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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城

2022-04-29 19:34:25程多寶
莽原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新河縱隊

程多寶

孤 城

事先沒有任何征兆,校方的《通知》說來就來:接城防指揮部命令,征集在校高中女生,去戰(zhàn)地醫(yī)院做護工。

當時,17歲高中生阿菊說不清是被青春熱血燃燒,還是隨大流,就舉手報了名。經(jīng)過象征性的護理培訓,她那沒長成型的身子上,突然罩了一身空蕩蕩的白大褂,稀里糊涂就成了國軍戰(zhàn)地醫(yī)院的一名護士。

到醫(yī)院上崗之后——天啦,抬眼望,病房、走廊被一具具血肉之軀塞得滿滿當當,病房外面,還有傷號橫七豎八的幾溜長隊;重傷號如一截截木樁似的,好半天也不見動彈一下;那些能動的,則發(fā)出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哀號。血污遍布,怪味飄曳,伴有鋪天蓋地的蚊蠅,還有刺鼻的來蘇水、福爾馬林和藥品的復合味道。阿菊實在受不了了,時不時跑出去,對著民國三十七年新河莊城頭上的那輪日頭,吐出一口口濁氣……

如果不是突然爆發(fā)的全面內(nèi)戰(zhàn),這么多年輕的身子,哪個不是活蹦亂跳、血氣方剛的好小伙兒?幾個月前,一架架無形的絞肉機從天而降,這家地方醫(yī)院突然打了個寒戰(zhàn),一夜之間飆升至“戰(zhàn)地”級別,從前方送來的傷號陸陸續(xù)續(xù)被收容,與此同時,還有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說新河莊城被共產(chǎn)黨的一個縱隊幾萬人馬,神不知鬼不覺地圍了個風雨不透水泄不通。

阿菊想起來就心驚肉跳,按都按不住,一有空就總想問問護士長消息是不是可靠。她們本來念書念得好好的,學校突然就停課了,廣播里說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倡議人人志愿為政府分憂解愁——可是,三年前日本人在時,不是就經(jīng)歷了國難嗎?現(xiàn)在日本人投降了,怎么又國難當頭了?這個國家怎么了?怎么總走不出國難啊?阿菊從小沒了母親,父親總是說身逢亂世命如草芥,凡事看準了就要拿定主意??伤粋€小女生能看準什么?又能拿什么主意?

這時候,阿菊真的沒有主意了。醫(yī)院藥品即將告罄,這么多傷員,她能怎么辦?院長總是拿他那一套微笑護理經(jīng)驗糊弄,說什么作為一名護士,即使手里沒藥,只要甜甜一笑,也會減輕傷員的疼痛??砂⒕諏嵲谛Σ怀鰜恚卵?、甚至暈血,面對那些血肉模糊的殘缺身體,她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護士長并沒有理睬,口氣里帶著責備:操那么多閑心干嗎?攻城守城都是當兵的事,你只管照料傷員!阿菊有了疑惑,攻城守城是一回事,照料傷員又是一回事,看起來是兩回事,可實際上是一回事,要是沒有戰(zhàn)事,哪來這么多傷員?那她們不是就能回學校念書了嗎?

阿菊初來乍到,自然不清楚護士長來歷。聽人說這個護士長名叫花巧云,是戲班的名角,長相俊俏,唱念做打更是爐火純青,水袖飛舞讓那些達官貴人王子公孫如癡如醉。可能也是當角習慣了,成天一副指點江山的范兒:“混飯吃啊?都給我麻利點!虧這是六月天,要是冬天點水滴凍,慢手慢腳的,繃帶還沒晾干就凍成了死雞腸子,啃都啃不動!”

阿菊有了逆反心理:我可不是混飯吃的,就是混飯,也不端護士這個飯碗!老師說了,等戰(zhàn)事一過,大家該干嘛還是干嘛。比如阿菊,自然還得繼續(xù)學業(yè)。心里窩火,卻發(fā)不出脾氣。眼下,大家都在一條船上,常言說,百年修得同船渡,戰(zhàn)亂之年,能在一條船上共患難,也算是緣分吧。再說,護士長也是臨時頂班,世道太平了,說不定人家又是戲臺上長袖善舞,一下臺照樣吃香喝辣。

可戰(zhàn)火什么時候能過去呢?阿菊只是個小護士,難以對時局有什么判斷,她的判斷依據(jù)主要還是來自那個上尉連長季小軒。

眼前的季小軒也是一名彩號,只不過是皮外傷。所以,住院沒幾天,前后一收拾,再瞧他那個樣子,上尉軍服撐著,白凈臉蛋,高挑身材,滿嘴白牙皓齒,一口流利國語,戰(zhàn)場上的你死我活,從他嘴里說出來卻像打個秋風似的。

“打仗啊,就那么輕描淡寫?你一點也不害怕?”阿菊一邊往繩子上掛著洗過的繃帶,一邊問。

“你害怕仗就不打了?身逢亂世,作為軍人,心里要有個定數(shù)。任他烽火連天,我自信馬由韁?!奔拘≤幎诉^阿菊手里的血水盆子,移步到病房前的那一方小花園,紅紅黑黑的污水澆注一片花草之后,又回到阿菊跟前,隔著繩子上的床單繃帶跟她說話。

“可你……畢竟是傷員啊……”阿菊弄不清他心里的那個定數(shù),她只為眼前的事情發(fā)愁。

“這也算個傷?劃了個口子,早養(yǎng)好了?!奔拘≤帍椓艘幌率种福袔椎嗡轱w了出去?!澳阋膊粏杺€為什么?”

一聽這話,阿菊犯難了。負傷養(yǎng)傷,入院出院,能有個什么學問?她又不是醫(yī)生,再說自己來到醫(yī)院,季連長的傷勢已經(jīng)養(yǎng)得差不多了,要不怎么如此清閑?你一個傷兵連長難道還要一邊養(yǎng)傷一邊代職管理她們這個臨時護理班?

“哈哈,就別費腦子啦,看看你,眉頭擰成花了。”季小軒的軍服在朝陽的映射之下,鑲了一道金邊,他穿的還是那雙黃色帆布高幫膠鞋,這種鞋跑起來行走如飛,讓他很有了幾分英武的氣質(zhì)?!澳腔锕曹?,武器是‘邊區(qū)造,一線士兵沒幾顆子彈,你看炸我的這種手榴彈,灌的黑色炸藥,扔在地上響聲不小,結(jié)果只能炸成兩瓣,要是沾不到要害,還不是隔靴搔癢?只當過年時放了只二踢腳,不小心被叮了一口?!?/p>

“那你說,閉城都這些天了,共軍能打進城嗎?”這才是阿菊最為擔憂的。

這份擔憂,被季小軒的笑聲打斷了:“共軍的攻勢,雷聲大雨點小,瓜皮擦地板,成不了氣候。別說共軍才一個縱隊,就是來了三五個縱隊,也攻不下‘鐵打的新河城。這不是牛皮哄哄,這可是康司令說的??邓玖?,你不會不知道吧?”

季小軒說到這里,突然打住了,仿佛說書人賣了個關(guān)子,只是眼前的這位聽眾不大買賬,于是自己識趣地接上了茬:“堂堂國軍中將,大人物,與蔣委員長不止一次共談國是。他要讓天下雨,烏云就會馬上跑步集合。新河莊城這一帶,康司令咳嗽一聲,滿城男女老少至少有一半要得感冒,到時,有你們護士忙的……”

季小軒說的共軍,阿菊沒見過何等模樣。聽季小軒說,他在部隊上干的是個特殊兵種,雖說是炮兵,那可不是一般的炮,叫什么化學炮。過幾天他傷愈歸隊,就要往前線開拔,據(jù)說化炮連眼下正缺他這樣的技術(shù)人手。

一連幾天,城外沒什么動靜,阿菊心里漸漸安定了。雖說上頭有令,家人不準來訪,護士長也不準請假回家,但阿菊的父親還是捎來口信,說校方給了答復,等戰(zhàn)事過了就恢復開課,拉下來的課程,還要加班補課呢。聽季小軒這么一說,阿菊膽子壯了。本來嘛,臨水傍山的新河莊城,防御體系固若金湯:城東城北,以漢水依托,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城南、城西背倚三座大山,如巨鉗扼控;再加上城外那道兩丈多寬、一丈多深的護城壕,難不成共軍能神兵天降?

