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剛要
老大媳婦說晚飯要吃蒜薹炒肉,張幸福到超市轉一圈兒,手里就多了半斤后腿肉、兩個手工蒸饃、一把蒜薹、一瓶醬油。空調咝咝吐著冷氣。剛進門時一身粘汗,不大一會兒就全都落了。
已經(jīng)到了五月盡頭。他突然想起,往年這時節(jié),該操心割麥的事了。不曉得眼下麥子成熟了沒有,今年的長勢如何……同土地打了半輩子交道,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會和土地、莊稼形同陌路。
前些年,沒有大型機械,每年麥收都得一鐮一鐮地割,一杈一杈地挑,一車一車地拉,一場一場地碾,一锨一锨地揚。中午的太陽能把人烤焦,一季麥打下來,哪個人都得脫一層皮、掉幾斤肉。那時他年輕,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可一到麥天也兩腿打戰(zhàn)。他是家里的頂梁柱,四五張嘴等著他叼食呢,再害怕,也得硬著頭皮往前沖。有時他想,要是成了城里人,那不和進了天堂差不多?當然只是想想,刨糞的雞,怎么飛得上城里的高枝?
1
今年春節(jié),倆兒子兒媳都回來了,大包小包,讓張幸福心花怒放。一家人團團圓圓吃了年飯,兒子們對老兩口說要商量個事。坐下一聽,原來是讓老兩口各自到一個兒子家里幫忙照看孩子??纯锤鐑簜z篤定的樣兒,肯定提前說好了。張幸??纯蠢习?,老伴也拿眼看他,都沒說話。說啥呢?老大超學兩口子打了幾年工,沒黑沒夜地干,在縣城首付了一套房,又匆匆裝修了,讓兒子龍飛到縣城讀書,說是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倆人要還房貸,又要供兒子上學,不容易。老二超進大學畢業(yè)留在省城,妻子媛媛在省城一所學校教書,兩口都是工薪族,眼下的目標就是攢錢在省城買房。但省城房價高得嚇死人,哪那么容易?年前,又添了女兒蔓蕓,日子突然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兄弟倆說了他們的打算,又對老兩口做了分配:張幸福去老大家照顧孫子龍飛,老伴去老二家照看孫女蔓蕓——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捎姓l設身處地為他們老兩口想過?辛苦操勞大半輩子,老了老了,卻變成牛郎織女了。再說,張幸福才五十三歲,還心氣洶洶地想要去建筑隊再掙幾年錢呢,沒承想兄弟倆兜頭給了他一棍。唉,都是為兒為女,農(nóng)村父母不就這點用處嗎?又想,年輕時不就想進天堂嗎?真的要進來了,咋沒想象中的喜悅呢?
過罷年,老二超進就急慌慌地收拾東西回省城。租著房住,偏偏掏十幾萬買輛車顯擺,張幸福打心眼里不以為然。老伴坐到車上,玻璃搖下來,一雙眼毛絨絨地看他,到底沒說出一句話。
老大超學沒車,叫好友二毛把車開來,拉張幸福一起進城。出村四五里地了,張幸福忽然大呼小叫地讓停車。超學問,咋了爸?張幸福說,我得回家一趟。
車掉頭開回家,張幸福打開院門,又開了屋門,轉一圈兒,卻只拿了一張破鐮刀。這張鐮是張幸福使順手的,一天能放倒二畝多麥子。鐮把盤得滑溜溜、油亮亮,看見它,心里就透出一股子說不出的親切。這些年有了大型收割機,鐮刀再沒了用武之地,放得久了,已掛上一層紅銹。
2
張幸福在超學家的任務是接送孫子龍飛上學、放學,做好一日三餐,照顧好孫子的生活,監(jiān)督好他的學習??粗∷善匠5氖拢銎饋韰s不順利。就說做飯吧,張幸福幾乎沒摸過勺子,即便最簡單的稀飯,一大一小爺孫倆,添幾碗水,和多少面糊,熬多長時間……都讓他撓頭。
第一次燒稀飯,給鍋里添了水才發(fā)現(xiàn)問題。摸出手機,想打電話問問老伴,可老伴沒手機,超進家又沒裝座機,只能打給老二超進。撥號時,又想到正是上班時間,不能讓兒子抱著手機跑七八里路回家給他媽接聽吧?而孫子放學是要吃上飯的。沒辦法,只能趕鴨子上架了。開火,和面糊;面糊有些稠,那就兌水;又稀了,再兌面;先還能攪,熬了一會兒,成涼粉了,一坨一坨粘鍋上,一股子焦煳味,只好倒進了垃圾簍。
接到孫子,張幸福故意誘惑他,龍飛,想喝稀飯還是飲料?龍飛有點喪氣,說,當然想喝飲料,可你給買嗎?買!張幸福爽快地說。真的?龍飛想抱住爺爺?shù)睦夏樣H一口。平日里兒媳是不許龍飛喝飲料的,說飲料里都是防腐劑、色素、香精,喝了對孩子發(fā)育不利。張幸福想執(zhí)行兒媳的命令,可沒有稀飯,拿什么給孫子喝?總不能讓孫子給他媽說爺爺連稀飯都沒給他燒吧?
