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娟

我跟你說說密鎮(zhèn)吧。那天，我對父親說。

此刻是暮春的黃昏，年邁的父親陷在柔軟的沙發(fā)里，花白頭發(fā)下那張蒼老的臉上，目光散淡慈愛地望著我。哦，密鎮(zhèn)啊……

父親退休后，隨著年事日高，話越來越少，深居簡出，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靠窗的沙發(fā)上，有時閉目養(yǎng)神，有時呆呆地看窗外的一株杉樹——杉樹挺拔，像父親年輕時的身材——樹上有幾只鳥在竊竊私語;一只貓蹲在對面的窗臺上，居心叵測地看著樹上的鳥們。父親就這么百無聊賴地消磨著時光。母親經(jīng)常提醒我要多跟他說話，只為不至于讓父親在孤獨中老得更快。

我說的密鎮(zhèn)是我的老家，當(dāng)然也是父親的老家。

四周都是平原，偏偏密鎮(zhèn)坐落在一處高坡，與平原上疏落的村莊保持一定的距離，地方極荒僻，卻極具野趣。鎮(zhèn)里的房舍高矮不一，屋頂大多是人字形，像沉默的石塊，讓寬窄曲折的街道更加逼仄，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鎮(zhèn)子中間有一條主街，被密密匝匝的紫葉李圍繞，遠(yuǎn)遠(yuǎn)地望去，那些粉白色的花，像雪一樣堆在枝頭;空氣被花香占據(jù)，很像祖母冬天擦臉的一種香脂的味道。鎮(zhèn)子平時冷冷清清，仿佛與世隔絕，也只有在趕集的日子才熱鬧起來。

你在給我講故事？父親饒有興致地歪著頭。

不是故事，是我的真實經(jīng)歷。我端起面前加了蜂蜜的薄荷水抿了一口，薄荷的清涼和蜜水的甘甜在口腔里回旋，我盡量放慢了語速，讓微微激動的情緒舒緩。

父親顯然被我描繪的場面吸引了，他伸展了腰背說，你怎么記得那么清楚？那可是個沒什么特色的鎮(zhèn)子，能有什么呢？他挑起嘴角，叫作密鎮(zhèn)，也只有一條街而已。

是的，六歲的我從城市回到鄉(xiāng)下的祖母身邊。遠(yuǎn)離父母后，我的性格越發(fā)孤僻、不合群。在日復(fù)一日單調(diào)而枯燥的鄉(xiāng)村生活里，密鎮(zhèn)一周一次的集市，便是我向往的樂園了。彼時的父親總穿一件深藍(lán)色外衣，里面的白襯衣從領(lǐng)口露出來;烏黑且修剪整齊的頭發(fā)，溫潤的面孔，明亮有神的眼睛，笑容如春光般美好。我被送到鄉(xiāng)下的祖母身邊寄養(yǎng)，是因為弟弟的出生，讓父母無暇顧及我了。父親說過，過幾年他會調(diào)到附近的城市，到時候就接我回到他們身邊?！斑^幾年”是幾年？我不得而知，只記得祖母拉著我的手，站在一棵茂盛楊樹下，看著他快步地離開，好像走得慢了，就割不斷這份親情。腳邊的野草雜亂無章，巨大而通紅的太陽沉下去，天色漸晚，涼意從地面升上來。望著父親漸行漸遠(yuǎn)的身影，淚水迷蒙了我的雙眼……

是你小時候的事啊。父親似乎陷入了沉思。

我望著父親臉上的不解和無法掩飾的歉疚，接著往下講。

開集的日子，我和祖母一大早就起來了。天還未亮，窗外一片清寂。祖母穿好那件月白的偏襟大衫，又將木梳沾水梳了梳散開的齊耳短發(fā)。原來祖母是長發(fā)，她把長發(fā)編成麻花辮兒，在頭頂盤起來，看起來優(yōu)雅而干練。自從我被父親送回到她身邊上學(xué)，她就剪掉了長發(fā)，這樣打理起來會省很多時間。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臉上起了皺褶，眼皮也有些松弛下垂，但她的雙眸依然明亮，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在我幼時的眼里，祖母總是那么好看。她說話時大腔大調(diào)，哪怕近在咫尺，她也喜歡扯著嗓門叫：小鹿，吃飯啦！小鹿，趕緊起床，要趕集啦！我從有著淡淡霉味的被子中探出腦袋，看她，依舊躺著不動。實際上我早就醒來了，祖母從我身旁起床，下地，走在屋里的土地上，一雙大腳發(fā)出的咚咚聲，讓我無法再睡。于是就瞇著眼睛，將腦袋縮在被窩里，偷偷地從被角邊觀察她。