這些天,季小軒不離左右,阿菊心里像是橫亙著一道無解方程,求證過后還想驗證一下。人家從前方來的,說話自有分量,哪像自己一個學生娃?即使做護士的這些天,也是另一個版本的坐井觀天。再說了,上尉就是上尉,素質(zhì)就是高,不像好多老兵油子,沒多大傷,卻賴在醫(yī)院里泡病號,混吃混喝不說,一個個還牛逼得不行,見到她們這些花季女孩,油腔滑調(diào)動手動腳,拿著那些長官賞賜的大洋或私吞的戰(zhàn)利品當誘餌,讓人打心眼里對國軍損了信心。

季小軒就很不一樣,他好像對自己的傷勢一點也不在乎,何況他的傷勢漸漸已無大礙,要不是每天按時吃藥,哪里還算療傷?見阿菊正在整理曬干的繃帶,他順勢扯下兩根,系在了鞋帶上。

阿菊看了,想笑卻沒笑出來。這成什么樣子?這可是白帶子,鞋上系根白帶子,在鄉(xiāng)下算是戴孝,忌諱呢。不過也就是一閃念的事,很快,她的心里又憂愁起來——也不知道閉城幾天了,城外有零星炮聲。正值六月天氣,說雷就雨的也是常有,老百姓聽了也就是聽了,沒把閉城當一回事。

可是,從這天夜里開始,城外的炮聲突然加大了密度。一大早,阿菊的眼睛就四處閃個不停,到處瞄著,卻沒有季小軒的影子。

午飯時分,護士長過來,見阿菊心不在焉的樣子,說:“找季連長吧?人家一大早就離開了?!笨谖抢镉袔追洲揶恚且馑际钦f,你一個中學生,干護理沒幾天,心思就想上天?這根高枝可不是你黃毛丫頭能攀的,得有那樣的命才行,難道還想攀龍附鳳遠走高飛不成?

阿菊剛想申辯,見護士長拿出一只桃木梳子,說是季連長一大早離開時留下的,還叮嚀說這是他們家的祖?zhèn)髦?,當兵離家時外婆送的,一路跟了他這么些年,能護身辟邪。

“對了,人家相中了你枕邊的那只小銅鏡,讓我轉(zhuǎn)告一聲,說是帶走了,留個念想?!弊o士長把桃木梳子交給了阿菊。

“還軍官呢,也不征求人家意見,就隨便拿人東西……”阿菊那只小銅鏡是母親留給她唯一的傳家寶,傳到她這輩,已經(jīng)好幾代了。她給銅鏡編織了一個護套,繡著百菊捧月圖。上尉連長莫不是相中了其中的哪朵花兒?當然,這只是她心里所想,當著護士長的面,說出的卻是另外一層意思:“他這是……要開拔前線嗎?”

護士長白了她一眼,什么話也沒有說,那意思分明是:咸吃蘿卜淡操心……

沒過幾天,藥品供應斷檔了。雖說入院彩號一度也沒增加,但那些身體沒完全復原的傷員,也還是需要用藥的啊。沒辦法,這就是閉城效應。

城外局勢繃緊,各種小道消息揪得人頭皮發(fā)麻。在小花園里晾曬繃帶的時候,特別是洗滌著那些血跡斑斑的布條和被單,阿菊就會莫名其妙想起那個笑起來一口白牙的季小軒——下次若是相見,可千萬不要還是這家醫(yī)院,更不要是被人抬著進來的。

也就是從那時起,這個拿走了那只小銅鏡的男人,如一粒種子,見縫插針般種進了阿菊的心里。原來,人心里,還真有座小花園,生長著花花草草……好在,只不過一兩次,也都是在天黑之后的夢境里。

那時候,季小軒還在。他陪著她坐在這片草地上看流星雨。其實并不是真的流星,而是交戰(zhàn)雙方的曳光彈。可他跟她說那就是流星雨。多么浪漫的一個人?。∫菦]有城外的炮聲,該多好??墒且嗵撘嗷玫?,一閃眼就成了一片焦土,滿眼沒了綠色,處處煙熏火燎。就這么一個激靈,阿菊醒來時,自己忍不住覺得好笑,笑自己與人家什么也沒說——這是不是……也太自作多情了?

然而,阿菊并不知道,生命里的另一個重要男人已不遠不近地在城外等著她了。她將會與這個男人并排而坐拍攝結(jié)婚照,這張照片會在漫長的日子里掛在她的臥室或客廳;后半生東奔西走安家壘窩拖家?guī)?,這幅后來“補妝式”地抹了彩色的照片,前前后后跟了她二三十個年頭。

圍 城

圍攻新河莊城的這支部隊,是素有中原野戰(zhàn)軍鐵拳之譽的第M縱隊??v隊司令員汪德成、政委李信,是兩個敢把腦袋系在褲腰袋上的虎將。據(jù)說國軍團職以上軍官,只要提及這兩個名字,誰都要倒吸一口涼氣。

相對于老資格縱隊,M縱雖說是較晚組建的小弟弟,但自成立那天起,野戰(zhàn)軍序列的幾場大仗惡仗,小弟弟倒是充了幾回老大。自然賠過血本,甚至散了架子,但好像是續(xù)命天神,一場惡戰(zhàn)下來,夜里還在舔傷口,天亮就元神附體了??v隊司令員汪德成更是天不怕地不怕,得了個“汪瘋子”的綽號。

攻打新河莊城,汪瘋子的M縱自然搶了主攻:“打剩下一個連,老子當連長;只剩一個班,老子當班長,不怕死的,跟著老子往前沖?!泵康綘帗屩鞴ト蝿?wù),有汪瘋子在場,回回都要跟兄弟部隊來一番吹胡子瞪眼。

其實,攻打新河莊城,一開始并不在劉鄧首長的計劃之中。劉鄧把M縱安排在這座孤城的旁邊休整待命,原本打算讓他們在此休整一些時日再做一樁大買賣,不想無意中安插的這只餓狼,一下子就盯上了新河莊城這塊肥肉。既然他們閑不住瞄上了這口野食,那就摟草打兔子,撈個外快。盤點了雙方攻防力量之后,劉鄧首長果斷批準了M縱的作戰(zhàn)請求:見機行事,能啃就啃;啃不動以后再說,別崩了牙口就行;反正這盤菜早就裝進盤子,早吃晚吃,都是一個吃。

所以,這次來野司開會,倒是沒人爭了。兄弟縱隊都在各個戰(zhàn)場與對手咬得正緊,只有M縱休整待命,自然就扛了大頭兒——自家孩子自己抱,孩子哭了,就別指望別人去哄。

開完會,領(lǐng)了命令,汪德成和幾個縱隊首長急于返回,幾匹馬一合群,踏起一路塵煙。汪德成一臉興奮——千里躍進大別山以來,化整為零,東躲西藏,成天在深山老林里跑路鉆窩,上頭說是牽制敵人,但牽了牛鼻子總沒有放開手腳宰頭肥牛過癮,偶爾與兄弟縱隊們合作干過一兩回,還不夠塞牙縫的。是部隊,就要打仗,要打就打大仗、惡仗、硬仗。三人殺頭肥牛,不如一人宰條瘦狗。

遠處,縱隊司令部駐扎的村莊已經(jīng)能看到輪廓了。警衛(wèi)員金鎖策馬上前,看汪德成馬鞭一指,心里就明白了幾分,大聲說道:“司令員,一大早就通知伙房,怕是早燉爛了。”

多年來,汪德成有個習慣:大戰(zhàn)在即,要先吃一只雞;搞不到整雞,一條雞腿也成。雞者,吉也。跟過汪德成的警衛(wèi)員,都曉得他這個心思,就連劉鄧首長也默許了他的這個癖好。

“好,先去告知,就說本司令領(lǐng)命歸來,準備開飯!”汪德成笑道。

“得令?!痹捯粑绰?,金鎖的那匹戰(zhàn)馬就沒了影子。

汪德成選用警衛(wèi)員,一定要人高馬大跑得賊快。汪德成指揮所敢于靠前設(shè)置,仗打到節(jié)骨眼上,他往往親自拎槍直沖前沿,與攻擊部隊一起沖鋒,腿腳慢的警衛(wèi)員,哪能跟得上這個“汪瘋子”的節(jié)奏?