龍飛喝可樂的時候,張幸福撥通了老二超進的手機,說趕緊讓你媽聽電話。
幾百里外的省城,老伴腰里系著圍裙,正把一盤菜往飯桌上端。老二媳婦坐在客廳,孫女拱她懷里,小嘴兒巴咂巴咂吃得正香。超進說,爸的電話。老伴說,稀飯還在火上冒泡哩,啥事啊……一邊讓超進去廚房看著鍋,一邊接過手機進了臥室。要關門時,一扭頭,看見老二媳婦的目光在背上貼著呢。老二媳婦話不多,目光卻經(jīng)常飛來飛去。
張幸福電話又臭又長,先匯報了第一頓晚餐燒糊的事。老伴眼圈泛紅,心里發(fā)酸,讓那一雙糙手來捉鍋鏟,真難為他了。張幸福又請教她稀飯怎么燒,菜如何炒,說要拿支筆記下來。紅纓背后貼著眼光呢,說,寫啥?我說慢點,你用心記就行了。先說熬稀飯,一二三的;又說炒菜——可剛到熱鍋、倒油,菜還沒下鍋呢,廚房就出狀況了。先是超進一聲驚叫,接著是鍋蓋哐哐啷啷一陣響,原來是鍋里的稀飯溢出來了。老伴慌慌地說,不說了,正做飯呢,又叮囑,以后少打電話……她怕老二媳婦說她人在這兒,心在那兒。唉,做人難啊,老二媳婦的每句話都得品著點兒味。
掛斷電話,張幸福心里怏怏的。正在這時,微信嘀嘀嘀叫起來,點開看了,是老大媳婦的視頻:爸,龍飛在嗎?把手機給他。張幸福把手機遞給孫子,馬上就后悔了——龍飛抱著可樂,正喝得高興呢。老大媳婦聲音一下子變了,龍飛,怎么又喝可樂?龍飛說,爺爺讓喝的。老大媳婦說,爺爺沒燒稀飯嗎?龍飛說,沒有。老大媳婦說,把手機給爺爺……爸,咋沒給龍飛燒稀飯???聲音不大,卻震耳朵。張幸福真想抽自己幾個耳光,仿佛作弊被抓了現(xiàn)形的學生,結結巴巴地說,明,明,明天吧……一定給他熬……
當然,只喝稀飯是不夠的,孫子還需要各種營養(yǎng)。這不,老大媳婦早上出門時就交代了,晚飯要給龍飛做蒜薹炒肉。張幸福在超市晃悠了好大一陣兒,終于打算結賬撤離了。雖然外面太陽依舊火辣,終究不能總待在這里。
3
收銀臺前有幾個人在排隊結賬。張幸福前邊是一個女的,燙著頭,大紅裙子松松垮垮的,乍一看挺鮮艷,仔細一瞅,俗氣,沒品位。女人零零碎碎拿著一大堆東西,收銀員一樣一樣掃碼計價。終于嘀一聲付完款,輪到張幸福了。他說,算賬。那女人已經(jīng)走出兩步了,又回過頭來——倆人都樂了。女人說,張幸福,真的是你?我說聲音咋恁耳熟呢!女人叫麥花,一個村的。張幸福說,麥花,你咋也在這兒?
