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癡

窗外的樹已繁茂得如傘一般，枝葉擎在小窗之上。

正是寅時，夏的夜露端坐在葉片之上，偶爾映出桌上的燭光。坐了二十年的草墊子深深地陷進(jìn)去，留下了他盤腿而坐的痕跡。

懷仁照例已經(jīng)起來，洗了手臉，泡了茶，開始排字。

窗外寂靜，夜鳥撲棱棱地飛一下，很快又了無聲息。

懷仁的衣服經(jīng)過他的改良，袖子用一根繩子系在脖子上，不至于弄臟袖口。

他舉起筆，寫下這一頁的首字。那橫豎撇捺，他已浸淫二十年，說能背下來也不算什么——背很容易，排列成新的結(jié)構(gòu)卻是難的。右將軍是如何書寫的，他心中領(lǐng)會了上千遍，以為自己是懂的，卻不敢說。

就算在夢里，他也無數(shù)次地想，如果我是王右將軍，我是如何呼吸吐納的？一呼一吸之間，我是讓筆更快一些，還是更慢一些？

所有人都知道，整個大唐，字寫得最像王右將軍的人，除了他，還能有誰？這已經(jīng)不是出神入化的臨字，而是二十年來將心性磨成與王右將軍一樣，再來提筆寫字。

可他是懷仁，他實(shí)在并不是右將軍。書上說，右將軍顧盼生姿，俊朗飄逸，是君子之風(fēng)，玉石面目。而懷仁，卻丑。

四歲多，懷仁發(fā)了一場高燒，差點(diǎn)兒死去，昏迷了七天七夜，醒來，左半邊身子已經(jīng)無法動彈。長到十六歲，他的身形樣貌就像一只怪物—— 一條腿只有孩童胳膊那般粗細(xì)，沒有肌肉;另一條腿勉強(qiáng)是成年人的長短，腳掌卻內(nèi)扣，無法正常踩地;身高僅十歲孩子的高度，極瘦，眼睛又太大，看著叫人害怕。住持不叫他到堂前念經(jīng)做法事，只叫他在灶上燒飯，躲著人些。

那天下著鵝毛大雪，廟后門外傳來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住持那會兒還是個尋常沙彌，連忙開門將他抱進(jìn)來，喂粥喂水，不敢向人表示自己對他的喜愛，只到處說當(dāng)個小狗養(yǎng)著，以后能劈柴生火、挑水掃地，是個勞力，不差這口飯。四歲多害了那場病后，懷仁成了個廢孩子，更加不招人喜歡。住持內(nèi)心責(zé)怪自己沒有看管好他，就開始著意教他寫字，怕他被師兄們趕出去，在外頭尋不到一口飯吃。

住持逼他下死勁兒地練：“不論風(fēng)霜雨雪、酷暑寒天，只管在沙地上、雪地上寫吧！你不寫，你沒個本事，你以后出去吃什么？！你但凡能給人寫個家信，抄錄個文書，你餓不死??！”寫得不好，住持打他，打得脊背上流血，臉上發(fā)腫，怒道：“這個字為什么總寫不好？！給我練！練不好，你還不如今天就死了呢！好過以后被野狗撕爛了吃進(jìn)肚里！”

他不哭，他知道住持待他的真心。他記得清楚，廟里米糧緊張時，住持去山上挖一點(diǎn)兒野菜回來熬湯，自己舍不得喝一口，都給了他。他是很笨的，可是笨人也架不住像他那樣的苦練??！到了十六歲，廟里上下、周圍幾十里，沒有不知道他字好的，相國夫人上廟里叩拜求簽，都指明要他寫一副對子在家里掛起來。為何呢？一則因?yàn)樗趾茫t因?yàn)樗蟆@樣的奇丑，可以幫人消災(zāi)避禍。這樣一來，他保全了自己，留在廟里，可以喝上稠粥了。