與汪瘋子的風風火火相比,劉鄧派往M縱任政委的李信,性子相對沉穩(wěn)。兩人同在紅四方面軍,重大任務(wù)時也多有交集。年少得志的汪德成,20出頭就當了紅軍團長;李信比他年長兩歲,職務(wù)也總壓他半級,汪德成當團長,李信是另一個師的副師長。有次,兩支部隊先后渡河,李信所在師的船只,明里暗里占了后面趕來的汪德成團一袋煙時間的便宜。汪德成趕到時,見警衛(wèi)員正牽著李副師長的坐騎,還想獨占一船過江。他二話不說抬手一槍,就把那匹還沒有牽上船的戰(zhàn)馬當場撂倒。李信還沒來得及發(fā)火,劉鄧首長先趕到了,化解了這場沖突。后來,組建M縱時,劉鄧首長又特意把這兩人撮合到一起,算是剛?cè)岵?/p>

這次的主攻新河莊城,李信一開始有點不大主動。畢竟這場戰(zhàn)斗一旦拉開架勢,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到頭來只有他們一個縱隊打主攻,配合的都是地方武裝,阻擊打援的也沒一支野戰(zhàn)部隊,一切都是M縱唱獨角戲。歷史上,新河莊城幾次著名戰(zhàn)事,都是以進攻者失利而告終。但看到信誓旦旦的汪德成志在必得,劉鄧首長也給了“見機行事”的暗示,做政委的自然不能有太多干預,只是想找機會提醒一下:“汪瘋子啊,咱嘴巴再怎么瘋,腦子不能瘋,啃不下城門事小,別讓這塊小石子崩了牙口?!?/p>

不過,這時候汪德成可不怕崩了牙口,等著他的,是一只噴香的燉雞。

汪德成沒有先看到那只雞,他先看到了旅長劉大年。

在汪德成萌生攻打新河莊城念頭后,他就派劉大年對城內(nèi)布防摸了情報。劉大年把摸到的情報向汪德成做了匯報。守城的康司令是個國軍中將,但畢竟是長期做黨務(wù)工作的文職出身,守城主要兵力并不是他的嫡系。況且只有兩個旅:一個川軍旅,多是老兵老槍,型號不一五花八門,彈藥供給麻煩不說,也沒有重武器,抽大煙的不在少數(shù);另一個旅裝備雖然略好一些,卻是抗戰(zhàn)后整編新建的,兵員沒多少實戰(zhàn)經(jīng)驗,敢不敢玩命還很難說。聽了劉大年的匯報,汪德成的心里就更有底了,這與他自己的判斷也基本一致。他給劉大年下了死命令:登城第一名,活捉康司令。

戰(zhàn)事在即,劉大年急著要走,汪德成卻要留他吃飯:“你小子有口福,中午有雞,跟我沾光了,圖個好彩頭,大吉大利,旗開得勝?!?/p>

這邊喊人上菜,金鎖進來,卻是雙手一攤,滿臉無奈的樣子。

汪德成的眼睛立刻瞪圓了:“怎么?沒了?燉熟的雞還能飛了不成?”

金鎖不敢回話,眼睛瞅著李信政委的那間屋子,嘴角往那邊拉了拉。

“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端老子小鍋?”汪德成一個巴掌,桌子差點散了架子。

金鎖這才湊上前去,悄悄地說:“我去晚了,聽政委的警衛(wèi)員說,馬會長來了,政委把雞打包讓馬會長帶走了……”

“馬會長?馬愛蓮?”汪德成問。

金鎖神秘地點了點頭。

汪德成知道這個馬愛蓮,她是有名的婦救會長,組織了一個支前隊,一路跟著大軍從山東解放區(qū)南下,不但人長得標致,各項工作更是沒的說。時間長了,就好像成了M縱隊的后勤部,送軍需,救傷員,為M縱隊立下了汗馬功勞,也深得部隊上上下下的欣賞。特別是李信政委,見了馬愛蓮,歡喜之情溢于言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兩個人早就有那個意思了。

“怎么辦?”金鎖連忙請示。

“辦你個頭,老子沒有那只雞,照樣攻下新河莊城!”汪德成轉(zhuǎn)過臉對劉大年說,“只是你小子這口福沒了,沾不成老子的光了,要怪,你就怪政委吧?!?/p>

“哪里,馬會長也算咱縱隊的編外友軍,她得了彩頭,咱照樣大吉大利。”劉大年哈哈一笑。心里想的卻是,大戰(zhàn)在即,咋也不能因為一只雞,讓縱隊兩位最高首長鬧了別扭,這要是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你小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咱都是有家室的人,人家李政委可還是光棍一條,咱們不能飽漢不知餓漢饑嘛。馬會長為了革命,至今也沒找對象成家。你看,跟咱李政委是不是天生一對,地設(shè)一雙?一只雞給政委換個婆娘,這聘禮,值。”汪德成伸出兩個拇指,并在了一起。

“說什么哪?什么天造地設(shè)、雞鴨聘禮的?”李信推門而入。

“哦哦,說曹操,李信到。”汪德成笑道?!罢f你拿我的雞給女同志獻殷勤呢。”

“什么獻殷勤,是馬會長的老爹病了,我就借你只雞給老人家補補身子?!崩钚沤忉?。

“那還不一樣?巴結(jié)馬老爹還不是向人家閨女獻殷勤?”汪德成打趣。

“別忘了馬老爹可是你的老房東,你當年在人家炕上養(yǎng)傷時,把你當兒子待呢?!崩钚耪f起了往事。

“這么說,我這個義子倒是沒你這半個兒孝順嘍?”汪德成反唇相譏。

“打住打住,八字沒一撇呢,可不敢亂說?!崩钚诺?。“不過,那只雞雖然飛了,但不能沒了司令員的彩頭。我讓警衛(wèi)員抓了一桶青蛙,辣椒爆田雞,紅火吉利。走,開飯!”

攻 城

日頭綴在新河莊城頭一角,一動不動地蹲著。落日余暉照著從河面上升起的一綹綹霧汽,讓新河莊城如同一個巨大的蒸籠,熟透的“饅頭”悠悠冒著熱氣,看著就讓人眼饞。

黃昏時分,汪德成來到前沿陣地,他的望遠鏡都快架到康司令的鼻子了。從望遠鏡里只能看到城西一角,但他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七八分把握。每看一處,他就吩咐金鎖一一畫圖記錄——這也是汪德成多年來養(yǎng)成的戰(zhàn)前偵察習慣。幾次抵近偵察,讓汪德成大為驚訝。各組情況逐一匯總,單看城門陣前布置的明碉暗堡、交通溝、鐵絲網(wǎng)、鹿砦……還有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地雷陣,攻城時要是找不準攻擊路線,可能要付出慘重的代價。與城區(qū)火力網(wǎng)相比,城西環(huán)衛(wèi)的幾座山上早已據(jù)山設(shè)防,一旦城內(nèi)守敵與據(jù)山守軍兩面夾擊,攻城部隊就會腹背受敵??梢孟逻@幾座山頭,也絕非易事。

綜合各方面的情報,汪德成最后才一錘定音——撇山攻城:先組織部分兵力,對這幾座山發(fā)起佯攻,山上敵人斷不敢離開工事下山?jīng)Q戰(zhàn)。既然如此,這幾座山就讓他們守著好了,這樣也能消耗敵人有生力量,到頭來把這幾座大山當成包袱,甩給姓康的……

突然,汪德成的望遠鏡里出現(xiàn)了一個戲樓。他心念一動,想起這里曾是有名的戲劇之鄉(xiāng),新河莊城那個戲劇名角花巧云,更是聲名遠播,城里的達官貴人都以能當她票友為榮。“他奶奶的,這么好聽的金嗓子,讓狗耳朵給聽了……”繼而又想,“干脆好事做到底。既然那只雞讓李政委作了聘禮,等打下新河莊城,就讓李政委跟馬愛蓮成親,把花巧云的戲班子請來,唱個三天三夜,犒勞全縱官兵?!表樦@個思路想下去,汪德成竟然有些激動了——唱完了大戲,再跟花巧云商量一下,干脆收了她的戲班子,給縱隊成立一個戰(zhàn)地文工團。李信早就有這個想法,只是人員不湊手才一直沒落到實處。這下好了,弄個文工團,就當是給李政委的新婚賀禮。

李信啊李信,老伙計為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給你下聘禮,給你娶媳婦,還弄個文工團給你當賀禮,你到哪找我這個好搭檔啊!

想到這里,汪德成得意地笑了。

作戰(zhàn)命令立即下達到各旅團。攻城之前,李信搞了幾架照相機,給擔任突擊隊的每名士兵照了相。汪德成見了,為李信的細心周到點贊:都是有爹有娘的人,好歹留個人影,萬一犧牲了或者是破相了,也好給后方爹娘留個念想。政委就是政委,咱共產(chǎn)黨隊伍里有政治委員這個職務(wù),老蔣哪里能比得上?政委這一招暖人心窩,只要老子一聲令下,突擊隊員哪個不是眼里噴火,就算是項上腦袋落地,只要身子還沒倒下,也要往姓康的心窩捅上一刀!

