓另一個秀才高興,就把唱了幾輩子的老詞給改了?那還叫大實話嗎?”
巫捕頭說:“你這個秀才沒進衙門弄個一官半職,那就應(yīng)該編個新詞,伺候伺候虎巡檢?!?/p>
藍秀才說:“當(dāng)巡檢和不當(dāng)巡檢,秀才是一樣大的?!?/p>
巫捕頭說:“藍秀才啊,一百個秀才,也沒有一個巡檢大啊?!?/p>
藍秀才拎起羊皮鼓,對巫捕頭說:“他當(dāng)他的巡檢,我當(dāng)我的秀才,就此別過?!?/p>
竟沒跟虎巡檢打一聲招呼,就走了。
巫捕頭對虎巡檢說:“西峽口是個小地方,秀才很少,就把藍秀才慣得沒大沒小了……”
虎巡檢說:“藍秀才唱得不錯,但是這個詞一定要改改,換個日子,讓藍秀才來巡檢司,亮亮嗓子再唱一回。”
過了十幾天,虎巡檢把幾頁米黃的宣紙遞給了巫捕頭,說:“這是巡檢司馬師爺改的南陽鼓兒哼,新詞,送給藍秀才,讓他琢磨琢磨,來巡檢司唱唱吧?!?/p>
巫捕頭拿著宣紙,從南大街的石板路走到北大街的石板路,找到了藍秀才的院子,把新詞遞給藍秀才,說:“這是巡檢司馬師爺改出來的新詞,好好練練,后天就去巡檢司唱給虎巡檢聽?!?/p>
藍秀才沒有接那米黃色的宣紙,說:“我要是不去唱呢?”
巫捕頭說:“藍秀才啊,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p>
把宣紙扔在藍秀才院子中間的楓楊木小桌子上,噗嗒噗嗒消失在石板路的盡頭了。
藍秀才喝下一碗老茶,抻開宣紙,見馬師爺?shù)南夘^小楷很規(guī)整,一群大雁一樣,飛翔在宣紙上:
說天親,
天也不算親,
巡檢司內(nèi)天地新。
來了一個虎巡檢,
明鏡高懸比天親……
藍秀才把宣紙扔到地上,踩了兩腳,說:“這是在糟蹋鼓兒哼??!”
過了兩天,巫捕頭敲敲藍秀才的門,大聲說:“藍秀才,巡檢司的八抬大轎來了?!?/p>
藍秀才從門縫里擠出腦袋,說:“八抬大轎從巡檢司抬來,還抬回巡檢司吧。我不坐八抬大轎,我也不唱鼓兒哼?!?/p>
巫捕頭把腦袋湊到藍秀才跟前說:“你唱也得唱,不唱還得唱?!?/p>
藍秀才把腦袋縮回去,關(guān)上大門說:“我不唱就是不唱。”
巫捕頭沒有請到藍秀才,自己坐上虎巡檢的八抬大轎走了。
很快,巡檢司的馬師爺來了。跟在馬師爺后邊的,還是那個八抬大轎;八抬大轎之后,是巡檢司衙門的八個衙皂,穿著通身的黑衣服,腰上都挎著長刀。
馬師爺是跟著虎巡檢從南方來的,也是個秀才。他拍拍藍秀才生著銅銹的門環(huán),輕聲說:“藍秀才,我是巡檢司的馬師爺啊。”
藍秀才隔著門縫說:“我不認(rèn)得九爺十
爺,我只有一個大爺,早就死了?!?/p>
馬師爺又拍拍門環(huán)說:“藍秀才啊藍秀
才,你的南陽鼓兒哼很好聽,虎巡檢很愛聽。”
藍秀才說:“他愛聽我不愛唱。”
馬師爺說:“較這個真干啥哩?”