偌大的縣城,一張張都是陌生面孔,難得遇個熟人,自有一種說不出的親近。張幸??粗矍暗柠溁?,腦子里閃出的卻是老伴的模樣。四個多月沒見老伴了,電話也打得稀少,時不時就會想她。以前一出去大半年,咋就沒想過呢?這人真他媽奇怪。
結完賬出來,張幸福和麥花說說笑笑的,坐在樹涼陰下。仔細問了才知道,麥花也在縣城照看孫子,倆人不一個小區(qū),但離得不遠。張幸福奇怪,幾個月接送學生,咋一次也沒遇上呢?
對村里事情,麥花門兒清。誰誰在廣州,誰誰在上海;誰誰一天多少錢,比誰誰多,比誰誰少;誰誰砸斷了腿,才出去一個月就回來了,床上躺著呢;誰誰得了肺癌,鄭州做的手術,花了七八萬,人卻難救回來;誰誰出去打工了,老婆和村主任不清不楚;誰誰的媳婦過年沒回來,聽說在外面又找了一個,正鬧離婚呢……
這些女人翻舌頭的家長里短,以前張幸福是不屑一顧的,現(xiàn)在卻聽得津津有味。張幸福進城四個多月,都沒有今天下午說的話多。他一肚子話,不知找誰說,門挨門,戶對戶,卻都是銅墻鐵壁;城里人似乎全是啞巴,在樓道或電梯間遇到,最多只點個頭,或者眼光一飛,裝作不認識。張幸福只能躲家里看電視,可所有電視劇全他媽假聲假氣的,沒半點意思。
令張幸福不解的是,麥花和自己一樣住城里,咋對村里事知道這么清楚呢?麥花說,都是群里說的,里面熱鬧著呢。張幸福說,啥群?麥花說,老家群。張幸福說,把我也拉進去吧。張幸福點開二維碼,麥花拿手機掃了,叮一聲,過去了。麥花說,生銹的鐮刀,你咋叫這么個名字?張幸福說,飄香的麥穗,還是你名字好聽。麥花說,哈,你是鐮刀我是麥穗,難不成你要收割我呀?張幸福笑著說,沒看都生銹了嗎?割不動嘍。
這就想起了麥收的事。地雖然租出去不種了,和那麥田也再無瓜葛,可依舊想得心慌。心里尋思,這兩天無論如何得騎上電動車,到麥田里轉一圈兒。
加完好友,張幸福又問麥花男人在哪里干活兒。麥花說,村里十幾個人去了石家莊,說是做外墻保溫。這活兒張幸福以前也干過,甚至年前還有人找過他,說工錢漲了,一天能拿到二百八,問他愿不愿去。他動過心,可是還沒有想好去不去,就被兒子媳婦一根繩拴到了縣城。張幸福挺留戀打工生活的,一幫大男人,年飯一畢,就背上行李出了門。一天下來腰酸背疼,可心里干凈,啥事不用想。一頓飯撂炸彈似的,每個人都能消滅它五六個大蒸饃。晚上躺那里,葷話渾話俏皮話,看誰的話多。說著說著,就是一片呼嚕聲。早晨起來,又是一派生龍活虎。關鍵是打工養(yǎng)家。這些年在外打工,張幸福蓋了兩座平房,供出了一個大學生,還娶了兩房兒媳婦。要不是打工,錢從哪兒來?
遇見麥花,張幸福算撈著救命稻草了,生活中的諸多難題也都迎刃而解了。比如:稀飯熬到什么成色算熟了;面條煮多久才不爛;炒菜撒多少鹽,放多少油,啥菜和啥菜搭配著好吃……麥花幾乎要手把手教他了。倆人嘀嘀咕咕的,說得熱鬧。特別是麥花,總是嘻嘻哈哈笑,很開心。
4
回到家里,四下靜得嚇人。張幸福放下東西,到沙發(fā)上坐著,屁股下卻似扎著一把葛針;那就起來走走,橐橐的腳步聲又變成了鐵錘,撲通撲通往心上砸。走了幾圈,他干脆順著樓梯,一階一階爬上閣樓,把自己撂倒在了床上。張幸福清楚,是自己心不靜。正是雄赳赳氣昂昂的年紀,以為往北京上海至少還能跑上七八年。妥了,兒子兒媳一句話,所有雄心壯志全變成一個臭屁,嘟一聲,放沒了。他這個掂著瓦刀爬高下低的人,現(xiàn)在操起鍋鏟鉆廚房了,這不是逼著張飛繡花嗎?