戰(zhàn)斗打響了,M縱隊的攻城部隊,潮水般涌向城西。

劉大年一聲令下,突擊隊員旋風般撲向石橋。守敵在城西的火力布置,早就被劉大年旅分割承包,三個團加上縱隊配屬的機槍連,火力迅猛,從晚上打到第二天中午時分,已經(jīng)被劉大年旅撕開口子;東南北三個城門,也先后宣告得手——被敵軍吹噓得固若金湯的新河莊城,兩天都沒堅持下來。

通往城西的石橋,一度成了爭奪焦點。橋面倒下了百十具敵兵尸體,還有一些敵兵跌入護城河,不是被水淹死,就是上岸被俘。最為頑固的西門,硬是被劉大年啃了下來。

天上好似下了一盆火,敵我雙方都騰不出人手打掃戰(zhàn)場。僵持之下,守山敵軍眼看救城無望,相繼棄山逃竄時也大多被殲,原先負責配合M縱作戰(zhàn)的地方部隊,迅速趕來增援。山上山下一度形成了追逐戰(zhàn),有的士兵鞋子磨爛了,沖鋒時一路光著腳板。

就在攻陷城門的那一刻,通訊員傳達了汪德成的命令:緊急集合,全旅歸建,由政委統(tǒng)一調(diào)度,拿下城里那座醫(yī)院。

“司令員有沒有搞錯?西門還沒有解決,你讓我攻打那個破醫(yī)院?”劉大年被硝煙涂抹成的大花臉上,兩只眼珠子瞪得賊大?!拔覀兡恼汤诤竺孢^?攻城之前,你答應過讓我打頭陣,現(xiàn)在,我們撕開了口子,憑什么騰開嘴讓人家吃肉,我們喝湯?一個破醫(yī)院,有什么啃頭?”

汪德成沒有說話,眼珠子卻瞪了起來。多年來鞍前馬后,劉大年知道汪瘋子的脾氣,他一旦做了決定,九頭牛也甭想拉回。

“給我聽清楚了,那個醫(yī)院可都是寶貝疙瘩。不要打炮,不準用手榴彈、重武器,醫(yī)療器械,瓶瓶罐罐,一個不許打碎;醫(yī)生、護士,一根汗毛都別傷著。把醫(yī)院囫圇給我端了,出一點差錯,我拿你是問?!蓖舻鲁梢а狼旋X地說。

這回,劉大年聽清楚了,原來攻打的這家醫(yī)院,還真是塊肥肉——縱隊成建制以來,兵強馬壯,彈藥充足,可就是缺少醫(yī)護人員,難怪司令員時刻惦記著,要是能囫圇吞下這個醫(yī)院,縱隊醫(yī)院也就有了。想到這里,他不由地會心一笑:“明白,保證完璧歸趙!”

沒承想汪德成打了一個手勢:“留個心

眼,瞄個模樣標致的護士,給咱政委留著?!?/p>

“政委?政委不是有馬會長……”劉大年一臉奇怪,嘴巴張成了黑兮兮的窟窿。

汪德成嘆了口氣:“唉,馬會長在護送傷員途中,不幸犧牲了……這事要瞞著政委,你先把醫(yī)院給我拿下!”

破 城

攻打城西最為激烈的時候是在天黑之后,槍炮聲如爆炒的豆子,一時很難分清到底有多少人馬在廝殺搏命……

阿菊躲在醫(yī)院一角,半天也不敢抬一下頭,恨不得地上出現(xiàn)一個洞,讓自己鉆進去,再也不出來。季小軒的不辭而別,讓她一天到晚總覺得缺少點什么。好在護理要做的事情多,腳丫子如同敲打的鼓槌,她沒有多少閑暇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思。

閉城這些天,援兵遲遲沒有動靜,只看到過城頭上空偶而過來的幾架飛機,灑下些花花綠綠的紙片片,即使城外有了援軍的影子,是不是也被嚇破了膽?醫(yī)院早已經(jīng)不再接收百姓病號了,安置進來的一律都是戰(zhàn)時傷員。真不知道城外這仗會打到什么時候,時不時有傷員運進來,先是抬著抱著的,后是背著攙著的,到最后拖過來的爬過來的也有……這讓她重返校園的指望越來越渺茫。兵荒馬亂,人心惶惶,難道這世上還真就擺不下一張書桌?

那天晚上,醫(yī)院雖然還沒有斷電,但好多電閘都被拉了,只剩下一兩盞燈火,如瞌睡人的眼。相比之下,那些重傷彩號倒是安靜了。其實,護理工作早在攻城之前已經(jīng)停止了,醫(yī)生早就不見人影,只有護士長帶著阿菊她們幾個學生娃蜷縮著,有膽大的還借著槍彈濺起的一閃一閃的光亮,猜想著戰(zhàn)事進展。

半夜時分,仿佛雙方打累了,商量好來個中場休息,槍聲說停就停了。

新河莊城的攻防之戰(zhàn)勝負已定,汪德成下達了夜間停止攻擊的命令,單等天亮之后進城搜索、肅清頑敵。汪德成與李信都知道,城內(nèi)守軍本來就不經(jīng)打,萬一黑燈瞎火進城,有可能增加傷亡不說,到頭來繳獲一大堆打碎了的壇壇罐罐,也不算一場完勝:幾萬人馬拼死拼活一場,好不容易攻下一座城,誰也不是來收破爛的。

因為擔驚受怕,阿菊一宿沒合眼。她感到季小軒以前自詡的固若金湯,純粹是掩耳盜鈴。醫(yī)院外圍雖說也有守備部隊,但根本沒有進行抵抗。有個當官模樣的過來喊了一陣,命令輕傷員上戰(zhàn)場與共軍拼個你死我活,可是好多國軍士兵身子根本沒動,有的甚至當面罵,說又不是打日本人,內(nèi)戰(zhàn)啥時是個盡頭?等到天色漸亮,勉強看到人影,阿菊看到醫(yī)院里沖進來一群一群穿著黑灰兩種顏色軍裝的士兵,他們操晉南豫北一帶的口音,說這里已經(jīng)解放,讓大家不要慌亂。那一張張臉如同多日沒洗一樣,黑乎乎里雜著焦黃,除眨動眼睛時的眼白和張嘴露出的牙齒,其他地方難見一絲白色。

天色大亮以后,醫(yī)院大大小小近百號人,被解放軍集中到門診部前一片空地上,不遠處就是阿菊經(jīng)常晾曬繃帶的小花園。天氣多云,日頭被鎖在云層里脫不了身,花香氣息一時蔫了,滿鼻子里都是血腥味。

從士兵的對話里,阿菊聽出守衛(wèi)新河莊城的康司令,那個堂堂國軍中將,還沒來得及逃跑,就被解放軍活捉了。阿菊如同受驚的小鳥,也就是那一刻起,她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個身份:解放軍俘虜。阿菊曾問過季小軒害怕不害怕當俘虜,這個國軍的上尉連長慷慨激昂地念了兩句古詩:“生當為人杰,死亦為鬼雄……阿菊,你說對嗎?”阿菊當時并沒往這方面想,她只是欣賞著吟誦古詩的季小軒,看著他在那里壯懷激烈。誰料想呢,沒幾天工夫,“俘虜”這個身份就降臨到自己頭上。

那個被人稱為“劉旅長”的男人,正在和顏悅色地講話,說話的口氣很誠懇,很溫和。大意是說,解放軍是人民的軍隊,他們的責任是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讓人民過上好日子;說眼下已經(jīng)解放了,這個醫(yī)院已回到了人民手中,就應該救死扶傷,為人民服務(wù);又說,解放軍特別需要醫(yī)護人員,只要愿意,都可以加入人民軍隊的行列……

阿菊覺得人家說得合情合理。她只是個小女子,不是軍人,沒拿過武器,更沒有殺過人,她知道解放軍不會把她怎么樣。這么想著,阿菊心里稍稍寬松了一些。阿菊瞅了一眼護士長花巧云,見花巧云捂著鼻子也正在瞅她,兩個人心有靈犀地靠近了一些,手也悄悄地牽到了一起。

花巧云的情緒有些低落,她悄聲叮囑阿菊,嘴巴閉緊,要是當兵的問急了,就說自己是在校學生,什么醫(yī)務(wù)活兒也不會。

阿菊點頭,除了點頭,眼下是大氣也不敢出的。

劉大年講完話之后,做了個優(yōu)雅的手勢,從人群中請出了花巧云,開場白帶著微笑:

“實在冒昧,戰(zhàn)爭期間難免有失禮節(jié),請不要緊張。我知道您并不是護士長,是著名演員,您的芳名叫花巧云,對吧?”

花巧云未置可否,只輕輕抬了一下眼睛。

“這國民黨也真是急眼了,讓我們的名角來做護士……真是難為您了。放心,我軍上下都尊重戲曲藝術(shù),縱隊首長請您辛苦一下,隨我走一趟。”

也許是擔心自己只身前往恐遇不測,花巧云就拉著阿菊,一起上了劉大年的吉普車,在眾人半是驚恐半是羨慕的目光里,離開了醫(yī)院。

阿菊和花巧云她們被帶到M縱指揮部。說是指揮部,也就是一個很大的院子,與別處不同的是,院子門口和里面都設(shè)了崗哨,站著荷槍實彈的解放軍士兵,腰桿子繃得直挺挺的。

阿菊和花巧云怎么都沒有想到,接待她們的是縱隊司令汪德成與政委李信,兩位大首長親自出門迎接,恭候著她們的大駕光臨。

李信本來準備了一段開場白作為歡迎詞,但是汪德成來不及,開門見山地提出了一個請求,想請花巧云給戰(zhàn)士們唱一場戲。

攻下新河莊城后,劉鄧首長在發(fā)來嘉獎賀電的同時,也下達了指示,縱隊在新河莊城休整三天,隨后開赴新的戰(zhàn)場。李信當時有了嘀咕:既然只有三天時間,哪里還有時間聽戲?就這三天時間,汪德成告訴李信,這三天時間,他要辦成三件大事:一是給李信找個對象成親;二是成立縱隊文工團,作為給李信的新婚賀禮;三是組建一個戰(zhàn)地醫(yī)院。對于找對象成親,李信不以為然,但對成立縱隊文工團和組建戰(zhàn)地醫(yī)院卻十分贊同。

汪德成的這個要求,讓花巧云嘴角有了一絲鄙夷——這都哪兒跟哪兒啊,戰(zhàn)事剛剛結(jié)束,戲班子七零八散,她一個人唱獨角戲啊?

