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祥
一
秦靜接到柴大壯的電話,趕回了廟畈。
從法蘭西到中國安徽的廟畈,隔著千山萬水,打個電話很容易;坐飛機,坐火車,再坐汽車,雖說費點周折,也不是難事;難在人心里的千山萬水,崎嶇坎坷,荊棘叢生,哪一塊石頭,都能讓人傷筋動骨,哪一根刺都能讓人鮮血淋漓。但秦靜還是趕回來了。
時令已是深秋淺冬,父親秦朝的柿園迎來了最美的季節(jié)——紅了,火了,讓整個一架山坡都熱烈起來。大部分樹葉已經(jīng)落了,留在樹上的,雖然稀疏,卻被秋霜染紅了,橘紅的,橙紅的,紫紅的……疏疏朗朗,層次分明;枝頭那些柿子卻很密,擠擠挨挨,一掛一掛,被秋陽照著,半透明的紅,似乎能看到里邊鮮艷欲滴的汁液。
秦靜住進父親的柿園。父親的柿園是整個柿園的一部分,或者說,有了父親的柿園,才有了廟畈村這片柿園。
20世紀六十年代,她父親秦朝從南京回到廟畈,建了這個柿園,住在這里看守著村里幾百多棵柿樹,也給公社畫一些配合各類政治運動的宣傳畫。說“回”,是因為秦朝的老家就在廟畈。秦家祖上像很多徽商一樣,早年外出跑生意,最后落腳南京,成了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資本家。到了“文革”,這樣的家庭自然難免政治運動的沖擊,秦朝就戴著黑五類的帽子,帶著妻子女兒回到廟畈,既是下鄉(xiāng)鍛煉,也是下放改造。那一時期,是秦朝的藝術(shù)高峰,特別是以柿樹和柿子為題材的畫作,后來被業(yè)界認為可與齊白石、李可染比肩。但在當時并不能改變他黑五類的身份,更不能讓他返回南京城。秦朝一家三口就守著這個柿園,過著不咸不淡的日子。
農(nóng)村實行責任制的時候,秦朝已經(jīng)去世,但這個柿園卻沒被分掉,因為還有秦靜母女。雖然秦靜已經(jīng)考上了大學,可逢了寒暑假總也要回來的,誰也不能讓一個女孩子沒個落腳的地方吧?
秦靜讀的是美術(shù)學院,上大學時,她把父親的畫作帶到學校,無意中被系主任畢先生看到了,鼓勵她把父親的作品拿去參加院展、省展和國展,一下子轟動了畫壇。秦朝怎么也不會想到,他死后竟得到了一個國畫大師的名頭。畢業(yè)后,秦靜去法國游學,父親一幅《大紅燈籠高高掛》,在拍賣會上竟拍出了七百萬法郎的天價。秦靜就用這筆錢在父親的柿園建了“秦朝國畫藝術(shù)館”,吸引了國內(nèi)外業(yè)界人士趨之若鶩。
秦靜回到柿園,氣都沒喘勻,柴大壯就上門了。
“對不起啊,姨。知道您遠在法國,知道您回一趟不容易,我這也是實在沒轍了,不得不勞您大駕啊……”柴大壯連連致歉。
事情的起因是三佬歪要娶阿潔,而阿潔不愿嫁三佬歪。不僅是阿潔,幾乎所有人都不同意這件事。
“作孽啊,姨。這怎么可能呢?三里五村、方圓左近,誰不知道咱上輩人那些亂事?這不是亂上添亂嗎?”柴大壯著急而且無奈。
“你不同意,你媽不同意,三佬歪又能怎樣?”秦靜覺得奇怪。
“姨,你還不知道三佬歪那人?一根筋鉆進牛角尖,不拐彎啊?!?/p>
“那又怎樣?”
“脫貧攻堅啊,全面決勝奔小康啊,廟畈村就三佬歪一個貧困戶了,他拖了全鄉(xiāng)、全縣的后腿了,我擔不起這責任啊……”
“那,要是同意他跟你媽的婚事呢?”秦靜心里動了一下。
“不行啊,別說我媽不同意,就是我媽同意,我也不能同意,全族人也不能同意,亂倫??!姨?!辈翊髩颜f得斬釘截鐵。
秦靜搖搖頭,深深地嘆了口氣。
二
早上起來,秦靜洗漱完畢來到客廳,服務(wù)員已經(jīng)擺上了早餐。一碗白米粥,一碟腌大頭菜,還有大半個柿糠窩頭——這是她一成不變的早餐,只要回到廟畈,就是這老三樣,服務(wù)員早就牢記于心了。只是,過去的柿糠窩頭,是麩皮、谷糠摻了柿泥蒸的,現(xiàn)在的主要成分卻是燕麥片,名不副實,算是粗糧細做了。
秦靜用罷早餐,來到柿園。柿樹葉子上有露珠,它們附在葉片上,將滴未滴。柿園里彌漫著青色的光,一掛一掛的柿子在青光里若隱若現(xiàn),只是這青光幽幽的,很神秘,仔細一瞅就不見了?;秀遍g,秦靜似乎看到一雙桀驁不馴的眼睛,她往前走,那雙眼睛往后退,她站住,那雙眼睛也停下。她知道那是父親秦朝的眼睛。
秦靜知道,父親一直對她心存芥蒂,總懷疑秦靜不是他的種,而是他弟弟秦城的女兒。
秦朝和秦城是相差半歲的同父異母的兄弟。秦朝雖然是哥哥,卻是庶出;秦城雖然是弟弟,卻是正室嫡生。這嫡庶之分,讓他們在秦家的地位就很不相同,這從下人們對待兄弟倆的態(tài)度上就看得出來。比如下人喊秦朝“大少爺”,口氣是冷硬的;喊秦城只喊“少爺”,而不是按長幼喊“小少爺”,省了個“小”字,就確立了弟弟在秦家的正統(tǒng)地位;又比如,解放初期公私合營時,秦家已經(jīng)衰敗,為了維持體面的生活,秦朝被送去工藝美術(shù)廠做了學徒,掙錢貼補家用,而秦城卻去上了美專,大把大把花著家里的錢……