起來啊，小懶蛋，祖母一把拉開被子，提起我的胳膊。今天我們趕集賣鴨蛋，鴨蛋賣了錢，再去洛三那里扯一塊花布，給你做件漂亮衣服。

洛三？這個名字讓我一激靈。我對祖母提及的花布并沒有多大興趣，因為她提了多次，卻總是在趕集的時候忘記，以致我早已不抱希望了，是那個叫做洛三的人吸引了我。

我認(rèn)識洛三已經(jīng)有幾年了，自從祖母第一次帶我去趕集，我們就認(rèn)識了。洛三身材矮小，模樣普通，遠(yuǎn)不及我父親瀟灑英俊，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魅力，甚至，對一個只有八歲的小孩子來說，更有著強烈的吸引力和莫名其妙的感情。

在通往集市的路上，祖母挎著一籃透著青光的鴨蛋大踏步走著，我步履輕快地跟在她身旁。藍(lán)藍(lán)的天空下，綠色的麥田和金色的油菜花，無限遼闊地綿延著，我暫時忘了憂郁孤寂，忘了沒有完成功課被老師罰站的難過。一陣鴿哨引起的歡樂和悸動，使我跳躍起來，追著鴿哨朝前跑去。小鹿，等等我啊。祖母大聲喊著，掏出偏襟衣衫布扣間別著的淺灰色手帕，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水。

遠(yuǎn)遠(yuǎn)地能聽到各種吆喝聲，和馬車輪子滾動的聲音。精瘦的漢子趕著鎮(zhèn)上唯一一匹棗紅馬，拉著一輛破舊的馬車，馬車上堆放著五顏六色的布匹。棗紅馬和布匹是簇新的，而馬車和漢子有些頹色。漢子的布很受歡迎，他的馬車剛停在一個空場上，便被一些匆匆趕來的女人們圍了起來。她們挑了自己中意的花色，在身上比畫著，相互詢問著好不好看，然后開心地買走。漢子抽著煙卷，瞇著眼睛，用那把油亮的木尺熟練地量著，干巴的臉上浮起親切的笑容，連嘴角稀疏的幾根胡子都翹了起來：看著，多量了一寸給你。他大方的樣子，樂得女人們連連道謝。女人們喜滋滋地付過錢，卷好布離開。

嗨，依秀大媽，今天的鴨蛋又大又新鮮呢。賣布漢子看見了祖母，熟絡(luò)地打招呼。

第一次聽到有人叫祖母“依秀大媽”，才知道祖母也是有名字的，這名字于我新鮮而陌生，像是一個與我毫不相干的人。

祖母坐在一塊矮石上，自豪地亮起大嗓門：是啊，我家的鴨子吃的都是渠溝的貝殼肉，當(dāng)然又大又鮮的嘍！她挽起袖子，手心里托著一個大鴨蛋，對著陽光照了照：你看，還有雙黃蛋呢。

初次來到熱鬧的密鎮(zhèn)，一切都令我感覺新鮮。紫葉李的花密集且芳香，枝條從門市邊的空隙探出，沉甸甸地垂下來，風(fēng)過處，花瓣就下雪般地簌簌而落。人們從四面八方的村子趕過來，挑擔(dān)的，竹筐里盛滿了碧綠的頂著露珠的青菜;推車的，車上放著還散發(fā)著熱氣的豆腐，顛簸在坑坑洼洼的路面，豆腐也顫巍巍的，在薄薄的白色布單下晃動。