汪德成告訴花巧云,您的這出戲,我們得聽。雖然解放軍大多是農(nóng)民出身,但毛主席教導我們:“沒有文化的軍隊,就是愚蠢的軍隊。”我們都在學習文化,也是尊重藝術(shù)的。攻城之前,我就答應過兄弟們,一定讓他們看上您的戲,聽說您深得程硯秋先生的真?zhèn)?,我們可都是神往已久啊,我這個當司令的必須兌現(xiàn)承諾。

“好,我答應貴軍,但我也有兩個條件?!被ㄇ稍葡肓艘幌?,開口說。

這讓阿菊有些吃驚,護士長的膽子也太大了,竟敢向當兵的提條件——什么條件呢?當兵的會答應嗎?

面對兩位首長征詢的目光,花巧云鎮(zhèn)靜自如,摸出一方手帕,輕輕擦拭著那張多日沒洗的臉,不緊不慢地說:“一是你們派人四下尋找,把我的花家班盡快找齊,要好好對待他們;二是……我要洗澡?!?/p>

花巧云的要求,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這算什么條件呀,要唱戲,當然得把戲班給湊齊了,也當然得讓人家干干凈凈地上臺。所以,找人、洗澡,都不算什么大事。

但花巧云自己心里知道,要把花家班的人馬找齊絕非易事。圍城伊始,她就把戲班子遣散了,十幾號人聚在一起,炮彈不長眼,說不定哪一刻就給一鍋端了。所以她就把多年的積蓄分給了師兄弟、師姐妹們,讓他們四處找地方躲避,自己守著那些行頭家當待在新河莊城的戲樓。沒想到槍炮一響,她就被抓到了醫(yī)院,臨時當了個護士長。雖說她年少投身梨園,并未接觸過醫(yī)護知識,但非常時期,也只能勉為其難了?,F(xiàn)在,戰(zhàn)爭結(jié)束,日子還要繼續(xù)過下去,有人看戲,就有她們的活路,正好把花家班召回來。

至于第二個條件,是她臨時加上的,好像只一個條件有點吃虧一樣。再說,圍城破城這些天來,記不清自己有多少天沒有洗澡了,她感到自己都快要長醭了。

聽了花巧云提出的條件,汪德成哈哈一笑,大手一揮,說:“君子一言,就這么定了。我還當是什么條件呢,就這個呀,好說好說。我馬上給您找人?!庇只仡^對警衛(wèi)員金鎖說,“快,讓炊事班燒水,找個合適地方讓兩位女士洗澡?!?/p>

戰(zhàn)事結(jié)束,一度斷了炊煙數(shù)日的新河莊城,漸漸有了人氣。

由于李信以縱隊政治部名義,下達了不準征用民宅的命令,各旅團營連只得埋鍋野炊。司令部機關(guān)炊事班挖的地鍋灶濕氣過重,加上收攏過來的樹枝、柴草還泛著青色,幾個炊事兵的腮幫子都吹酸了,鍋底下的火苗還是要死不活,半鍋水仿佛睡死過去,接近晌午,才冒出了一點熱氣。

這時候,金鎖挑著一對水桶來了,讓把熱水往水桶里倒。炊事班長與金鎖吵了起來:

“咋嗎?咋嗎?不讓吃飯了?”

金鎖說:“吃飯是小事,先伺候貴人洗澡?!?/p>

炊事班長說:“哪來的貴人?比縱隊首長還金貴?”

金鎖說:“就是縱隊首長的命令?!?/p>

其實,連金鎖自己也搞不懂,好不容易燒開了一鍋水,居然還不讓做飯,而是讓那個女人洗澡。真是怪了,女人是什么人吶,難道是王母娘娘不成?洗澡比首長們的肚子還重要?一時有點摸不著頭腦的金鎖,也不敢問為什么,只得硬著頭皮執(zhí)行命令。

阿菊等在屋子外面,見金鎖滿頭大汗地挑水過來,接過木桶時也不說聲謝謝,就直往屋子里拎,把空木桶送出之際,還敢擰著脖子責問:“還有沒有了?就這點水怎么洗澡?再挑幾桶過來?!?/p>

要這么多開水干嗎?又不是燙豬?金鎖心里嘀咕,卻沒敢說出口,只是辯解說:“這大熱天的又不是冬天,隨便沖沖不就行了?忙了半天,炊事班連飯還沒來得及做,那么多人餓著肚子呢……”

這時劉大年來了,聲音壓得很低:“聽我說,這是一道特殊命令,司令員與政委特批的,重要著呢,你只管執(zhí)行就是了,不該說的別說。”

其實,花巧云附加洗澡這個條件,說穿了只不過是一個借口,也是想考驗一下解放軍首長的誠心,沒承想兩位首長當場就答應了。單從這一點看,這是一支好軍隊,別看人家大多窮苦出身,但有誠心,重文化,懂藝術(shù),更懂人心。就憑這一點,將來這天下,肯定是他們的。

門窗四閉,門口有阿菊把著,洗澡盆里已經(jīng)注入了一半熱水,花巧云本來想痛快淋漓地洗一洗,好讓自己美艷曼妙的身子,唱出那久違的金嗓子,卻聽見門外的金鎖那么吵吵嚷嚷的,她心中又覺出了慚愧,人家飯都沒做呢,自己卻要洗澡,實在有些不近人情,越發(fā)覺得這半盆水來得極不容易。花巧云沒了洗澡的興致,只用毛巾把渾身上下擦了一遍;又喊阿菊進來,也讓她擦了身子。

兩人收拾停當出屋之后,花巧云心想:不知道兩位首長想聽哪一出?

這解放軍還真是有能耐,偌大一個新河莊城,要找齊戲班子的人馬,可謂是大海撈針,沒承想到了下午,原班人馬竟全部到齊了。兄弟姐妹聚在戲樓,竟如劫后余生一般,說不盡的思念,道不完的安慰。各自說了自己的遭遇,又說了解放軍的恩德,便開始準備開唱。沒唱整出兒戲,一段一段,都是花巧云拿手的折子戲。

聽薛良一語來相告,

滿腹驕矜頓雪消。

人情冷暖憑天造,

誰能移動它分毫?

我正不足她正少,

她為饑寒我為嬌。

分我一枝珊瑚寶,

安她半世鳳凰巢。

……

花巧云唱的這段《春秋亭》,源于京劇《鎖麟囊》,是程硯秋先生的著名唱段,也是她壓箱底的絕活兒。她唱得極為投入,臺下不時爆發(fā)出掌聲、叫好聲。

心之城

攻入新河莊城的劉大年,很快又領(lǐng)了一個新任務(wù),汪德成讓他進入另一座城,一座少女的心城。

少女阿菊看完了戲,劉大年派人把她送回醫(yī)院。連續(xù)多日的疲倦與恐懼,讓阿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當時,她并不知道,在劉大年送她回去的時候,就已經(jīng)兵臨城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阿菊走出屋門,發(fā)現(xiàn)偌大的醫(yī)院,早有醫(yī)護人員噴灑了消毒水,從表面上看,整個新河莊城,一切也都秩序井然。原以為固若金湯的新河莊城,沒想到潰破得如此迅速,醫(yī)院爭奪戰(zhàn)都沒怎么開打,就到了解放軍手中。更沒想到的是,解放軍一入城,根本沒有國民黨說的什么屠城,反而城內(nèi)秩序比以前更好,百姓生活幾無影響。奇了怪了,不就是一兩天時間嗎,如同兩家鄰居吵架一般,大動干戈分出勝負之后,兩邊放下家伙,一切都是按部就班,輕車熟路一樣。

解放軍正在動員新河莊城的青年參軍,只有這些百姓的孩子加入革命隊伍,人們才會相信這是一支為人民打天下的部隊;部隊擴充之后,經(jīng)過短暫休整,會開赴新的戰(zhàn)場,新河莊城里不見刀光劍影,老百姓才能安居樂業(yè)過日子。

