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征
關(guān)于先秦時代車子的稱謂和分類,一直是一個很麻煩的問題。由于年代久遠,各種典籍中的記載都比較簡略,缺乏具體描述,而且互相之間說法又不統(tǒng)一,出入不小,給后人造成了很多困惑。對于許多細節(jié)問題,學(xué)者們聚訟紛紜,莫衷一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例,當數(shù)《孫子兵法·作戰(zhàn)篇》里所提到的“馳車”和“革車”:
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則內(nèi)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后十萬之師舉矣。
這段話中的“馳車”“革車”,歷來被當作兩種車輛。對這兩種車子的解釋,也各有不同。比較主流的是曹操的注解:“馳車,輕車也,駕駟馬;革車,重車也,言萬騎之重也?!碧拼拍猎诓懿僮⒌幕A(chǔ)上進一步補充:“輕車,乃戰(zhàn)車也。古者車戰(zhàn)。革車,輜車、重車也,載器械、財貨、衣裝也?!睆墓诺浇瘢@一種說法被大多數(shù)人接受,如金代施子美,明代王世貞、沈際飛、鄭二陽、黃華旸,清代顧福棠等,皆持此說。
另有一說,與之稍有不同,就是把“馳車”解為“攻車”,而對于“攻車”的解釋,則一般是“載戰(zhàn)士者也”,實際上也就是戰(zhàn)車。所以這一說可以看作曹操、杜牧一派說法的支流。持此說的有南宋張預(yù)、清代朱墉等。張預(yù)并把“革車”解為“守車”。他引曹操《新書》說:“守車一乘,炊子十人,守裝五人,廄養(yǎng)五人,樵汲五人,共二十五人。”從這段話看來,所謂“守車”配置的人員都是負責后勤的,那么這種車輛實際上也就是輜重車。
今天的學(xué)者,大多也同意以上這一大派的意見,認為馳車就是輕車、戰(zhàn)車,而革車則是輜重車。今人所作的《孫子兵法》注譯本和研究論著,大多沿用這個說法。
當然,從古代起,就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見。我們在《十一家注孫子》中就可以看見其中幾位名家的注解。
宋代梅堯臣說:“馳車,輕車也;革車,重車也?!比绻豢吹竭@里,他似乎與上面一派的說法并沒有什么不同,但是他接著說:“凡輕車一乘,甲士、步卒二十五人;重車一乘,甲士、步卒七十五人。舉二車各千乘,是帶甲者十萬人。”在他看來,輕車、重車都是戰(zhàn)車,他并不認為重車是運輜重的車輛。
唐代李筌說:“馳車,戰(zhàn)車也;革車,輕車也?!迸c曹操一派認為革車是重車的意見完全相反,他認為革車是輕車。但是他對于馳車(戰(zhàn)車)、革車(輕車)這兩種車輛到底有什么不同,并沒有解釋。他接著說:“車一兩(輛),駕以駟馬,步卒七十人,計千駟之軍,帶甲七萬,馬四千匹。孫子約以軍資之數(shù),以十萬為率,則百萬可知也?!睆奈闹锌磥?,他只計算了一千輛兵車,馬四千匹,而不是別人計算的兩千輛車。他這前后就有點矛盾了。既承認馳車(戰(zhàn)車)、革車(輕車)是兩種不同的車輛,在計算的時候又只算成一共一千輛車,似乎沒有完全想明白。
真正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說法的是北宋的王晳,他注解道:
曹公曰:“輕車也,駕駟馬,凡千乘。”晳謂馳車,謂駕革車也。一乘四馬為駟,千駟則革車千乘。曹公曰:“重車也?!睍懼^革車,兵車也。有五戎千乘之賦,諸侯之大者。曹公曰:“帶甲十萬,步卒數(shù)也?!睍懼^井田之法:甸出兵車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千乘總七萬五千人。此言帶甲十萬,豈當時權(quán)制歟?