沿街兩排大大小小的門店，不約而同地敞開油漆斑駁的木門，將一些糧油、干菜、煙酒和各類生活用品擺在門前。在一處稍微大點的木門外面，搭起一個簡易的棚子，棚子下面放了一盆一盆的梔子和茉莉，綻放著純白與清甜的芳香，我經(jīng)過那里時，還伸著腦袋朝門店里面張望了一下，里面光線暗昧，除了一個打哈欠的老婦，并沒有別的人。但我記住了賣花的位置，此后每次經(jīng)過這里，都會停頓一下，貪婪地嗅著花的香氣。

在街道的北邊，有一個玩雜耍的黑乎乎的男人，他右手拿一個木棒，木棒頂端圓圓地裹著紅色的布，正使勁地敲著左手那面陳舊的銅鑼，哐哐哐，哐哐哐，地面支起幾個圓環(huán)，一只毛茸茸的猴子靈活地在圓環(huán)里鉆來鉆去;鉆完一輪再翻幾個跟頭，然后得意地看著雜耍男人，邀功請賞的樣子。男人便從口袋里摸出幾枚毛栗子，賞了猴子。我看得津津有味，那一刻，快樂的心都要飛起來了。圍觀的人群中，有一些和我年齡相仿的孩子，他們和我一樣，被機靈而滑稽的猴子所吸引，不停地歡笑，拍手。

看得正酣時，祖母的聲音傳來——小鹿——是那種穿透力極強的聲音，與祖母高大的身軀相匹配——小鹿，別跑丟了??！祖母的聲音從摩肩接踵的人群里飛過，似乎有一些輕微的摩擦，人們紛紛扭過頭看向祖母的方向;聲音也好像驚動了紫葉李，花枝顫動，落英繽紛。

我慌亂地鉆過人群，一路小跑到祖母身邊。祖母見到我，忽地站起來，一把抓過我的胳膊呵斥：不要到處瘋跑，當(dāng)心被拐賣了！我垂著頭不說話，心想，拐賣了才好呢，賣到城里，正好去找我爸媽。祖母從褲腰里摸出一個小小的布口袋，掏出五毛錢遞給我：去，買個炸菜角吃。我攥著錢又溜進人群。

在附近的路邊門店，支著一口熱氣騰騰的油鍋，油鍋里的油上下翻騰，幾只金黃的菜角像一只只小船，在波濤洶涌的海面上翻滾。看著店主用笊籬將它們一一撈出，放在一邊的竹篩里。我吞著口水，遞過錢，店主把兩個菜角用舊報紙裹好交給我。我捧著有些燙手的美食，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面皮的脆香和韭菜雞蛋的鮮香，瞬時充斥了整個口腔。我陶醉地小口小口吃著，嘴角糊滿了綠色的湯汁。祖母在我的下巴抹了一下，說：慢點吃啊，小心燙了嘴巴。

回到鄉(xiāng)下的日子，總是粗茶淡飯，味道寡淡，所以才令我對炸菜角如此著迷。不過，也只有在趕集的時候才能吃到。

祖母已經(jīng)賣完了鴨蛋，拎起空筐子拉著我離開。經(jīng)過一處賣肉的攤點時，那個膀大腰圓的胖屠夫，指了指架子上掛著的豬肉，熱情地對祖母說道：依秀大媽，來塊豬肉吧，給小孫女打個牙祭。祖母笑著搖頭，臉上有些猶豫。胖屠夫用肥膩的手拍了一把同樣肥膩的豬肉，繼續(xù)說，你家孫女正長身體呢，來一塊吧。他身邊臥著一只黑狗，黑亮的眼睛瞟向我們，好像我們不買肉就不讓走似的。祖母這才停下來，從褲腰摸出錢袋，掏出幾元錢，說，好的好的，給你發(fā)個利市，也給我的孫女解個饞。

又見了那個賣布的漢子。

依秀大媽，這就走啦？賣布匹漢子嘴邊噙著煙卷，笑著跟祖母招呼。

走啦。祖母回過頭說，洛三，你生意還是那么好??！

也就是那次在密鎮(zhèn)的集市上，我不但知道了祖母的名字叫依秀，還認(rèn)識了一個賣布匹的漢子，叫洛三。

洛三直起身子，望了望拴在樹干邊的棗紅色馬說，還有半卷藍(lán)布，就賣完了。馬不停地甩尾巴，驅(qū)趕飛蟲和蒼蠅。洛三又沖我眨眼睛：你是依秀大媽的孫女啊，你叫小鹿？好可愛哦。然后夸張地張大嘴巴，亮出潔白整齊的牙齒說，鹿丫！