豆蔻年華的阿菊,也動了參軍的心思。

阿菊的生活經(jīng)歷,平淡得如張白紙,一個學生娃,她哪有什么社會閱歷?國共兩支軍隊她都見過了,兩支軍隊的印象,對她來說是天壤之別。同樣是傷兵,表現(xiàn)出來的精氣神,就大不一樣,一方是暮氣沉沉,一方是樂觀向上。唯一有所區(qū)別,就是前些天與季小軒的交往。那個上尉連長,曾讓她生過一線希望,一絲牽掛,只不過這份希望也已經(jīng)破滅了,隨著新河莊城被攻破,季小軒已不知所蹤。所以,當花巧云問她愿不愿意參軍時,阿菊雖說嘴上答應了,心里還有點猶豫不決:還真沒想好,她想回家看看,見父親一面,征求一下他的意見。

阿菊還沒有回家,旅長劉大年卻先找她來了。

劉大年開門見山,說:“我們縱隊的李政委看上你了……哦,你別害怕。聽說你在這醫(yī)院干得不錯,眼下醫(yī)院已經(jīng)是咱解放軍的了,真的很需要你這樣有知識有文化的才女?!?/p>

阿菊趕忙解釋,說:“我還是個學生,真沒有一點醫(yī)護知識……”

劉大年說:“沒有可以學啊,一邊干一邊學嘛。參加人民解放軍是一條光明大道,希望你不要猶豫。而且,這也是汪司令和李政委的意思。你看,你一個學生娃,當兵的事都讓縱隊兩個最高首長操心,想想都幸福啊?!?/p>

幸福嗎?阿菊想不明白。她是動了參軍的心思,可又覺得自己年齡還小,應該回校把書念完。她從小死了母親,一直想早點獨立好報答含辛茹苦的父親。至于幸福,那就是嫁個喜歡的男人,那個男人能愛自己,疼自己。想到這里,腦海里就閃現(xiàn)出季小軒的影子,這些日子,那個季小軒已撥動了她心中的一池春水。可季小軒不辭而別了,戰(zhàn)事塵埃落定,她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就這么邊說邊走,兩個人來到花園?;▋簜円蚕裼瓉砹艘粋€新時代,團團簇簇,爭艷斗麗,引來蜂呀蝶啊圍著它們忙活。

“怎么?你不相信?”劉大年的手在空中劃了大半個圈,“小菊啊,你要不信,我們打賭好了。這么跟你說吧,過不了多久,這江山這天下就是我們勞苦大眾的,到時候你想讀書,我們李政委可以送你上大學,你想工作,我們李政委讓你進大醫(yī)院;你要想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南京的總統(tǒng)府都能當你的花園?!?/p>

“李政委?你們李政委有那么大能耐?”阿菊有些奇怪,參軍,工作,讀書,怎么一切老往李政委身上扯呢?

“當然啊,我們的李政委可是指揮幾萬大軍的首長啊?!眲⒋竽暾f得很肯定,又悄悄地俯到阿菊跟前說,“放心,我們李政委人可好了,大知識分子,有學問,還知道心疼人。你跟著李政委,肯定受不了委屈!”

阿菊一下子明白了,原來這劉大年是來給他們李政委當媒人的??!她的心一下子亂了。說實話,阿菊憧憬著愛情與婚姻,可她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嫁給一個高官,更沒想過會嫁給一個比自己大十幾歲的男人。她瞪了劉大年一眼,突然扭身跑開了。

“哎哎,你跑什么啊?”劉大年在身后喊,“那你就是愿賭服輸了,等著吧,你肯定輸!”

劉大年把與阿菊談話的結(jié)果說給了汪德成,汪德成哈哈一笑,說:“看不出來啊,你小子還有這份心機。這事,干得漂亮。趁熱打鐵,政委這么大歲數(shù)你還不知道?再等下去,下一仗還真不知要攻那座山頭了。我命令你替李政委當好說客,力爭一舉拿下?!?/p>

劉大年很快以動員參軍的名義,巧妙安排了阿菊與李信的見面,并且為李信選了一個精致的信物:一枚小銅鏡——那枚小銅鏡,有一只美麗的護套,上面還精細地繡著一幅畫,一堆堆的菊花爭香吐艷,一輪圓月之下,有的還羞澀地打著朵兒……

李信沒有想到,當他剛把這只小銅鏡遞過來的時候,阿菊突然發(fā)出一聲驚叫,好像被那面小銅鏡燙了手,她下意識地捂住嘴唇,說話也結(jié)巴起來:“這,這個鏡子怎么在你手

里?你們把他怎么了?”

李信說:“這是劉大年收獲的戰(zhàn)利品?!?/p>

阿菊吃了一驚:“怎么?他死了?”

李信說:“哪里,就知道你心里忌諱,哪能把死人東西送你。劉大年說是從一件軍官服里得到的,想必那軍官已經(jīng)跑了。”

新河莊城西門的防御,原來就是康司令布防的重中之重。當傷愈歸隊的季小軒奉命加強化學炮連陣地時,讓他沒想到的是,陣地上一個加強連的守軍,一個個都被厭戰(zhàn)情緒感染了,連他自己也早就無心戀戰(zhàn)。

戰(zhàn)斗剛一打響,一個連竟如此沒有戰(zhàn)斗力。人心散了,隊伍自然不好帶。被康司令寄予厚望的化炮連,原是為打日本鬼子組建的,曾一度名聲在外,小日本投降了,他面對的可是自己的同胞,這一炮轟出去,傷的可是自家弟兄,弄不好往上推幾輩,都是一個祖先血脈呢,拿這種炮彈傷害中國人,禍害子孫后代,他也下不了這個狠心。季小軒一時有些猶豫,面對潮水般涌來的劉大年旅,他想了想,就招呼陣地上幾十名士兵,說,城是守不住了,弟兄們也各自散了吧。好像大家早就等他這句話了,一轉(zhuǎn)臉就全都溜了。季小軒一聲嘆息,脫了軍官服,拔腿離開了陣地。

隨后,劉大年率部來打掃戰(zhàn)場,發(fā)現(xiàn)了季小軒那套嶄新的軍裝,這只小銅鏡自然也成了他的戰(zhàn)利品。

阿菊原以為那只小銅鏡就這么與自己失散了,哪知道如同出了趟遠門,繞了一大圈,幾天工夫,重又回到了主人身邊。真可謂造化弄人。當初的這枚小銅鏡被季小軒拿走,現(xiàn)在又被別人送來……阿菊這才知道,說穿了,這一切都是命。她看著那面小銅鏡,一串串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

李信很是不解,問:“阿菊,你這是怎么啦?”

阿菊沒有吱聲,擦了把眼淚,這才說:“你走吧,我想靜一靜。”

當晚,趁著月色,阿菊只身一人去了醫(yī)院那個小花園,她把那銅鏡和繡著百菊的護鏡套,悄悄地埋進泥土,讓它從此與那些花兒草兒做了伴。起身往回走了幾十步,終是心有不舍,又返身走了回去,扒出了那只銅鏡,在身上擦了又擦,藏進了貼身口袋。

兵臨城下

離開新河莊城的命令,是傍晚時分突然下達的。

部隊開拔之際,面對死纏爛打的說客,阿菊最終答應了劉大年:同意參軍當兵,其他的事以后再說。

畢竟自己還小,沒到談婚論嫁的時候,再說,她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父親并不在家,管家交給她一封信,說父親去了廣州,讓她無論如何去廣州找他。這讓阿菊越發(fā)拿不定主意了,自己對李政委并不了解,雙方差距過大,不管是年齡,還是職務(wù),都是無法逾越的鴻溝。心想,反正隊伍是朝南方開拔的,一切等見了父親再說;又想,我是投奔革命的,并不是為了追逐高官厚祿;再說了,沒怎么相處,哪有什么感情?

“感情?什么感情?無產(chǎn)階級最有感情!”劉大年的回答極其簡單,“當年,要不是紅軍北上抗日,把小日本趕回東洋老家,你還有命在這里講感情?這些年,我們李政委腦袋別在褲腰袋上,命都不要了,這就是最深厚的無產(chǎn)階級感情!”