超學當初買這套房時,圖的是頂樓便宜,還送閣樓。裝修時,閣樓也吊了頂,罩上白,勉強擱進一張床。張幸福住進兒子家以后,很自覺地選擇在這里安營扎寨。超學本來不愿意他住這里,說閣樓又矮又窄,像鼻窟窿,咋住人?可老大媳婦沒說話。除了閣樓,家里還剩兩間臥室,她和超學一間,龍飛很自然地霸占另一間,讓張幸福住哪兒?所以,超學也就識趣地把嘴閉上了。
張幸福躺床上還是不行,鼻息呼呼的,像兩列隆隆行駛的火車;團兩個紙蛋把耳朵眼堵上,耳根清凈了,可是屋頂、四面墻壁都變成壞笑的臉,向他擠壓過來,連空氣都有了沉甸甸的重量。張幸福憋悶得要死,他必須趕緊透口氣。閣樓有扇小窗子,推開,新鮮空氣撲面而來,他大口大口呼吸著,半天才緩過勁來。閣樓在二十七層,往下一望,密密麻麻的行人小得像螞蟻,張幸福感覺自己離他們那么遙遠,每個人都忙忙碌碌的,只有他像被吊在了半空。
張幸福不愿再待在這監(jiān)牢似的家里了,他要走出去,專往人多的地方走。可是,所有人都忙,沒一個人理他。他就往一處建筑工地走去。遠遠聽到叮哐叮哐的敲打聲,心里一股熱氣開始涌動。他想到工地上去,再掂掂久違的瓦刀,摸摸棘手的青磚,同一幫漢子開開粗俗的玩笑。可是,工地有把門兒的,非施工人員,一律不準入內。張幸福有點沮喪,只好原道返回。路上,他在一個小攤上買了一盒煙,回到小區(qū),門衛(wèi)室里有倆穿制服的保安,年齡比他還大,皺紋溝溝壑壑爬滿一臉。他揭開錫封,給每人遞上一支,三個人一邊抽煙,一邊天南海北地聊。聊得正投機,門口汽車嘀嘀嘀長鳴起來,保安臉一白,趕緊對他說,老弟,快走吧,被經(jīng)理發(fā)現(xiàn),夠我們喝一壺的……
唉,和誰才能痛痛快快說上一席話呢!
同張幸福最親的算是金毛嘟嘟了。它是自來熟,一開門,就撲過來,繞著腳跑。起初,張幸福瞧不上它,只會搖頭擺尾,耍萌賣乖。張幸福想找龍飛說話,可孫子總有寫不完的作業(yè),偶爾得空,還要擺弄變形金剛,打游戲,刷小視頻,沒空搭理爺爺。退而求其次,張幸福只能和嘟嘟說話。無聊得緊了,他就汪汪叫兩聲,嘟嘟回應他,也汪汪叫兩聲。
5
這天,張幸福又跟麥花碰上了。他同麥花講起了做飯鬧的一些笑話,把麥花逗得前仰后合,眼淚都出來了,一伸手,輕輕在他身上捶了一拳。張幸福正陪著她傻笑,心一顫悠,捶過的地方就麻酥酥的,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蕩漾開來。張幸福臉上熱熱的,笑就假了。又想想麥花說的閑話,誰家男人在外打工,女人在家跟誰好了;誰家女人外出,有了外遇……如此一想,他心里又不舒服了,自己在縣城,老伴在省城,她會不會也背著他養(yǎng)漢?這問題他可不愿深思。
樹影子不曉得啥時拉得老長,一道陽光斜斜打在倆人身上,晃得眼睛有些睜不開。張幸?;呕诺靥饋?,瞧,咱倆只顧說話,眨眼到了接學生時間,晚飯還沒做呢。麥花神色也有些緊張。要走了,她又讓張幸福站住,見他屁股上有兩蛋子灰土,上前拿手使勁拍,終于拍干凈了。張幸??匆婝溁ㄆü缮弦舱粗彝?,可他沒敢替她拍,只說,土,你也拍拍吧。麥花自己拍了兩下,腳步匆匆地走了。他看著麥花的背影,仿佛突然有一根繩子,牢牢地牽住了他的目光——也許是太陽照著的緣故,她身上似乎多了層光彩;在老家時,她腳步走得嗵嗵地,現(xiàn)在卻輕靈得像只貓,腰身也細軟起來,屁股蛋一扭一扭的。