秦朝骨子里流著側(cè)室的血,也遺傳了小妾爭寵的因子,他心理上自卑,因而爭奪的欲望就更強烈。等他能掙錢的時候,就力主辭退了老管家,自己掌管了家里的財權(quán),進而嚴格地控制了秦城上學的花銷。但老太爺還是寵愛小兒子,常常拿自己的體己貼補秦城,秦城在學校依然是花天酒地的瀟灑生活。秦城畢業(yè)那年,家里給他定了一門親事,女方是秦家的世交,所以常常來秦家玩耍,秦家兩個少爺對姑娘都心儀已久。按照長幼之序,似乎應該先給秦朝定親,但秦老太爺寵愛小兒,姑娘好像也更喜歡秦城,所以,也就大麥不熟小麥先黃了。這讓秦朝越發(fā)不能忍受。當時,秦朝已是家里的頂梁柱,因此就有了權(quán)宜之計,在秦城成親那天,他灌醉了弟弟,當晚就鵲巢鳩占,代替秦城做了新郎。秦老太爺氣得大病一場,一命嗚呼。但木已成舟,秦城也只能認新娘做了嫂子。只是,同在一個屋檐下,總難免一些尷尬,進而疑處生鬼,秦朝總覺得妻子與秦城有珠胎暗結(jié)之嫌。這疑心累及秦靜,秦朝常懷疑她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拔母铩币潦迹\倒是公平,兄弟倆同時戴上了黑五類的帽子。借此機會,秦朝就帶著妻女離開南京,下放到了老家廟畈。
然而,就在秦朝一家來到廟畈的第三年,秦城也來了。
這件事,秦靜后來問過母親。母親說,她和秦城從來都是清白的。秦城到廟畈,一來因為當時的政策,他在南京已無存身之地,二則也可能是為她擔心,或者說仍然暗戀著她。秦靜問母親跟叔叔之間是否有感情?母親說,是愛情,是天底下最純潔的愛情。
秦城來到廟畈以后,并沒有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村里讓他當了小學教師,除了給學生上課,畫宣傳畫,也創(chuàng)作自己的作品。但他并沒有住在柿園,偶爾到柿園來,也總是趁秦朝在的時候,來了也很少與母親說話,更多的是與秦朝探討一些藝術(shù)問題。表面上,兄弟倆好像已經(jīng)和解,暗地里,秦朝卻一直提防著秦城。
一開始,秦靜不明白為什么父親對他這個兄弟總是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后來從父母吵架、對罵中,才多少知道了父母和叔叔之間不為人知的往事……
頭天說好,柴大壯今天帶三佬歪來柿園見秦靜,眼見十點已過,還不見兩個人的影子,這讓秦靜感到很奇怪。
這時,服務(wù)員過來了,跟秦靜說:“姨,大壯哥接了上頭電話,到縣城去了,讓我跟您說一聲?!?/p>
“說好今天見面的,怎么又去了縣城?”秦靜問。
“還不是因為我舅,又跑到縣城鬧事了。”
“你舅?誰是你舅?”
“三佬歪啊。三天兩頭鬧,鄉(xiāng)里縣里的……”
“三佬歪還好嗎?”
“好什么啊,還是老樣子,跟秦外公當年有一比……”
好像覺出自己失言,小姑娘打住了。不過秦靜也聽明白了,小姑娘說的“秦外公”,就是秦靜的父親秦朝。秦朝回到廟畈那些年,認了很多干姐妹,都是當?shù)氐拇蠊媚镄∠眿D,他讓秦靜喊她們“姑姑”。為這事,母親經(jīng)常跟父親干架,可一點不耽誤父親跟“姑姑”們來往。三佬歪母親就是其中一個。
所以,小姑娘喊三佬歪舅,自然就得喊秦朝外公了。
三
柴大壯開車趕到縣城,三佬歪還在縣政府大門外睡著。他身下墊著外套,身子蜷曲一團,鼾聲如雷。四周蚊蟲亂飛,兩個門衛(wèi)在旁邊指指點點。
柴大壯走到三佬歪跟前,用腳踢了踢他的屁股,大聲吼:“三佬歪,你醒一醒……”
三佬歪的鼾聲驟然停止,睜開惺忪的眼睛,翹起頭,瞅瞅大家。當看到滿臉厭惡的柴大壯時,兩眼放光,一骨碌爬起來:“大村長,你終于來啦!”
“在村里鄉(xiāng)里丟人還不夠啊,還要到縣城現(xiàn)眼?”柴大壯說。
“村里不管嘛,鄉(xiāng)里也不管嘛,我只得來縣里了。我找扶貧辦,不行我就找書記縣長?!比型釅男χf。
“走吧,跟我回去,能管的人來了?!?/p>
“誰???”
柴大壯沒理他,轉(zhuǎn)身朝自己的車走去。
三佬歪遲疑了一下,終于起身,嘴里嘟噥著,村里不管,鄉(xiāng)里不管,縣里又讓找村里鄉(xiāng)里,踢皮球啊……最后還是跟著柴大壯上了車。
都說三佬歪是個聰明人。他母親投河自殺以后,他父親一心撲在各種發(fā)明上,搞自動插秧機,小型發(fā)電機,還有什么永動機,根本顧不上管他;三佬歪上高中那年,他父親給人家造鋼珠槍犯了法,正趕上“嚴打”,判重刑進了大牢;他姐姐已經(jīng)嫁人,也顧不上他,他便輟學了。三佬歪恨父親只認機械不顧家,就把他父親那些車床等機械全部當廢鐵賣了,然后自己有一頓沒一頓地混日子;有時揭不開鍋了,就東一頓西一頓吃百家飯。家里那幾畝責任田他是不管的,他只是在家看書,文學、哲學、佛學、命理……什么書都看。有時候也畫畫,是小時候秦朝教他的本事,所以他只模仿秦朝的畫。人們都笑他東施效顰,叫他畫自己的東西。他說自己畫不了,只能臨摹秦朝的畫。那時候的三佬歪穿花襯衫喇叭褲,留大鬢角小胡子,戴蛤蟆鏡,很前衛(wèi)的阿飛形象。每每夜深人靜,他會蹲在他母親的墳頭,一蹲就是一夜。
這期間,也有人給三佬歪說過幾次親,起初也都是黃花閨女,可人家姑娘都看不上他;后來,他過了適婚的年齡,再提親就只能是喪偶的或離異的了,但三佬歪卻看不上人家了——因為,這時候柴大壯的父親已經(jīng)去世,三佬歪看上了柴大壯的母親阿潔。這就是異想天開了,別說柴大壯不同意,阿潔本人也不同意,整個廟畈村的人都不同意。誰不知道當年秦朝跟三佬歪母親和柴大壯母親的那些丑事啊,可能是親兄妹啊,可能要亂倫的??!