藍秀才說:“那天歡宴上,我唱過了。”
馬師爺說:“你那天唱的是老詞,今天要唱新詞。”
藍秀才說:“誰想唱這個新詞,就讓誰唱吧?!?/p>
馬師爺說:“藍秀才啊,你今天不去巡檢司唱鼓兒哼,這個八抬大轎就橫在你門口,把南北大街堵住了?!?/p>
藍秀才說:“堵住就堵住吧。”
馬師爺擺擺手,八抬大轎就橫在西峽口大街上,不但堵住了藍秀才的大門,也把南北大街堵住了。不一會,八抬大轎南邊擁了一群人,北邊也擁了一群人。馬師爺站在八抬大轎前說:“八抬大轎是接藍秀才去巡檢司唱鼓兒哼的,他出來坐上八抬大轎,南北大街就不堵了?!?/p>
當(dāng)時,商鋪的伙計正在搬運一臺德國搖把子唱機,這唱機從上海運到漢口,又從漢口運到老河口,好不容易從老河口運到西峽口碼頭,卻被堵在了藍秀才的門前。伙計拍拍藍秀才的門說:“藍秀才,巡檢司的八抬大轎可不是誰想坐就能坐的?!?/p>
藍秀才說:“我不想坐?!?/p>
商鋪的伙計說:“我給北關(guān)穆之冠送唱
機,堵在你大門口了,你坐上八抬大轎,南北大街就通了。”
藍秀才不得已開了大門。
馬師爺隨著商鋪伙計,走進了藍秀才的院子,說:“藍秀才啊,巡檢司的巡檢是內(nèi)鄉(xiāng)縣派出的,內(nèi)鄉(xiāng)的知縣是南陽府派出的,南陽府的知府是開封都督府派出的,開封都督府的都督,是大清朝的皇帝派出的,你藍秀才蔑視巡檢司,就是蔑視內(nèi)鄉(xiāng)縣,就是蔑視南陽府,就是蔑視河南,也就是蔑視大清朝;你藍秀才蔑視西峽口的巡檢,就是蔑視內(nèi)鄉(xiāng)的知縣,就是蔑視南陽的知府,就是蔑視河南的都督,也就是蔑視大清朝的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p>
藍秀才說:“馬師爺啊,大清律里規(guī)定,秀才不給官員下跪,秀才不上刑法?;⒀矙z還敢把我捆到巡檢司去?”
馬師爺說:“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你一百個秀才也沒有一個巡檢大?!?/p>
藍秀才漠然看看馬師爺,說:“那我要就是不去呢?”
馬師爺說:“巫捕頭手里的衙皂還不敢把你捆去?大清朝的律條是死的,巡檢是活的,捕頭是活的,活人能叫死的律條變活,也能規(guī)制住一個秀才。再說,我也是江南的秀才,還不是跟著虎巡檢來西峽口討碗飯吃?你是一個江北的秀才,和我是一樣的。巡檢司抬舉你,你是個秀才;不抬舉你,你就啥也不是。”
馬師爺來自江南,把長江以北到黑龍江這么大一塊地方,都叫江北。西峽口在河南南部,在馬師爺?shù)难劾铮步薪薄?/p>
藍秀才咂吧咂吧馬師爺?shù)脑?,軟里帶硬,笑里藏刀,很無奈地說:“去吧。”
攬起藍色長衫,坐上八抬大轎,藍秀才去了巡檢司。馬師爺儼然是一個跟班,一只手扶著轎子,一只手隨著轎夫的步伐甩動著。他隔著轎簾子對藍秀才說:“你唱一輩子鼓兒哼,唱一輩子河南大調(diào)曲,也沒有坐八抬大轎風(fēng)光吧?”