過了幾年，玄奘法師歸來，國都上下、廟子內(nèi)外，無不笙鼓齊鳴，恭迎上座。那頭三場的辯經(jīng)，是多么激動人心！玄奘法師一天兩夜不眠不休，其余僧眾皆聚精會神，悉心思索，皇帝和重臣都來廟子里聽經(jīng)論經(jīng)。那十幾日的繁花似錦，真是難以說盡。懷仁不能上大殿，只能在灶房里聽音。干活兒時，每聽見一回玄奘法師敲磬，他的心就顫悠一下。他從未奢望能進(jìn)大殿聽經(jīng)，能在伙房里聽到法師的磬聲就已經(jīng)是自己的造化了。

而后的天命降臨，就仿佛是夢一樣了。皇帝作序，重臣點(diǎn)評，并上法師譯的經(jīng)，要請人抄寫。找來找去，竟然找到了他。他絕不可能應(yīng)下這任務(wù)。住持幫他想了一個主意，他照著對皇帝說了：“臣可集王右將軍的字，以經(jīng)年之功，做成此《圣教序》?！被实鄞笙策^望，準(zhǔn)了，并令他手握萬金，收購全國真跡，又陸續(xù)委派四十多位書法高僧，供他調(diào)配。一夜之間，他成了舉國皆知的寵僧。廟子里，再也沒有人敢對他呼來喝去。領(lǐng)下任務(wù)，叩謝圣恩，他只求了這一方斗室，供自己單獨(dú)起居集字，因?yàn)樗浀茫〕直M(jìn)廟后，最先待的屋子，就是這方斗室。在這里，住持如同初為人父那樣給他喂粥，一勺一勺，吹涼了給他喝。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集字已經(jīng)到了尾聲。

今年他集的是《心經(jīng)》，集得很不順利。

每提筆，想到住持圓寂時輕拍他的手，贊許他此生有德，握筆的手就忍不住顫抖。住持離開這累贅的皮囊，去往真正的住處，這在他們，是明白的，這是真正的解脫。佛經(jīng)他不知道念過多少遍了，心里卻知道自己還是沒有成就大領(lǐng)悟，沒有放下人間之情。這如父一般的養(yǎng)育之恩，到底該如何放下呢？想到住持積勞成疾，突然離世，他仍要流淚，這《心經(jīng)》就無論如何也臨不完。

他早過了四十，邁向五十。如今他耳目渾濁，心神微弱，一輩子不可能再有大成就了。玄奘法師說的悟道、悟得無上正等正覺，他是永遠(yuǎn)做不到了。

他這微不足道的一輩子的心血全在這筆下的一橫一豎中。他想過，如他一樣的人，這輩子雖受形體之苦，但是年少遇恩人，青年接重任，一輩子心神凝聚，從不曾有過半分散亂，這是有德的好命，住持說得一點(diǎn)兒也沒錯。

窗外的鳥兒啁啾，日頭升起，新的一天又來到大唐了。

懷仁交了《圣教序》。石碑立在指定的陵中，他這一世的魂魄也就立在那里了。

臨終前，懷仁對徒兒說：“還想再喝一口野菜湯?！?/p>

徒兒問他：“師父，徒兒給您墓碑上刻上您此生的大事記吧。后人來了，也可知道您是怎樣做成的《圣教序》?！?/p>

懷仁不準(zhǔn)，只說：“我這一生于經(jīng)于字，都無任何成就，有什么可寫的呢？《圣教序》是集的右將軍的字，非我所創(chuàng)。不要寫了，什么都不要寫了。后人如果想琢磨我，只需到《圣教序》上琢磨就成啦。我的一生，都在里面了?！?/p>

語罷，懷仁圓寂。卒年不詳，生年不詳，平生不詳。

后人只知懷仁集字作《圣教序》，卻再也不知道這個瘸腿和尚到底是什么人了。

選自《百花園》

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