可三佬歪就是認死理,非阿潔不娶,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就這樣,一晃幾十年過去了,五十出頭的三佬歪,還是孤家寡人一個,把日子過成了掉底的水桶,成了廟畈村唯一一個貧困戶。
有人說,三佬歪是爛泥扶不上墻了。寧扶青竹竿,不扶豬大腸,他就是一節(jié)軟塌塌、臭烘烘的豬大腸。他要是能脫貧致富,豬都能飛上天。柴大壯說,話不能這樣說,三佬歪本性不壞,就是懶得屁眼生蛆,找到能讓他發(fā)家致富的動力,我相信他也能脫貧。
柴大壯當了廟畈的村主任以后,躊躇滿志,依托“秦朝國畫藝術(shù)館”,發(fā)動村民退耕還林種上柿樹,吸引了無數(shù)游客來廟畈旅游觀光,并以此帶動了民宿、餐飲、土特產(chǎn)綜合開發(fā),讓廟畈提前十年過上了小康生活。但縣里一直沒給廟畈村掛牌,因為廟畈村還有三佬歪一個貧困戶。偏偏三佬歪就是牽著不走、拉著倒退,安貧樂道當他的貧困戶。每次做他的思想工作,他都說,我一個人吃飽連狗都喂了,發(fā)什么家?致什么富?我提不起精神。
柴大壯說,叔啊,全民奔小康哩,全面決勝小康社會哩,你不能拖全村、全鄉(xiāng)、全縣的后腿啊。
三佬歪說,當年你說要想富,多種樹,我就把我那二畝地給你種柿樹了,結(jié)果我也沒富起來;現(xiàn)在我想明白了,要想發(fā),先成家。成家立業(yè),不成家怎么立業(yè)?有家才有國,沒有家哪有國?那就讓縣里鄉(xiāng)里村里先給我成個家。
柴大壯說,叔啊,縣里鄉(xiāng)里有多少大事啊,誰顧得上考慮你的家事?
三佬歪說,縣里鄉(xiāng)里顧大事,你是村主任,總得考慮我的小事吧?你讓你媽嫁給我,憑你叔的本事,不出三年,我就給你掙一百萬。
這話讓阿潔聽到了,阿潔當著三佬歪的面說,你就是掙一百個億,我也不會嫁給你。我兒子幫你脫貧,是政府的意愿,可不是我個人的意愿。你脫不脫貧,管我們家啥事?大不了我兒子這村主任不干了。
在非阿潔不娶這件事上,三佬歪也不是完全被動的,他在柴大壯和阿潔那里碰了釘子,干脆直接去了鄉(xiāng)政府,跟鄉(xiāng)長提出了要娶阿潔的要求。他說,鄉(xiāng)長啊,新社會不是講婚姻自主嗎?我跟阿潔,她寡我鰥的,咋就不能走到一起?鄉(xiāng)長說,新社會是講婚姻自主,可不能只管你自主,不管別人自主嘛。三佬歪說,不是我不讓阿潔自主,是柴大壯不讓他媽自主,你做通柴大壯的工作,他媽就自主了。鄉(xiāng)長說,你眼下家里一貧如洗,自己都養(yǎng)活不起,柴大壯能放心他媽跟了你?你要拿出實際行動,發(fā)家致富,像你說的,每年掙個一百萬,到那時,追你的黃花閨女都能排成隊。三佬歪說,我不要黃花閨女,就是掙一個億我也只要阿潔。鄉(xiāng)長說,別說大話了,就是一千塊你有嗎?三佬歪說,你給我成了家我就有了……鄉(xiāng)長說,就你這一根筋的腦袋,永遠也成不了家。三佬歪脖子一梗,說,那就不能怪我了,我就這樣一輩子窮下去,拖你的后腿!想了想,可能覺得這樣不妥,又說,這事你要不管,我就去縣里找縣長。
就這樣,三佬歪去了縣里??墒?,縣里又讓他回去找鄉(xiāng)里,找村里,終是沒給他一句囫圇話。他覺得他不能像皮球一樣被踢回去,就在縣政府大門口睡倒不走了。門衛(wèi)叫他走,他說他身無分文,又一天沒吃沒喝了,沒有勁回去,指名道姓叫柴大壯來接他。
車里有些悶,柴大壯開了車窗。深秋的風呼呼灌進來,已經(jīng)有了很濃的寒意。真不知道前一夜三佬歪露宿街頭是怎么熬過來的。柴大壯心想,卻一句話都沒有說。一路上,他把車開得飛快,像跟誰賭氣似的。
三佬歪打了個噴嚏,說:“大侄子,你生什么氣???你是村主任,來接我回去,辛苦一下不應該嗎?”
柴大壯只顧開車,沒有應聲。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事做得有點兒過分了?我覺得不過分。你不為我想想,也該為你媽想想。少年夫妻老來伴,你們平日各忙各的,你媽一個人獨守空房,我倆合伙做個伴,這有錯嗎?”
柴大壯還是沒有應聲。
“你作為晚輩,置我和你媽鰥寡孤獨于不顧,這是不孝;你身為村主任,讓一個貧困戶不能脫貧而拖著全鄉(xiāng)全縣的后腿,是不忠。你還有臉生氣?”