八抬大轎經(jīng)過了南北大街,西峽口的人都知道了藍秀才坐了巡檢的八抬大轎,商鋪伙計們都驚羨不已,說:“藍秀才這個鱉娃子,坐在巡檢的八抬大轎里了。”
這是藍秀才沒有想到的。沒坐八抬大轎之前,他沒把巡檢當(dāng)回事,也沒把八抬大轎當(dāng)回事,現(xiàn)在坐在八抬大轎里,看到一街兩行人們的眼神,藍秀才忽然明白巡檢就是巡檢,秀才就是秀才,巡檢和秀才是兩個不同的物品,價格是不一樣的,價值也是不一樣的。
巡檢司門口那兩個巨大的鐵獅子,平日里藍秀才需要仰視,才能看到鐵獅子的頭頂,坐上八抬大轎,不用仰視,就能看到鐵獅子頭頂上那九個鐵疙瘩。平日里看巡檢司的各色人等,個子高高的,坐在八抬大轎上,再看巡檢司里的人,包括師爺馬秀才,也矮小了許多。藍秀才終于知道了,人啊,一旦坐上了八抬大轎,對西峽口的一切就都有了居高臨下的感覺。巡檢每天都坐八抬大轎,每天都居高臨下,所以藍秀才在虎巡檢的眼睛里,也是矮小的。
巡檢司大院子里,三棵巨大的楓楊樹樹蔭濃密,坐在樹下,身上濃蔭籠罩,竟沒有點滴陽光?;⒀矙z躺在一張竹編的睡椅里,看見師爺領(lǐng)著藍秀才來了,緩慢坐起來說:“藍秀才啊,還是想聽你唱唱南陽的鼓兒哼啊?!?/p>
藍秀才說:“那天歡宴上,唱過了。”
虎巡檢說:“那是老詞,我想聽聽巫捕頭給你的新詞?!?/p>
藍秀才說:“新詞,我是唱不出來的。”
虎巡檢說:“藍秀才啊,還是你的嗓子,還是那個調(diào)調(diào),新詞老詞都是一樣能唱出來的?!?/p>
藍秀才說:“我是個秀才,你是個拔貢,哪有秀才唱拔貢比天地爹娘還親的?”
馬師爺說:“拔貢比秀才高了一點點,但是拔貢當(dāng)了巡檢,就比秀才高了很多?!?/p>
虎巡檢說:“藍秀才啊,馬師爺也是個秀才,能寫出來南陽鼓兒哼的新詞,你也是秀才,就應(yīng)該也能唱出來?!?/p>
馬師爺把羊皮鼓架子搬到藍秀才身邊,把兩個鐵片遞給藍秀才說:“我聽了你唱的南陽鼓兒哼,就學(xué)了個七八分。”
馬師爺就把自己寫的新詞哼唱了一遍,說:“藍秀才,我唱了一遍新詞,我還是我馬師爺,我還是我馬秀才;你也唱吧,小不了你的身份?!?/p>
藍秀才一手敲敲羊皮鼓,一手打著兩個鐵片子,清了清嗓子,唱出了馬師爺新編的南陽鼓兒哼:
說天親,
天也不算親,
巡檢司內(nèi)天地新。
來了一個虎巡檢,
明鏡高懸比天親。
說地親,
地也不算親,
巡檢司內(nèi)四季春。
來了一個虎巡檢,
五谷豐登比地親。
說爹娘親,
爹娘也不算親,
巡檢司內(nèi)恩德深。
來了一個虎巡檢,
你比爹娘還要親……
放下鼓棒,丟下兩個鐵片子,藍秀才如釋重負(fù)地坐到了虎巡檢身邊的椅子上,喝了一口茶,乜斜了虎巡檢一眼。
虎巡檢說:“藍秀才啊,唱得好,唱得好
啊。你是西峽口的秀才,你這樣唱,就給西峽口人做出了個榜樣。不論是虎巡檢還是穆巡檢,都是西峽口的父母官,對待西峽口的百姓,都比爹娘還要親啊?!?/p>