從那一次開始，在我童年和成年之后的記憶里，這個情景時常在我夢中出現(xiàn)，總是能聽到洛三有些沙啞的聲音：鹿丫！也許成年后經(jīng)歷了太多，太過復(fù)雜和世俗，童年的一些記憶總會不經(jīng)意地在夢里回放——空氣中有青草和油菜花的味道，那條狹長而略帶潮濕的街道，粉白的簇?fù)淼幕?，嘈雜的人流，玩雜耍的，唇齒留香的炸菜角，以及洛三瘦削的帶著微笑的臉龐。這些幼稚可笑的情趣，是我心底存留的隱秘，只是很少向人提及。

我依稀覺得密鎮(zhèn)和密鎮(zhèn)的集市，與城市完全不同，與其他村莊也不同，密鎮(zhèn)孤傲地獨立在一處高坡上，像一條船載著無數(shù)個帶著希望而來的人。每一次跟著祖母去趕集，十幾分鐘就能抵達(dá)的路程，總感覺很漫長。一大早起床，待靠近密鎮(zhèn)時，天已大亮，金黃的陽光鋪滿鎮(zhèn)子，魚貫而入的人們，叫賣吆喝聲，雜耍的敲鑼聲，以及炸菜角的撲鼻香味……讓我感到了鄉(xiāng)間生活的活力。這一切都因為洛三。

洛三是個有趣的人，他喜歡逗樂，還會唱古怪而婉轉(zhuǎn)的歌謠，有時還會不顧周邊復(fù)雜的目光，用花布纏著他的腰身，跳起歡快的舞蹈。后來，我們便慢慢地熟絡(luò)了。很多時候，我沉默而怯懦，幾乎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害怕與人交流，上學(xué)跟同伴在一起時，也總是退在后邊，就是和祖母相處時，也經(jīng)常是她一個人咋咋呼呼地說，我抿著嘴巴不語。天知道，怎么偏偏就和洛三熟絡(luò)起來了呢？

又一個趕集的日子，我拿著剛出鍋的炸菜角，蹲在祖母身邊，細(xì)細(xì)地品嘗著難得的美味，看祖母熱心地幫別人挑鴨蛋，也看著人來人往的沸騰集市。啪的一聲，頭頂樹上的鳥無所顧忌地將糞便拉在祖母肩上，祖母猛然抬頭，對著小鳥罵了一句臟話。不遠(yuǎn)處是洛三布匹攤，他的生意總是出奇地好。他朝我招了招手：鹿丫，過來，我給你講故事聽。

沒錯，自他第一次跟我說話，就叫我“鹿丫”，別致而親切，好像是久別重逢的親人。我點點頭，走了過去。洛三滔滔不絕講起來——什么人魚傳說，芝麻開門，阿拉伯神燈等等。我不自覺地被他和他的故事吸引了，但我一言不發(fā)，沒有一句話參與。我看著他眉飛色舞的臉，仿佛進入一座神奇的迷宮。故事的發(fā)展與洛三的音調(diào)有關(guān)，他略帶著異域口音，時高時低，時而喑啞，時而激昂。他不容置疑的神情下，一切都如真實發(fā)生的情形。

有時，他會突然停下來問我：好不好聽？我只是睜大了眼睛，定定地看著他黝黑瘦削的面孔不語，心里突突地跳著，還陷在緊張的故事情節(jié)里。

依秀大媽，他擰著眉頭看著祖母說，你家鹿丫不會是個啞巴吧？祖母回過頭來狠狠地回了一句：你才啞巴呢！她的聲音粗糲而響亮，嚇得洛三的棗紅馬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洛三笑著蹲下身來，干瘦的手揉了揉我毛茸茸的短發(fā)，說：我知道鹿丫不是啞巴，鹿丫聰明著呢。他看得出我沉默的外表下，對聽故事有著狂熱的專注和喜歡。