劉大年拋下這一通話,給阿菊留下了一個不大開心的背影。

天色將晚,城里的硝煙味還沒散盡,回眸凝望,夕陽余暉下的新河莊城好像要睡著了的樣子,從城門向遠方伸將出去的是一列列隊伍。M縱隊的士兵們挺著胸脯,軍歌嘹亮,全然不顧阿菊的心情。她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這個即將告別的孤城,跟醫(yī)院的醫(yī)護人員一道,踏上了新的征程。

按照上級命令,M縱隊將開赴宜城。與此同時,晉冀魯豫野戰(zhàn)軍M縱隊統(tǒng)一編入中國人民解放軍二野,升為軍級建制,汪德成任軍長,李信任軍政委。劉大年等三個旅擴編為師,三個旅長自然而然地成了師長。

這期間,新科師長劉大年對阿菊加大了游說力度,甚至還說到了宜城,軍首長準備給她和李政委舉辦婚禮。更沒想到的是,與自己一同參軍的花巧云也成了說客,她還笑著說已經(jīng)答應了劉大年,屆時做阿菊的娘家人。最后連汪德成也忍不住充當起了媒婆,說眼下暫無戰(zhàn)事,婚事一辦就送阿菊到大后方讀書,畢竟她不是醫(yī)護人員,而且女同志隨軍征戰(zhàn)多有不便,還是先把學業(yè)完成。

一時間,阿菊有些不知所措了。除了花巧云,她身邊連個說心里話的人都沒有,而花巧云這么快就反水了呢?父親呢?自己就這么一個親人了,但是這終身大事,上哪找您商量?直到這時,阿菊有點后悔了,自己隨軍當兵是不是有些沖動了?

“有什么好商量的?我說阿菊,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人家可是咱們堂堂的軍政委,手下幾萬人馬呢。這樣的人你不嫁,心里還想著那個姓季的,傻不傻呀?李政委除了年齡大點,哪點不比那個季小軒強?歲數(shù)大怎么了?歲數(shù)大更會心疼女人呢。人家看中了你,是你的福氣。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要是嫁給姓季的,那還不成了反動派家屬?你難道看不出來,國民黨氣數(shù)已盡,天下早晚是我們的,你要是還想著那個姓季的,將來就是個階下囚的婆娘……”花巧云的一席話,把阿菊的心拉過來了一大截。

冷靜下來,阿菊捋了捋紛亂的心緒,她想,自己已經(jīng)成了一名革命戰(zhàn)士,再怎么說也不能當逃兵。入伍這些日子,想起以前圍在身邊那一幫人,不管是老師還是醫(yī)生、護士,一個個都是沒有睡醒的模樣,就是大街上的行人,精氣神也好不到哪兒去。好不容易遇見了季小軒,倒是個能說會道之人,沒承想大炮一響,就撂下她不管了,何況,眼下是死是活還難說……兩相對比,這支隊伍里的每一個人,都那么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若以男人標準衡量,李信政委絕對光鮮吸引人。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人家李政委喜歡上了你,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事。我倒覺得,也不能怪人家心急火燎的,人家為了天下窮人的解放,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事。人家一心為革命,咱就不能為革命奉獻點什么嗎?”花巧云勸說時,像個知心大姐,雙手在阿菊頭上輕輕撫摸著。

連續(xù)多天急行軍,別說洗頭了,就是梳頭也是急匆匆的,更何況阿菊的頭發(fā)也該剪了,要不然,軍帽真的罩不住了。

可是,真要是一剪子下去,像女兵們那樣弄個齊耳短發(fā),倒是英姿颯爽,干脆利落,只是少了些女人味。李政委呢?他喜歡長發(fā)還是短發(fā)?不知不覺,阿菊想問題開始考慮李信的感受了。

那天,行軍的間隙,花巧云就帶話過來,說找個清靜地方吊吊嗓子,順便為阿菊梳頭扎辮子。阿菊自然沒有推辭。這些天她心里亂極了,老是盼著花巧云幫忙出個主意,當然最好是不要當說客的那種。

花巧云給阿菊梳頭扎辮子的時候,心很細,手很輕,好像生怕扯疼了阿菊。時令進入初秋,太陽不再熾熱,倒有了點淺秋小陽春的感覺。

花巧云說,這些天你都沒有睡好,閉上眼睛養(yǎng)會兒神吧。

阿菊答應著,就閉上了眼睛。

只是沒過多大一會兒,阿菊覺得捏著木梳的那雙手,像是亂了心思,變得有些不講道理了,不由地嗔怪道:“姐,你輕些啊,你是花旦,又不是武生,怎么這手法像犁地一樣???”

那只木梳仍然是勁頭十足地在阿菊的頭皮上游走,像是耕耘,犁耙下得很深,又像是急行軍,萬馬奔騰一般。這是怎么了?阿菊睜開眼睛,伸手掏出那只小銅鏡——咦,鏡子里怎么有了一張男人的臉?乍一看,還以為是夢中的父親,難道您也當兵來了?仔細一瞧,卻是政委李信。

阿菊叫了一聲,就要起身,身子卻被李信摁實了。她只得微微地戰(zhàn)栗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沉默,長時間的沉默。日頭呢,怎么也躲入云層?花巧云呢?巧云姐哪里去了?阿菊的腦子呼呼作響——我的政委大人,你這是給我梳頭,還是上山砍樹啊?我阿菊這一頭秀發(fā),就是這漫山遍野的林木嗎?你手里的梳子倒成了一把開山斧了,要把我這腦袋砍掉嗎?

鏡子里的人粗手笨腳的,怎么也編不好那根編了一半的麻花辮子。終于,梳子遞了下來,雙手也妥協(xié)了,說:“好家伙,梳頭比端個碉堡還費勁……”

阿菊手里的鏡子落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只那么一聲,像是發(fā)出信號,遠處的花巧云唱起如歌的行板:

憶當年 出嫁時娘把囊贈,

宜男夢,在囊上繡個麒麟。

到如今,囊贈人——娘又喪命,

親娘喪命,兒的娘啊!

公子醒,我侍奉,切莫高聲,

公子命,敢不遵?把朱樓來進,

我只得放大膽四下找尋。

驀然間見此囊依舊還認,

分明是出閣日娘贈的鎖麟……

“阿菊,請相信,我會保護你的;當然,還有花巧云,這支隊伍的每個人,都會舍出性命保護你們的?!狈路鹣铝撕艽鬀Q心,李信終于說出了這么一句話。

停了一下,李信又說:“阿菊,你要是喜歡聽《鎖麟囊》,下次我們打下一座城,說什么也要給你弄臺留聲機來……”李信的語氣擲地有聲。

似乎是一句承諾,讓阿菊站起來,轉(zhuǎn)身望著李信,一顆心怦怦直跳。

第二天,金鎖捎來李信的話,說李政委交代了,絕對沒有強迫阿菊的意思,大家都是革命隊伍中的兄弟姐妹,一切尊重她的意愿,絕不勉強。

“咱們政委是知識分子,懂禮數(shù)呢,有的是耐心,靜候著你點頭同意的那天。”金鎖說,又頑皮地加了一句,“不過,我可等不及了,急著喝你們的喜酒呢?!?/p>

“天天在一起,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你怎么就等不及了?”阿菊點了一下金鎖的額頭。

金鎖的臉上卻有了一絲凄然,說:“我是來跟你告別的,警衛(wèi)員我怕是再也當不成了……”

“這是為啥?你犯錯誤了?”阿菊有些不懂了。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覺得金鎖這孩子不錯,已經(jīng)拿他當自己兄弟了。

金鎖擼起兩只褲管,細長的腿上,竟然有好幾處傷疤,像是豎在眼前的藕段上布滿了蟲眼,有的還呈現(xiàn)著腐朽的爛斑。原來,金鎖腿傷復發(fā),跑起來已經(jīng)趕不上身手矯健的汪司令了,接下來隊伍難免還有大戰(zhàn)惡戰(zhàn),汪德成的意思,是要他去大后方安排一個合適的工作。

“金鎖,你怕死不怕?”阿菊輕輕地觸了一下他腿上的傷疤。

“不怕。革命嘛,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就看死得值不值了?!苯疰i說?!拔覀儺斁l(wèi)員的,責任就是保護首長,首長的命比我們更金貴。你想啊,我們的命只是一條命,首長的命關(guān)系到幾萬號人呢?,F(xiàn)在,我的腿傷復發(fā)了,首長跑得比我都快,這不要命嗎?”

是啊,汪德成和李信,一個是軍長,一個是軍政委,他倆的肩上,擔著這支部隊幾萬人的生死、甚至是更多人的生命安危呢。我怎能讓他們?yōu)檫@件事分心走神?警衛(wèi)員能為他們舍命,我難道還怕一場婚禮?他們注定是要干一番大事業(yè)的,是這個民族的希望所在,只有解除了軍長政委的后顧之憂,他們才能專心指揮這千軍萬馬,我們腳下的這塊土地才能早一天解放,才會有更多的人保住性命。

好吧,置身于這樣一個偉大時代,為了革命事業(yè)早一天成功,我自己也該有一點獻身精神,何況,李政委是真心愛著自己,他的真情也沒摻一點水分,而自己也有點喜歡這個男人了,我們的相愛沒有任何外來的逼迫,我們的愛情之花將在這個偉大時代盛開。來吧,中國人再也不要過兵荒馬亂的日子了,那就讓我也融入這革命的洪流之中吧,即使成為一閃而過的浪花,也要為天下的窮苦人來一次美麗綻放!