馬師爺說:“藍秀才啊,秀才就要有個秀才的樣子。你剛剛唱新編鼓兒哼的樣子,就是秀才的樣子啊?!?/p>
藍秀才無語。
虎巡檢拎著一個深藍色的布袋子走過來,對藍秀才說:“布袋子里有云南老樹普洱二斤,福建武夷山大紅袍二斤,都是上好的茶葉,藍秀才,你好好潤潤嗓子,巡檢司需要你來唱一段鼓兒哼的時候,你可不要推辭啊?!?/p>
藍秀才依然無語。
虎巡檢接著說:“藍秀才,這還有蘇州絲綢二丈六尺,足夠你縫制一件體面的長衫了;還有銀圓三十塊,算是對你唱鼓兒哼的犒勞。”
虎巡檢出手如此闊綽,是藍秀才想不到的。他坐上八抬大轎穿過南北大街回家的時候,陽光燦爛。藍秀才掀開轎簾,沿街看過去,西峽口似乎一瞬間變了個模樣,自己也似乎一瞬間變了個模樣。
南大街的石板路上落滿陽光,北大街的石板路上也落滿陽光,在南北大街上行走的人,身上都落滿陽光。藍秀才恍如隔世地說:“每個人都在世上走來走去,看似是各走各的,其實每個人走的步子都是一樣的,道路都是一樣的。這就是世道吧?”
藍秀才去巡檢司給虎巡檢唱了新編的南陽鼓兒哼之后,去鸛鳥茶屋的次數(shù)就日漸少了,茶客們也慢慢生疏了藍秀才的弦音和鼓聲。偶爾,鸛鳥茶屋的桑老板遇到了藍秀才,也只是諾諾幾句,并沒有請藍秀才去茶屋喝茶唱曲的意思。
慢慢地,藍秀才寂寞了。
后來,虎巡檢走了,蘇巡檢來了。巡檢司的師爺也換了,他和巫捕頭一起跟著巡檢司的八抬大轎,去請藍秀才參加巡檢司的歡宴。
一群說唱藝人,還都是陳詞濫調(diào),讓新來的蘇巡檢很是不耐煩,說:“來個壓軸的?!?/p>
壓軸的是藍秀才。他問巡檢司新來的師爺:“唱啥?”
師爺說:“蘇巡檢聽虎巡檢說,你的新編南陽鼓兒哼很好。把虎巡檢換成蘇巡檢就是了。”
藍秀才說:“我就像是煙花院的頭牌,跟誰睡覺都是一樣的?!?/p>
師爺說:“藍秀才是個明白人。”
藍秀才一只手敲響了羊皮鼓,一只手敲響了兩個犁鏵片子,清了清嗓子,鼓兒哼就從藍秀才的口鼻里流淌出來:
說天親,
天也不算親,
巡檢司內(nèi)天地新。
來了一個蘇巡檢,
明鏡高懸比天親……
唱罷,藍秀才收了蘇巡檢的犒勞,怡然自得地坐上了巡檢司的八抬大轎,怡然自得地回到了北大街他那個院子里。
辛亥革命來了,西峽口的最后一個巡檢顏仕璜響應(yīng)革命之后,又當(dāng)了一個多月民國的巡檢,西峽口巡檢司就撤銷了。藍秀才走過巡檢司門口,那兩個鐵獅子還在,他摸摸鐵獅子的底座說:“我這南陽鼓兒哼唱給誰聽呢?”
很快,鎮(zhèn)嵩軍司令劉鎮(zhèn)華手下的伍旅長開進了西峽口,駐扎到了巡檢司的老院子里。伍旅長說:“聽聽南陽的鼓兒哼。”
就有五個馬弁背著盒子炮,敲開了藍秀才的大門說:“走,去給我們伍旅長唱唱南陽的鼓兒哼。”
藍秀才說:“我是個秀才,不是個唱鼓兒哼的?!?/p>
馬弁說:“在我們伍旅長眼里,秀才連根?毛都不如?!?/p>
藍秀才說:“鎮(zhèn)嵩軍,不就是一群刀客和土匪嗎?”