王晳和其他注家完全不同的一點是,他根本就不認為“馳車”是一種車的名目,而認為是一個動作:駕革車。用今天的語法術(shù)語來說,在王晳的理解中,“馳車”并不是一個名詞,而是一個動賓短語。他說:“一乘四馬為駟,千駟則革車千乘?!币簿褪钦J為,“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兩句話說的是同樣的一千輛車,前一句說的是拉車的一千駟,也就是四千匹馬;后一句說的是車輛本身。而“革車”并不是曹操等人所說的“重車”、輜重車,而是“兵車”,也就是戰(zhàn)車。
王晳的意見,長期以來并不被人們重視,但是筆者卻覺得極有見地,很可能道出了真相。我們不妨循著他的思路繼續(xù)深入探索一下。
“馳車”這個詞語組合,在先秦典籍中很少見,除了《孫子兵法·作戰(zhàn)篇》之外,還見于《逸周書·大匡解》:“出旅分均,馳車送逝,旦夕運糧?!边@里的“馳車”是指運行車輛,不是專指某種車子。
另外在《管子·七臣七主》中,有兩處提到了“馳車”。其一是寫桀、紂的奢侈:“馳獵無窮,鼓樂無厭,瑤臺玉餔不足處,馳車千駟不足乘?!逼涠钦撌錾莩薷瘯?dǎo)致亡國:“臺榭相望者,亡國之廡也;馳車充國者,追寇之馬也;羽劍珠飾者,斬生之斧也;文采纂組者,燔功之窯也?!崩柘桫P《管子校注》:“追,猶召也。言馳車所以召寇。”在這兩句話中,“馳車”應(yīng)該都不是某一種車輛的專有名詞,而是泛指“奔馳的車”,而且這些車都是供統(tǒng)治者日常享用乘坐的,不是用于作戰(zhàn)的。后一句最后還落實到“馬”上面,似乎也可以另外解作:拉著車子在國境內(nèi)到處亂跑的,那都是招來盜寇的馬。如果是作此解的話,則這里的“馳”字,與王晳所理解的“馳車千駟”的“馳”字,意義和用法就是一樣的了。
所以,“馳車”不應(yīng)該看作一種車輛類型,而只是一種詞語組合。因為車子本來就是要奔馳的,這兩個詞組合到一起,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如《左傳·宣公十二年》“車馳卒奔”,也是如此。
我們再來看看“革車”。曹操、杜牧一派注家認為“革車”是重車,也就是運輜重的車子,但是他們都說不清楚為什么輜重車要叫作“革車”,輜重車和皮革有什么關(guān)系。而且《作戰(zhàn)篇》后面專門提到了運送輜重的“丘牛大車”,所以“革車”很難說是輜重車。而如果不拘泥于他們的解說,像王晳那樣,把革車理解為兵車,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東周時代車戰(zhàn)的對抗是非常激烈的。要在高強度的戰(zhàn)斗中生存下來,就必須增強戰(zhàn)車的防護。為了保護馬,人們經(jīng)常給馬也披上皮甲,稱為“介”,如《左傳·成公二年》記載晉齊鞍之戰(zhàn)中,驕狂的齊頃公“不介馬而馳之”。至于戰(zhàn)車車體,一方面,多用青銅零件加固車身;另一方面,在木制車體外,再鋪一層皮革,這個工序叫作“鞔”(mán)。《周禮·春官·巾車》里提到“革路”,“路”就是天子之車。鄭玄注曰:“革路,鞔之以革而漆之,無他飾?!?/p>
這種鞔了一層皮革,以加強防護的車,應(yīng)該就是“革車”,也叫“甲車”。還有更高的配置,就是在戰(zhàn)車上掛裝青銅甲板,防護力在當時達到了最高水平,其較早的考古實物見于山西曲沃晉侯墓地1號車馬坑。但是這種最高配置非常昂貴,不可能普及,大概只有國君、主帥和高級將領(lǐng)才用得起。
因為皮革容易朽壞,在今天發(fā)現(xiàn)的先秦車馬坑中,很難找到皮革的痕跡,這為我們了解先秦車馬的細節(jié)帶來了很大的困難。不過“革車是戰(zhàn)車”的論斷,在先秦古籍中完全可以得到驗證。“戰(zhàn)車”這個詞是在戰(zhàn)國時才出現(xiàn)的,在春秋以前常常稱為“兵車”“戎車”,這是直接說明其用途的,另外還根據(jù)其形制特點稱之為“革車”“甲車”。
我們先來看看稱“甲車”的例子。