一連多天,頭昏腦漲的阿菊終于睡實了一個好覺。一大早起來,她對著想象的廣州方向,對著心里的爹娘,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新 城

說實話,軍政委李信與女戰(zhàn)士阿菊的婚禮,舉辦得有點潦草簡單,說來就來,甚至比攻打新河莊城還要突然。

說是婚宴,軍長汪德成通知伙房做了四個菜。一盤清炒蓮藕,一盤紅燒茄子,一只燒雞,還有一碗梅菜扣肉。端上來時,李信堅持不搞特殊化,轉(zhuǎn)身把那燒雞和扣肉都倒進了伙房的行軍鍋,用勺子搗爛之后,喊著士兵們過來,一人舀了小半碗。

司令部機關(guān)的士兵們先是一怔,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大伙兒跟著一起喊:“謝謝嫂子!”

看著這些年歲都能做自己哥哥的士兵們,聽著那一聲聲掏心窩子的真情呼喚,阿菊感動得淚流不止。也就在那一刻,阿菊毅然堅定了自己的選擇,就是那種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后悔的抉擇。

在汪德成的授意下,連鬧洞房的環(huán)節(jié)都省略了。汪德成的意思是,李信這匹快到四十的老馬,為了革命事業(yè),青春也耽誤了,好容易銜住了這么一嚼就出汁水的嫩草,咱們不要再折騰人家。新婚宴爾嘛,一寸光陰一寸金,不用揚鞭自奮蹄。

直到兩人的被子扔在一張行軍床上,阿菊才定了定神,怎么?這就結(jié)婚了?怎么與想象中的一點也不一樣?。?/p>

阿菊環(huán)視四周,沒有紅燭,沒有彩燈,更沒有花轎,甚至連雙方父母都沒到場……他們這間洞房居然是關(guān)帝廟的一間偏殿,再細細一看,那個天花板居中的一方位置,竟掛了一幅碩大的作戰(zhàn)地圖。阿菊躺在床上,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地圖上面標記的各個山頭,還有攻防的紅藍箭頭,仿佛稍不留神,隨時都會響起沖鋒陷陣的號角。

想想真有趣,你這個當政委的竟把洞房當成指揮所了?難不成半夜醒來,還要拉著我一起上戰(zhàn)場嗎?也是,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自己從此也就跟李信這輛戰(zhàn)車綁定了,天涯海角,生生死死,再也不會分開了……

第二天天亮,阿菊一覺醒來,早就不見了丈夫人影。她起床洗漱之后,走出屋門,該干什么還干什么,除了幾個姐妹跟她開了些添油加醋的玩笑,誰也沒有拿她當政委夫人。護理的活兒,她剛剛學到了一點皮毛,可是部隊眼下沒有戰(zhàn)事,醫(yī)院里也沒出具體工作,大部分醫(yī)護人員都被分散到了各個師團??紤]到照顧軍首長,阿菊就跟在李信身邊,在作戰(zhàn)處找了個文書之類的活。這讓阿菊感到有些恍惚,竟有點不相信自己就這么結(jié)了婚,結(jié)婚就是這么簡單的一件事?兩個人在一個被窩里睡上一覺,就成夫妻了?只有到了夜晚,李信回到她身邊的時候,她才感受到婚姻這個事實的存在。

李信精力旺盛,又是初識女人滋味,就是在作戰(zhàn)室開會,哪怕回來得再晚,只要一上床,就想夜襲摸哨??孜溆辛Φ纳?,恨不能融進阿菊身體里,他們像兩個勢均力敵的對手在碰撞、咬合、纏斗,有時急吼吼的連燈火都顧不上吹滅……有時,激戰(zhàn)正酣,卻突然一個激靈,仿佛聽到了什么號令,正在折騰的李信會一躍從床上跳起,趴在桌子上急急地寫著什么,似乎忘記了床上還有一個新婚的老婆。

這時候,阿菊心中就會抱怨:打仗的事,本該人家汪軍長操心,你一個軍政委是不是越俎代庖了?就算是親兄弟,也要明算賬啊,不然,干脆你倆成夫妻搭伙過日子好了。

不能不說,阿菊的埋怨,多少也有些道理。

汪德成與李信這兩個生死弟兄,一路赴湯蹈火走過來,日子長了,脾氣秉性都不知不覺地合了拍。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們倆又一起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鴨綠江,照樣在一個兵團搭班子;好不容易熬到朝鮮停戰(zhàn)之后,李信又去了大西北,這一去十幾年又是聚少離多。當他徹底回到家里安頓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定格成一張微笑的照片。阿菊這才知道,她男人一去不復返的地方,有一個舉世聞名的名字:羅布泊。

照片被阿菊抱回家里,一直壓在箱子底。等到這張照片重見天日之時,已是多年之后,只不過那張照片,經(jīng)過照相館重新沖洗,鏡框四周圍上了一圈黑紗,遠遠望去,像一個幽深的“門”字……

多像是當年新河莊城的那座城門啊——李信從城外走進去,把阿菊從城里帶出來,從此便是一個又一個門,一次又一次進去又出來,出來又進去,像無休無止的生死輪回。

空 城

阿菊清楚地記得,那天下午,她正在門前侍弄著盆景,眼前好像有一團看不透的霧,怎么也理不清盆里的枝枝丫丫,她的手一片一片地撫摸著樹葉,恍惚間,似乎當年在新河莊城醫(yī)院做戰(zhàn)地護士時,整理著那一條條帶血的繃帶。

忽然,她感到身上一涼,陽光被一些影子罩住了。她抬起頭,看見面前站了幾個人,他們自稱是組織上的,來人打開了一紙公文,念文件的語氣特別緩慢,聲音里充滿了莊嚴肅穆。文件應該不長,但好像念的時間很長,阿菊一直盼著他們早點念完,因為念文件的過程,總讓她回憶起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不過,也終于念完了,阿菊的臉上卻并沒有出現(xiàn)多少喜悅和興奮,組織上給李信平反昭雪,恢復了名譽。這有什么值得喜悅和興奮的呢,她的丈夫本來就是好人嘛;就像當年組織來人宣布李信犯了錯誤,阿菊不是也平靜地接受了嗎?她知道李信是個固執(zhí)的人,固執(zhí)的人就不會輕易改變主意,又干著那么大的事業(yè),還能不犯錯誤?

組織上的人宣讀文件時,墻上的掛鐘好像也打起了瞌睡,指針嘀嗒嘀嗒,走得很滯澀。整個過程,阿菊就這么怔怔地望著幾個陌生人,眼前飄過來一層似有似無的霧靄,悄悄地籠罩著面前這盆小小盆景。

“這盆花兒真不錯?!眮砣苏f。

“搬家時這些花兒也要帶上嗎?”來人又說。

組織上的人一再提出,阿菊全家可以搬進北京,住進一家軍隊干休所。

“天哪……”阿菊終于說出了一句話。

整整一個下午,她只說出了這句話——天哪……

那年深秋,阿菊搬進了北京那家軍隊干休所。隨后,幾個子女陸續(xù)調(diào)回京城,落實工作后如燕子一樣飛出了巢。

住進軍干所之后,阿菊就有點不經(jīng)老,很快就顯得有些老態(tài)龍鐘。第二年春天,她在家門前弄出一片小花園,只是那些移植過來的花兒一直蔫不拉嘰的。她手里抱著的花灑好像很重,每次只能灌上一小半水,就用這些水,一寸一寸地澆灌著小花園。

大多時候,阿菊一人待在家里,偌大一個院子也成了一座城,如同當年的新河莊城——孤城,圍城,閉城,破城,死城,空城……不同的是,現(xiàn)在這座城,里面的不想出去,外面的也不大進來,她一個人就在這座虛無縹緲的城里耗著,常常扎在往事堆里拔不出來。

春夏時分,花兒們活泛了,阿菊搬了只凳子,坐在花叢中曬著太陽。即使晴好天氣,眼前還是會無端地涌來一層霧。眼能看到,手卻碰不到,就在跟前打個旋,罩得那些花兒都看不真切了。她想起那面小銅鏡,就跌跌撞撞地回屋去找。那只隨身的箱子還在,沒怎么費事就找到了。

恍惚間,似乎有人在鏡子里朝她微笑,既像李信,又像汪德成,還像劉大年,金鎖,當然,也像那個季小軒……

院子外,不知從誰家傳出來了胡琴的聲音,有柔曼的女聲響起,吟唱著幾句不成曲的戲文:

到如今見此囊莫非夢境?

我怎敢把此事細追尋,

從頭至尾仔細說明

手托囊悲往事珠淚難忍……

一曲《鎖麟囊》,聽得阿菊心里有些慌張,也有些悲涼,這腔調(diào)與那個花巧云,倒有幾分神似呢。

阿菊看了一眼墻上的李信,輕輕地問:汪德成,劉大年,金鎖,花巧云,還有那個季小軒,他們,怎么一個個都沒了下文呢?你說,他們,又在哪座城里啊……

責任編輯 申廣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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