吃罷晚飯,老大媳婦又是一番視頻督查,見龍飛坐在燈下寫作業(yè),這才放下心來。張幸福刷鍋刷碗,然后洗龍飛換下的臟衣服。才穿了一天,并不臟,可老大媳婦卻還是要求他一天一洗。莊稼地里滾大的人,咋恁多講究!心里這么想,卻不敢違拗。
洗完衣服,龍飛作業(yè)還沒寫完。張幸福只好先上閣樓,一會兒龍飛寫完了,他還得下來,伺候孫子睡下了,他才能睡。
微信群里熱鬧起來,一個個大呼小叫的。張幸福清楚,都下工吃罷飯了,又沒到睡覺時間,還不出來撒會兒歡?果然,發(fā)抖音的、噴大話的、發(fā)牢騷的、呼叫著聯(lián)系活兒的……老家群瞬間變成了嘈雜的市場。張幸福有些興奮,主要是感覺神奇,一村子的人,本來像蒲公英種子,被吹得七零八落散在各地,一個群就把人們全歸攏到一起了。他寫了一句話發(fā)出去:快割麥了,有誰回去收麥?半天,竟沒人理他?,F(xiàn)在這人,對割麥都這么不當回事了嗎?
他又發(fā)了一句:明天到縣城北郊看麥去,有沒有人和我一起?這次有人回應了,我去。張幸福一看,是飄香的麥穗。有人發(fā)了一句語音:生銹的鐮刀是誰?有人說,剛被麥花拉進來的,不清楚。也有人說怪話,生銹的鐮刀不是專門用來割麥穗的吧?只是不曉得生了銹,還割不割得動?麥花發(fā)一張圖標,是一把錘子在使勁捶打一個人頭,同時配發(fā)一句語音:鐮刀是割韭菜的,拿回家割你娘那茬韭菜去!群里有人起哄,甚至發(fā)出了尖叫。隔著手機,張幸福都鬧了一個大紅臉,心里卻美滋滋的。
第二天,把龍飛送進學校,小半天沒啥事,張幸福把電動車一掉頭,往城北駛去。
才吃罷早飯,外面卻熱得離譜,東天一片灰紅。越往外走,車輛越稀,路面平展展的,車輪碾出一路沙沙的聲響。出了城,景色全變了,藍色天空下,麥田像一片無垠的大海,金色浪濤向遠處洶涌而去;細細的電線上,俏生生站著幾對燕子,嘰嘰喳喳不曉得在議論些什么;麥香撲面而來,令人迷醉……整個世界恢宏、明亮、炫目。多么熟悉的場景!張幸福微微閉上眼,把陽光連同飽滿的麥香一齊吸到身體里去,仿佛一尾久久晾在沙灘上的魚,突然被瘋漲的潮水帶回大海,有種說不出的愉悅,似乎所有細胞都在歡叫。
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扭頭看,竟然是麥花。張幸福說,你咋也來了?麥花說,送了學生沒事,我也想來看看麥子熟了沒有,這城里生活太不習慣了……
麥芒炸開,麥子算熟了,但收割機還沒進地?,F(xiàn)在人懶,麥子不熟到十成,誰也不割,省得到時還得倒騰著曬。地里很空曠,一陣風吹過,麥田傳出輕微的唰唰聲。麥花掏出手機,咔嚓咔嚓拍照,說要發(fā)到群里。她把手機遞給張幸福,讓把她也拍進去。
拍完了照片,他們走進麥田,各自找到幾穗還略略泛青的麥穗在手里揉。柔軟、飽滿的麥粒出脫出來,像一群赤肚小孩兒,惹人憐愛。捧至鼻端,仍是那熟悉的、令人心醉的芳香。張幸福倒著用嘴吹去麥糠,不知怎么就迷了眼,酸酸澀澀的,睜不開;用手背揉,越揉越難受,有淚流出來。麥花說,我?guī)湍銚軗?。就去地里掐一段草莖,青青蔥蔥的。走近了,幾乎要貼他身上了,衣服擦著衣服,隱隱能感到肌膚的溫柔。麥花一手撐開他的眼皮,一手拿草莖在他眼里撥弄。張幸福心撲騰撲騰跳,突然就嗅到一陣濃郁的麥黃杏的甜香。曠野里,怎么會有麥黃杏的香味?張幸福有點暈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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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沒給老伴打電話了。晚上睡覺時,張幸福老想給她打個電話,手機在手里擺弄了半天,到底沒撥出去。