柴大壯突然一腳急剎車,三佬歪的額頭磕在前座椅子上,立即一陣頭暈目眩。
“三佬歪,你還要臉不要啊!”柴大壯吼道。
他覺得三佬歪捏住了他的軟肋,一種憤怒卻無奈的情緒纏住了他。
四
秦靜在展室瀏覽著父親的畫作。展出的這些,題材都來自柿園,但內(nèi)容卻紛繁多樣,一部分屬于小品,了了幾枚柿子,配以油燈,紡車,或者針線筐,或者老鼠、蚱蜢之類的小動物和昆蟲,充滿著生活的情趣;另一部分畫幅較大,畫面也很滿,風雨中的柿樹,嚴霜中的柿子,壓抑中透著掙扎,似乎能聽到樹枝折斷的聲音,柿子爆裂的聲音,充滿了生命的不屈;再就是畫作的題款,無論是長款還是窮款,一律枯筆焦墨,筆觸遒勁,布滿結(jié)節(jié),像干澀的樹枝。應該說父親的書法造詣一點不亞于他的畫技,難怪導師概括他的書法,用了“廟畈柿樹”這四個字。
秦靜忽然感受到了父親一生的憋屈和不甘。想想也是,因為庶出,父親從小就受到族人的排擠,而叔叔秦城時時事事都受著寵愛;就是回到廟畈以后,叔叔成了學校的教師,而父親卻只能守著一林柿樹。但他不甘心,表面上忍辱負重,內(nèi)心里卻一直在爭,與家族爭,與秦城爭,與命運爭。所以,在廟畈生活的那些年,兄弟倆的關(guān)系一直不咸不淡,甚至齟齬不斷,也就不難理解了。
忽然眼前一暗,一段身影從門外伸了進來,跟著就是親熱的一聲喊:“姐,你回來了怎么也不去看我……”
是阿潔。
秦靜忙起身相迎,說:“原說是要去看你的,大壯說讓我在柿園等他,卻又沒來……”
“還不是三佬歪給鬧的,縣城去了?!卑嵳f。
“你也知道?”
“滿城風雨的,我還能不知道?”又說,“為老不尊的,村里丟人還不夠,到城里現(xiàn)眼去了。”
“那你怎么想?”
“不行,說到天邊也不行。”
“大壯什么態(tài)度?”
“他還能什么態(tài)度?大壯是場面上的人,更得顧著臉面啊。”
“唉,也是,大壯也是場面上的人……”秦靜嘆了口氣?!翱墒?,萬一我們都錯了呢?”
“姐,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萬一是真的呢?”
秦靜又嘆了口氣,不吭聲了。
關(guān)于阿潔的身世,秦靜曾聽母親說過只言片語。
秦朝鵲巢鳩占,洞房花燭夜搶去了原屬于弟弟的新娘后,秦城一直未娶,及至“文革”中落難,已經(jīng)過了適婚年齡。雖然從城市來到農(nóng)村,雖然是民辦教師,可畢竟頭上一頂黑帽子,誰家的女子肯下嫁給他?秦城正值血氣方剛的年齡,渴望女人也是人之常情,一來二去,就看上了村里一個姑娘。
有一天,秦城放學后在河邊寫生,姑娘一邊洗衣,一邊主動給秦城當起了模特。兩個人你洗衣服我畫畫,一邊說著聲東擊西的話。偏巧被秦朝看到了,一向?qū)Φ艿懿焕聿徊堑母绺缰鲃訙惲松先?,一邊熱切地跟姑娘搭話,一邊批評著弟弟的畫,說這里畫得不對,那里畫得不好。姑娘見秦朝攪了他們的好事,草草收起衣服,悻悻離去。姑娘一走,秦朝也就沒了興趣,不咸不淡地說了兄弟幾句,無外乎咱這樣的身份要安分守己,不要想入非非、更不可惹禍上身等等,也隨即離開了。
事情并沒有到此為止。到了晚上,秦朝又找到那姑娘,誰也不知道他對姑娘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反正等姑娘家人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夜深人靜了。姑娘的父兄把秦朝從姑娘閨房里拖出來,狠狠揍了一頓,說以后再發(fā)現(xiàn)他跟姑娘來往,非把他打殘了不可。后來,一是怕姑娘鬧出什么丑事,二是怕秦朝秦城兄弟再因姑娘發(fā)生矛盾,姑娘父母趕緊給她定下一門親事,草草嫁了出去。然后,姑娘就生下一女,這孩子就是阿潔。要說結(jié)婚生育也是正常的事,只是從結(jié)婚到生育,算來月份不夠,婆家不認阿潔,說是秦朝的野種,秦朝卻說也可能是秦城的孩子,而秦城卻說他絕沒有做任何茍且之事。也許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秦城突然離開廟畈,也不知去了哪里,幾十年杳無音訊。
這些事情秦靜是從她母親嘴里聽到的。那時候,她父母經(jīng)常吵架,父親懷疑母親心里還裝著秦城,經(jīng)常指桑罵槐,尋釁滋事;秦靜記得母親經(jīng)常罵父親的話,說父親是花心大蘿卜,吃著碗里想著鍋里,還說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做下丑事還嫁禍給秦城。無論如何,這都佐證了秦朝猜忌和爭奪的心理。
阿潔的身份始終是一個謎。但秦靜從小就覺得跟阿潔親,長相,脾氣,性格,說話的樣子,簡直就是個小號的秦靜。只是,阿潔的父母從來不讓她跟秦家人來往,更不讓她到柿園來玩耍。阿潔不能過來,秦靜就主動去找她,每次去找阿潔玩,不是帶去幾個紅紅的大柿子,就是偷父親的畫給阿潔,兩個人好得跟親姐妹一樣。就是后來秦靜上了大學,回廟畈也總是給阿潔帶些稀罕的禮物。
那年,阿潔和她丈夫突然去了南京,說丈夫老是腿疼、胳膊疼、脖子疼。秦靜看了,發(fā)現(xiàn)阿潔丈夫的腿窩、腋窩、脖子根鼓著大大小小的腫塊,當時心里咯噔一下,就有種不祥的預感。第二天,領(lǐng)著阿潔和她丈夫去了醫(yī)院,一查,果然是淋巴癌,已經(jīng)到了晚期。從掛號住院,到咽下最后一口氣,又到租車把遺體運回廟畈,所有的費用都是秦靜出的。記不得花了多少錢,反正在20世紀九十年代,那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但秦靜眉頭都沒皺一下,她覺得一切都應該應份,是在幫阿潔,也是替父親贖罪。
可是,阿潔真的是自己的親妹妹嗎?秦靜又不能肯定。
她試探著說:“都是年過半百的人了,你跟三佬歪在一起,也就是個伴兒,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姐,你也說這話???是三佬歪求著你了?”阿潔差點跳起來。
“沒有,我回來還沒見著三佬歪呢?!鼻仂o搖搖頭。
“不行。要跟他走到一起,我會遭天打雷劈的……”阿潔跟著搖頭。
“為什么?”秦靜試探著問。
阿潔欲言又止,最后說:“姐你別問了,反正我們不能在一起……”
秦靜無語,心中卻泛起層層漣漪——難道阿潔真的是父親的女兒?三佬歪真的是父親的兒子?我們的父親到底是誰?