馬弁把盒子炮在藍秀才的額頭上點點,說:“我們鎮(zhèn)嵩軍的司令劉鎮(zhèn)華,任命狀是袁大總統(tǒng)簽署的,你一個秀才,說我們鎮(zhèn)嵩軍是刀客土匪,那就是說袁大總統(tǒng)也是刀客土匪?!?/p>
藍秀才說:“我不知道袁大總統(tǒng),我就知道宣統(tǒng)皇帝?!?/p>
馬弁說:“宣統(tǒng)早他媽滾蛋了,現(xiàn)在的天下,遠(yuǎn)的說是袁世凱大總統(tǒng),近的說就是我們伍旅長?!?/p>
五個馬弁把羊皮鼓和藍秀才裝到一輛汽車上,說:“藍秀才,識相一點,唱得讓伍旅長高興了,抓一把銀圓給你,就夠你花個年兒半載的了?!?/p>
伍旅長和巡檢司的巡檢一樣,躺在楓楊樹下的竹椅子上,一頂寬邊禮帽蓋著半個臉膛,兩把盒子炮擺在隨手能夠得著的地方——左手伸出來,能摸著左邊的盒子炮;右手伸出來,能摸著右邊的盒子炮。見藍秀才來了,伍旅長取下蓋在臉膛上的寬邊禮帽,說:“藍秀才啊,到了西峽口,就聽說你的鼓兒哼唱得不錯。唱一個,讓老子聽聽?!?/p>
藍秀才說:“旅長,你比我小好多歲呢,咋能是我的老子?”
伍旅長說:“我有一千人馬,我雙手都能打盒子炮,在豫西地界,我走到哪兒,就是哪兒的老子?!?/p>
藍秀才咽下了一口唾沫,覺得嗓子里堵得慌。
伍旅長說:“過去,你給巡檢唱什么,就給老子唱什么?”
藍秀才敲起羊皮鼓,打響鐵犁鏵片子,唱起了南陽鼓兒哼:
說天親,
天也不算親,
西峽口里天地新。
來了一個伍旅長,
明鏡高懸比天親……
伍旅長大喊一聲:“拿一百塊銀圓?!?/p>
軍需主任捧著一摞草紙裹著的一百塊銀圓,遞給伍旅長。
伍旅長在手里撂了三下,遞給了藍秀才,說:“藍秀才,唱得不錯。你這么一唱,我這個刀客出身的旅長,就有了一個秀才兒子?!?/p>
藍秀才愕然。
伍旅長說:“你說我比爹娘還要親,那我不就是你的親爹了?”
擺擺手又說:“送藍秀才?!?/p>
藍秀才把一百塊銀圓裝進長衫的口袋里,坐上了伍旅長的汽車。
伍旅長對一個馬弁說:“拉到老鸛河灘
上,敲了。”
馬弁很疑惑地問:“敲了?”
伍旅長說:“是,敲了?!?/p>
馬弁問:“為何?”
伍旅長說:“日他祖奶奶,一個秀才,能唱我比他爹娘還親,我要這樣舔屁股溝子的秀才弄啥哩?人一個親爹一個親娘,是誰也不能代替的。藍秀才連這個路數(shù)都不懂,就不配活著,敲了?!?/p>
馬弁說:“旅長,既然敲了,還給他一百塊銀圓干啥?”
伍旅長說:“老子向來賞罰分明,一碼歸一碼,就用那銀圓埋葬藍秀才吧。”
大清國沒了,刑不上秀才這一條也就廢了,馬弁的盒子炮響過,藍秀才就倒在了河灘上。然后,藍秀才的腦袋裝進橡木籠子里,掛到了西城樓上。
血紅的晚霞從老鸛河邊的楓楊樹上流淌下來,把西城樓染得血紅血紅。
那個橡木籠子也染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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