密鎮(zhèn)曾是個詭異的鎮(zhèn)子——洛三講起密鎮(zhèn)，總是這么開頭。我揚起臉，見他的神情依然不容置疑。聽說，以前鎮(zhèn)子可大了，方圓十幾里呢。每到趕集的日子，五行八作的買賣人令市面無比繁華。一條修煉成精的蛇妖嫉妒人間的繁華，張開血盆大口，將整座鎮(zhèn)子都吞了下去。它將兩只眼睛扮裝成大燈籠，高掛在頭顱的城門上，看著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進去，滿意極了。正在這時，一個道行很深的老道士看到這一異象，驚出了一身冷汗，暗叫不好，取下肩上背著的弓箭，“嗖嗖”地射了出去——蛇妖的兩只眼睛都瞎了，疼痛讓它身子扭曲，并關(guān)上了嘴巴那道城門。整座鎮(zhèn)子的人啊，都活活地悶死了……

洛三突然停頓了，仿佛置身于時間之外。

真的么？我問。

他點點頭。

空氣里有油炸菜角的香氣彌漫過來，我卻有些反胃。趕集的人在面前模糊地晃動，洛三逼真的講述卻清晰起來。我看著街道入口處，駭然無措。

祖母看到我臉色不對，不停地叫我的名字?？勺婺傅穆曇舴路饛牧硪粋€時空飄過來一樣，我被施了魔法似的，一動不動，也不說話。祖母大聲問洛三：你跟小鹿講什么鬼啦？她嚇成這樣？洛三驚訝地看著我，爾后一把將我抱在懷里，不怕，鹿丫，是假的，故事而已。他緊張地咂著嘴唇，真誠地說，對不起，再不講這嚇人的故事啦，相信我。

回走的路上，我慢慢平靜下來。隱約覺得恐懼和怯懦的自己已經(jīng)成為過去，也許通過一次驚嚇，讓我一下子長大了許多。慢慢地，我對身邊一切開始接受，也變得寬容了。

祖母曾對我提起過洛三，說他好像是天上掉下來的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密鎮(zhèn)。不見其父母，也沒有其他家人，幾十歲的人了還孤零零的。但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只對他的故事執(zhí)著，我喜歡在他的故事里暢游，天馬行空，無所不能。

在時間的滑行和故事的流動中，我們越來越熟悉，以至于一到集市上，我就跳開祖母的小攤，直接到洛三身邊，看著洛三滔滔不絕地給買布的人介紹生意，他以行家的口氣說著布料花色搭配。等他閑下來的時候，依然會給我講故事。這已經(jīng)成了我們之間的默契。有一次，洛三看著我的臉，頗為認(rèn)真地說：鹿丫，你是撿來的吧？我震驚地說：你怎么知道？他停下手里正在比畫的尺子，目光跳過一個身材肥碩笑容甜膩的女人的肩頭，聲音放低：你看你右邊眼睛下面是不是有個米粒般的痣？我摸了一下臉，說：有啊，怎么了？他說：嗬，這是秘密。我問他是什么秘密，他卻繼續(xù)忙起來，并不回答。

后來，在晚霞如火的暮色里，我跟祖母一起摸貝殼時，問：我是不是撿來的？祖母聽了停下動作，瞪圓了雙眼，反問：聽誰說的？我說：洛三啊，他說我是撿來的?！芭?！”祖母將唇邊的煙卷吐到渠水密密匝匝的水草上，罵了一句：該死的洛三，瞎講！

半截?zé)熝讣驳販缌嘶穑谒萆蠑R淺。我想起以前也曾這么問過父親：我是哪里來的？父親沉吟了一下，笑瞇瞇地說：你是黃河邊撿來的。那天我出車，路過黃河橋，聽到橋下有“哇哇”的嬰兒啼哭聲，就把你抱回來了。父親笑著說，又補充了一句：你右邊眼下面的小疤痕就是河邊的沙粒墊的。剛開始，我半信半疑，但慢慢地就相信了——不然，他們怎么將我送回給祖母撫養(yǎng)呢。在鄉(xiāng)下，小伙伴們都毫無顧忌地說我是野孩子，是撿來的。他們的嘲弄引起我很多聯(lián)想，野不野的都不太重要，一個孩子的內(nèi)心被太多不明朗的情緒所籠罩，剩下的就是更加沉默和迷茫了?，F(xiàn)在，連洛三都知道我是撿來的，還說這是秘密。我不太懂秘密是什么，可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從哪里來的？