五
“我知道你們懷疑什么?!比型崛嘀~頭青腫處,“不過大壯我告訴你,你媽是你外公的女兒,我是我爹的兒子,我們跟秦朝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
“跳蚤還有針鼻大的臉呢,就算我信你的,可別人會信嗎?唾沫星子淹死人呢。”柴大壯拍了一下方向盤。
“見過搶吃搶喝的,沒見過你這搶屎盆子的!”三佬歪氣得鼻子都歪了。過了一會兒,才說,“我跟你說個事吧?!?/p>
“什么事?”
“柿園的事,柿子的事?!比型嵴f?!艾F(xiàn)在漫山遍野的大柿園,先前柿園可沒這么大。這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
“現(xiàn)在人們肚子圓了,柿子都不稀罕了,當景看呢。你不知道先前那柿子有多金貴,村里那幾百棵柿樹,熟了拿到城里賣,是生產(chǎn)隊的收入;剩下一部分爛柿子分給社員,摻了谷糠麩皮當口糧呢。這你不知道吧?”
“知道,聽我媽說過?!?/p>
“秦朝守著那個柿園,拿那些柿子當他的眼珠子??纱謇锏暮⒆羽拝?,過來過去瞅著那些柿子,恨不能把柿子看到肚子里……”
三佬歪跟柴大壯說的就是這個事——
三佬歪本來不叫三佬歪,他叫李笑墨。但他有兩顆齙牙,一邊一個,差點都歪到嘴角上了,乳齒是這樣,換了牙,恒齒還是這樣。若僅是因為兩顆齙牙,應該叫他“二佬歪”,偏偏他又頑劣得很,打斷狗腿、扳折牛角都干過,有一次,竟一個人半夜到墳地里拿回一盞鬼燈,掛到柿園的大門上——總歸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兒。人們說他除了牙歪,心眼也歪,就叫他“三佬歪”了。時間長了,竟忘了他的本名李笑墨,三佬歪倒是叫開了。
那年,村里第一次架電線桿時,他爹就說,村里通上電,第一個被電打死的就是他。他爹從來都不待見他,是因為他媽跟秦朝不清不白,又因為李笑墨是秦朝給取的名字,所以連他家人都寧愿喊他三佬歪。
三佬歪雖然頑劣,卻很聰明,而且膽大。比如套知了。到了夏天,滿坡的樹上都是知了,吱吱地叫個不停,勾得孩子們肚里的饞蟲也不安分起來,一只知了就是一圪瘩肉啊!知了不好抓,只能用套桿套。做套桿得用馬尾,可誰都不敢去揪馬尾,怕被馬踢。三佬歪敢。他先跟馬套近乎,給馬喂草,給馬撓癢癢,還把他的臉貼到馬臉上親熱;等馬放松警惕了,就給馬捋尾巴,捋著捋著,悄悄挑一根合適的馬尾,慢慢地離開,等脫離馬腿的距離,突然一拽,就得手了。然后,他把馬尾綰一個活套,固定在長桿上,一根套桿就做成了;然后,在樹葉叢里找知了,找到了,就把套桿伸過去,把馬尾套放到知了前面;知了有兩只大眼睛,卻看不見細細的馬尾。他輕輕把圈套向下拖,套住知了的頸部,慢慢收緊,套牢了,猛一拽,就把知了拽下來了;然后,架到火上一烤,一疙瘩香噴噴的肉就到嘴了。
因了這一疙瘩香噴噴的肉,三佬歪身邊總聚著一群孩子,他就成了村里的孩子王。
終于有一天,三佬歪瞄上了柿園里的柿子。平日里,秦朝把那些柿子當他的眼珠子護著,除了麻雀老鴰,誰也別想叼上一嘴。何況,柿園的圍墻有一丈多高,上面還圍著一圈扎刺,外人要想進入園里,只能從秦朝的三間草屋經(jīng)過。三佬歪倒不時跟他母親進柿園,柿子成熟季節(jié),秦朝每次都會給他三兩個,可三佬歪覺得這很不過癮,既不能放開肚皮大塊朵頤,更不能大大方方犒賞他手下的嘍啰們。
三佬歪就想到了用套知了的方法來套柿子。小伙伴們一陣歡呼。
那天,三佬歪領(lǐng)著小伙伴們來到柿園外邊,他們選了一個偏僻的地方,開始了蓄謀已久的計劃。
原以為套柿子不會多難,真干起來卻發(fā)現(xiàn)并不容易。柿子光溜溜的,很難套住,就是套住了,也拽不下來;套住柿柄雖然很容易拽下來,但柿子沉甸甸的,拽下來就落在柿園里邊了。試了好幾次,都無功而返。眼看著滿樹紅柿子吃不到嘴,孩子們一個個都急得像火燒屁股的猴子。三佬歪抱著腦袋蹲在墻腳,憋屎一樣憋了半天,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找了一個網(wǎng)兜,用鐵絲把網(wǎng)口撐開,綁在套桿頂端,再用馬尾套住柿柄,輕輕一拽,柿子正好落到網(wǎng)兜子里。