翻來覆去,到半夜也沒睡著。到底咋回事呢?樓下突然傳來金毛嘟嘟的叫聲,說不出的親昵。張幸?;呕艔垙埾聵牵虐l(fā)現(xiàn),自己竟也變成了一只金毛,胖乎乎毛絨絨。再看金毛嘟嘟,才知道它是一條小母狗,窈窈窕窕的,散發(fā)著迷人的香氣。他們一起在屋里跑,歡歡地叫著,頭攏著頭,毛挨著毛,伸出舌頭,彼此舔一舔臉。
嘟嘟不愿在屋里待著了,它要到外面去。雖然張幸福變成了金毛,可他還會開門。他們倆快快樂樂地跑了出去。人們都睡了,小區(qū)成了狗的天下,大大小小的狗跑了一院子。張幸福說不出地興奮,甚至是幸福。滿院子的狗,數(shù)他家嘟嘟最迷人。突然,一條大狗惡惡地撲過來,樣子很嚇人。張幸福趕緊逃到一邊。嘟嘟竟然很愉快地接納了大狗,當著他的面,兩條狗行起了那不要臉的事。張幸福又怒又急,汪汪汪地狂吠,心都碎了……
手機叫得昂揚又固執(zhí),張幸福才發(fā)現(xiàn)睡過頭了。又一想,今天不是星期六嗎?龍飛不用上學,他本來想多睡一會兒,是誰這么早打電話?趕忙把手伸到桌子上去摸手機,突然一陣鉆心的疼,睡意全無。爬起來一看,大拇指被割了一道齜牙咧嘴的口子,鮮血吧嗒吧嗒正往下滴。桌子上是那張銹鐮刀,鐮刀上沾著血,正充滿惡意地看著他笑。大概它餓得久了,這一口咬得有點狠。
是兒子超學的電話。張幸福問,有事?兒子的質問冷得像冰塊,劈頭砸向他,看看老家群,你做的啥事?他一臉懵,點開微信。群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卻透著邪門,仿佛看到了手機后面躲著的一雙雙幸災樂禍的眼睛。往上劃了一下,一張艷照,正在那里接受展覽——一男一女兩具身子貼得那么緊,女的踮起腳尖,把臉往上湊,說不出的曖昧和香艷——這不正是他和麥花嗎?張幸福全身的血都沖到臉上,臉紅脖子粗的,拇指反倒不疼了。他說,超學,不是你們想的那回事……超學啪地掛了手機,像甩給他一記響亮耳光。
到了樓下,超學說,要他和媽對換,超進載著媽已經(jīng)在高速上了。這算咋回事?連一句解釋也不聽,就把這盆臟水全潑在他身上了嗎?他們就是這么想爹的?張幸福感到窩囊,又生氣,抓住手機摔在了地上。他賭氣說,老子哪兒也不去,既然你媽回來了,我們就回老家種那幾畝薄地去,以后啥事不管,啥事不問!
枯坐了兩個小時,算算超進差不多要下高速了。張幸福嘆了口氣,心想,兒子們也不容易,正需要人呢,委屈點就委屈點吧。只是他不甘心——這一去,那丑事就算默認了,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啊。他倒無所謂,可麥花呢?咋能讓人家一個女人背這黑鍋?還有自家老伴,跟著他幾十年了,福沒享一天,卻有操不完的心。或許她不會跟他大吵大鬧,但以后幾十年心里系著個死結,還能暢快得起來?
得想想辦法,無論如何這事都得解釋清楚。
責任編輯 劉鈺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