渠溝里的水帶著溫?zé)幔_底的水草在裸露的小腿邊纏繞，沙泥里的貝殼有半圓的，有扇形的，大的有鵝蛋那么大，小的像一枚硬幣那么小。它們在晚霞的光照下，在透明的水紋下面，像珍珠般熠熠生輝。等到天色暗下來，祖母和我已經(jīng)撈了滿滿一鐵桶?；厝タ婺刚f著，摸出一支煙放在嘴邊，說：渠溝是個寶藏，摸不完的寶藏啊。

祖母的院落不大，門前的空場上有一棵粗壯的泡桐，枝葉茂盛，像一把巨型大傘。鴨子們安靜地臥在樹下，等待祖母和我?guī)Щ氐募央?。一見到我們，就狂熱地?fù)溥^來。不急不急，祖母嚷到。她拿過院子角落的鐵錘，蹲下來，從桶里取出貝殼放在地上，邊砸邊說：不急啊，小家伙們，都有份。

密鎮(zhèn)和它的集市，凸顯在平原大地上，四季周流，莊稼和灌木包括時間，并未改變它的形狀，它孤立地和周邊的村子保持一定的距離，這距離茫然又親切，在某種意義上，也包含了一些說不出的隱秘。趕集的人來來去去，從四面圍攏過來，又在中午散集時離去，仿佛商量好了似的。然后密鎮(zhèn)恢復(fù)了它原有的孤寂——街道悄無聲息，人跡零落。

紫葉李枝葉葳蕤，但落花已盡，樹上掛滿了累累的紫色果子，有一些落在地上，亮晶晶的。我嘗過它們的味道，微微帶甜，雖然酸澀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甘甜，但我仍然皺著眉頭吃完了。洛三看到了，說：呀，你怎么吃這個??！他不知從哪里拿出了一串香蕉，黃燦燦的，遞給我：吃這個，又香又甜。祖母扭頭看他，說：這是好東西，很貴的，我們可吃不起。不貴，洛三輕描淡寫地說，給鹿丫吃的。

我平生第一次吃到香蕉，又香又甜，軟糯可口。吃完后回味了許久。祖母過意不去，給了洛三兩個鴨蛋，洛三推辭不過，只收了一個。剩下的幾個香蕉，我?guī)Щ厝ッ刻斐砸粋€。祖母咬了一小段，便吸溜著嘴巴：哎呀，太甜了，牙齒受不了。牙齒怎么受不了？我揚起腦袋，看著她亮出被銀色金屬包裹的門牙問。祖母晃著腦袋說，反正我不喜歡吃。祖母喜歡抽煙，她的牙齒都熏黃了，是不是牙齒也被煙熏壞了，所以不喜歡吃甜香蕉？我?guī)е蓱]，每天吃一個，直到最后一個香蕉皮上布滿了黑色的斑點，打開外皮后，整個里肉越發(fā)軟甜了，入口即化。

記憶中在父親身邊的日子里，他總是在忙碌。好不容易停下來，我就纏著讓他講故事。他講故事的樣子眉飛色舞，繪聲繪色，不亞于洛三的精彩。但有件事情我卻耿耿于懷，也是和香蕉有關(guān)。那天是我的生日，父親問我想要什么禮物——鹿，我現(xiàn)在出門辦事，晚上就回來了。他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回過頭問我。我看著神色匆匆的父親，不假思索地說，香蕉，我想吃香蕉。樓下的小朋友都吃過香蕉，他們當(dāng)著我的面吃得津津有味，我卻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父親點點頭，俯下身來親了下我的臉：好，爸回來給你帶一大串香蕉。