他們就用這種辦法套下了很多柿子。
剛下樹的柿子是不能吃的,一口咬下,滿嘴生澀,仿佛喉嚨都要揪到一起了,廟畈人叫“揪屁眼”。他們會把生柿子拿到河邊,埋到淺水的淤泥里,用陽光曬熱的河水浸泡。三兩天后,生澀除盡,剩下的就是酥脆的甘甜了。
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秦朝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了他們身后。三佬歪發(fā)一聲喊,孩子們四散而逃。
秦朝沒有去追別的孩子,他只追三佬歪??汕爻邢。菲饋矸浅3粤?,像老牛一樣氣喘吁吁,還伴有一陣陣劇烈的咳嗽。三佬歪像只兔子,他繞過柿園,狂奔了一段,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秦朝仍不遠不近地粘在后邊。三佬歪提一口氣,朝對面山坡跑去。他想,只要跑進對面山坡的雜木叢中,秦朝就找不到了。
一條河攔在了三佬歪面前。前幾天剛下過一場暴雨,河水暴漲,把河灘上的蘆葦淹了大半。季節(jié)過了仲秋,河里蘆葦已經(jīng)泛黃,風過處,葦絮紛飛,像下了雪一樣,給河水平添一絲寒涼。
“小痞子,今天抓住你,一定好好給你個教訓!”秦朝的聲音帶著氣喘,像隨時都會奄奄一息。
三佬歪沒有多想,迅速脫了鞋子衣褲,跳進了河里。
葦叢中布滿了葦根,讓三佬歪不得不用腳小心地試探著,以免被扎傷,可那些半枯的葦葉,如刀刃一樣,在他的身上劃出一道道血痕。還有那些飛揚的葦絮,不斷彌進他的口鼻和眼睛里,嗆得他發(fā)暈。
穿過蘆葦叢,就到了河中間,水一下就到了頸部。三佬歪拼命游了一段,等到了河中間回頭看時,見秦朝并沒有下河,他抱著三佬歪的衣褲鞋子,朝遠處走去。三佬歪松了一口氣,喘息了一會兒,慢慢地朝河對岸游去。他以為秦朝不會追他了,只要上了對岸,他就自由了。
可是,三佬歪想錯了。等他爬上河岸,秦朝居然已經(jīng)在那里等著了。他喘著氣,嘴巴一張一合的,不停地咳嗽,好嚇人。就在秦朝伸手的一剎那,三佬歪身子一縮,從他指縫里逃脫了。然后,一個人繼續(xù)跑,一個人繼續(xù)追。不知又跑了多遠,就在三佬歪快要鉆進雜木叢時,他回頭看了一下,見秦朝像一只死去的老烏龜,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縮在地上。三佬歪猶豫了好大一會兒,終于還是走了回去。
“老秦,你怎么了?”他站在離秦朝三步遠的地方。
秦朝喘息著,但氣息微弱。
“追不動了?還是睡著了?”
秦朝仍然微微喘息著。
“老秦,你不會是要死了吧?別嚇唬我啊!”
連喊數(shù)聲,秦朝還是不吱聲,頭耷拉在胸前。
三佬歪嚇壞了,歇斯底里地大叫:“老秦,老秦,你醒醒!”
三佬歪瘋狂地喊叫,感覺喉嚨都要撕裂了。
終于,秦朝睜開眼,捂著胸口,重又急驟地大喘起來。喘了一會兒,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我,哮喘犯了,快,快叫人……”
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天一黑,星星就亮起來,秋夜的涼意迅速圍攏來,凍得三佬歪瑟瑟發(fā)抖。秦朝把胳膊往前遞了一下,原來他一直抱著三佬歪的衣褲。三佬歪穿好衣服,開始喊叫:“來人啊,快救人??!”
三佬歪的聲音傳得很遠,但村子比他的聲音更遠,誰也不知道這邊發(fā)生了什么。
“火,快,快……點火……”秦朝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
三佬歪攏起一堆枯枝干草,急忙點起一堆火……
第二天早上,三佬歪醒來時,發(fā)現(xiàn)和秦朝躺在一起。兩人都在輸液,秦朝正高一聲低一聲打著呼嚕。
“好懸,村醫(yī)說再晚一會兒老秦恐怕就沒命了。”三佬歪說。
“你是說,秦大師為幾個柿子追了你一下午?”柴大壯問。
“是啊,誰能想到他要柿子不要命啊……”三佬歪說。“你想,我要是他的兒子,他能這么著嗎?”