《左傳·宣公二年》記載鄭宋大棘之戰(zhàn),“宋師敗績。囚華元,獲樂呂,及甲車四百六十乘,俘二百五十人,馘百人”。《左傳·昭公十三年》記載,晉軍“治兵于邾南,甲車四千乘”。然后在平丘召集諸侯會盟。晉國大夫叔向?qū)︳攪丝湟{說:“寡君有甲車四千乘在,雖以無道行之,必可畏也。況其率道,其何敵之有?”當時的甲,主要還是牛皮、犀牛皮等,掛綴青銅甲板的戰(zhàn)車很少。所以,甲車應(yīng)該與革車是差不多的。
我們再來重點看看稱“革車”的例子。
《左傳·昭公八年》記魯國大閱兵:“秋,大蒐于紅,自根牟至于商、衛(wèi),革車千乘?!薄吧L”的本意是田獵,東周各國經(jīng)常借用田獵活動來組織、整頓、訓(xùn)練、檢閱軍隊,任命將帥。那么這里的“革車”無疑是兵車。
《左傳·哀公十一年》記載吳國在艾陵之戰(zhàn)中大敗齊國軍隊,俘獲了“革車八百乘”。吳王夫差為了拉攏魯國,把這八百乘車全部送給了魯國。在戰(zhàn)爭中繳獲這么多車子,當然應(yīng)該是兵車。吳軍不可能在打了春秋時期最大的殲滅戰(zhàn)后,卻在戰(zhàn)場上一無所獲,反而專門沖到齊軍后方去繳獲輜重車,并將其作為主要戰(zhàn)果來記錄。
《孟子·盡心下》:“武王之伐殷也,革車三百兩(輛),虎賁三千人?!边@里提到周武王伐紂的兵力,很明顯是指戰(zhàn)斗部隊,而不是指后勤部隊。同樣是記載牧野之戰(zhàn),《史記·周本紀》說周軍的兵力是“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則更明白地說明周軍的三百乘車子都是“戎車”,是用于作戰(zhàn)的。所以,“革車”當然是戰(zhàn)車。
《吳子·圖國》記載:“吳起儒服,以兵機見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軍旅之事。”吳起就舉了很多例子,指出魏文侯言不由衷,實際上一直在積極備戰(zhàn)。其中有這么幾句:“革車奄戶,縵輪籠轂,觀之于目則不麗,乘之以田則不輕,不識主君安用此也?”意思就是說,您大量制造革車,用皮革把車身掩護起來,如果只是日常使用,觀賞起來也不華麗,如果乘著它們田獵,又不輕便,不知道主君您要用它們來干什么呢?言下之意,這些革車當然是用來作戰(zhàn)的。如果革車是輜重車,那么吳起不會這么說,因為輜重車根本就不需要考慮“觀之于目”“乘之以田”這些用途。清代朱墉《吳子匯解》:“革車,兵車也。掩戶,高大,遮掩門戶也……縵籠,以皮蒙罩于外也,所以備箭石,便戰(zhàn)斗也?!卑凑者@種解釋,兵車不僅僅是用皮革遮掩了車廂,連輪子、輪轂也都用皮革蒙了起來,加強其防護力。
《戰(zhàn)國策·楚策一》記載,吳國于柏舉之戰(zhàn)中大敗楚軍之后,攻入郢都。楚國大臣棼冒勃蘇(即申包胥)到秦國求救,秦王“遂出革車千乘,卒萬人”救楚。這里的“革車千乘”當然也是指戰(zhàn)車。
《周禮·春官·車仆》:“掌戎路之萃、廣車之萃、闕車之萃、蘋車之萃、輕車之萃。凡師,共革車,各以其萃。”鄭玄注:“此五者皆兵車,所謂五戎也。”賈公彥疏:“總云‘共革車,則革車之言所含者多,五戎皆是。”也就是說,“戎路”“廣車”“闕車”“蘋車”“輕車”都是兵車,合稱“五戎”,而五戎都可以稱為革車。
在傳世典籍中可以證明“革車”是兵車的證據(jù)如此之多、如此明顯,不知道古往今來那么多《孫子》注家為什么視而不見,非得要說革車是輜重車。他們或許是被前一句“馳車千駟”影響了判斷。如果“馳車”是一種車名,那么顯然是跑得比較快,比較輕便的。與之相對應(yīng)的,“革車”可能就是比較笨重的了吧?如果他們真的是這樣一個思路,那么就是想當然,沒有好好深入研究“革車”,就輕易下了結(jié)論。
《作戰(zhàn)篇》在《孫子兵法》中列于《計篇》之后,為第二篇。第一篇《計篇》主要是探討戰(zhàn)爭前的“廟算”,以“五事七計”為核心。《作戰(zhàn)篇》則是討論戰(zhàn)爭中的經(jīng)濟問題,強調(diào)發(fā)動戰(zhàn)爭前要做好物質(zhì)準備,在戰(zhàn)爭中要速戰(zhàn)速決,避免師老兵疲、財力枯竭,被諸侯所乘。在后勤方面,強調(diào)“因糧于敵”,減輕己方后勤壓力。篇名里的“作戰(zhàn)”并不是今天現(xiàn)代漢語中“作戰(zhàn)”的意思?!白鳌笔桥d起、啟動、開始的意思。要興兵征戰(zhàn),先要算一筆經(jīng)濟賬。戰(zhàn)爭是最費錢的,各方面的物資準備必須到位。張預(yù)說:“計算已定,然后完車馬、利器械、運糧草、約費用,以作戰(zhàn)備,故次《計》。”