我焦急地等了一整天。到了晚上，看到風(fēng)塵仆仆的父親回家，我激動地跳了起來，撲過去翻他黑色的行李包，除了一個玻璃水杯，一盒香煙和打火機，再就是一摞紙質(zhì)材料，并沒有香蕉。我轉(zhuǎn)過身去，看著父親坐在一個小凳子上換鞋子，他抱歉地向我攤開雙手：鹿，今天爸太忙了，一直沒得空閑，改天，改天一定給你買。他不停地解釋。我默默地坐在那里，不知道父親說的“改天”是哪一天。可是，一直到我離開他們，來到祖母身邊，都沒有見過香蕉的影子。

這就不難理解了，那時沉郁且孤獨的我，對密鎮(zhèn)的熱鬧和其貌不揚的洛三的依戀有多深，仿佛也只有他們，才能令我快樂起來，并盡量遺忘一些不快。

后來，我總是一個人到密鎮(zhèn)，為的就是尋找洛三。我可笑而愚蠢地站在祖母經(jīng)常擺攤的位置，望向旁邊洛三停馬車的地方，想象著他蠻蠻的口音，熱情耐心地給人介紹產(chǎn)品，嘴角稀疏的胡子不停地抖動。

也只是想象而已。已經(jīng)有三個禮拜沒在集市上看見洛三的蹤影了。接二連三的失望，令我慌亂，憂傷，惴惴不安。洛三不會是死了吧？我?guī)е^望的腔調(diào)問祖母。祖母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讓我無奈地閉了嘴巴。她抽的劣質(zhì)煙卷嗆得我流出了眼淚。

夜色漸漸升起，遠(yuǎn)遠(yuǎn)看去，密鎮(zhèn)也漸漸沉入黑暗中。失望和擔(dān)憂像潮水一樣涌過來。我突然記起洛三講的蛇妖的故事，恐懼像一只無形的手揪住我的衣領(lǐng)，讓我不寒而栗。我記不清回家的過程了，一處又一處陰暗的影子，在我飛奔的路途中，像一群野狗一樣猛然躥出來，緊緊地跟隨我凌亂的步伐。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在大雨里一腳深一腳淺地狂奔……

回到家里時，祖母大呼小叫地喊我的名字：小鹿，小鹿，你去哪里了？我到處找你??！

那天夜里，我掉進了夢魘之中。狹長的密鎮(zhèn)，化作一條船，帶我在狂風(fēng)大作的海面上起起落落，翻卷過來的海浪拍得我快要窒息了，無人求救又無處躲藏。我看到海面上有無數(shù)個巨大的貝殼，麻色的鴨子，奇異的怪獸……

醒來時，祖母眼睛紅紅地坐在床頭，正急切地用手撫摸我的額頭：謝天謝地，終于退燒了。

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洛三竟站在祖母旁邊！他瘦削的臉上寫滿了焦慮。你去哪里了？我掙扎著坐起來問他，怎么好久都不見？有一些委屈夾雜著其他說不清的情緒，讓我鼻子發(fā)酸，眼睛忍不住涌出了淚水。洛三走近我，扶住我瘦弱的肩膀，聲音有些沙啞，卻有藏不住的疼惜：鹿丫，你都燒了三天了，趕快躺好。他將薄毯往我身上拉了拉?？拷麜r，我聞到了淡淡的煙草味和青草的味道，這熟悉的味道令我的心安靜下來，仿佛懸掛在虛空里的身軀，踏實地回歸了大地——塵埃落定大概如此吧。

洛三說他回了一趟老家處理了一些家事。從他的敘述中，我知道他老家在內(nèi)蒙古大草原，因為一些我聽不懂的原因，他和妻子早就分開了;他有個女兒和我年齡相仿。他從懷里掏出他女兒的照片給我看：瞧，你們長得多像！我抬眼看著照片，看那個穿著格子襯衣，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一時間恍若看到自己。我們的確太像了。

洛三的笑容從嘴角浮起來，像水面被陽光照亮的波紋，一圈一圈地蕩漾。他拉起我的手，低下頭吻了一下。我猛然想起他說的秘密，問他我到底是不是撿來的？他用手輕柔地拍了拍我的腦門：你才不是撿來的呢?？矗愀佬愦髬尪嘞?。我又問他說的是什么秘密。他說，哪有什么秘密啊，不過是看你小小年紀(jì)整天悶悶不樂的樣子，想逗你玩罷了。