六
其實,秦靜也不相信。她寧愿相信阿潔是父親秦朝的女兒,也不相信三佬歪是她的親弟弟。雖然小時候三佬歪經(jīng)常隨他媽來柿園,可秦靜一點也不喜歡三佬歪。那時候,秦靜雖然懵懂,卻已經(jīng)有些曉事了,從人們的風言風語中,她約略知道父親跟三佬歪母親之間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這讓她為母親感到委屈,更為自己感到羞恥。
三佬歪偷柿子事件發(fā)生后,反倒跟秦朝走得更近了。過去他跟他媽來柿園,就是來玩,更多的是搗亂,也跟秦靜吵嘴打架。后來秦朝居然開始教三佬歪畫畫,說三佬歪救過他的命,是他的恩人。這讓秦靜很不高興,好像三佬歪分去了她的父愛。好在父親的模特總是秦靜,從沒給三佬歪留下一幅畫像,這一點,常常令秦靜感到自豪。直到今天,秦靜童年的幾幅肖像畫還在這里掛著,那是她最快樂無憂的童年。
有一年春天,母親插秧去了,三佬歪媽媽來了。秦朝和她不知在屋子里做什么,讓秦靜和三佬歪在柿園里畫畫。他們畫了一會兒,就失去了耐心。柿園里有一個秋千,秦靜坐上去,三佬歪站在上面蹬。他的蠻勁很大,蹬了幾下,秋千就飛起來了。秦靜隨著秋千在柿樹間蕩來蕩去,時而墜入綠色的谷底,時而飛上蔚藍的天空,笑聲碎了一地。
突然,屁股一滑,秦靜從秋千上掉了下來,摔了個仰八叉。她咧開大嘴哭了起來。三佬歪在秋千上自娛自樂,也沒有理她。秦靜干號了一會兒,隨手拿起一根樹枝,朝三佬歪劈頭劈臉打去,三兩下樹枝就斷了。三佬歪從秋千上摔下來,撕心裂肺地哭??蘼曊衼砹烁赣H和三佬歪媽媽,父親二話沒說,照著秦靜就是一巴掌;第二個巴掌又要下來時,被三佬歪媽媽架住了。
秦靜哇的一聲哭出來。
“算了吧,小孩子打架……”三佬歪媽媽說。
“這丫頭,下手也太重了,瞧,兒子的耳朵都流血了。”父親余怒未消。
好你個老秦,怕人家媽媽就算了,還喜歡人家孩子……那一刻,秦靜覺得父親不疼她了,她被整個世界拋棄了,就越發(fā)撒潑打滾哭起來,哭得天昏地暗。等她情緒穩(wěn)定下來,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三佬歪正有滋有味吃著柿餅。這是對他受傷的補償?還是驕傲和炫耀?這可是她家的柿園啊。
秦靜去告訴了母親。母親回到柿園,就把三佬歪媽媽揪出來打。父親護著三佬歪媽媽,這讓母親更生氣了,拿著菜刀,發(fā)瘋一樣追著兩人砍。到了晚上,母親跟父親吵起來。一開始只是吵,然后開始對罵,互相揭對方的短,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好像母親罵父親跟三佬歪媽媽不清不楚,父親罵秦靜不是他的種。罵著罵著就打了起來,主要是母親動手,父親只是抵擋,一邊擋,一邊往后退。秦靜看見父親臉上有幾條血痕,像柿園里的蚯蚓,泛著暗紫色的兇光。
三佬歪家里也不太平,他爸爸把他媽媽的雙腿打斷了。到了半夜,三佬歪媽媽爬到柿園來,哭喊著,賭咒發(fā)誓的,叫秦朝出來,證明她的清白。
秦靜被嚇醒了,躲在她母親懷里不敢吭聲。他父親也沒有吭聲,更沒有出去,任憑三佬歪媽媽在柿園外面哭喊。
第二天早上,就聽說三佬歪媽媽投河自盡了。
三佬歪媽媽自殺以后,三佬歪就不再來柿園玩了。秦靜一人在柿園里玩,很孤單,有時候央求父親叫三佬歪來,父親就無名發(fā)火。這時候,秦靜就會想到阿潔,可阿潔從不到柿園里來,她好像總是躲著柿園,躲著秦靜一家。
從這些事情來看,秦靜覺得三佬歪不是她父親的孩子,反倒是阿潔更像。不然,三佬歪媽媽怎么會哭喊著讓秦朝為她證明清白、甚至不惜以死自證?不然,為什么阿潔見了秦靜一家總是躲躲閃閃、甚至從不到柿園來?
所以,秦靜對阿潔說:“老一輩的事都過去了,我們也才五十歲出頭兒,還有小半生的路要走呢?!?/p>
所以,秦靜說:“都是年過半百的人了,你跟三佬歪在一起,也就是個伴兒,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秦靜的話,讓阿潔很生氣。她覺得,秦靜一定是得了三佬歪的好,替三佬歪當說客呢。她想,秦靜怎么著也是個讀書人,怎么就不明事理呢?還有她兒子大壯,也不止一次勸她跟三佬歪好,糊涂啊。就算是為了讓三佬歪走上正道,就算是為了給廟畈村掛上小康村的金字招牌,就算是為了你的事業(yè),可天下哪有兒子勸母親改嫁的?大壯說,他不信老輩人都那么荒唐,你跟三佬歪在一起了,也就為老輩人洗清白了。
“我就是死了,也不會嫁給他!”阿潔說。
萬一呢,萬一他們都是秦朝的兒女,那不是亂倫嗎?
阿潔跟秦靜沒有談攏,悲傷而氣憤地離開了柿園。
七
柴大壯開車剛進廟畈村,就聽說他媽阿潔自殺了。
阿潔無法擺脫老輩人的愛恨情仇,也無法擺脫三佬歪的糾纏,毅然選擇了與柿園訣別。
阿潔死得很憤怒,她是割脈自殺的。人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白色的床單上已飄起一大朵紅云,阿潔就躺在那一片殷紅里。血還在流,而阿潔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
急需輸血,全村人都來了,可都對不上血型——阿潔是RH陰性血。大夫說,這種血也叫熊貓血,跟大熊貓一樣,稀缺得很。人們就想起了柴大壯,他是阿潔的兒子,應該也是熊貓血;還有人想起了三佬歪,如果三佬歪和阿潔都是秦朝的孩子,那三佬歪應該也是熊貓血??刹翊髩押腿型岫疾辉?,他們還在回來的路上。這時又有人想起了秦靜,說既然有那個傳言,秦靜應該也是。
于是就叫來了秦靜??汕仂o居然不是,她是O型血。
這可把大夫難倒了,拯救阿潔的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
就在這時,柴大壯和三佬歪到了醫(yī)院。
人們說:“快,快,兒子來了,兒子的血肯定能行!”
大夫說阿潔失血過多,一個人供血可能不夠。
人們說:“快,還有三佬歪,他的血肯定也能行!”
兩個都進了驗血室。
人們等在外面,一邊為阿潔的性命擔心,一邊等待著驗血結(jié)果。他們都感到很奇怪,秦靜的血跟阿潔怎么會不一樣呢?她們不是親姐妹嗎?不都是老秦的閨女嗎?難道人們幾十年的猜疑都錯了嗎?那么三佬歪呢?他的血會跟阿潔一樣嗎?