所以,《作戰(zhàn)篇》里的主要篇幅都是在計算各種物資的準備和消耗。我們從這個角度來看“馳車千駟,革車千乘”的話,就不妨把馬和車理解為兩種互相緊密聯(lián)系但又不同的戰(zhàn)爭物資。拉車的一千駟(四千匹)馬搭配革車千乘。而馬和車要保持戰(zhàn)斗力,又各有不同的后勤需求。車需要“膠漆之材,車甲之奉”,而馬則需要吃大量的草料。這些草料和人的糧食并稱為“糧草”,是古代最重要的戰(zhàn)爭物資,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所以《作戰(zhàn)篇》后文強調(diào)“故智將務(wù)食于敵,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稈一石,當吾二十石”。把馬的飼料單獨拿出來,作為大宗物資加以計算。
雖然先秦典籍中“駟馬”經(jīng)常可以指代車子,“駟”作為量詞,也經(jīng)常相當于“乘”,可以作為車子的計量單位,但是也不乏專指馬的例子?!墩撜Z·季氏》:“齊景公有馬千駟?!薄蹲髠鳌ば辍酚涊d,在鄭宋大棘之戰(zhàn)中,宋國戰(zhàn)敗,主帥華元被鄭國人俘虜,“宋人以兵車百乘、文馬百駟以贖華元于鄭”??梢姶呵飼r期在計算物資的時候,車、馬經(jīng)常是分開單獨計算的。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車輛數(shù)目與“帶甲十萬”的兵員數(shù)量的搭配問題。歷來眾多學(xué)者也為此煞費苦心。杜牧注:“《司馬法》曰:一車,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炊家子十人,固守衣裝五人,廐養(yǎng)五人,樵汲五人,輕車七十五人,重車二十五人。故二乘兼一百人為一隊?!边@樣輕車、重車各一千輛,人員加在一起就正好是十萬人。杜牧這種解釋是比較典型的,許多注家與他大同小異。
這種說法其實是很有問題的。因為二十五名后勤人員是否能夠上戰(zhàn)場作為戰(zhàn)士,算作“帶甲”之列,頗值得懷疑。王晳反對兩千乘說,認為一共只有一千乘兵車,說:“晳謂井田之法:甸出兵車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千乘總七萬五千人。此言帶甲十萬,豈當時權(quán)制歟?”猜測千乘兵車配十萬人是權(quán)宜的臨時制度。實際上,在整個兩周時代,兵車配屬步卒的數(shù)量是一直在變化、調(diào)整的,在不同的諸侯國也會有不同的做法,難以一概而論。所謂“帶甲十萬”是舉其約數(shù)、成數(shù)而言,不必一定要敲定得那么具體?!妒酚洝せ袀鳌酚涊d楚國攻齊,齊國派淳于髡去趙國求救?!摆w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楚聞之,夜引兵而去?!边@里的“革車”當然也是戰(zhàn)車,與革車千乘對應(yīng)的兵力也是十萬。
綜上所述,《孫子兵法·作戰(zhàn)篇》中的“馳車千駟,革車千乘”指的并不是兩千輛車,而是一千輛,就是所謂“革車”,是兵車的統(tǒng)稱?!榜Y車”也并不是某一類車子的專有名詞,而是指拉車、駕車。這兩句話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應(yīng)該是:拉車的有四千匹馬,作戰(zhàn)的革車有一千乘。這一論斷是北宋王晳提出來的,可惜長期得不到重視。筆者受其啟發(fā),撰此文以發(fā)揚其說,或可謂是王晳的異代知音。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xué)對外漢語教育學(xué)院)