我以為你死了，再也見不到了……我垂下眼皮說。洛三扭過頭看著祖母，祖母掏出煙卷遞給洛三，他擺了擺手，聲音變了調(diào)，低沉下去：我要回內(nèi)蒙了，那是我的家鄉(xiāng)，家里還有我的女兒，需要我回去照顧。我想說那我呢？終是沒有說出來。洛三還同我說了很多草原的事情，分不清是童話還是他的真實生活。

長大后去草原找我，洛三說，我?guī)泸T馬。

洛三該走了，他留給祖母一大塊橘紅色綴滿白色梔子花朵的布料，要祖母給我做一件漂亮的衣裳;還留了一大串金燦燦的香蕉給我。他轉(zhuǎn)身邁過門檻，走出了房屋。我看著他矮小的背影從我的視線里消失，居然一句話也沒有說出口。

好大一會兒，我才反應(yīng)過來?！膀v”地從床上跳下來，跑出院外，洛三和他的馬車已不見蹤影。

時間像沙漏那樣不管不顧地流逝，在鄉(xiāng)村寄居的日子里，我和祖母仍然會在開集時去密鎮(zhèn)，但繁華和熱鬧里，總像是少了一些什么。那個給過我安慰和溫暖的洛三，給過我情感寄托的人，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我只能在熙攘的街頭，在祖母高亢的叫賣聲中，一次次地看著他曾經(jīng)停車賣布匹的地方，想象著他熱情的聲音，和給我講故事時故弄玄虛的抑揚頓挫……洛三的大草原是怎樣的風(fēng)景呢？我不止一次地想著我長大后，在那里和他一起騎在棗紅馬的背上，在藍(lán)天白云下的草原撒歡，那馳騁的感覺會像飛起來一樣。

可是，直到我離開鄉(xiāng)村，離開祖母，直到我長大成人，也再沒有洛三的消息。我們失去聯(lián)系……

我長長地吸了口氣，不善言辭的我一口氣講了這么多，仿佛長途跋涉的人到了終點，疲憊而倦怠。我看著父親，看著這個日益衰敗的老人，看著他緩緩地從沙發(fā)上站起身來。

屋里靜寂無聲，只聽到墻上鐘表的時針細(xì)微的移動聲。

你大學(xué)畢業(yè)后滿世界地跑，我一直以為你很獨立，也很堅強……父親說著，走近我，聲音有些顫抖。你從不跟我多說一句話，每次打你電話，你總是說很忙?，F(xiàn)在我年紀(jì)大了，不能再讓你離開我了。

我默默地聽著父親有些激動的腔調(diào)，心里檢討著自己：是幼年離開父母產(chǎn)生了情感的隔膜和疏離？還是因為叛逆才刻意離開他們？

那時送你到祖母那里，是因為……父親頓了一下，聲音更加顫抖。有一次我開車出去辦事，天上下著小雨，路面打滑，不小心將一個婦女的胳膊撞斷了……出了那么大的事，處分和一大筆賠款，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和你媽媽的薪資當(dāng)時都不高，我們需要加班加點地工作掙錢，再加上你弟弟還小，而你又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不得已啊……

父親的嘴唇哆嗦得厲害，渾濁的眼淚一顆顆地從他的眼睛里滑出來，他有些哽咽了。只是沒有想到，會給你造成那么大的傷害……現(xiàn)在我知道了，你孤獨而缺愛，都把關(guān)心溫暖你的那個洛三當(dāng)成了父親。

我眼眶開始發(fā)熱，握緊了父親有些冰涼的手。

聽說密鎮(zhèn)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大很繁華了，有機會一起去看看吧。父親面向我，認(rèn)真地說。或者，我們?nèi)?nèi)蒙古草原，去找那個洛三？

我看著窗外此起彼伏亮起的燈光，看著父親發(fā)亮的眼睛，微笑著答應(yīng)了他。

責(zé)任編輯 劉鈺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