其實,人們想的也正是秦靜的心思。在來醫(yī)院的路上,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可以挽救阿潔生命的。從小到大,她一直覺得阿潔是她的親妹妹,雖然阿潔從來都躲著她,也從不到柿園來,可她從心里感到與阿潔親近。秦靜不喜歡三佬歪,一是三佬歪頑劣,總是欺負她,再是父親喜歡三佬歪,讓她覺得三佬歪分去了本屬于她的父愛。三佬歪跟阿潔的血會一樣嗎?如果他們一樣,就說明他們有血緣關(guān)系,進而是不是說明自己不是父親的親生女兒?那么自己是誰的女兒?難道真如父親懷疑的——她是叔叔秦城的女兒?
想到這里,秦靜感到不寒而栗。
過了一會兒,化驗結(jié)果出來了,柴大壯配型成功,而三佬歪是AB型血。也就是說,三佬歪與阿潔沒有血緣關(guān)系。
沒辦法,只能多抽柴大壯的血了。柴大壯給他媽媽輸了800毫升血,阿潔醒過來了,柴大壯卻沉沉地睡去了。
等阿潔穩(wěn)定下來,秦靜對她說,妹子啊,你是咱廟畈的大熊貓呢?咋能不愛惜自己的命???又說,是兒子救了你的命,我和三佬歪都跟你配不上血型。
這話等于告訴阿潔,她跟三佬歪沒有血緣關(guān)系。還有一句話秦靜沒有說,她自己跟三佬歪也沒有血緣關(guān)系——三佬歪是AB型血,秦靜是O型血,她父母都是O型血。
也就是說,秦朝與三佬歪的媽媽和阿潔的媽媽之間是清白的。幾十年廟畈村蠅營狗茍的傳說,都是子虛烏有,或者是秦朝故意制造出來的假象。如果是后者,父親為什么要制造出這種假象呢?想來想去,她覺得還是因為叔叔秦城。秦城來到廟畈時,孤身一人,而三佬歪的媽媽和阿潔的媽媽也都還待字閨中。秦靜聽母親說過,秦城先是看上了三佬歪的媽媽,秦朝就從中作梗,生生拆散了他們;隨后,秦城又看上了阿潔的媽媽,秦朝又橫插一杠……說到底,是哥哥對弟弟的報復,是庶生子對嫡生子的報復,是人性中陰暗基因的遺傳。
但無論如何,秦靜總算釋然了。父親雖然制造了一系列的惡作劇,給廟畈留下了一個又一個謎,讓三佬歪的媽媽和阿潔的媽媽都背了一輩子黑鍋,如今一切總算真相大白了。老輩人放下包袱,大概都可以安度晚年了。
在此之前,秦靜已經(jīng)找到了她叔叔秦城。當年秦城離開廟畈后,顛沛流離來到廣西,偷越國境到了越南,說是要支援越南人民的抗美戰(zhàn)爭;隨后又輾轉(zhuǎn)去了法國……秦靜大學畢業(yè)后去法國游學,無意中在一個展會上看到一幅畫作,從題材到畫風,跟父親的柿園畫都極為相似;再看落款,竟是秦城。叔侄這才異國重逢,從此建立了聯(lián)系。后來,秦靜去法國發(fā)展,也是因了叔叔的資助。再后來,父親去世,母親也步入暮年,秦靜就把她接到了法國?,F(xiàn)在,母親跟叔叔住在地中海岸邊一個小鎮(zhèn),也算是破鏡重圓了。
唯一虧欠的,是三佬歪的媽媽。她因為秦朝投河自盡,死得不明不白;然后,三佬歪的爸爸因私造槍支,判了重刑,死在獄中;三佬歪少管沒教的,才落到了這個地步。不能不說是秦朝作的孽。
八
秦靜回到柿園,遠遠地看到柿樹下站著一個人?;腥婚g,她好像看見了幾十年前的父親——也是這樣略顯佝僂的身材,也是這樣嘴里叼著煙斗,腳下放著畫筆、顏料和畫板,用手把秦靜高高舉起,去摘枝頭上紅彤彤的柿子……
秦靜心里一熱,禁不住淚如雨下。
三佬歪回轉(zhuǎn)身:“姐,你回來了?她咋樣了?”
秦靜告訴三佬歪,阿潔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
“姐,你怎么哭了?是想秦叔了吧?”三佬歪又問。
秦靜回過神來,嘆一口氣,點點頭,擦了下臉,又搖搖頭。
“姐,我這里有些東西,你給看看……能不能帶走賣了?”三佬歪指了指腳下一個箱子。
打開箱子,是一幅幅畫作。仔細看了,大部分是三佬歪的作品,雖然多為臨摹秦朝的畫,但已經(jīng)頗有功力了;還有幾幅是秦朝的原作,應該是當年留給三佬歪的紀念。
“這是我大半生的心血,姐看著隨便給個價賣了吧?!比型嵴f?!扒厥暹@幾幅畫,按說不該賣,可我需要錢,我要脫貧,我不想讓阿潔跟著我受委屈……”
秦靜抬起頭,看著三佬歪,說:“這些畫,我現(xiàn)在還不能給你定價,不過,我會帶走,趕個展會,或許能拍個好價錢。你跟阿潔的事,她心結(jié)應該也放下了,還是要好好說,我走前也會好好勸她的?!?/p>
暮色罩下來,但天空還亮著。柿樹的葉子大部分已經(jīng)落了,留在樹上的,雖然稀疏,卻被秋霜染紅了,橘紅的,橙紅的,紫紅的……疏疏朗朗,層次分明;枝頭那些柿子很密,擠擠挨挨,一掛一掛,半透明的紅,似乎能看到里邊鮮艷欲滴的汁液。
廟畈的柿園迎來了最美的季節(jié)——紅了,火了,讓整個一架山坡都熱烈起來。
責任編輯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